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命運有如謀略家,
完美地抓準時機,驅使人逐漸走向毀滅時,
她唯一的選擇,只有保.守.祕.密,
為愛瘋狂一世紀…
一本撲朔迷離、愛欲鮮明的小說,讀完這本書,你才知道什麼是愛…
★2008科斯達文學獎 ★2008愛爾蘭書籍獎年度小說 ★2008布萊克紀念獎
★2008曼布克獎決選名單 ★版權售出30國,暢銷全球
當盧斯卡門精神病院面臨拆遷之際,年屆百歲,在此度過大半生的羅珊娜面臨了難以確定的未來。資深精神科醫師葛林於是開始為她做評估,決定羅珊娜是否能重返社會,卻在過程中發現數十年前一位天主教神父所做的紀錄,與她口中的真實人生有著極大出入。為了更了解彼此,兩人從相敬如賓的醫病關係,逐漸打開心房,娓娓道出各自的人生,最終竟發現一個足以同時撼動兩人命運的祕密……。
《失落的祕密手稿》文字如詩如畫,劇情鋪陳精巧,在羅珊娜以及葛林醫師兩人手記雙線交叉之下,一個屬於一九二○年代愛爾蘭西北小城斯萊戈的故事從中浮現,不但震撼,且深刻美麗。經過記憶與想像的重組,羅珊娜有如迷霧般的一生彷彿幻化為愛爾蘭另類的私密歷史,記述著一段遭受恐怖與無知所摧殘,卻依舊懷抱著愛、熱情、堅毅與希望的人生故事。
作者簡介:
塞巴斯提安‧貝瑞(Sebastian Barry)
1955年出生於都柏林,畢業於三一學院,為當代愛爾蘭劇作家、詩人以及小說家。劇本代表作《基督國的總管》(The Steward of Christendom)等曾在紐約、倫敦、雪梨,以及柏林各大劇場演出。小說作品更是屢獲好評,且得獎無數,其中《漫漫長路》(A Long Long Way)以及《失落的祕密手稿》曾先後入圍曼布克獎決選名單,而《失落的祕密手稿》更榮獲2008年科斯達文學獎等多項大獎。貝瑞與妻子、三位小孩住在愛爾蘭的威克洛郡(County Wicklow)。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劉森堯(作家、逢甲大學外文系講師)重量導讀‧郝譽翔(作家、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精彩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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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劉森堯
知名作家、逢甲大學外文系講師
尋找母親的身影
劉森堯
「我不想在這奇怪而哀傷的日子裡給你錯誤的希望,當母子團圓只差一步遠的時候。」
―保羅.賽門(Paul Simon),〈母子團圓〉(Mother and Child Reunion)
「我無法用行動來為人生留下記錄;命運已經將它深埋在地底:我只能用想像力來完成。」
―蒙田(Montaigne),《蒙田隨筆》(Essays)
愛爾蘭的文學自從十九世紀末以來即分為兩個方向,其中之一是以愛爾蘭語(即Celtic或Gaelic,統稱為蓋爾特語)為主寫作的文學。這是屬於少數人的文學,他們自己稱之為「愛爾蘭文學」,但這樣的文學近年來似乎有瀕臨絕跡的傾向,因為這樣的作者極少,讀者亦少。事實上,蓋爾特語本身即是一個瀕臨死亡的語言,在今日的愛爾蘭只剩極少數人使用,即使愛爾蘭政府標榜其為官方語言,絕大多數人們還是樂於使用英語,不管是日常生活溝通或學校教學,甚或作家寫作,一概以英語為主。因此,以英文寫作的文學遂形成愛爾蘭的另一種文學,我們稱之為「英語的愛爾蘭文學」(Anglo-Irish Literature),今日一般人所說的愛爾蘭文學即是指此而言。這是多數人的文學,也是世界文壇上我們耳熟能詳的英語文學極占分量的一支。十八世紀以降,所有我們所熟悉的世界級愛爾蘭文學名家,從十八世紀寫《格列佛遊記》的史威夫特到十九世紀的王爾德、蕭伯納和二十世紀的喬伊斯、葉慈、貝克特、悉尼等名家,乃至今日寫《大海》(The Sea)的班維爾(John Banville)和寫亨利.詹姆斯傳記《大師》(The Master)的托賓(Colm Tóibín),還有本文要談到的《失落的祕密手稿》的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這一大串長長的文豪名單,都一概以英文從事創作,主要的理由是他們大多數都不諳蓋爾特語。像葉慈那樣純愛爾蘭風格且領導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的大詩人,完全不懂愛爾蘭語,喬伊斯也只是略懂皮毛,卻在《尤利西斯》一書中賣弄個不停。
我們為什麼要釐清上述有關愛爾蘭文學的基本觀念呢?因為這將牽涉到愛爾蘭文學傳統和政治紛擾的問題,特別是從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喬伊斯和葉慈時代的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這是愛爾蘭近代歷史上最動盪不安的一段歲月,包括一九一六年殺戮極慘酷的復活節叛亂活動、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一年的愛爾蘭獨立戰爭,以及緊接而來的一九二二至一九二三年的內戰,甚至在內戰之後的整個一九二○年代,愛爾蘭的社會都從未真正平靜過。《失落的祕密手稿》一書中有關過去倒敘的部分主要即是奠立在這些紛擾不安的歲月之上,期間有天主教和新教的對立,也有愛爾蘭自由邦和愛爾蘭共和軍的瓜葛,更有愛爾蘭人本身狹隘的民族性問題。這些都形成二十世紀初以來愛爾蘭文學中喜歡書寫的民族創傷記憶,好比某些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喜歡透過描寫一九六○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來呈現當代中國的創傷記憶。
因此,追逐文化和國族認同遂成為許多當代愛爾蘭作家自從國家獨立以來,喜歡在作品中使用的題材,這也正是《失落的祕密手稿》一書所呈現的書寫特質。其所遵循的模式很簡單,即把個人乖舛的命運和國族的創傷緊緊結合在一起。我們在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葛拉斯的《錫鼓》、魯西迪的《午夜之子》、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還有莫言的《生死疲勞》等書中,已經讀到有關這方面的精采描寫;即使電影方面,如侯孝賢的《戲夢人生》,也是以個人的傳記緊貼著國族命運一起進行創傷的洗滌,並由此呈現極獨特動人的表達方式。
《失落的祕密手稿》所呈現的故事表達方式就像上述作品,相當有創意,而且動人。故事由一位住在精神病院的百歲老婦人羅珊娜,以她所書寫的自白,和精精神科醫師葛林的筆記互相交叉進行而成。他們互相交叉進行的故事又分為過去式和現在式,過去式主要以羅珊娜五十歲之前的生活為主,這個部分又交疊在愛爾蘭的獨立戰爭和內戰,直到她被送入位於盧斯卡門的精神病院。
小說以女主角羅珊娜的自白這樣開始:「父親以前總會說,世界隨著每次誕生而重新開始,但他忘了說,世界也隨著每次死亡而終結。或許他沒有必要這麼說,因為他大半生都在墓園裡工作。」這樣帶有深刻人生哲理的開場白充滿了魅力,也充滿想像力,我們會很好奇這是個什麼樣的父親。自白的敘述者羅珊娜在小說前半段花費許多筆墨刻劃這位令人難忘的父親,以及她和父親之間融洽而親密的父女關係,因為她非常崇拜父親。羅珊娜在二十世紀初出生於愛爾蘭西北部瀕大西洋的小城斯萊戈,這裡也是大詩人葉慈的家鄉,可謂地靈人傑,但同時也是愛爾蘭獨立戰爭和內戰時期衝突最激烈的地區之一。羅珊娜伴隨著這些紛擾事件長大成人,有一天,她的父親因為被懷疑出賣共和軍戰士而遭私刑處決,這是愛爾蘭人由於宗教或政治立場不同所引發的仇恨下場。她在父親死後開始經歷人生中的愛情和婚姻經驗,作者以充滿懸疑的曖昧筆觸描述這段過程,並在羅珊娜自白的漫長過程中不斷插入精神科醫生葛林的筆記,形成一種後設小說的手法,亦即故事中斷手法。在這部小說中更形微妙的地方是,兩方的自白起先各自發展,不相干的事件在極曖昧的筆調下逐漸慢慢匯合在一起,以至最後,一切豁然開朗。
就小說形式看,這種後設手法的運用,無形中大大拓寬了敘述內容的視野,表面上看似兩條不相關的敘述路線,中間充滿懸疑和暗示,最終集結在一起,解開我們在閱讀過程中的疑惑和期待。換個角度來看,這是一對母子各自經歷了人生的滄桑之後,在風燭殘年之際慢慢走向對方的故事。當這位精神科醫生前往英國打探自己的身世,謎底跟著呼之欲出時,我們充滿好奇的心也跟著慢慢上下起伏。另一方面,這部小說也可看成是兩篇表面不相關,實質上卻相同的精神分析治療故事,描述兩人在遭逢記憶創傷下,互相走向對方,並投入對方懷抱的過程,筆觸帶著哀傷,同時卻又充滿活力。這是個人的坎坷命運,也是愛爾蘭整個國族近百年來的曲折命運,兩者緊緊結合在一起。
【推薦序】
郝譽翔
知名作家、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大歷史下的抒情聲音
郝譽翔
在當今世界文學之中,以愛爾蘭為題材的作品不少,然而這本《失落的祕密手稿》可以說是其中企圖心最為雄厚者之一,它幾乎是要為二十世紀的愛爾蘭作史,舉凡政治、宗教、地理和歷史諸多層面,無所不包,相當完整地反映出現代愛爾蘭複雜難解的課題,以及島國飽受創傷的靈魂,也讓人在讀完之後,不禁要深深地為之動容。
然而,它的寫作企圖雖然宏大,而為愛爾蘭作史此一題材,更看似沉重又尖銳,但頗堪玩味的是,作者卻是以女性的敘事聲音為之,亦即透過女主角羅珊娜——一位盧斯卡門精神病院病人的日記,帶領讀者一步步進入二十世紀愛爾蘭紛爭的核心,以個人的小歷史反寫國族的大歷史,也因此,在大敘述(grand narrative)的脈絡之下,便有了嘈嘈切切、多元喧嘩的可能,更在陽剛的政治和革命之外,提煉出細緻、真摯又動人的抒情與感性。
作者塞巴斯提安‧巴瑞向來最被人稱道的,也正是在於他的小說語言,充滿了詩意和音樂性,宛如河流一般自然、流暢、優美。他便以此種詩的語言,透過日記體的方式:女主角羅珊娜的日記,及葛林醫師觀察她的手記,交互組合而成這本小說,而女性與男性不同的聲調,彷彿男女之間對於同一主題的對唱與輪唱,交織出豐富的共鳴音響。至於敘事觀點,巴瑞則是採取日記體第一人稱方式,透過主角的誠摯告白,最能直擣人心深處,宣洩內心所壓抑的創傷、焦慮、眷戀與哀痛。魯迅的〈狂人日記〉便是一個著名的例子,其小說引人入勝之處,並不在於故事情節的曲折離奇,也不在於人物角色的複雜多元,而是在於內在心理所構成的緊張與衝突,以此來構成扣人心弦的張力。而《失落的祕密手稿》也正是如此,可說將這種日記體小說的特色,發揮到淋漓盡致,深刻的抒情獨白涓滴反映出愛爾蘭嚴酷的政治社會現實,而在自我告白之中,卻又處處可見言語的縫隙,潛藏著閃躲、作偽、修改、自我懷疑、乃至自我安慰的多重意義,而形成撲朔迷離的懸疑氣氛,更吸引人要一窺究竟的好奇心。而貝瑞也沒讓讀者失望,整本小說便在如此精巧的設計之下進行,而結尾戲劇性的真相大白,更是留下了令人回味無窮的裊裊餘音。
我們也不妨從女性文學的角度,去閱讀這部《失落的祕密手稿》。它不但是從女性的聲音去反寫宏大的國族歷史,女主角羅珊娜半生被囚禁在精神病院,透過文字書寫一吐心聲的形象,也讓人不禁聯想起女性文學中的典型:「閣樓上的瘋婦」。相對於她那沉默孤獨的母親,羅珊娜的勇敢和愛欲鮮明的個性,也使她彷彿是一個具有強大威脅力的女巫者,故被貼上瘋狂與邪惡的標籤,遭到囚禁。羅珊娜的聲音,可以說是對偽善道德社會和教會的宰制,提出嚴厲的控訴,而她的倔強、難纏、神祕、狂野,不輕易被馴服,也一如那座野性的島嶼,充滿了頑強、暴烈卻又華麗無比的生命力,正如作者所言:「事實上,我們錯失了自己故事裡的許多情節線,所以愛爾蘭宛如各種生活面向構成的華麗織錦,最後分崩離析。沒有東西可以把它們結合在一起。只消一股風吹起,或是下一場巨型戰爭一旦觸及,就會將我們紛紛吹散,遠至亞述爾群島。」
至於小說中另一主角葛林醫師,則是以旁觀者之姿,對羅珊娜懷有憐憫、同情和好奇,但在追尋她過往的同時,卻也在無意中揭露自己身世的由來。故《失落的祕密手稿》是女性聲音的淋漓展現,也是一則精彩的國族寓言,在經過戰爭煙火摧殘、政權更迭之下的島嶼,歷史屢遭修改,如何才能夠重建失落的記憶?解開身世之謎?恐怕也唯有透過小人物真實的日記,才能寫出深埋在土地之下受創的靈魂,以及那些不曾沉默的、哭泣與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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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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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母親的身影
劉森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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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賽門(Paul Simon),〈母子團圓〉(Mother and Child Reun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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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Montaigne),《蒙田隨筆》(Es...
章節試閱
【前情提要】
年近百歲,在盧斯卡門精神病院住院超過半世紀的羅珊娜,在人生走到盡頭之際,決定提筆撰寫自傳,但不願故事曝光的她,卻將手稿藏在臥室鬆動的地板下。於此同時,盧斯卡門精神病院面臨拆遷的命運,資深精神科醫師葛林負責為所有病患評估,決定病患是否能重返社會。葛林醫師發現羅珊娜口中的前半生,與院方持有、由一位神父所留下的紀錄有所出入,這使得他決心探究羅珊娜被送入精神病院的真正原因……最終竟發現一個足以同時撼動兩人命運的祕密……
【精彩內容試閱】
羅珊娜的自白
葛林醫師不久之前來過。他走進房間時,恰巧踩到底下藏著這些紙頁的鬆動地板,木條發出了無情的吱嘎聲,就像捕鼠器的橫桿往老鼠猛地罩下,讓我心驚膽戰。可是,不,葛林醫師對一切置若罔聞,對我也是。他坐在我那張舊椅子上,一語不發。窗外灑入的微光幾乎無法映亮他的臉,從我坐在床上的優勢位置,只看得見他的輪廓。他坐在那裡,彷彿旁若無人,偶爾發出連他自己也沒注意到的深深嘆息,無意識的嘆息。我隨他去。有他在房裡但不問問題,這樣也不錯。反正我有思緒可以「娛樂」自己。我們各自默默思索,思緒未公開、不被閱讀。這樣也好。
我為何要寫這個?
最後,就在我以為他要離開時,他突然像老電影中那些偵探在門口忽地旋身,露出微笑瞅著我。
他在門口流連片刻。他想說些別的嗎?我想是吧。但他沒開口,只點了幾次頭。
「我希望妳不介意跟醫生接觸。」
「不,我一點都不介意。」
他呵呵笑了,然後走出去。
我在山底下的雨濕小徑撿起一顆平滑的石子。帶顆石頭上山,放到圓錐石墓上是個古老的習俗。噢,不過,是的,我處於焦慮的狀態,但不是因為爬坡的關係。爬山對當時的我來說不算什麼。不,我的腦袋「七旋八轉」,就像言情小說裡的慣用說法。為什麼會這樣,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大妥當。那天是絕對的安寧、平靜,白雲遍布穹蒼,藍天有如傷疤般將雲朵撕開,但我的心情屬於另一種天氣:暴風雨傾灑於克諾克納萊山,滔滔大水往下湧向史德蘭丘,好似隱形的兵團與眾多的飛龍,在村莊、房舍與大海之間對峙激戰。我赤著臂膀,滿心赤忱,即使心中惶惶不安,仍小心翼翼,彎身挑選一顆不錯的石子。
如果父親有他的宿命,我想我也有自己的。
親愛的讀者,我要請求你的保護,因為我現在很害怕,垂老的軀體顫抖不已。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但我仍像當時一樣,彎伏身子、感覺指間夾著石子。怎麼會這樣呢?要是我現在能感受當時的精力,以那麼熱烈激昂的步伐登上山就好了。也許我還能感受到那種熱力的殘餘。我的四肢充滿熱氣,皮膚平滑如金屬;青春任我揮霍,不受重視與珍惜。我當時為何那麼無知?我現在為何那麼無知?羅珊娜啊羅珊娜,如果我現在對妳呼喚,自己向過去的自己呼喚,妳會聽得到嗎?如果妳聽得到,妳會理睬我嗎?
我的任務是什麼?我為什麼在一個男人的要求下登上克諾克納萊山?他在不久之前的內戰中加入非正規軍,也許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是個不守正規的人。挖掘斯萊戈水溝的前科犯。就我所知他未婚,也從未攜帶女伴出席活動。我清楚實際狀況,也曉得這麼做別人會有什麼觀感,但我不明白驅使我上山的動力到底是什麼。也許是某種無盡的好奇,源自我對父親的愛,讓我必須再次貼近對他的回憶,或是可以讓他更有存在感的任何回憶,甚至是墓園裡悲慘的那一夜(應該是悲慘的兩夜)所發生的事。
乍看之下,山頂除了遠古的麥芙皇后被百萬顆小石子重壓在下的骨骸之外,杳無人跡。從遠方的低矮田野或史德蘭丘的海邊看,她的石墓看來突出但微小,只有在我以疲憊的雙腿往上朝它走近時,才了解它有多麼龐大,是無數苦力的勞動成果。奇怪的是,這些苦力久遠以前在山上蒐集了拳頭大小的石子,也許一開始只是想讓皇后躺在幾片小心堆放的石板下面,但為了讓她安眠於下,他們慢慢替她堆起巨大的石壟,有如將草皮一層層疊到草皮堆上,或將事件逐一添進史詩故事中。我說安眠,但我的意思是崩解、消減、隱入山坡、往下鑽進潮濕的地底,餵養有如碎鑽與亮石般的石南與苔蘚。一時片刻,我以為自己聽到悠揚的美國老爵士樂,但其實只是疲弱的風兒踉蹌地吹過山巔。在那片樂聲中,我聽見自己的名字。
「羅珊娜!」
我環顧四周,不見人影。
「羅珊娜,羅珊娜!」
童年的恐懼攫住了我,彷彿我聽到的是來自冥界的人聲,彷彿女妖本人就坐在石堆墓地頂端,僅存的幾綹髮絲沾滿塵灰、臉頰凹陷,想將我帶往冥府。不,那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的聲音。我看到一個人影從石子圍起的小空間裡站起:一身黑衣、滿頭烏髮,不帶血色的臉。
「妳來啦。」約翰.拉斐爾說。
雖然我在史德蘭丘的雜貨店裡先查過時間,不過我還是認為,在資訊那麼難以掌握的情況下,不大可能真的會在山頂湊巧遇見他。星期日三點。就算軍方要分遣隊準時會合,並偷襲擊潰敵軍,執行起來可能都不會這般順遂。可是命運是個完美的謀略家,總會奇蹟般地抓準時機,驅使我們邁向毀滅。
接下來幾分鐘我們無言以對。我的心在肋骨之下怦怦跳動,深怕他會聽見。噢,那並不是對他的愛,而是對我可憐父親的愛;接近一位曾經接近我父親的人,這種想法愚蠢到可怕、危險,又難以解釋的地步。
我頓時明白了。我突然心想,湯姆娶了個瘋女人。那個想法自此糾纏著我,反覆出現無數次。但我簡直想驕傲地說,是我自己先有那個想法的。
「妳知道嗎,羅珊娜,」過了半晌之後他說:「妳跟我太太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有太太,約翰.拉斐爾?」我說,頓生怒意。
「是啊,我太太。妳看起來很像她,或者說在我的記憶裡,妳的面孔已經取代了她的臉龐。」
「那你太太人在哪?」
「伊尼思基的北島。一九二一年,島上幾個小伙子把警察的營舍給燒了。我不知道原因,因為當時裡面並沒有值勤員警。後來黑帽卡其服開船出來,看看能查到什麼以便報復。我的雙胞胎兒子那時候剛出生。我太太凱蒂當時站在家門口,兩隻臂彎各攬著一個男孩,想要讓他們像愛爾蘭人說的那樣『通通風』。卡其服警察在隔著一段距離、身分難以辨識的情況下,決定朝她胡亂掃射幾槍。她的頭被射穿,另一顆子彈殺死了麥克厄比利。尚寧從他母親的手臂摔下,腦袋撞上門檻的石頭。」
他的語調非常沉靜,彷彿此時仍相當懼怕。我抓住他的袖子。
「真是遺憾。」我說。
「尚寧還在,他現在都十五歲了。不過他在摔過以後,腦袋就不大靈光,有點怪怪的,喜歡站在局外靜靜觀望。凱蒂的家人把他養大,所以他從母姓,就是島上流傳已久的古老姓氏:基恩。不過他喜歡跟我說話。上一次我返鄉的時候,我向他提起妳,他連珠砲似地問了我一百個問題。我交代他,要是我哪天出了事,要他好好守護妳。他說他會的。雖然我想,我說的話他頂多聽得懂一半吧。或許他連斯萊戈在哪裡都不曉得。」
「約翰.拉斐爾,你為什麼要他這麼做呢?」
「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未來會有什麼遭遇。我想我得再加入非正規軍不可。我不大喜歡挖路,那工作簡直把我嚇壞了,但那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可能是,除了凱蒂以外,我從沒見過像妳一樣可愛的人。」
「你對我來說幾乎是個陌生人。交代這種事一點都不正常。」
「沒錯,」他說:「一個陌生人。愛爾蘭就是個完全由陌生人組成的國家。妳說得對。可是沒有差別,別人有我這種感覺的時候,都會怎麼說?我想,他們會說我愛妳吧。」
我們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突然間我聽見別的人聲。我振作精神、鎮定心緒,差點拔腿衝向小徑,除了那條路以外,沒有其他的路可以下山。雖然我第一個想法是往東直闖、越過石南與碎石地,但我知道克諾克納萊山的下方有個大懸崖,我可能得耗費好幾個鐘頭才能繞過它,回到路上。失蹤那麼久,可能會讓湯姆以為我出了什麼差錯,甚至勞師動眾來搜尋我。
那是一群穿著黑大衣與教士黑袍的男人。幾位神父週日結伴出遊散步?那樣做不是有點褻瀆神明嗎?要是虔誠、禱告與規定能讓他們好好留在城裡就好了,可是他們卻在這裡。笑聲紛起,各有不同,話語嗡嗡響著。我狂亂地回頭看看約翰.拉斐爾在哪裡。噢,他竟然站在我正後方,有如構成山嵐的元素之一。
「快走開啦!你難道不能躲起來嗎?我不能讓別人看到在山上跟你在一起!」
「為什麼不行?」
「為什麼不行?你瘋了嗎?你跟我一樣瘋狂嗎?快去躲在石堆裡。」
可是已經太遲。當然太遲了。那群三三兩兩散步的神職人員已經走到我們身邊,笑容滿面、聲聲問安、舉帽致意,除了一張臉。那張臉因費勁爬坡與風吹而漲紅,以讓人心痛的茫然神情望著我。那是貢特神父。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真是災難啊。內科的溫醫師應我的要求上樓檢查羅珊娜,卻在無意間將關於醫院的事情洩露出去。我的意思是,我心底以為她已經曉得,以為早有人對她說明。果真如此,那麼訊息顯然又從她的腦海中飛散出去了。我早該放聰明點,先替她做點心理準備的。唉,我不知道要怎麼提起這話題,同時避免造成類似的後果。那些臥病在床的老婦都離開了,這點似乎讓她非常苦惱。其實,我覺得搬遷進度比預期的還要快,不過,雖然盧斯卡門的新院區即將落成,但報紙上怨言四起,說新院區可能會落到閒置荒廢的地步,這使得我們振作起來,做出最後一波的衝刺,決定最後這批病人的去留。現在留在院裡的只剩羅珊娜這區的病房,以及西廂男士區的病人。西廂的男士們大多是身穿黑色院服、形形色色的怪老頭兒,聽到即將執行的計畫同樣鬱鬱不樂。目前造成進度延遲的問題,就在於他們無處可去。我沒辦法把他們扔到馬路上,然後說:「好了!小伙子們,你們自個兒看著辦吧。」他們會在院子裡散步抽菸,每當我到那裡跟他們談談,他們會像烏鴉一樣團團圍聚著我,其中有些傢伙在醫院發生火災那晚還幫過大忙。好幾位男士將老婦人扛在背上,邁下長長的階梯,相當不可思議。事後他們還開玩笑說,他們好久沒跟女孩子出門約會,要是能再跳支狐步舞,豈不是更好?他們當然還說了些其他的俏皮話。我敢肯定他們大多都沒患精神疾病,僅僅是這個系統裡的「殘片」,我曾聽人這麼稱呼他們。其中一位病人我還滿熟的,他跟愛爾蘭軍團到剛果參戰過(事實上有好幾位病患是退伍軍人)。我們缺乏一個像「雀兒喜軍營」或「巴黎傷兵院」那樣的地方。誰還願意成為愛爾蘭的退伍老兵呢?
我進羅珊娜房間,她正在盜汗。這或許是身體對抗生素產生的反應,但我想更有可能是出自純粹的恐懼。這裡或許是個屋況很糟的差勁地方,但她就像我們一樣也是個人,而這兒是她的家,上帝幫幫她吧。發現約翰.肯恩也在,我還挺訝異的,他發出火雞般的咯咯聲音。可憐的男人。雖然我對他心存懷疑,覺得他是個老無賴,或許更糟也說不定,但他真的流露出一臉憂心的模樣。
老實說,我自己對整件事也不怎麼樂觀,總覺得十分匆促又煩擾。但話說回來,有嶄新的院舍肯定不錯吧:沒有雨漬的病房、不帶裂口的屋頂石瓦。在這裡,沒人敢冒險去修理石瓦裂隙,因為建築本身的梁木都已經走位。是的,裡是個死亡陷阱,整棟建築物都是。但是,這裡漸走下坡的起因卻是因為長期受到令人憤慨的忽視,遲遲未能獲得任何補助,讓原本可以好好維護的地方就這樣任其毀滅。從陌生人的眼光來看,這兒很可能是某種煉獄,但在羅珊娜眼中並非如此。
羅珊娜看到我的時候,精神的確振作起來。她請我到桌上替她找那本我經過時常常注意到、非常破舊的《醫師的宗教》。她說那是她父親最愛的一本書,不知以前跟我提過沒?我說,是的,我想妳提過。我說,我想妳可能還讓我看過妳父親簽在書裡的名字,有的。
「我一百歲了,我希望你替我做件事。」
「什麼事呢?」我說,對她感到驚奇。她勇敢無畏地從恐慌的狀態中回復,此刻的聲音再次穩定下來,即使垂老的五官仍然布滿該死的火紅疹子。她看起來就像剛躍過火堆,把臉往熱氣一探似的。
「我希望你把這本書交給我的孩子。我的兒子。」
「妳的兒子?羅珊娜,妳兒子在哪呢?」
「我不曉得。」她說,目光驟然迷濛,幾乎昏眩過去。接著她似乎搖醒自己,讓心思再次澄明。「我不知道。拿撒勒吧。」
「拿撒勒很遠呢。」我順著她的意說。
「葛林醫師,你會幫忙吧?」
「會的,我會的。」我說。但一想到我從貢特神父直言不諱的證詞中所得知的事,我相當確定自己並不會這麼做,也做不到。況且,事隔汪洋大海般的久遠歲月。她的孩子即使至今仍在世,現在肯定也是個老人了吧?我想我可以問問她:妳殺了自己的孩子嗎?如果我瘋狂至此,就會用那問題來質問她。不,我不可能好言好語地問這麼一個問題,即使秉持專業態度也沒辦法。總之,她沒給我任何答案。就醫學的角度來說,目前沒有能讓我對她狀態改觀的任何答案。
噢,我突然好疲憊、好疲憊,彷彿自己的年歲和她一般大,甚至更老。疲憊,是因為我無法將她拉回「生命」裡。我辦不到。我連自己都拉不起來。
「我想你會的,」她說,眼神敏銳地瞅著我,「總之我是這麼希望的。」
然後她言行不一地將書從我手中抽走,接著又把書擱進我手裡,點點頭,彷彿在說:你要確定你會這麼做。
羅珊娜的自白
看來,我的狀況不太好。我身體欠安,但我必須繼續寫下去,因為我快講到我必須告訴你的那部分了。
親愛的讀者,上帝,葛林醫師,不管你是誰。
不管你是誰,我再次向你承諾我的愛。
我記得當時時值二月,天氣可怖、雨濕陰暗,是我人生中最淒慘、恐懼的日子。
我那時已經懷有七個月的身孕了。我無法確定。
我的身體變得如此笨重,到史德蘭丘的雜貨店裡,連舊外套都掩不住我的「狀況」。不過,我老挑週間營業晚上最後幾個鐘頭前往。在那種情況下,冬天反倒是種慈悲,因為四點以前天就黑了。
我的體內懷著什麼,正如鮭魚成群溯流而上之後,河流裡孕育著什麼一樣。不曉得可憐的葛拉佛格河現在是否還有鮭魚。雜貨店裡閒談的話題包括河流,還有河水如何因為戰爭而淤塞,因為城上游的碼頭與港口暫時關閉,而泥沙疏浚機不再打撈大桶大桶的河泥。人們談到斯萊戈海灣的潛水艇、物資的短缺、茶葉供給的稀少,但怪的是,必健粉那類的東西卻很充足。他們可能還提過人們的慈悲之心有多麼罕見稀有吧。那時路上幾乎沒什麼車輛,雖說的確有人步行、騎著單車或駕駛輕便馬車出城來參加舞會,但小屋周邊多數晚上仍是一片沉寂。
我只是這些事物的旁觀者。我真想知道自己在那段日子裡的名聲為何:住在波浪鐵皮小屋裡的女人、墮落的女人、巫婆,還是「精神錯亂」的傢伙?他們的世界邊緣彷彿有座隱形的尼加拉瓜瀑布,頻頻沖刷過某個女人。廣闊高聳的水牆、瀑流滾滾、水霧瀰漫。
天候愈來愈糟,我的狀況也漸走下坡。早上害喜時,我會到小屋後面的濱草與石南地那兒往風中乾嘔。還有另一種不適折騰著我:我的雙腿裡好似有什麼正在沸滾,胃也疼痛不已;我的身子變得好笨重,要從椅子起身都十分困難。我很害怕自己會突然卡在椅子裡,擱淺於原地。我為肚裡的孩子感到最深的恐懼。有時我看到小小手肘與膝蓋從肚皮下方凸鼓出來,好奇誰會想對這樣的小東西帶來危險?我不清楚懷孕時間,很怕自己會在遠離任何幫手的情況生產。
二月某日,我決定出發前往斯萊戈。我花了一兩個鐘頭清洗自己,前一晚還事先洗淨洋裝,試著在逐漸熄滅的壁火前烘乾一夜,但那天穿上時依舊微微潮濕。我站在鏡前,因為遍尋不著毛刷,只能用手指反覆再三地梳理髮絲。我在僅存的一支唇膏裡找到最後一丁點胭脂,往唇上抹塗最後一回。我真希望自己有粉餅可以修飾皮膚,但我只能在小屋裡用扎實石磚砌成的壁爐裡,挖點老舊的灰泥,用雙手壓碎之後,試著均勻抹在臉上。我就要到城裡,非得保持某種程度的體面不可,於是認真地裝扮自己,有如米開朗基羅忙著創作天花板的壁畫。我對外套無能為力,不過我從床單撕下一塊布,圍繞頸子充當絲巾。我沒有帽子,但風勢如此猛烈,即使戴上帽子也撐不了多久。整裝完畢後,我開始出發,往山丘上挺進,那兒是我許久不曾涉足的地方。山巒從我右側升起,想起自己過往曾經毫不猶豫、如此輕鬆地登上它,我不禁嘖嘖稱奇,彷彿今昔之間流逝了百年光陰。
我不知自己步行了多久,但那是一段漫長、艱困的旅程。不過,就在我踽踽前行時,不適的感覺似乎離開我的身體,彷彿在眼前的緊急狀態裡沒有它的容身之處。我開始湧起愉快與希望的怪異感受,彷彿自己的任務終究是受到祝福的。我告訴自己,她會幫我的。她當然會幫我,因為她也是女人,而我嫁給她的兒子。或者說,要是這場婚姻當初沒讓羅馬註銷,我至今還是她的媳婦。
思緒在我腦海裡打轉,雙腳緩慢沉重地向前邁進,跨越一里又一里的土地。因為肚腹腫大,所以我以外八字的步伐走動。那番景象肯定不怎麼中看,我如此深信。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我們訂好了拆除的預定日期,距離現在時日所剩無幾。我必須一直提醒自己這件事。就算醫院四處早就堆滿已裝箱並預備搬遷的物品,天天都有廂型車與卡車進出,不停將物品陸續搬離,大批的通信與紀錄早已儲存妥當,幾十位病人已經遷移,要想像這樣的結局還是非常吃力。這類事情總以瘋狂的方式進行,但出乎意料又突然地,當局竟替我那些可憐的黑衣男人找到棲身之處,正式的用語是「照顧住宅」,官方難得用了體面又人性的詞彙。有些人甚至嘗試被釋回,我差點就說釋回「人間」。當然這一切是以我的評估作為決定的依據。最終會有一群核心人員移往新院區。噢,可是我有種強烈的慾望,想替羅珊娜的病例拍板定案。
斯萊戈的帕西.昆恩回了封信給我,表示隨時歡迎我的到訪。看來我非得下定決心處理了。他的筆調看來十分友善,於是我回信問他是否知道斯萊戈舊制皇家愛爾蘭警察隊的紀錄保存在何處,以及如果他找得到,是否能幫幫忙,在紀錄裡搜尋約翰.克立爾這名字。我無法確定,在內戰那些年引發如此頻繁的動亂、造成如此多的破壞後,這樣的祕密還會不會留存下來;就算真的留存下來,還會不會有人投注心力保護它們。自由邦軍隊當初試著要把非正規軍從都柏林的四法院轟出去,結果幾乎把所有市民紀錄,舉凡出生、死亡、婚姻,以及其他種種無價的文件,通通燒成灰燼,把他們試著賦予新生命的國家之紀錄一舉抹滅,也等於燒毀了諸多回憶。如果我記得沒錯,他們的槍枝是由當時準備離境的英國人贈予或出借的。他們無疑是意在幫忙新政府;他們帶著英國人那種充滿魅力、寬大為懷的特色,但卻與伴隨他們而來的兇殘暴力恰恰相反。我沒跟帕西說這些。回覆他的來信時,我突然憶起他也參加了班多藍那場左右命運的會議,但他完全沒提到那件事,我也沒提起。
昨日午後,一身疲憊的我提早返家,無所畏懼地上樓到貝兒的房裡。我想我可能已經超越自我譴責與罪惡感的階段。追根究柢,我現在終歸孤獨一人,我倆之間的故事已然結束。我躺在她的床上,試著要更貼近她,聞聞香水的淡微氣味。蘿莎香水。以前機場的免稅商店裡還有販售這瓶香水時,我總會去找。我只是覺得輕盈又怪異,但並非不快樂。我要求她缺席,以感受她的不在,作為某種詭譎的反向慰藉,但才過幾分鐘,我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她,躺在那裡。而化身為貝兒的我,好奇自己對樓下那個真正的我有何看法。一個有所匱缺、背信棄義、毫無愛心的男人?他的存在具有古怪的必要性,即使中間隔著地板與天花板?我不知道。就算身為貝兒,我也摸不透貝兒的想法。可就在那麼幾分鐘內,我擁有了她的某些特質:堅強、親切與正直。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我的視線落在她精選的玫瑰藏書上,隨手拿起一冊開始閱讀。我不得不說,這書讀來趣味橫生,甚至洋溢著詩意。接著我坐起身,小心翼翼用兩手抱住所有藏書,一口氣抬起來,將它們轉正,宛如戰利品或竊來的贓物,一舉搬到樓下。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繼續展讀,直至夜深,彷彿正在讀一封她捎來的信,彷彿有幸進入如壁紙般貼襯於她心牆上的主題。書中介紹的第一種是高盧玫瑰,那是相貌樸素的小玫瑰,有如中世紀建築上會看到的玫瑰雕刻。再來是碩大的茶玫瑰,它們在花園裡朵朵綻放時,看來就像舞者穿著鑲邊短襯褲的臀部。人類真是了得,幾世紀以來,將一朵單純的花培育到這種地步;人類也把遠古徘徊在營火邊緣那些撿腐肉、吃剩菜的汙穢動物,搖身變成俄國牧羊犬或貴賓狗。事物本身最初的版本,始終無法讓人類得到滿足,我們就是忍不住要將它們精心雕琢、加以改善、增添詩意,一切都是為了「緩和淡化我們生命的短暫」——羅珊娜要我轉交給她兒子的那本書裡,湯瑪斯.布朗這麼寫道。我在《醫師的宗教》與皇家園藝學會的《玫瑰》之間安頓下來。貝兒需要,也想認識關於玫瑰的種種這點,霎時讓我滿懷幸福與得意的感受。怪的是,這種感受並沒有被懊悔與歉咎所取代。沒有,它反倒敞開層層空間、綻開朵朵玫瑰,將我帶往更深刻的幸福。這不只是她離世之後我過得最好的一天,也是我這輩子最棒的日子之一,彷彿她從天堂往下釋出一些自己的精髓來幫助我。
我對她真是感激得五體投地。
噢,我忘了說(可是,要對誰說呢?),為了專注於貝兒的藏書上,我小心把羅珊娜的書擱在一旁,但此時卻有封信差點從裡頭掉落。那是封很怪異的信,封口似乎沒拆開過,除非是病房裡的濕氣讓信封又黏起來。再者,郵戳上的時間是一九八七年五月,整整二十年前。我不知該怎麼看待它,也不曉得該如何處置。父親向來教導我,郵件是神聖的物品,擅自拆開他人的信件不僅是種罪行(我也如此篤信),更是一種嚴重的道德淪喪。我怕自己深受誘惑,在道德上墮落。或許我該把信還給羅珊娜?還是燒掉呢?不,不要吧。也許擱著別管?
羅珊娜的自白
城市周邊的人們以冰冷的態度對待我。我想我的模樣非常狂野,活像是從泥沼吹來的東西。不用踏進城裡這點讓我感到欣慰。硬邦邦的人行道雖然震得我的胃部隱隱作痛,但我仍勇往直前,最終抵達麥科納提太太家的柵門。
我想我渾身濕透、沾滿泥濘。我想我是的。我為了妝點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在這趟旅程之後肯定早已付諸東流。除了門邊兩側的暗窗,我沒鏡子可以檢查自己的模樣。當我往窗上一望,只見惡鬼似的奇異髮型,這對我毫無加分作用。但我又能如何?難道要默默又挫敗地循著原路回去?我很害怕,這房子讓我驚恐不已,但我更恐懼的是不按門鈴的後果。
我往厚實的電木鈴上一按,按下時並未發出響聲,但在放手時卻聽見前廳傳來急躁的嘎嗒鈴聲。良久毫無動靜。我在窄狹的前廊上聽見自己愁苦的呼吸與心跳聲,還聽見胎兒的心跳聲敦促我繼續努力。我再次按那顆肥大的門鈕。我想像麥科納提太太的嬌小身形、她的整潔不紊,以及有如緞花一樣白晰的臉龐。當我這麼想時,門的另一邊傳來拖腳走路的聲音。門打開了,在門縫裡的就是她。
她凝望著我。我不曉得她是否馬上認出我。她可能以為我是乞婦或補鍋匠,或是從她工作的瘋人院裡跑出來的病人。說真的,我的確算是某種乞婦,懇求另一位女人體恤我的困苦處境。離棄。那就是當時在我腦海裡鳴響的字眼。
「妳想怎麼樣?」她說。
我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我不認識任何跟我有相同處境的人。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的處境。我需要……我急著需要有人……。
「妳想怎麼樣?」她再次問道,彷彿我要是不開口,她可能就要關起門。
「我有麻煩了。」
「我看得出來,孩子。」
我試著看透她的內心。孩子。這個詞帶著美麗的力量,在門廊那兒響起。
「我的狀況很危急。」
「妳跟我們已經沒關係了。毫無瓜葛。」
「麥科納提太太,我求妳幫幫我。」
「我沒辦法幫妳。我能幫妳什麼忙?妳都把我嚇壞了。」
這番話突然讓我頓住。我從沒想過她竟然會怕我。
「麥科納提太太,我沒那麼可怕的。我需要幫忙。我,我——」
我試著要說懷孕,但感覺不像是當下可以說出口的字眼。我知道我要是說出來,在她耳裡聽來,意思就等同蕩婦、妓女。我覺得嘴裡好像塞了一塊與嘴型一模一樣的木頭。一股勁風沿著小徑從我背後襲來,將我往門裡猛拋。她可能以為我想硬闖進去,但我頓時覺得雙腳虛弱得撐不住身子,以為自己即將潰倒在地。
「我知道妳在過去也遇過麻煩。」我說,拚命回想傑克在「廣場舞廳」說過的話。但他說過什麼嗎?他要我什麼都別透露。「顛簸起伏,他說,在很久以前?」
「住嘴!」她大叫,接著高喊:「湯姆!」
接著她竊竊私語,彷彿脆弱得跟隻負傷鳥兒似的。
「他對妳說了什麼?傑克對妳說了什麼?」
「什麼都沒說。只說顛簸起伏。」
「卑鄙的流言,全都是流言!」
不一會兒, 老湯姆便穿著外套、頭戴帽子,現身於房屋轉角,看來好似就要溺水的水手。
「老天爺,」他說:「羅珊娜。」
「把她趕走。」麥科納提太太說。
「走吧,走吧。」老湯姆說,好像我是誤闖田地禁區的小牛。
我回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狂風沿街疾馳,恍如一群隱形的貨車轟隆咆哮、刺冷入骨。
「走到哪呢?」我極端絕望地說。
「回家啊,回家。」
「我需要你們的幫忙。」
「沒人幫得了妳。」
「請湯姆幫幫我,拜託。」
「湯姆幫不了妳,孩子。湯姆都要結婚了,妳知道吧?湯姆沒辦法幫妳的。」
結婚?我的天啊。
「可是我怎麼辦?」
「回家,走啊。」
我依著原路回去,並非因為他命令我如此,而是因為我別無選擇。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還能再回到小屋,我會擦乾身子、好好歇息,想想別的計畫,只要能躲開風雨、能夠思考就好。
湯姆竟然要再婚了。不,不是再婚,而是第一次結婚。
如果當時他站在我面前,我可能會用唾手可得的工具殺死他。我可能會從牆上挖出一顆石頭、從籬笆扯下一根木條,將他狠狠痛打至死。
因為他的愛情,我才被帶進這麼悽慘的險境。
我想,我當時不是用走的,而是有點勉強地拖著自己往前。過了個平緩的彎,下方的海灣漸漸浮現。有誰可以幫我?沒有。世界在哪裡呢?我是怎麼在無人扶持的情況下活在世上的?我在世上竟然微不足道到無人願意出手幫我。神父、女人與男人發出飭令,不准別人幫我,任我自生自滅,有如一頭慘遭離棄、踽踽行走的獸類。
我往下踏上沙灘,一切好似都在舞動,彷彿「廣場舞廳」蔓延擴展,盤距了斯萊戈海灣。雨水好似巨大的衣裙,急轉迴旋、往上提飛,粗壯的水柱反覆往下猛竄,史德蘭丘與羅西斯岬之間的整片海濱與海洋,都被千百萬條灰濛濛的筆畫塗成空白。我那時心想,也許選擇取道海灘不怎麼明智。我彷彿受到天氣轉變的詛咒,腹部以及我那擁有手肘、膝蓋的小東西慘遭無止盡膨脹擴張的暴風雨撕扯。
我知道我得繼續走下去,要是留在原地,浪潮只會湧聚進來,漫過我腳邊的沙灘,然後沿著護柱緩緩、緩緩地升起。我不敢回頭往岸上走,那裡可能會有漸漸漲起的大水。可是等潮水一高,海灘上大多的護柱都會被水淹沒,那就更不安全了,屆時那裡會變成海流與魚群的疆域。
我將那根護柱拋在腦後,照著箭頭的方向出發,往前邁入暴風雨,一道憤怒的藍光切進暴風雨裡,有如一塊瘋狂的蛋糕。我在前方隱約(但夠明確的了)見到柯尼島的隆起,往它穩步前行。突然間我感覺有水從體內迸湧出來,一時溫暖了我的雙腿。我忍痛又走了一百多步,走到幾顆岩石與黑色海草邊,強迫自己登上陡升的小徑。要不是暴風雨一時停歇,我真不知自己該怎麼做,恐怕會在奔騰的海濤裡溺斃。沒多久,暴風雨再次像全然瘋狂的房間一樣,用海水築起牆壁、用爆鳴雷閃搭成天花板,將我團團罩住。我氣喘吁吁地躺在一群大石之間,奄奄一息。
我甦醒過來,暴風雨仍在四周吼嘯不止。我幾乎不曉得自己是誰了。暴風雨狂嘯,帶來陣陣滂沱大雨,我文風不動地躺著,腦中浮現一種瘋狂的想法:我已經死了。可是我明明還好端端地活著。每過幾分鐘或幾小時(我已無法判斷),就會有什麼攫住我,好像從頭頂到腳趾用力擠壓我。那種劇痛似乎悄悄超過了疼痛的境界,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麼描述。我狂亂地往前凝視,以為自己在傾洩如瀑的暴雨裡瞥見一個站立的人影,而且對方正望著我,但不久暴風雨就乎將那個人形掩去,不管對方是誰,我對著人影呼喊,尖叫再尖叫。一陣疼痛的震撼突然攫住我,彷彿有人用斧頭劈開我的脊骨。我的腹部有如麵包烤爐,熱氣漸漸聚集。不,不可能。時間已經飛離,改由陣痛來標記時間。夜晚已悄悄來到,讓暴風雨陷入魖黑了嗎?我瞎了嗎?現在一陣突然,來了,鮮血。我往下看著兩腿之間,感覺手臂有如翅膀一般向外伸展,準備接住從天際落下的東西。可是它並未從天空墜下,而是穿過我往下墜落。不,不,那只是瘋狂。瘋狂。我的雙腿之間只有紅通通熾燒著的炭塊,要是有東西通過,根本無法存活。在癲狂的那瞬間裡,一個小腦袋出現,下一秒則是肩膀,渾身沾滿皮屑與鮮血。一張臉、胸膛、肚子、兩條腿,連暴風雨似乎都在寂靜中倒抽一口氣,一片闃寂。我看了看,將那小東西拿起來,不假思索地咬斷臍帶。暴風雨增加強度,咆哮再咆哮,我的孩子也逐漸茁壯,似乎在如鞭急雨的黑暗裡成形,吸聚他第一口寶貴的空氣,朝著這座島、對著斯萊戈、向著我發出迷你的咆哮與細微的呼喚。
當我再次醒來,暴風雨已然消逝,好似有人甩著禮服裙擺從斯萊戈的房間匆匆走出去。鮮血、皮屑、臍帶、胎盤。但那個小不點呢?像初生小馬一樣昏眩虛弱的我站起身。我的孩子呢?恐慌與失落的狂亂灌注到我心中。我以任何母親(人類或獸類)的狂急渴望與急躁四下張望,撥開石南的矮枝與苗木,繞著圈子尋找,呼喊求救。天空廣闊蔚藍,一路通向天堂。
我往後倒下,臀部撞上岩石,仍然有道鮮血穩定地從身上流出來,色調暗沉的血,溫暖又深暗。我躺臥在那兒,往外凝望世界,好似頭顱遭到槍擊的女人。安靜的海灘少,沙鷗沿著漸漸退去的潮線探頭用長喙獵食。「請幫幫我。」我一直說,可是除了那些鳥兒,似乎沒人聽見我的求救。島上不是散落著幾棟避風而立的房子嗎?不能有人過來幫忙找找我的孩子嗎?不能有人過來一下嗎?
我倒在那裡時,胸脯感覺到某種尖銳的刺痛感,我想是分泌乳汁的緣故。我現在有乳汁,我準備好了。但要喝奶的嬰兒在哪呢?在哪呢?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我終於在醫院搬遷的準備工作中抽出空檔,去了斯萊戈一趟。旅程明明很短,可是多年來我卻鮮少過去。春日無限美麗,但在這樣的日子裡,斯萊戈精神病院看來卻如此陰鬱,像是兩座黯淡無光的高塔。
我與帕西.昆恩曾經私交甚篤,且兩地距離才幾英里,卻未繼續保持聯繫,這點還挺怪的。不過,有些友誼就算堅實,似乎也只能維持短短的歲月而難以延續。儘管如此,我在其中一座高塔裡找到帕西的辦公室,他的態度依舊極為親切。他的髮線漸退、身材有種我不記得的圓胖。我對他的聲譽不很清楚,不大清楚他的觀念有多麼革新,也不知道他袖手聽任事情自然發展到什麼程度。我相信我常犯後面這項過失,除了在記事本裡,我不會在其他地方坦承這點,但我確定聖彼得已經記下不利於我的紀錄。
「很遺憾聽到你的喪妻之痛。我原本想去參加葬禮,但那天恰巧無法成行。」
「噢,不要緊,別放在心上。謝謝你。」接著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過程滿順利的。」
「我想我不認識你太太吧?」
「不,不,我確定你不認識。我是在認識你之後才認識她。」
「嗯,所以,你在找資料囉?」
「嗯,我一直想替羅珊娜.克立爾做評估,就是我在寫給你的信裡提到的那位病人。原因有好幾個。總之,她不太願意吐實,所以我得採取迂迴戰術,也就是走後門。」
「我陸續替你挖了些資訊,還找到幾件東西。其實連我都開始為她著迷了。我想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謎團吧。我叫助理替我們泡些茶好嗎?」
「不了,沒關係,我不用,你喝就好。」
「不,別客氣,」他語氣輕快地說:「你可能會感興趣的第一件事,就是皇家愛爾蘭警察隊的資料還在,而且竟然就存放在市政府裡,你相信嗎?你給我的名字是約翰.克立爾沒錯吧?對,有那個名字的紀錄,我想是在一九一○或二○年代。」
我得坦承我相當失望。我原本希望證明羅珊娜的否認才是正確的。可是事實擺在眼前。
「應該是他父親沒錯。」帕西說。
「那名字不大常見。」
「沒錯。除了貢特神父寫的古怪文件以外,那部分我也讀過了,我還查過我們院方手上握有的資料。你擔心的是,她可能殺了自己的孩子,是嗎?」
「嗯,也不算是擔心。只是想確認是真是假,因為她本人否認這件事。」
「噢。那倒有趣了。她怎麼說?」
「因為貢特神父在文件裡提過,所以我問她寶寶怎麼了。我想那件事肯定就是她被送到這裡的主因。她說孩子在拿撒勒,但這樣說不大通。」
「是啊,嗯,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麼。斯萊戈這邊的孤兒院叫做『拿撒勒之家』,但是老早已經不收孤兒,現在主要作為老人安養院。如果可以,我都試著把人從這裡引介過去那邊,而不是……你知道的。」
「噢,原來,嗯,那樣滿適合的啊。」
「對,是啊。我非得說,如果貢特神父明明知道不是事實,卻暗示這麼恐怖的事,那就非常不公平,甚至不合法了。我在心裡斟酌,試著詮釋他的話,只能得到這樣的結論:他指的是在精神上殺害孩子。當然,在那個年代,大家都認為私生子背負了母親的罪孽。我們那位富有進取心的神職人員可能就是這個意思。我想我們就以寬宏的眼光來回顧過去吧。當然,前提是最後查出她沒殺害孩子的話。」
「你想我可以到拿撒勒之家,問問他們有沒有留下紀錄嗎?」
「嗯,我想可以吧。以前他們對這類事情的態度非常封閉,除非你知道怎麼把他們撬開的技巧。我確定他們本能上還是傾向保密,但是近年來這類機構都受到很多各種控訴的攻擊。拿撒勒之家有不少分院,其中有些受到指控,說過去對院民施行過可怕的暴行,所以你可能會發現他們比你預期的還熱心。他們很習慣跟我打交道,而且我發現他們都一直挺幫忙的。我指的當然是修女,她們原本隸屬托缽修會。其實托缽修會這個概念還滿高貴的。」
接著他緘默片刻。照貝兒的說法,就是在「深思」。
「還有另一件事。為了拼湊出故事全貌,我想我可以透露給你知道。不幸的是,這屬於我們院內的機密紀錄,只能用在內部調查上,你也知道的,那類的事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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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年近百歲,在盧斯卡門精神病院住院超過半世紀的羅珊娜,在人生走到盡頭之際,決定提筆撰寫自傳,但不願故事曝光的她,卻將手稿藏在臥室鬆動的地板下。於此同時,盧斯卡門精神病院面臨拆遷的命運,資深精神科醫師葛林負責為所有病患評估,決定病患是否能重返社會。葛林醫師發現羅珊娜口中的前半生,與院方持有、由一位神父所留下的紀錄有所出入,這使得他決心探究羅珊娜被送入精神病院的真正原因……最終竟發現一個足以同時撼動兩人命運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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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珊娜的自白
葛林醫師不久之前來過。他走進房間時,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