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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聽到他走上公寓樓梯的腳步聲，於是完全清醒過來，從本來打盹的床鋪跳下來，心臟卡在咽喉底。我撫平棉被，消除我身體的壓痕，這樣他才絕對不會知道。

當時是四月，我跟大學請假，不過艾力克斯不喜歡我無所事事，不只一次告訴我，要我找事情做，別讓自己閒著，看是擦擦已經乾淨的水晶吊燈、上上我討厭的有氧課、還是重新裝潢本來就很漂亮的公寓，口氣有時候是逗我的，有時候非常嚴肅。其實，去年我在大學升上全職教授，教書之餘還有零星的演講，討論那隻目前在倫敦某博物館展示的手，為了平衡這些工作，我忙得要虛脫了。這個月我只盼望休息。

不過，我也不希望艾力克斯生氣。

我站起來，拿手梳了梳頭髮，確認沒有頭髮在睡著時從髮夾掉出來。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我倒數計算艾力克斯將忽然推開房門所需的秒數，瘋狂地查看四周，尋找能讓我看似一直在工作的東西，最後抓起便條紙本和鉛筆。我坐到寫字檯前，把腦海中想到的第一樣東西畫出來：人類演化的線性樹狀分析。

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我把椅子往後推，靠著意志力走過房間把房門打開，扭轉門把時，滿臉通紅，略微感到畏懼，不知道要期待將在門的另一側看見什麼。

看見了窗簾，在一波波熱氣中振動的窗簾。艾瓦雷茲太太出門到特蘭卡斯市場之前，把窗戶打開了。不過，屋內一片死寂，這表示她還沒有回來。

我走下樓，打開前門探頭出去大聲呼喊，等著有人回答。我又查看了浴室、書房和門廊，然後才發現我是庸人自擾。我不過是想像聽見了腳步，艾力克斯根本沒有回來。

那頭一次之後，艾力克斯做了六個月的模範丈夫，從來沒有忘記問我學校的情形，在家裡的庭院蓋了研究室送我當生日禮物，還委託藝術家畫了我的畫像，掛在書房書桌對面，他說這樣可以永遠看見我。我發表演講，談論我所發現的那隻手，他不但出席，鼓掌鼓得比誰都大聲。有幾個月，他甚至請了一個完全沒必要的祕書，記錄我的演講行程，把關於我的發現的出版品撕下來，做成類似剪貼本的東西。夜裡他恭恭敬敬撫摸我，睡著時把我抱得緊緊的，彷彿還認為我可能會跑掉。

其實，這件事情反而把我們拉得更近，我知道你無法暸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只能說我愛艾力克斯，愛到要我眼睜睜看他傷害自己，那不如讓他傷害我比較容易。當艾力克斯無法達到自我期許時，眼睛會蒙上一種眼神，比起看到那種眼神，我的肉體痛苦微不足道。

我不怕艾力克斯，因為我暸解他。我設法讓家裡每件事情都穩穩當當的，好像那或許能成為他工作的基礎，偶爾弄巧成拙，反而讓他有藉口發火。有次我把一疊劇本拿開，好清除他書桌的灰塵，結果他對我吼了超過一個小時，不過沒有碰我，在氣頭上時完全沒有碰我。

他正在拍攝《師出無名》，因為沒有時間讀劇本，我對這部電影一無所知，然後第二次發生了。我找人重貼公寓的壁紙，所以我們那段時間住在公寓，直接睡在那裡比每天上午跑一趟來監督簡單。艾力克斯大約在晚餐時間回家，當時艾瓦雷茲太太已經擺好了晚餐，到她兒子家過週末。

我站在餐桌前，聽見約翰把車子開到屋子外面，於是把握最後一刻檢查細節，朝艾力克斯的座位的餐具伸長手，將刀叉湯匙重新對齊，讓所有的邊緣都是平行的。

艾力克斯說：「嗨。」他從我後面靠上來，悄悄摟住我的腰，聞起來有工作結束後卸妝用的冷霜味道。他還戴著墨鏡。「晚餐吃什麼？」

我在他手臂中轉身，「你想幹嘛？」

艾力克斯露出笑容，「妳還得問啊？」他開始懶洋洋解開我的襯衫釦子。「不熱嗎？」

「我不熱。」我笑出聲來。「我餓。」我掀起盛菜托盤的罩子，讓新鮮蒸煮的豌豆與宮保雞丁的氣味誘惑艾力克斯。「你怎麼不去脫下衣服呢？」

艾力克斯往樓下的臥室走去，我用湯匙舀了米飯、雞肉和蔬菜到我們的盤子。我坐下來把餐巾鋪在腿上，耐心等到艾力克斯回來。回來時，他穿著短褲、淺藍色有口袋的Ｔ恤，Ｔ恤與他眼睛同色。「皮秋特，妳看到我的運動鞋嗎？」他問。

我鎖起眉頭，想記起它們在哪裡，當天某個時刻我留意到它們，記憶裡混著刷子、木盆和壁紙糨糊。

我大喊：「噢！」想起來了。「在門廊上。 」

公寓的門廊其實是一片高於海灘高度的陽臺，我們把植物擺在外面那裡，還有一尊醜陋無比的雪茄商店印度雕像，艾力克斯想不起雕像打哪裡來的。艾力克斯穿過拉門走到外面，找到運動鞋迅速穿上。

他馬上又脫下，同時連珠砲似地以法語狠狠地罵髒話。他把一只拿到鼻子前，做了個鬼臉，然後盡他所能把鞋子用力扔向客廳，鞋子打中全新的白綢壁紙，留下深色汙穢的印子。

艾力克斯非常刻意，先是把拉門關上，然後繞了公寓一圈，將我打開讓徐徐海風吹進來的窗戶關上。把我們與外界每個人隔離之後，他開始說話。「有隻該死的貓在裡面尿尿，」他說。「我想知道的是，鞋子一開始放在外面做什麼。」

我把叉子放在盤子邊緣，小心翼翼連一丁點聲音也別發出。「你把鞋子留在外面嗎？」我暗示他。

「媽的，妳在這裡一整天了！」艾力克斯大吼大叫，「從來沒想過把它們拿到裡面來？」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也知道艾力克斯還有另一雙比較舊的運動鞋，就在樓下的櫃子。在這間屋子內，起碼還有另外三雙。我沒有把握他究竟想聽到什麼，便低頭注視盤子，注視著慢慢冷掉的雞肉。

艾力克斯抓住我的下巴，硬是將它扳高，「我在跟妳說話的時候，妳要看著我，」他說。接著，他抓著我的肩膀，從側面胡亂推我，椅子倒了，我於是趴在地上，半個人被壓在椅子底下。

我閉上眼睛蜷起身體，等候即將發生的事情，沒想到卻聽見鑰匙在前門上轉動。「你要去哪裡？」我低聲問，聲音輕得我想艾力克斯是聽不見的。

「跑步，」他簡扼地說。

我掙扎著坐起來說：「你沒穿鞋子。」

「我早知道了，」艾力克斯說。接著，他走出去用力關上門。

我坐了好一會，把膝蓋抱到胸前，然後站起來開始收拾盤子。我把艾力克斯的份留在微波爐，自己的則刮進垃圾桶。然後，我繞了一圈，把艾力克斯關上的窗戶打開，聆聽小狗對著來潮的汪汪聲，狗叫越來越小聲，還有人正在打排球。我等著聽見艾力克斯跑回到我身邊，我說服自己，什麼都沒有發生，因此他回來時，沒有什麼要原諒的。

第十七章

我聽到他走上公寓樓梯的腳步聲，於是完全清醒過來，從本來打盹的床鋪跳下來，心臟卡在咽喉底。我撫平棉被，消除我身體的壓痕，這樣他才絕對不會知道。

當時是四月，我跟大學請假，不過艾力克斯不喜歡我無所事事，不只一次告訴我，要我找事情做，別讓自己閒著，看是擦擦已經乾淨的水晶吊燈、上上我討厭的有氧課、還是重新裝潢本來就很漂亮的公寓，口氣有時候是逗我的，有時候非常嚴肅。其實，去年我在大學升上全職教授，教書之餘還有零星的演講，討論那隻目前在倫敦某博物館展示的手，為了平衡這些工作，我忙得要虛脫了。這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