易安的顏色
每到春天，總會想起易安 。
她有著夏的鮮豔和灼熱、秋的沉澱和冷清、冬的頹唐和絕望，但一想到李清照，還是會立刻就想到了春天——美好的、充滿希望的，卻也短暫的春天。
大概因為易安詞綴滿了春怨春愁，酒樽裝不了，輕舟亦載不動；又或者是因為她總愛寫春寒料峭的春紅，只一陣和煦的風，就把冷面笑成了花顏。人生從活潑走到了黯然，明明是條漸漸趨向絕境的夜路，卻偏偏被她走出了清淺的印跡；從極幸福到極悲慘，她把直線下墜似的一世，活得通透且勇敢。盛放之後避不開凋謝，希望生後也免不了有所遺憾，這是春的色彩，也是易安人生的色彩。
說起她的通透，能夠以水來比喻。李清照她不是看不透的深潭，而是一彎淺溪，淺而清，清則透，透則有十足的靈性。她從不遮掩她的種種情愫，我們或許不懂她，卻能看透她。在她華麗的人生之中，才情、愛情、憂情，是她一生極重要的三個標籤。
易安的才情，在初春時節萌芽，絢爛了整個花季。
李清照留給後世的詞作不多，詩文更少，卻能與李煜、柳永、蘇軾等宋詞大家比肩且無不及，胡適甚至稱其為「女文豪」。她的人生經歷存在著諸多的疑點，但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卻不可撼動——「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獨立於一群詞人之中的」。這是鄭振鐸先生在《中國文學史》裡，為她絕調的詞和絕調的人生所下的結論。
她的婉約、情調、見識，盡在《漱玉詞》之中，無需贅言；用字之工、用典之妙、用情之深，也毋須贅言。關於她在詞學上的成就，我在此只說兩點：
其一，李清照在《詞論》裡提出詞「別是一家」，以「尊體」賦予詞和詩同等的「身份」，發掘並拓展了宋詞獨特的審美觀。
其二，她的詞風隨著歷史的波峰浪谷，跨越了時代的過渡，也完成了兩宋詞風的傳承。王國維在評價兩宋詞時，曾經痛陳：「北宋風流，渡江遂絕。」北宋文人的風雅氣韻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十足的豁達清雅。與之相較，南宋詞人失去了從容，綿延不絕的忿恨與傷心化在紙上，或噴薄出洶湧澎湃的豪情壯志，或陷入歸隱書齋的綺密工麗。易安有幸，見證了盛世北宋的最後狂歡，一卷詞頗有北宋風流的最後迴響。「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沈博，下開南宋風氣 」，易安不幸，她像多數南渡文人一樣嘗盡了顛沛之苦、黍離之悲，再多詩情畫意也被抹上了一層悽愴而悲壯的色彩。
才華是命運給予她的第一個光環，照亮了她的整個人生，也讓她成了古典女人中的明星。但假如僅有才情而無愛情的捧場，這場大戲多少也會顯得有點兒單調。
愛情才是最經典的傳奇，供一代又一代的後人反覆撫摸卻不會生膩；愛情還是人生的渡口，將一個人從幼稚推向成熟。
春意恰好，愛情正濃。
於易安而言，愛情委實重要，一卷《漱玉詞》裡十之七八都有情的影子：從情竇初開的懵懂懷春，到與子偕老的新婚祈願；從深閨夢裡的刻骨相思，到愛情之癢的愁腸百結。歲月一寸一縷地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可至深至重的愛情卻也與時光一同成長。
花朵萎於風雨比萎於時光更讓人唏噓，這是悲劇的美、遺憾的美。美好的東西易遭天妒，她的愛情也遭遇了類似的詛咒。丈夫暴卒，相攜的伉儷生死相隔，她內心所有關於愛情和幸福的設想頃刻化為粉塵。後來易安再嫁張汝舟，與其說是對舊時光的背叛，不如說是希望落空之後的茫然掙扎。因為期待得太淺，就連賭注也下得輕率，結果只能潦草收尾，再添傷心。
這個女人，努力地把愛情從傳統的婚姻觀念中剝離出來，追求愛的純粹與獨立、愛的平等和自由。她一生裡最快樂和最痛苦的極端體驗，大概都和愛情有關。是愛情，讓她的人生和詩詞有了高潮與低谷，跌宕起伏一如春意最盛大的時節。花的開謝、天的晴雨，雖然格調分明卻又不能完全彼此剝離。甜和苦、愛與怨混雜在一起，才有了刻骨銘心的滋味。
有人說李易安一生寫了兩本書，一本叫做《漱玉詞》，一本叫做「愛情」。初讀這句話竟有幾分怦然心動，驚豔之餘一再地咀嚼，卻又覺得淺薄了。如果才情與愛情是她人生的唯二訴求，那李清照也只是個才華橫溢、風華絕代的佳人。自古以來，臨水照花、卓爾不群的才女很多，情路坎坷、愛得炫目的女子也不少，留名青史的眾多脂粉紅顏，卻沒一人能與易安居士比肩。
欣賞她的才華，由此記住她；沉醉於她的愛情，所以靠近她；傾慕於她的人格，才最終愛上她。而她人格之中最具魅力的部分，是對自由的追求，是對生命尊嚴的維護，更是以柔肩扛起大義的凜然。
靖康之後，宋高宗趙構建立南宋，偏安江南。皇帝和朝官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北歸之事，易安卻時時不忘故國故鄉、故人故情，一心盼望著朝廷能收復失地、重整河山。她的心聲流進詞裡，是「愁損北人」的「人在何處」之迷惘；融進詩裡，是「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那般，對於英雄的召喚；化進文裡，是「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復志千里，但願將相過淮水」的主戰呼聲。
李清照的後半生，以亂世作為幕景。有了世事的大起大落，也有了她命運的大喜大悲。亡國就在旦夕之間，就像一聲蟬鳴驚走了整個春天，這是北宋的暮春，也是易安的暮春。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一個透明的春天，梅花落盡青梅未黃。有個素衣女子滿目遙遠，望著北方。她這一生，便如當年低頭輕嗅的青梅，剛結果時濃香馥郁，惹人愛慕、惹人駐足、惹人回望；但最終經風沐雨未熟先落，惹人慨嘆、惹人憐惜、惹人心疼。
這副女兒情態不能展現全部的她，「易安倜儻，有丈夫氣」，有人愛慕她的柔情，就有人敬慕她的風骨。在那個男子主導文壇的時代，她把酒言歡，滿腹心志訴諸文字；在那個偏安朝廷畏縮不前的年代，她凜然執筆、諷喻今古。她的柔情與風骨，都拿捏得不溫不火，只是剛剛好。像她一生極愛的梅花，「此花不與群花比」，花香沁人卻不甜膩，有淩寒風姿又不霸道；也像她寫過多次的丹桂，「暗淡輕黃體性柔」，明明是金黃燦爛的顏色，卻作了安靜沉斂的妝容。
她有太多的好，說不完道不盡，卻越說越讓人遺憾。用一句人們常說的話，就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我們既愛她的才華，也愛她冰清的高格，或許唯有在亂世裡，她才能綻放出這樣璀璨的光芒。她所身處的時代，是最好的時代，亦是最壞的時代；她被那個時代成全，又被那個時代毀滅。
喜歡稱呼她「易安」，想著每喊一次，就能替她減些前世「未安」的痛苦。這真是毫無邏輯可言的痴念！於是，又想著若有後世來生，只盼她平淡度日，不再淹沒於亂世烽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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