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將盡,凶兆紛起!
血紅彗星劃過天際,為這場王位之爭掀開序幕。
在喬佛里稱王之後,其私生子的身分引發謠言,他繼位的正統性受到質疑。在此同時,先王勞勃的兩名兄弟藍禮和史坦尼斯分別集結大軍,策兵向君臨前進,欲奪回屬於他們的王座。史塔克家的長子羅柏身負殺父之仇,同時亦急於救回遭到軟禁的妹妹,他以弒君者詹姆.蘭尼斯特為人質,在北境與泰溫.蘭尼斯特的人馬相互對峙,然而,原先依附於他麾下的諸侯卻一一離去,勢單力薄的他是否真能與蘭尼斯特軍一較高下?艾莉亞逃出王城,隨著欲加入黑衣守夜人的群眾輾轉北逃,期望能回歸故里,但一路上不斷遭到太后瑟曦派出的手下追趕,她能否安全抵達北境,仍是未定之天。瓊恩與守夜人軍團遠征長城以北,但在高牆的那一頭,等待著他們的除了無止盡的嚴寒,還有眼瞳冰藍、令人恐懼不已的異鬼。而真龍傳人丹妮莉絲失去了一切,僅帶著一群老弱殘兵,跟隨著血紅彗星在飢渴與痛苦之中穿越紅色的荒土,追尋渺茫的復國大夢。
天生異象,風雲變色。紅色彗星究竟代表的是吉兆還是凶兆?是斬殺季節的劍,還是血與火的徵象?又或者,它其實預示著一場將血流成河的諸王之戰……
作者簡介:
作者
當代歐美文壇最重要的奇幻小說大師──喬治‧馬汀(George R. R. Martin)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美國紐澤西州的貝約恩市。二十七歲即以《萊安娜之歌》獲象徵科幻小說界最高成就的「雨果獎」,此後得獎連連,曾獲四次「雨果獎」、兩次「星雲獎」、一次「世界奇幻文學獎」及十一次「軌跡獎」。二○一一年更入選《時代雜誌》百大影響人物。
喬治‧馬汀是當今歐美最受推崇的奇幻小說作家之一,曾擔任「新陰陽魔界」和「美女與野獸」等電視影集編劇總監,他的早期作品多為科幻,尤以短篇見長,筆調瑰麗、感傷而富浪漫色彩。長篇作品則包括《光之逝》、《風港》、《熾熱之夢》、《末日狂歌》,以及預計共七部的奇幻小說「冰與火之歌」系列,第五部即將在二○一一年七月於美國出版。
「冰與火之歌」系列是近年來史詩奇幻小說的一大突破,他以寬廣的格局,史家般的寫實筆觸,跌宕而驚奇不斷的情節,革命性地拓展了奇幻小說的視野,已連續多年蟬聯亞馬遜網路書店年度最佳奇幻小說。
喬治‧馬汀官方網站:http://www.georgerrmartin.com/
譯者簡介:
王欣欣
(翻譯21-69章)
譯有《穿著PRADA的惡魔》、《極地熊寶貝》、《硫磺之火》、《黑人魔術師》、《愛麗絲與蘿妮》、《無期徒刑》、《死黨》、《福爾摩斯先生收》、《夢想之城》等書。
個人網站:www.xinxintalk.com
章節試閱
序 曲
彗星的尾巴劃過清晨,好似紫紅天幕上的一道傷口,在龍石島的危崖絕壁上空汩汩流血。
老學士獨自佇立在臥房外狂風怒吼的陽台上。信鴉長途跋涉之後,正是於此歇息。兩尊十二呎高的石像立在他兩側,一邊是地獄犬,一邊是翼龍,上面灑佈著烏鴉糞便。這樣的石像鬼為數過千,蹲踞於古城高牆之上。當年他初抵龍石島,曾因滿城的猙獰石像而侷促不安。隨著時光流逝,他已日漸習慣,如今他視他們為老友,三人並肩惴惴不安地凝望天帷。
老學士向來不信預兆,話雖如此,活到他這把年紀,克禮森還沒見過如此璀亮的彗星,更沒看過這種混雜了血與烈焰與落日的駭人顏色。他不禁懷疑自己的石像鬼朋友可否見過,畢竟牠們早在他到來之前便已在此,而在他身殞之後亦將長存。如果石像會說話就好了⋯⋯
真是荒唐。他倚靠雉堞,手指摩擦著粗糙的黑石表面,下方惡浪襲岸。會說話的石像鬼?天際的預兆?我老了不中用了,難道這就是老來瘋?難道他一輩子辛苦掙來的智慧,就這麼和青春一併逃竄無蹤了麼?思及他在舊鎮學城所受的訓練,頸上戴的鎖鍊,他的學士生涯,現在滿腦子迷信宛如莊稼漢,情何以堪?
可是⋯⋯可是⋯⋯如今這顆彗星連白天都清晰可見,而蒼白的灰色蒸汽不斷自堡壘後方龍山的地熱口升起,就在昨天早上,有隻白鴉從舊鎮帶來他早已預期,卻始終恐懼的信息:夏日將盡。凶兆紛起,再否認下去只是自欺欺人。但這一切究竟預示著什麼呀?他簡直泫然欲泣。
「克禮森師傅,有人來訪。」派洛斯輕聲說道,彷彿不願打擾克禮森的沉思。他若知道此刻老學士腦中的愚蠢思想,恐怕會用喊的吧。「公主想看看白鴉。」由於她的父親已經稱王,向來講究禮數的派洛斯便改口稱她為公主。雖然他的領土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島,但畢竟是個國王。「她的弄臣也跟來了。」
老學士轉身背離曉色,一手扶住翼龍石像。「扶我坐下,然後請他們進來。」
派洛斯挽著他的手,引領他進入書房。克禮森年輕時也曾步履輕盈,但如今年近八旬,雙腳早已孱弱不穩。兩年前他摔碎了一邊臀骨,之後沒有完全復原。去年他健康情形惡化,學院便從舊鎮送來了派洛斯,正好在史坦尼斯下令封鎖龍石島的前幾天。表面上是要幫他處理日常事務,但克禮森很清楚這代表著什麼:他死後派洛斯將取而代之。對此他並不介意,總是得有人接下自己的棒子,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他讓年輕人把自己安置在滿桌書籍紙張後面。「帶她進來吧,別讓郡主久等了。」他虛弱地揮了揮手,催促徒弟快點,然而他自己卻已是個無力匆促的人了。他的手滿是皺紋斑點,在乾薄如紙的皮膚下,幾可看見密佈的血管和骨骼。這雙手如今竟這般顫抖著,曾經它們是多麼靈巧、多麼穩健啊⋯⋯
小女孩跟著派洛斯一起進來,羞怯一如往常。在她身後拖步輕跳、古怪橫行的,則是她的弄臣。他戴著一頂老舊錫桶做成的頭盔,頂端捆了兩根鹿角,上面掛著牛鈴,隨著他的蹣跚腳步發出不同聲響。鏗啷噹、碰咚、鈴鈴、嗑啷啷。
「派洛斯,是誰一大早來拜訪我們?」克禮森問道。
「師傅,是我和阿丁。」她天真無瑕的藍眼睛朝他直眨,只可惜她的臉蛋並不漂亮。這孩子有著她父親突出的方下巴,而且很不幸地繼承了她母親那雙耳朵。除此之外,她年幼時曾感染灰鱗病,險些喪命,後雖逃過一劫,卻留下了可怕的殘缺:從她的半邊臉頰一直到頸部下方,皮膚全部僵硬壞死,表面乾裂,屢屢剝落,還夾雜著黑灰斑點,撫觸宛如硬石。「派洛斯說可以讓我們看看白鴉。」
「當然可以。」克禮森回答。他怎麼忍心拒絕她?難道她失去的還不夠多嗎?她名叫希琳,就要滿十歲了,她是克禮森學士所見過最哀傷的孩子。她的哀傷是我的恥辱,老學士心想,另一個我失職的永恆烙印。「派洛斯師傅,有勞你去把鳥兒從鴉巢裡帶過來給希琳郡主看看。」
「我的榮幸。」派洛斯是個謙恭有禮的年輕人,年方廿五,卻嚴肅得像個六旬老翁。假如他多些幽默感,多些活力就好了,此地就缺這個。陰沉之地需要的是愉悅,而非肅穆。龍石島是一座孤寂的堡壘,地處濕冷荒原,終年為暴風惡水所環繞,背後又有群山煙影,陰沉自是不在話下。學士必須前往職責所趨,所以十二年前克禮森隨公爵來到龍石島,為之效命,而且盡忠職守。然而他從未真心愛過龍石島,也始終沒有找到歸屬感。近來紅袍女每每妖魅般浮現夢中,使他驟然驚醒,卻惶惶不知身在何處。
弄臣轉過他那膚色不一、斑紋滿佈的頭,看著派洛斯爬上高聳的鐵扶梯至鴉巢,帽子上的鈴鐺隨之作響。「海底下,鳥兒羽毛不生生鱗片,」他說道,喀啷啷啷,「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即使以一個弄臣的標準來看,補丁臉依舊是個失敗的角色。很久很久以前,或許他能輕易引來哄堂大笑,但大海奪走了這個能力,同時也奪走了他大半神智和所有記憶。他體態肥軟,時常莫名抽搐顫抖,時常連話都說不清。這小女孩是現在唯一還會被他逗笑的人,大概也只有她會在乎他的死活。
一個醜陋的小女孩和她可悲的弄臣,再加上我這個油盡燈枯的老學士⋯⋯任誰聽了都會為我們三人的故事掬一把同情淚。「孩子,過來跟我坐著。」克禮森招手示意她靠近,「天才剛亮,你應該在被窩裡睡得香甜,怎麼跑來找我呢?」
「我作了惡夢,」希琳告訴他。「我夢見龍要吃我。」
克禮森學士記得小女孩長期惡夢纏身。「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溫柔地說道:「龍族已死,再也無法復生。孩子,牠們是石頭雕出來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這座島是瓦雷利亞自由城邦最西邊的前哨站。建造這座城堡的正是瓦雷利亞人,然而他們的建築技術已經失傳了。為了抵禦外侮,他們在要塞的每一個城牆交會處都築起塔樓。瓦雷利亞人刻意將這些塔樓雕鑿成惡龍形狀,好讓城堡看來更加駭人。他們之所以捨棄普通的箭口,而改用千百尊猙獰石像,也是為了這個原因。」他伸出自己斑駁乾瘦的手,輕輕握了一下她粉嫩的小手。「所以囉,沒什麼好怕的。」
希琳卻不為所動。「那在天上飛的又是什麼東西?上次黛拉和梅翠絲在井邊說話,黛拉說她聽到那個紅衣服的女人跟媽媽說那是『龍息』。假如龍會呼吸,那不就是說牠們活過來了嗎?」
這該死的紅袍女,克禮森學士苦澀地想到,難道成天在母親耳邊進讒言還不夠惡毒,現在竟連她小女兒的清夢也不肯放過?他一定要把黛拉好好訓誡一頓,警告她不許再危言聳聽。「好孩子,那東西叫彗星,就是有尾巴的星星。它迷失在天空裡,不久就會消失不見,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再看到,你等著瞧吧。」
希琳勇敢地點點頭,「媽媽說白鴉代表著夏天要結束了。」
「我的好郡主,確實是如此。白鴉只會從舊鎮的學城裡飛來。」克禮森的手指輕撫頸間鎖鍊,鎖鍊由不同金屬串接而成,各自象徵他在不同學術領域的成就。學士頸鍊正是學院的標記,多年前他英氣煥發,深感驕傲地戴著鎖鍊,如今卻感日益沉重,冰冷的金屬緊貼皮膚。「牠們比其他同類都來得大,也聰明得多,生來就接受訓練,負責傳遞最重要的信息。白鴉帶來的消息上說,大學院已經召開了『樞機會議』,並且根據王國各地學士所做的天象觀測和報告,宣告長夏的終結。這個夏季長達十年兩個月又十六天,是人們記憶中時間最長的一次。」
「天氣會變冷嗎?」希琳生長於夏日,自然不知嚴寒為何物。
「早晚會的,」克禮森答道,「倘若諸神慈悲,或許還會賜給我們一個溫暖的秋季和豐盛的收穫,好讓我們為即將來臨的寒冬做準備。」民間普遍認為長夏之後的冬季將更為漫長,但老學士覺得沒必要嚇唬女孩。
補丁臉搖響鈴鐺。「海底下天天是夏天喲!」他吟誦了起來,「美人魚髮梢有海草,用銀色海草織禮服,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希琳咯咯直笑,「我也想要一件銀色海草織的禮服。」
「海底的雪往上面下,」弄臣又說:「雨乾得像枯骨喲。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真的會下雪嗎?」女孩問道。
「會的。」克禮森回答。然而我希望多年以後才開始下雪,而且不要下太久。「啊,派洛斯這會兒可不是把鳥兒帶來了麼?」
希琳高興地叫出聲,就連克禮森也承認這隻鳥確實難得一見。牠羽白似雪,身形大過雀鷹,潔亮的黑眼珠證明牠並非白子,而是貨真價實,血統純正的白鴉。「到這兒來。」他出聲召喚,白鴉振翅飛起,靈竄入空,翅膀啪啪作響地飛過房間,停歇在他身畔的書桌上。
「我去幫您準備早餐。」派洛斯說道,克禮森點點頭。「這是希琳郡主。」他告訴白鴉,鳥兒白色的頭上下擺動,好像在鞠躬似的。「郡主!」牠嘶聲叫道,「郡主!」
女孩張大了嘴。「牠會說話!」
「會說個幾句,我不是說過嗎?這些鳥兒很聰明的。」
「聰明鳥兒聰明人,聰明的傻瓜弄臣。」補丁臉叮叮噹噹地說,「噢,聰明的聰明的聰明的傻瓜弄臣!」他唱起了歌,「影子來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他一邊唱,一邊單腳站立,然後又換用另一隻腳。「影子來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每唱一句,他就扭一次頭,鹿角上的鈴鐺響個不停。
白鴉厲聲尖叫,振翅飛離,停歇在通往鴉巢的樓梯鐵欄上。希琳似乎越發變得瘦小了。「他一天到晚唱這個,我叫他別唱了,可他不肯,我好害怕哪。叫他別唱了吧。」
你要我怎麼叫他別唱呢?老人心裡暗忖,換成是以前,我或許能讓他再也唱不了歌,可是現在⋯⋯
當年因為雷加王子沒有姊妹可以娶,老國王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他那時還不像後來那麼瘋癲──便派史蒂芬公爵渡海物色王子妃人選。至今依然令人懷念的史蒂芬公爵,便是在狹海對岸的瓦蘭提斯找到了當時年紀還小的補丁臉。「這是我所見過最傑出的弄臣,」就在公爵徒勞無功,準備動身回國的前兩週,他寫信給克禮森,「他年紀雖小,卻手腳靈活,像隻猴子一樣,他的頭腦機靈,即使與朝中大臣相比也毫不遜色,他不僅會變戲法、說謎語,還會變魔術,而且可以用四種語言引吭高歌。我們已經為他贖得自由,打算帶他一道回去。勞勃一定會喜歡他,等日子一久,或許史坦尼斯也能從他那學到笑容。」
想到那封信,克禮森不禁悲從中來。史坦尼斯終究沒有習得笑容,補丁臉那男孩自然也未教會他。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證明了「破船灣」之名果真其來有自,公爵的雙桅帆船「傲風號」駛進城堡視線範圍內的時候,他的長子和次子就站在城牆上,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船撞上暗礁,然後被海水吞噬。超過一百名划槳手和船員,就這麼和史蒂芬•拜拉席恩公爵夫婦葬身海底。船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次潮水湧來,都會在風息堡城下的海灘留下一具具腫脹的屍體。
男孩在第三天被沖到岸上,當時克禮森學士與其他人一同來到岸邊,協助辨認死者。他們發現弄臣的時候,他渾身赤裸,淨白的皮膚因泡水起了皺紋,沾滿了潮濕的沙粒。克禮森原本以為又是另一具屍首,可是當喬米握住他的腳踝,準備把他拖上運屍馬車的時候,男孩卻坐起身子,用力咳出海水。喬米一直到臨終前,都還堅持那時補丁臉的皮膚是黏膩而冰冷的。
弄臣迷失海中的那兩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誰也說不準。海邊的漁民老愛說有美人魚教他如何在水中呼吸,藉此換取他的精種。補丁臉自己則什麼也沒說。他們在風息堡城下找到的那孩子身心俱碎,連話都不太會說,遑論史蒂芬公爵信上所說的聰慧機靈。然而看到那張弄臣臉,男孩的身份卻又無庸置疑,因為瓦蘭提斯自由貿易城邦習慣在奴隸和僕役臉上刺青,他從頭皮到脖頸均佈滿了紅綠相間的格子。
「我看這可憐蟲是瘋了,不僅他自己受苦,對別人也沒好處。」當年的風息堡代理城主老哈柏特爵士說:「你所能做最仁慈的事,就是給他一杯罌粟花奶,讓他一覺睡去,從此了結。要是他還有幾分腦筋,一定會感激你的。」然而克禮森堅決反對,最後他的意見獲勝了。至於補丁臉究竟有沒有從這個勝利中得到任何歡愉,他不敢說,即便是在事隔多年的今日,他依舊不敢說。
「影子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弄臣繼續唱著,一邊搖頭晃腦,鈴聲響叮噹。碰咚!叮叮噹!碰咚!
「大人!」白鴉厲聲叫道:「大人!大人!大人!」
「隨他去唱吧,」學士對驚惶的公主說:「你別放在心上。說不定明天他想起別的歌,你就再也不會聽見了。」史蒂芬大人信上不是寫了嗎?他可以用四種語言引吭高歌⋯⋯
派洛斯走了進來,「師傅,恕我打擾。」
「你忘了我的燕麥粥。」克禮森詫異道。這不像派洛斯啊。
「師傅,戴佛斯爵士昨晚回來了。廚房裡都在談論這事,我想立刻讓您知道。」
「戴佛斯⋯⋯你說昨天晚上是嗎?現下他人在哪裡?」
「在陛下那裡,他們徹夜共商大計。」
若是以前,無論時辰,史坦尼斯公爵一定會叫醒他,要他列席旁聽,提供建言。「怎麼沒通知我?」克禮森抱怨,「應該要叫醒我的。」他從希琳掌中抽離手指。「殿下,請您原諒,但我要和令尊國王陛下談談。派洛斯,麻煩你扶我一把,城堡裡的樓梯實在太多了。我總覺得他們每晚還多添個兩級,好像就為了找我麻煩。」
希琳和補丁臉跟著兩人出了房門,但女孩很快便對老人的緩步慢行感到不耐,快步跑到前頭,弄臣亦步亦趨跛行在後,頭頂牛鈴發狂似響個沒完。
克禮森沿階登上海龍塔的鹿磐樓梯,深覺城堡對身體孱弱的人委實極不友善。史坦尼斯公爵此刻應是在「石鼓樓」上的地圖桌廳裡。石鼓樓是龍石島的主堡,每逢暴風雨來臨,它那古老的牆垣內部便會轟隆迴響,因而得名。欲達該處,他們必須經過走廊,穿越遍布守護石像鬼和黑色鐵門的中、內兩道城牆,繼而登上克禮森不想細數的層層階梯。年輕人一次可踏兩級,然而對一個臀傷未癒的老人來說,每一步都是酷刑。但史坦尼斯公爵畢竟不會移樽就教,老學士只有忍受這一切磨難,再怎麼說,有派洛斯在旁扶持,他已十分感激。
他們沿著長廊緩緩行去,經過一排高大拱窗,視野可將外城郭、外城牆及彼方漁村盡收眼底。校場裡,弓箭手正隨著「搭箭!拉弓!放!」的號令朝箭靶射擊,箭聲颼颼,彷如群鳥展翅。衛兵在城牆通道上大步巡邏,透過一個個石像鬼間的縫隙,向外窺探駐紮城畔的大軍。營火炊煙裊裊,晨空霧氣迷濛,三千戰士坐在自家主子的旗幟下吃早餐。過了佔地廣大的軍營,便是船舶擁擠的港口,過去半年以來,任何駛進龍石島視線範圍內的船隻都不得離去。史坦尼斯公爵的旗艦「怒火號」是一艘有三百支槳的三層甲板戰船,可是在周遭許多大腹便便的武裝商船和方帆船包圍之下,竟顯得渺小了。
石鼓樓外的守衛認得兩位學士,揮手讓他們過去。「你在這裡等,」進去之後,克禮森對派洛斯說:「我還是自己去見他好了。」
「師傅,接下來還有好長一段路的。」
克禮森微微一笑,「我會不知道嗎?這些樓梯我不知爬了多少回,都可以一個個叫出名字了。」
才到半途,他就後悔了。於是他停下腳步,喘口氣,也稍稍緩和一下臀部的痛楚,這時他聽見靴子踩在石頭上的聲音,迎面而來的正是下樓的戴佛斯•席渥斯爵士。
戴佛斯個子很瘦,相貌平庸,明顯出身寒微。他的肩頭垂著一件飽經海水鹽漬侵蝕的綠披風,早因長期日曬而褪了顏色。披風之下是棕色的外衣和長褲,正好搭配他的棕眼棕髮,頸項間還懸掛著一個破舊小皮袋。他的小鬍子已經白絲密佈,傷殘的左手則戴了一只皮手套。他一見克禮森便停下腳步。
「戴佛斯爵士,」學士開口,「您何時回來的?」
「今天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我最喜歡的時刻。」據說「短指」戴佛斯夜間行船的本領世上無人能及。在史坦尼斯公爵封他為騎士之前,他是七國上下最惡名昭彰,卻也最刁鑽難測的走私者。
「情勢如何?」
對方搖搖頭,「就和您事前警告過的一樣,學士先生,他們並不愛戴他,所以不願為他舉兵。」
當然不願意,克禮森暗想,他們永遠也不會願意。他堅強、能幹又正直⋯⋯唉,可惜就是正直過了頭⋯⋯雖然如此,卻還是不夠,怎麼樣也不夠啊。「你和他們全部都談過了嗎?」
「全部嗎?沒有,只有那些願意接見我的人。這些高官貴族同樣不喜歡我,在他們心目中,我永遠是『洋蔥騎士』。」他左手一緊,粗短的指頭向內握拳。史坦尼斯砍掉了他左手四指的末端指節,僅有拇指例外。「我和古利安•史文以及老龐洛斯一起吃飯,塔斯家的人則同意半夜和我在樹林裡祕密會面。至於其他人,哎,貝里•唐德利恩下落不明,有人說他已經死了。卡隆大人投靠藍禮,這會兒已經是彩虹護衛裡的橙衣衛了。」
「彩虹護衛?」
「就是藍禮的御林鐵衛,」這位前走私者解釋道:「但這七個人不穿白衣,而是各有其代表色。洛拉斯•提利爾是他們的隊長。」
成立一個威風八面,衣著耀眼的全新騎士團,正是藍禮•拜拉席恩會感興趣的玩意兒。他從小便喜歡鮮明色彩、華麗衣料及各種遊戲。「你看!」他會一邊大叫大笑,一邊飛奔過風息堡的廳堂。「你看!我是飛龍!」或者是「你看!我是個巫師!」或是「你看你看!我是雨神!」
當年那個滿頭黑髮,眼裡漾著笑意,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如今已長大成人。二十一歲的他,卻依然遊戲人間。你看,我是國王!克禮森哀傷地想著,藍禮啊藍禮,我親愛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就算你知道,你會在乎嗎?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人為他著想?「這些貴族拒絕的理由是什麼?」
「這個嘛,有人口氣溫和,有人則說得很難聽。有的找藉口推託,有的滿口承諾,還有些就淨是扯謊。」他聳聳肩,「到頭來,還不都是些空話?」
「你一點希望也沒法給他嗎?」
「除非你要我也扯謊,而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戴佛斯道:「對他我只說實話。」
克禮森學士猶記得風息堡之圍解除之後,戴佛斯受封為騎士那天的情景。當時史坦尼斯公爵僅率領少數部隊,在提利爾和雷德溫兩家大軍重重包圍之下,硬是堅守城池長達一年之久。那時連海路也被青亭島的雷德溫家封鎖,日夜為飄揚著酒紅色旗幟的戰船所監控。風息堡城裡的馬匹老早就被吃光,貓狗也已烹食殆盡,守軍只剩下樹根和鼠肉可吃。就在一個烏雲密佈,月黑風高的晚上,走私者戴佛斯藉著夜色掩護,冒險穿越雷德溫家艦隊和破船灣的險惡暗礁。他的小船有著黑帆黑槳以及黑色船身,船艙裡裝滿洋蔥和鹹魚,雖然為數不多,卻已足夠守軍繼續支撐下去,直到艾德•史塔克率兵趕至,解了風息堡之圍。
史坦尼斯公爵賜給戴佛斯風怒角的肥沃土地,一座小城堡,以及騎士的身份⋯⋯但他同時詔示,為了彌補多年來的走私行徑,對方必須失去左手所有的末端指節。戴佛斯屈從了,不過他的條件是史坦尼斯必須親自動手,他認為其他人沒資格。公爵於是用了一把切肉用的屠刀,以便切得乾淨俐落。事後戴佛斯選了「席渥斯」這個姓氏作為他新的家族名號,並以灰底黑船作為他的家徽──船帆上還畫了一顆洋蔥。這位前走私者老愛說史坦尼斯公爵幫了他一個大忙,因為現在他省下許多剪指甲的時間。
不,克禮森心想,像他這樣的人絕對不會說假話,也不會掩飾殘酷的事實。「戴佛斯爵士,即使是對史坦尼斯大人這樣的人,真相依舊可能是苦口良藥。他要的不過就是軍容壯盛地回到君臨,擊垮他的敵人,取回他所應得的地位。可是現在⋯⋯」
「如果他帶著這一點人馬回君臨去,那就是找死。他的兵力不夠,我跟他說過了,可是你也曉得他的脾氣。」戴佛斯舉起他戴了手套的手,「要他把話聽進去,恐怕得等我的手指先長回來。」
老人嘆了口氣,「你已經盡力了,換我去試試吧。」他虛弱地繼續往上爬。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公爵的居室是一個寬闊的圓形房間,牆壁由黑石砌成,上無裝飾。廳內有四扇高大窄窗,望向東西南北四方。大廳中央有一張用巨木板雕刻而成的大桌,是伊耿•坦格利安在征服戰爭以前下令建造的。「地圖桌」長過五十呎,最寬約這個長度的一半,最窄處不到四呎。伊耿的木匠依照維斯特落大陸的形狀,鋸出每一個海灣和半島,最後整張桌子沒有一處是直的。桌面則是描繪了伊耿那個年代的七大王國地圖,所有的河川山脈、堡壘城市、湖泊森林都沒漏掉,同時泛著累積近三百年的亮漆光澤。
房裡僅有一張椅子,經過精心設計,正好對應維斯特洛外海的龍石島所在地,並且位於隆起高台之上,可將桌面一切盡收眼底。坐在椅子上的人穿著緊身皮背心和棕色粗羊毛長褲,克禮森一走進去,他便抬起頭。「老頭子,我就知道不管有沒有叫你,你一定會來。」話中不帶絲毫感情,事實上他說話向來如此。
龍石島主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蒙諸神恩寵,是鐵王座的合法繼承人,維斯特洛七大王國的統治者,他生得胸膛寬闊,四肢健壯,面容緊繃,皮膚像是長期經烈日曝曬,直到堅硬如鐵為止。「堅毅」是人們最常用來形容史坦尼斯的詞,而他也的確名副其實。雖然他還不到三十五歲,頭上卻只剩一排黑色細髮,像是皇冠的影子一樣環繞在雙耳之後。他的哥哥,也就是故王勞勃,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留起了鬍子。克禮森學士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倒聽人說那是一大把粗厚的黑鬍子。史坦尼斯把鬍子修得又短又整齊,像是藍黑色的影子,覆蓋住他的方下巴和兩頰的顴骨凹陷,彷彿欲藉此表示回應。一雙濃眉之下,他的眼睛就像兩個傷口,深藍有如黑夜汪洋。再怎麼滑稽可笑的弄臣,遇上他那張嘴也要徒勞無功,那是一張生來與皺眉、怒容和嚴詞峻令為伍的嘴,蒼白、薄細、肌肉緊繃,這張嘴早已忘卻如何微笑,更不知開懷為何物。夜深人靜之時,克禮森學士偶爾還會幻想自己聽見相隔半個城堡的史坦尼斯公爵磨牙霍霍之聲。
「如果是以前,你會叫醒我的。」老人說道。
「以前你還年輕,現在你又老又病,需要睡眠。」史坦尼斯永遠學不會說好聽的話,也不知掩飾或諂媚,他有話便說,別人不愛聽是他們自己的事。「我想你早晚也會知道戴佛斯帶回來的消息,你向來如此,不是嗎?」
「我要是不知道,如何能輔佐你呢?」克禮森說:「我上來的時候遇到戴佛斯。」
「我看他都說了吧?我應該把那傢伙的舌頭和手指一起砍掉的。」
「那樣他就沒法當個好特使了。」
「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特使。風息堡諸侯不肯為我舉兵,看來他們不喜歡我,而我舉兵的正當理由對他們來說也無關緊要。膽子小的想躲在城牆後頭,等著見風轉舵;膽子大的則已經投效藍禮麾下。藍禮!」他憤恨地吐出那個名字,彷彿是他舌頭上的毒藥。
「過去這十三年來,令弟擔任風息堡主,這些諸侯是宣誓效忠他的家臣──」
「他的?」史坦尼斯打斷他,「照理說他們應該是我的家臣。我從來沒開口要求過龍石島,我根本不想要這鬼地方。我之所以拿下此地,是因為勞勃的敵人在這裡,而他命令我將之掃平。我為他建立艦隊,打敗敵人,完全是個作弟弟的應盡的本分,藍禮也應該這樣聽我的話才對。結果你看勞勃怎麼感謝我?他任命我為龍石島主,然後把風息堡的領地和稅賦都給了藍禮。三百年來,風息堡一向是拜拉席恩家族的領地,照理說勞勃一登上鐵王座,就應該換我統治才對。」
這段陳年往事傷他很深,如今益發明顯。這正是他的致命傷,龍石島雖然歷史悠久,固若金湯,但旗下僅有少數小貴族,而他們的外島領地人煙稀少,根本不足以提供史坦尼斯所需的軍力。即便加上他從狹海對岸自由貿易城邦密爾和里斯等地,所僱來的傭兵,駐紮城牆外的部隊依舊太少,完全不足以和蘭尼斯特家族對抗。
「勞勃待你不公,」克禮森學士謹慎地回答,「然而他有他的考量。龍石島自古以來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根據地,他需要強有力的人來統治這裡,而藍禮只是個孩子。」
「他現在難道就不是了?」史坦尼斯憤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廳堂裡迴盪,「而且還是個順手牽羊,想從我頭上偷走皇冠的孩子。藍禮有什麼資格得到王位?平時上朝時他只會和小指頭開玩笑,到了比武大會上,他就穿上那套漂亮鎧甲,被武藝比他高明的人擊落馬下,這就是我弟弟藍禮所有的事蹟總和,而他卻覺得自己應該當國王。我問你,我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要和兄弟為伍?」
「我無法為諸神回答。」
「依我看來,你現在沒辦法回答的事可多了。藍禮的學士是誰?說不定我該把他找來,看看他說的話會不會比較中聽。我弟弟決定竊取我的皇冠的時候,你覺得這位學士說了些什麼?你這位同事給我那叛徒弟弟什麼樣的建議?」
「陛下,我相信藍禮大人並未詢問他人的建議。」史蒂芬公爵的幼子長成了一個有勇無謀的人,往往未經思考,便衝動行事。在這一點,以及許多地方上,藍禮像極了他的長兄勞勃,而與史坦尼斯判若雲泥。
「『陛下』是吧?」史坦尼斯悻悻地重複了一遍,「你拿國王的稱謂來消遣我,可我這算是哪門子國王?龍石島,還有狹海裡的幾顆石頭,這就是我的國土!」他走下高椅台階,站在桌前,影子迤邐在黑水灣口,以及君臨所在的那片樹林上。他佇立沉思,望著他亟思得到,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國度。「今晚我要宴請諸侯,雖然他們寥寥無幾,不過就賽提加、瓦列里昂和巴爾艾蒙這幾個人。他們實在不是什麼能幹的角色,但我兄弟留給我的也就是這些了。除此之外,里斯的海盜薩拉多•桑恩也會帶來我近來欠他債務的總結,密爾人摩洛敘則會告誡我留心海潮和秋季風向,然後桑格拉斯大人會虔誠地以七神之名誦唱祝禱。賽提加想知道哪些風息堡諸侯決定加入我們,瓦列里昂威脅除非我們立刻出兵,否則他就要班師回朝。我該怎麼對他們說?現在我該怎麼做?」
「大人,您真正的敵人是蘭尼斯特家。」克禮森學士回答:「假如您們兄弟倆並肩作戰──」
「我絕不跟藍禮妥協,」史坦尼斯回答,語氣不容許任何答辯。「除非他放棄稱王。」
「那就不要和他結盟,」學士讓步了,他的主子個性強硬,自尊又高,一旦他下定決心,便再無轉寰餘地。「其他人同樣能助您一臂之力。艾德•史塔克的兒子已經自立為北境之王,背後有臨冬城和奔流城的所有兵力支持。」
「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史坦尼斯道:「而且同樣僭越稱王,難道你要我坐視王國分崩離析?」
「半個王國總比沒有好,」克禮森說:「更何況您若是幫那孩子報了父仇──」
「我為何要幫艾德•史塔克復仇?對我來說他什麼也不是。哼,勞勃是很愛他的,這我很清楚,他常說他們『情同手足』,這句話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他的手足是我,可不是奈德•史塔克,但是從他對我的態度你絕對看不出來。我為他堅守風息堡,眼睜睜看著忠心部屬一個個餓死,而梅斯•提利爾和派克斯特•雷德溫卻在城牆外大吃大喝。勞勃可有感謝我?沒有,他感謝的人是史塔克,感謝他在我們只剩下老鼠和野菜裹腹的時候率兵解圍。我奉勞勃之命,為他建造了一支艦隊,以他之名攻下龍石島,他可有握著我的手說一聲『老弟,幹得好,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沒有,他反而怪我讓威廉•戴瑞帶著韋賽里斯和那個小嬰兒逃走,好像我有辦法阻止他們。我在朝中為他賣命十五年,協助瓊恩•艾林治理國家,好讓勞勃吃喝嫖賭。結果瓊恩死了以後,我哥哥有沒有任命我為首相?沒有,他千里迢迢跑去找好朋友奈德•史塔克,將這份榮耀雙手奉上。事實證明對兩人都沒好處。」
「大人,」克禮森學士溫和地說:「雖然您過去遭受種種不平待遇,然而逝者已矣,假如您和史塔克家齊心協力,則未來仍大有可為。除此之外,您還有其他盟友可資利用,有沒有可能和艾林夫人合作呢?既然太后謀害了她丈夫,想必她亟欲為他復仇。她有個年輕兒子,也就是瓊恩•艾林的繼承人,假如您將希琳許配給他──」
「那小鬼體弱多病,」史坦尼斯公爵反對,「連他父親都知道這點,所以他才要我把他帶來龍石島做養子。當個幾年侍從或許對他有點好處,可是那該死的蘭尼斯特女人搶先一步,毒死了艾林大人,現在萊莎把他藏在鷹巢城裡,我可以向你保證,她是死也不會和那小鬼分開的。」
「既然如此,您就把希琳送去鷹巢城,」學士敦促道:「龍石島太陰鬱,不適合孩子成長。讓她的弄臣陪她一道去,這樣她身邊好歹有張熟悉的面孔。」
「熟悉歸熟悉,卻也可怕得很。」史坦尼斯皺眉思索,「不過⋯⋯或許值得一試⋯⋯」
「身為七大王國的合法君主,難道得向寡婦和篡奪者搖尾乞憐嗎?」此時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語氣尖銳地問道。
克禮森學士轉身一看,低頭致意。「夫人好。」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氣惱自己竟沒聽見她進來。
史坦尼斯公爵眉頭一皺,「我什麼時候跟人搖尾乞憐了?女人,你給我搞清楚。」
「大人,聽您這麼說,我很欣慰。」賽麗絲夫人幾乎和她丈夫一樣高,身形削瘦,臉也顯得尖細,兩耳突出,鼻子的輪廓銳利,上嘴唇生了好些汗毛。她每天必拔,時常抱怨,卻還是長個沒完。她的雙眼色淺,嘴巴嚴峻,聲音銳利如鞭。此時她厲聲說道:「艾林夫人原本就應向你效忠,史塔克家、你弟弟藍禮等人亦然,因為依照天上真主意旨,你是他們唯一的主君。既然如此,若是向請求他們協助,或者討價還價,豈不有失尊嚴?」
她說的是天上「真主」,而非「諸神」。顯然那紅衣女子已經徹底擄獲了她的心,使她背棄七國新舊諸神,轉而信奉他們稱作「光之王」的神了。
「你的真主意旨留著自己用吧。」史坦尼斯公爵說,他並不像妻子對新教有著如是狂熱。「我要的是軍隊,不是祝福。你有沒有把什麼軍隊藏起來沒告訴我?」他的話中不帶感情。史坦尼斯向來不擅與女性相處,連和自己的妻子也不例外。當他前往君臨在勞勃的朝廷任職時,便把賽麗絲和女兒一同留在龍石島上。他的家書不多,探視更少,每年履行一兩次婚姻義務,但從中得不到任何喜樂。他曾衷心盼望有個兒子,然始終未能如願。
「我的兄弟、叔叔伯伯和表親有軍隊,」她告訴他,「佛羅倫家會為你而戰。」
「佛羅倫家的兵力至多兩千,」據說史坦尼斯對七國所有諸侯的兵力都瞭若指掌,「更何況,夫人,恐怕我對他們沒你那種信心。佛羅倫家的領地離高庭太近,我看你伯父不敢與梅斯•提利爾作對。」
「還有一個辦法,」賽麗絲夫人靠了過來,「大人,請您看看窗外,高掛天際的正是您期待已久的預兆:它鮮紅如火,正如真主的烈焰紅心,這是祂的旗幟──也就是您的!您看它像龍焰般飄揚於穹蒼之上,而您正是龍石島主啊。陛下,這意味著您的時代已經來臨,無須再懷疑。您命中注定,要揚帆駛離這座孤島,然後橫掃千軍,就像當年的征服者伊耿一樣。只要您一句話,光之王的力量就是您的了。」
「光之王會給我多少軍隊?」史坦尼斯又問。
「要多少有多少,」他的妻子回答:「就先從風息堡和高庭及其下所有諸侯的兵力開始。」
「戴佛斯說的可不是這樣,」史坦尼斯道:「你說的這些兵力早已向藍禮宣示效忠,他們愛的是我風流倜儻的弟弟,就像當年他們愛戴勞勃一樣⋯⋯而且他們對我素無好感。」
「話是沒錯,」她回答說:「但若是藍禮一命歸天呢?」
史坦尼斯瞇眼盯著妻子,最後克禮森終於忍不住了。「您千萬不能這麼想。陛下,無論藍禮做了什麼荒唐事──」
「荒唐事?我看是叛國罪吧。」史坦尼斯轉頭面對妻子,「我弟弟年輕力壯,背後有大軍支持,身邊還有他那群彩虹騎士。」
「梅麗珊卓已從聖火中預見他的死期。」
克禮森大驚失色,「這是謀害親兄弟啊⋯⋯大人,此事令人髮指,簡直無法想像⋯⋯求求您務必聽我的建言。」
賽麗絲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師傅,敢問您要給他什麼建言呢?若是他向史塔克家卑躬屈膝,又把我們的女兒賣給萊莎•艾林,他要如何才能贏回半壁江山呢?」
「克禮森,你的建議我已經聽過了,」史坦尼斯公爵道:「現在我要聽聽她的。你退下吧。」
克禮森學士彎動僵硬的膝蓋,微微單膝跪地,然後緩步離去。在他走出房間的過程中,始終覺得賽麗絲夫人在背後盯著他看。好不容易回到樓梯底部,他已經快直不起身子了。「請你扶著我。」他對派洛斯說。
序 曲彗星的尾巴劃過清晨,好似紫紅天幕上的一道傷口,在龍石島的危崖絕壁上空汩汩流血。老學士獨自佇立在臥房外狂風怒吼的陽台上。信鴉長途跋涉之後,正是於此歇息。兩尊十二呎高的石像立在他兩側,一邊是地獄犬,一邊是翼龍,上面灑佈著烏鴉糞便。這樣的石像鬼為數過千,蹲踞於古城高牆之上。當年他初抵龍石島,曾因滿城的猙獰石像而侷促不安。隨著時光流逝,他已日漸習慣,如今他視他們為老友,三人並肩惴惴不安地凝望天帷。老學士向來不信預兆,話雖如此,活到他這把年紀,克禮森還沒見過如此璀亮的彗星,更沒看過這種混雜了血與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