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衣櫃底層，艾力克斯取出皮製的大側背包。他是個簽名買賣人。這份工作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來看：蒐集，交易，鑑定真偽。頭兩件一望即知，第三樣比較麻煩，好幾次在聚會裡他得費舌解釋一番。他被羞辱過不知多少回了，那種隨處都有的漂亮美眉，已經醉醺醺的，還倚著電冰箱冷若冰霜地評估你有多少斤兩，哪管廳裡大伙兒跳得正瘋。簡單明瞭的職銜能吸引她――律師，醫生，記者，甚至消防隊員都行；而像情報諮詢專員，技術副主任――這一類的工作她就沒辦法進入狀況；太過新奇的行業，把嗜好當成事業經營的也有困難。所以，得努力解釋給她聽，你，艾力克斯―李•坦登，別人付錢讓你從故紙堆中挑挑揀揀，指出他們的蒐藏裡頭，哪些是真貨，哪些則是偽品。她沒辦法體會這是一門獨到的技藝和藝術。擁有這門技藝，你可以分辨哪些東西出自席尼•葛林史崔特（Sydney Greenstreet）欺人耳目的秘書手筆（他的助理，貝蒂代筆之傑作），而真品的龍蛇走勢又該長什麼樣子。擁有這門技藝，你可以辨認自動簽名機處理甘迺迪的呆板筆劃和真正的總統署名有何不同。至於何時可以拿這些材料來唬人，能唬多少，這，就是藝術了。盡量把這些哈啦給她聽，李艾力克斯可是簽名買賣的行家，這樣做有點像芒金人（Munchkin），或好女巫，或飛猴，或像個拉比。重點是人家不信道的話，怎麼講都白搭。

艾力克斯絕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家裡進行，偶爾需要出門辦事的時候他會用上包包。現在他便將包包放到桌上打開，好幾個夾層和口袋裡頭分別塞了伊麗莎白•泰勒與維拉妮卡•蕾可（Veronica Lake），金•提妮（Gene Tierney）與詹姆斯•梅遜，蘿絲瑪麗•克魯妮（Rosemary Clooney）與朱利斯•孟辛（Jules Munshin）等人的資料，兩兩一組，用塑膠套裝著。今天除了這幾個人物，他又放進拍賣會的目錄，幾張撩人的攝影作品（貝蒂佩芝，瑪麗蓮，珍•曼斯菲等等，好幾個尤物；特地為一個私人買家準備的，希望他會來），一個文件夾裝有大衛•本古里安（David Ben-Gurion）寫給裁縫師的私人信件，一根香蕉，一本他沒打算讀的艱澀的俄國小說和他編的一本簽名雜誌。

電話鈴響。

「很顯然，」亞當腦火道，「你別想再跟我或其他任何人當朋友了，我說真的，你看你把自己搞成這樣，根本沒有資格。人家講的反社會行為就是指你，艾力克斯，你自作自受。」

「亞當？亞當！」艾力克斯應聲。他很高興接到朋友來電，亞當的聲音聽入耳裡有如人生的中流砥柱。

「少來，」亞當發話，「聽好，我不想跟你囉唆。兩件大事：她的手指頭破斷了，這是個跡象食指。其次，她的脖子僵硬扭到了。是脖子喔，艾力克斯。想想看我該作何反應。她是你女朋友沒錯，但她也是我老妹嘛啊。」

「等一下：以斯帖？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

「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和你講到話。沒辦法，誰曉得我幹嘛要在這邊跟你輕聲細語。」

「你比較偉大嘛。」

「沒錯，就是這樣。好，為了報答我有幾件事你得照辦。一，快點把《北京女郎》（The Girl from Peking）還來，你已經過期兩個禮拜了。我看你不如自己去買一塊拷貝，有時候搞不好會有人想租這一片？二，馬上打電話給以斯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姿態放低一點。還有三，我要你去看醫生，已經有一些過敏反應出現了，坦登，這種狀況不正常。還有，我講的是真正的醫生，別找那種唐人街的唬爛仙。艾力克斯，」――亞當嘆氣――「你真讓我失望。那天晚上本來應該是……一場虔誠的試驗，結果被你攪成個人的馬路秀。人間不是每樣東西都要配合變成你的坦登秀，世界不是你獨霸的，人生這部戲裡還有其他的人要活。艾力克斯？艾力克斯？」

「我有在聽。」

「你把我嚇到了，兄弟。約瑟說他那天晚一點去到你那兒時，你的舉止有夠古怪，這樣形容算很客氣了。唔？艾力克斯？」

艾力克斯沒有吭聲，他希望維持這種有尊嚴的沉默。他在小說裡讀過這一招；如今第頭一次用上。

「喂？喂？你想不想講一下車子是怎麼回事？」

艾力克斯胃裡翻攪；他發出呻吟。車子一半的錢是亞當出的。

「呃。不太想欸。」

「很好。我也不想。」

「噢－嗚。噢嗚。」

亞當吹聲口哨。「唉，艾力克斯，好啦，好啦。別緊張，我還是一樣愛你。雖然你根本不鳥我，兄弟，在那一刻。唱獨角戲的迷影友會。待會晚一點到店裡來。就這麼說定，好不好？現在你一定要出門走走了，我覺得。答應我？拿筆記下來？」

艾力克斯咕噥幾聲。答應我答應我，這話聽了心裡便有氣。這種承諾其實沒什麼約束力。就算是他老爸記在鈔票的約定也要再三的告誡提醒，他才會放在心上。自己沒有把握就別把那些約定掛在嘴邊。像約瑟便很少談到它，而魯本凡曉得根本連提都別不提。

「很好。我們整天都有開門。以斯帖不會來店裡，這種天氣她最好也不要來。有好些事情我們得商量一下。你知道今天禮拜幾，對吧？」

電話掛了。艾力克斯提起包包背在肩上，然後按照順序，一一摸了每樣離開房間之前必定要碰的東西：桌上一尊有點缺角的小佛像，穆罕默德•阿里的簽名海報，以及一張用寶貼萬用膠黏在門框上緣、加了註記的舊鎊鈔。

4

蒐集名人簽名這件事，艾力克斯不是第一個發現，和追求女性、敬畏上帝之間有許多共通之處。太容易得手的女性不會教人夢寐以求。同樣的，上帝要是動不動便現身，將律法定得一清二楚――這樣的上帝很快會失去擁戴。因此，金姐•蘿傑絲的簽名不像人家以為的那樣值錢。誰叫她手邊拿到的任何東西都給簽上大名。她太輕率了，來者不拒，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奉送出去。到了今天，她普通（common）得很，就這個字最純粹的意思來講。她的價格自然也高不起來。

葛麗泰•嘉寶可不隨便。真要白紙黑字簽名的話，嘉寶一般會用上化名，海莉特•布朗（Harriet Brown）。甚至她簽過的支票，只要尚未兌現，嘉寶都會要求銀行隨時掌握流向。她不能容許自己的芳名流落江湖，連一紙收據也不放過。凡是嘉寶的親筆簽名，即使品相不佳，大概也要值個六千英鎊。姬蒂•亞歷山大甚至比嘉寶更吝惜動筆。姬蒂棘手、隱密如此，宛如耶和華般。她超俗絕塵，一般社會大眾很難消受。隨著時間流逝，她被淡忘了，反正一般民眾也討厭不被當一回事看待。而簽名買賣人則不然，跟一般人相比，他們簡直是像受虐狂（一般人大多傾向施虐）；他們樂於被輕蔑以對。簽名買賣人將姬蒂牢記在心，不敢或忘。對這班人來說，時宜不合的死亡也是一宗大買賣，另外還包括暗殺，連續殺人案，以及赫赫有名地的落魄人士。夢露的首任老公，第三位登上月球的太空人，第五個披頭四。他們的口味可說別具一格。長久以來，此一獨特的天地裡，姬蒂•亞歷山大的潦潦幾筆是他們最垂涎的簽名之一。然而，大多數的簽名買賣人對於取得姬蒂簽名一事早已不抱任何希望。艾力克斯不同，他沒打算放棄。從十三歲那年開始，艾力克斯每個禮拜不間斷地寄一封信給姬蒂，收信地址在曼哈頓，她的影友會地址。但至今未曾接獲任何回音，一次也沒有。有的只是滿滿一抽屜的制式回函，由影友會會長署名。所以呢，所以，艾力克斯花了好一陣子功夫，所以，才回想起來，怎麼會，這個樣子，用了什麼手段，一張清清楚楚簽上姬蒂大名的明信片就這麼釘著，跟路德的宣言一起，釘在他的正門之上。小心翼翼地，他拔起大頭針，將明信片捧高對著亮處。它很精美。它是真品。或者，這裡站的並非李艾力克斯•坦登。他按下通話鍵。

「艾力克斯，」約瑟維持平穩的語調，「你再聽我一次。你收到的東西不是上帝送來，也不是郵箱裡拿的。那是你偽造的，艾力克斯；你幻覺的情況很嚴重。每個人都會這樣。你聽好，它不是真的，它不可能是真的，東西不會因為我們渴望就自動變成真貨。」

從衣櫃底層，艾力克斯取出皮製的大側背包。他是個簽名買賣人。這份工作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來看：蒐集，交易，鑑定真偽。頭兩件一望即知，第三樣比較麻煩，好幾次在聚會裡他得費舌解釋一番。他被羞辱過不知多少回了，那種隨處都有的漂亮美眉，已經醉醺醺的，還倚著電冰箱冷若冰霜地評估你有多少斤兩，哪管廳裡大伙兒跳得正瘋。簡單明瞭的職銜能吸引她――律師，醫生，記者，甚至消防隊員都行；而像情報諮詢專員，技術副主任――這一類的工作她就沒辦法進入狀況；太過新奇的行業，把嗜好當成事業經營的也有困難。所以，得努力解釋給她聽，你，艾力...

目次
序曲　佐哈爾（Zohar）／摔角大賽
第一部　樂丘
第一章　臨在（Shechinah）
第二章　基石（Yesod）
第三章　永恆（Netsah）
第四章　光耀（Hod）
第五章　美（Tif'eret）
第六章　愛（Hesed）
第七章　力量（Gevurah）
第八章　智慧（Hochmah）
第九章　理解（Binah）
第十章　王冠（Keter）
第二部　羅布林高地
第一章　尋牛
第二章　見跡
第三章　見牛
第四章　得牛
第五章　牧牛
第六章　騎牛歸家
第七章　忘牛存人
第八章　人牛俱忘
第九章　返本還源
第十章　人世間
尾聲 卡迪什（Kaddish）

目次
序曲　佐哈爾（Zohar）／摔角大賽
第一部　樂丘
第一章　臨在（Shechinah）
第二章　基石（Yesod）
第三章　永恆（Netsah）
第四章　光耀（Hod）
第五章　美（Tif'eret）
第六章　愛（Hesed）
第七章　力量（Gevurah）
第八章　智慧（Hochmah）
第九章　理解（Binah）
第十章　王冠（Keter）
第二部　羅布林高地
第一章　尋牛
第二章　見跡
第三章　見牛
第四章　得牛
第五章　牧牛
第六章　騎牛歸家
第七章　忘牛存人
第八章　人牛俱忘
第九章　返本還源
第十章　人世間
尾聲 卡迪什（Kadd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