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謙因《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受到矚目後,他更早以前的作品也發掘出來了。結集成《最後的村莊》。大陸影帝陳道明購買了〈最後的村莊〉這篇小說的電影版權,將拍成電影。
《最後的村莊》總共蒐集了十八篇小說,分別是:山藥蛋、山丹丹、豆豆、根根、蕎麥、沙蓬球、齋齋苗兒、親圪蛋、野酸棗、苦杏仁兒、老汪東北蒙難記、最後的村莊、懺悔難言、老漢、黃花燈、英雄之死、不可難聞、孤獨的記憶。
每一篇幾乎都是不可思議的故事,但卻都是真實的。發生在山西大同這個偏遠閉塞的地方,當公安〈警察〉的曹乃謙用最直接、最質樸、土話連篇的筆觸,真實的描寫下來。
感知力比較強的讀者,一看就傻了,一看就被震懾住了,幾乎很難想像,在人世間有這樣的世界,而人也可以如此卑瑣、如此愚昧的「活著」。
作者簡介:
曹乃謙 著
曹乃謙是山西的警察,也是作家。 一九四九年農曆正月十五出生於山西省應縣下馬峪村。一九六八年參加工作,當過煤礦井下裝煤工、文工團器樂演奏員。一九七二年調入公安系統當警察,現供職於大同市公安局。 一九八六年,因和朋友打賭,開始寫小說,至今發表文學作品近百萬字。 其中在台灣發表中、短篇小說二十多篇。有十多篇小說被翻譯介紹到日本、美國、加拿大、瑞典等國。 在台灣於二○○五年八月由天下文化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之後,他累積多年的作品陸續在大陸結集出版,並翻譯成多種文字版本。
章節試閱
最後的村莊
老女人站在村西坡峁上的平石台向東瞭望。她把手平展在眉頭上,給眼睛搭上棚。她這麼做,並不是為了遮光,她這麼做只是因為習慣了這麼做。只要是站在這外坡峁向東瞭望,她就把手遮在眉頭上。好像給眼睛搭個棚,她就能看得遠些似的。
背後的日頭把她的影子打在坡下,像個鐮刀,鐮刀旁邊還有個黑影,那是她的羅漢。
羅漢坐立在她的右邊,陪著她幫著她向遠方望去。不知道牠是真的看到了什麼還是覺得這個世界太寂靜了,牠就「汪汪汪」地叫了那麼幾聲。緊接著,他們背後的馬頭山就有回音傳過來,「汪汪汪……」隨後,二十一又靜了下來,靜得能聽見邊牆那頭灘坡上的放羊漢在唱麻煩調。
「按說該是來的時候了。」老女人說,「去年他們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老女人說。羅漢抬起頭看她,好像聽懂了主人在說什麼似的,「汪汪」叫了兩聲,算是回答。老女人摸摸牠的頭說,回哇。他們就慢慢地向坡下拐去。
坡底下是他們的村。他們的村叫二十一。為啥叫二十一,她不知道。反正是在六十年前嫁到這兒,就知道這個山村叫二十一。山腳下,順著馬頭山脈是一條望不到頭的邊牆。她的兩個乾兒子把這條望不到頭的邊牆叫做「萬里長城」。她才不管它再叫什麼,她就知道它叫邊牆。她知道邊牆的東面歸山西的大同管,這頭歸內蒙的涼城。她還知道,十多年前牆內牆外的老百姓是一樣的。一樣的沒吃沒喝沒穿沒戴,一家人只有一張爛羊皮蓋物可以蓋,那是不稀罕的事兒。一樣的光棍兒一堆一堆的都娶不過老婆,駕轅的拉套的幾個男人養活一個女人過日子不算丟臉。可是邊牆那頭說可以開採地下的烏金。一下子,那頭就忽喇喇地給富了起來。把二十一的窮鬼們眼紅得睡不著覺。村長說,咱們不能眼看著窮死。他就到那頭當窯黑子去了。後來就發了,就在那裡蓋了房,就把老婆啦孩子啦牛羊啦雞狗啦也都接走了。再後來,人們就學他的樣,都去了那頭。老女人的獨苗苗兒子也去了。
老女人太恨那頭了,太恨那叫烏金的東西了。就是那叫烏金的東西要了她獨苗苗兒子的命,他在一次事故中給活活兒地悶死了。但是,人們要錢不要命。還要去那要命的鬼地方,還要往那裡搬遷。沒幾年,就都搬走了,把這個叫二十一的村子給搬空了,只剩下了老女人一個人。
老女人和羅漢往家走要路過好幾塊地,地都不大。小的只有炕大,大的也不足半畝。山坡地也只能是這種樣子。
坡峁底下的那塊地站著三個人,是三個草人。這三個草人都很可笑。有一個的腦袋瓜是用那種柳條筐笊籬做成的。有一個平伸著的胳膊腕底下吊著一把雞毛撣子,雞毛撣讓風吹得悠悠晃動。另一個彎著腰,好像在看著地下的牛牛蟻蟻,看看牠們在忙什麼。其實,它原先並不是這種彎腰的樣子,它是讓風給吹成了這樣子。從場面的筱麥秸垛飛出兩隻山雀,飛向草人。一隻落在吊著雞毛撣的那條胳膊上,另一隻落在了當作腦瓜的柳條笊籬上,尾巴一翹,在那個草人的笊籬頭上屙了一灘稀白屎。羅漢覺得這兩隻山雀太有點欺負人了,就呼地撲向前,衝著牠們汪汪汪猛叫。這兩隻山雀這才打開翅膀走了,可牠們只是到了臨近的另一塊地裡,挑了一個最高大的草人,落在了它的頭上。山雀們不僅不把這些用來嚇唬牠們的草人放在眼裡,就連這個白了頭髮的老女人和她的快把牙掉光的狗,也懶得要害怕他們。
最後一戶人家離開二十一村是在四年前。
那天的後晌,老女人站在西坡峁的平石台上瞭呀瞭。看著那輛裝著盆盆罐罐的破馬車出了村,上了那條乾硬灰白的土路朝東走去。看著那輛破馬車一陣一陣的慢了,一陣一陣的小了,臨後像個沒了翅膀的蒼蠅爬進了邊牆的豁口,就看不見了。這時候,老女人哭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了。不出聲地哭著,眼淚順著老臉的皺痕拐來拐去,最後滴在了她的胸脯上。
她坐在那兒哭了好長時間。哭的哭的沒淚了,哭的哭的天黑了,哭的哭的就給爬在地上睡著了。睡夢裡她聽見有汪汪汪的狗叫聲,睜開眼,身邊有條狗呼哧呼哧喘著氣。星星在天上忽眨著,四周黑洞洞的。她抬頭看,三星正了,半夜了。那狗跟在她後頭,和她相跟著回了家。她這才認出,這正是村長的羅漢。羅漢跟村長走了好幾年了,牠不在那裡過好日子怎麼就又想起了回村?是不是牠老了,嫌礦上吵吵鬧鬧的讓牠心煩,就又回到了這個僻靜的地方。從這以後,老女人身邊就有個狗,陪著她過日子。
第二天,老女人渾身發冷,上牙下牙打著顫。她知道這是病了,她說這可是病不得。她就從白泥甕裡夠出個高粱稈兒匣匣,從裡面翻見個牛皮紙包兒,展開包兒,裡頭是黑藥丸兒似的東西。她用指甲摳下高粱顆兒大小的一點,放在舌頭上用水順著咽進肚裡。
她吃的那點黑顆顆兒是大煙土,也就是叫做洋煙的那種東西。二十一村的人們買不起藥,他們家家戶戶每年都要種點這東西,來治病。不管是頭疼腦熱不管是小災大病,都喝它。
喝了藥,她覺得精神好了許多。
她知道,要想活,就得種地。
現在,村裡頭所有的地都歸她了。她想種哪塊就種哪塊。肥料也有的是,足夠她用。這頭一個春季,她把村周圍的好地都種了,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塊。加起來是多少畝,她沒算,她也不管這些。反正是,直到過了播種的節令她才住手。她要在自己還能夠勞動的這些年,盡量地多多種多多收,多多地存下糧食。等過幾年受不動了,再慢慢地節省著吃用。
地種下了,她就開始紮草人。材料不缺,每家的柴禾房裡的樹枝棍棒,場面裡的豆秸麥穰,都是她的了,她都能用。
紮草人,是她最感到高興的事了。
她要讓所有的地都高高低低地站著有草人。
她做草人並不僅僅是為了嚇唬那些害人的野禽們,更緊要的是她為了讓他們和自己做伴兒。
她在所有的自己能夠料理過的那些地裡,都把草人兒紮起來。小塊地三兩個,大塊地七八個。東也是西也是,梁上也有坡下也有。到處都有。總共有百十多個。老女人她還盡著自己的想像,把它們都做得盡量像個真的人,那些搬遷走的戶家們,都知道要過好日子去了,都把原來的破舊衣服留下不要了。老女人把它們都用上了,用來裝扮她的草人兒。她不給他們分四季了。穿著破皮褂的穿著單衫子的,罩手巾的戴棉帽的,穿褲子的光屁股的,都有。她還按著他們的個子的高低架子的大小,給所有草人都起了名字。她把原來村裡的所有人的名字都用了,不管是村長的會計的還是其他村民的,都用上了。村裡原來的人數不夠一百,她就把過世的那些死鬼們的名字也用上了。這樣,她無論到了哪塊地,就都有她的熟人和自己做伴兒。這樣,她就不孤單就能和「他們」說話了,而且是由著她的想法來說。她說村長,你以後再克扣我家的救濟糧我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要在以往,她哪能敢和村長這樣說話,現在,她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跟小光棍七四說,七四子,那決不能怨你大娘我,不是大娘我不讓你,你是不知道,人一老了就不行了就不能了,銹住了,你想想,銹住了,咋能?老女人就這樣的和所有的草人說著話,碰著誰就和誰說,老女人就用這種辦法來解麻煩,解疲勞。
管二十一的鄉政府來過個人,原打算問問老女人想不想進鄉裡的養老院,後來一看這個老女人活得挺精神的,就跟她說:「妳一個人種這麼多地,鄉裡頭也不跟妳收公糧了。」那人想了想又說:「這樣吧,妳啥時候覺得不行了跟我們打聲招呼,我們就派人來接妳。」說完那人就騎著小毛驢走了,那以後再沒露過面兒。
頭一年,雨水挺好,風挺好,日頭也挺好,鄉裡鄉親的那些草人人們也管很事,莊稼們沒怎麼受到野雞啦山雀啦的禍害。老女人的收成還算不錯,夠她一年半食用。還有就是,她院裡種的洋煙收成更不錯,熬了有雞蛋大的一塊。即便是天天有病,一年也是用不完的。
第二年就出了問題了。秋天,莊稼的顆粒們還沒有飽滿,有的乾脆還是一泡泡白水的時候,突然就給來了霜凍。莊稼一苗沒剩全給凍死了,該綠的不綠了,該紅的發了黑紫了,沒幾天就乾枯了。這還不算,頂倒霉的是,那天夜裡給刮了一夜忽亂子大風。老女人急得跪在大門口向老天爺禱告:「老天爺行行好啦老天爺,這可是要我的老命呀老天爺,這可是叫我喝西北風呀老天爺。」可是,老天爺才不管要了你誰的命,也不管你喝不喝西北風。老天爺的主意和做法可不是隨隨便便說改就改的。
昏黃的月亮在當空中煎熬著,滲滲的光照在馬頭山沉重的脊梁上。老女人跪在那裡嗚嗚呃呃地嚎著。羅漢蹲坐在老女人身旁,長嘴頭指向月亮,嗓子裡呦嘔怪叫著。他們像兩匹不知道怎麼的絕望的狼,在那裡哀傷地啼哭著,啼哭著。不用問,除了山藥蛋外,別個莊稼的顆粒大部分都讓風吹得掉在了地下。這可好活了那些野雞山雀們,還有田鼠們。沒用人請就一群一伙地來了。野雞和山雀兒白天吃飽喝足了,就找地方去睡大覺。半夜,田鼠就出動了。牠們呼喚著兒女來到地裡,吃喝完以後就開始往家裡轉運。牠們把腮幫當作布袋,滿滿地填著顆粒。跑回家倒進糧倉,再往地裡返去。來來回回的,一黑夜不知道要跑多少趟,也不嫌乏。田鼠不像野雞和山雀,今日吃飽不管明日。田鼠是些勤快的傢伙,牠們要趁這個大好機會,把糧食多多地儲存起來,等到青黃不接的日子,好有的吃。
老女人沒有犁來耕地,她只能用鍬一鍬一鍬地翻。她腰骨不行了,不能使用長柄鋤,只能連跪帶爬地爬跪在地下用小手鋤來鋤田。收割的時候也是這樣,跪坐在那裡一把一把地往倒割,再一摟一摟的把割倒的東西一遭一遭地抱回院裡。半畝地筱麥沒個百十來遭是抱不回來的。每日,從天亮到天黑她不住氣地忙著她的這些莊稼,可是,這一年她算是白忙了,收成頂好有頭一年的三成兒,她算了算,加上以前的餘存,也不夠她吃一年,這可真的是讓她喝西北風呀。
這天,老女人覺出右眼皮在不住地突突跳。左眼跳災,右眼跳喜。她罵右眼皮說,跳屁呢,跳,會有什麼喜呢,笑話死人了。她從炕席底擘下根高粱秸棍兒,用唾沫黏在右眼皮上,右眼皮這才不再跳了。
她挖了幾升黍子,正要碾房壓麵,猛然聽見羅漢在院裡大聲地咬叫,就咬就叫向外衝去。羅漢從沒這樣地咬叫過,這是怎麼了,她放下簸籮就緊跟出去。
老女人家來人了。來了兩個後生。
他們都挎著獵槍,都騎著摩托車。他們是來打生了,他們說莊稼收割過了,兔子和山雞都餵肥了,正好打生。他們想在老女人家住幾天。除了有時候能聽見邊牆那頭的放羊漢唱麻煩調外,快有兩年老女人沒聽過人說話了,她很想聽聽人說話。老女人說住哇住哇,不嫌我家茶飯不好你們就住哇。
兩個後生在老女人家一共住了四天。
第三天的後晌,他們早早的就從野地返回來。有個後生病了,渾身發燒,還打擺子。老女人說沒事的,中暑,吃點藥就好了。她就到堂屋從白泥甕裡夠出她的那團黑藥蛋,摳下一丁點送過西房,讓那後生喝,說一喝保好。倆後生一下子就認出了這是什麼。都問您老還有沒。老女人說:「有的是,今年糧食沒收下,洋煙倒是比去年強,用也用不完。」有個後生問說:「您讓我們看看行不,我們還認不得。」老女人沒客氣,把他們領到了堂屋。兩個後生看見了那團藥蛋,就像是看見了寶貝,嘴大大地張著,半天都合不住。他們的四隻眼睛在放著光。
睡覺前倆後生跟老女人說:「您老可能還不知道,現在政府收購大煙土,您的那些就能換好多的錢。」
老女人說:「我要錢也沒用,我到哪去買東西,要是能換吃的就好了,要能換高粱和穀子就好了。」
後生們說:「都能換,您想換啥就都能換。」
老女人說:「我認不得政府,政府也不來,咋換?」
後生們說:「您想換的話,我們給您跑一趟。」
老女人說:「那敢情好。」
後生們說:「這兩天我們給您添忙,就頂是補報您老人家。」這事就說定了。老女人把那些熬製好的藥留下核桃大的一點自己用,剩下的都給那倆後生。
睡了一夜起來,倆後生連飯也沒吃就騎著摩托走了,他們一走,老女人就後悔了。她趕快進西房。查看查看,獵槍不在了。但洗臉的刷牙的東西在,他們吃剩的那五隻野兔五隻山雞也沒拿走。老女人這才放心了。她領著羅漢到村西坡峁的平石台上向東瞭望。這塊平台是二十一村人們的瞭望站。站在這裡向西能瞭見去涼城的彎彎的路,向東能瞭見邊牆以外的地方。二十一村的祖祖輩輩的男女老少們,都站在這裡瞭望過。哭過,笑過。笑過,哭過。
半後晌,老女人把那倆後生瞭回來了。
他們給老女人帶來六袋白麵。六袋白麵垛在炕上,就像垛起一座山。二十一的地不能種麥子,誰家想吃白麵就得過邊牆東面和那兒的人們去換。二十一村裡誰家能夠一下子有這麼多的白麵呢?誰家也沒有過這種事。過去的老財沒有過,現在的村長也沒有過。不僅是這些,他們還給老女人帶來六包火柴六包蠟燭,六瓶醬油六瓶醋,六包鹹鹽六包味精。老女人簡直不敢相信,那些黑藥能換來這麼多的好東西。即便是每天吃每天吃,一年也吃不完。老女人用門擠了擠手指頭,挺疼的。這就是說,這不是在做夢,這就是說,這件事是真的。
老女人拍著羅漢的腦門說,你看你快看,你見過這麼多的好東西嗎?羅漢衝著老女人汪汪叫了幾聲說,沒見過。老女人真想跑出去,把所有的草人都叫回來,讓他們看炕上垛的是啥,讓他們看看泥甕上擺的是啥。
見老女人這麼的高興,那倆後生更高興,告給她說,政府誇她的煙土好,政府讓她明年就不要種什麼莊稼了,就種煙土就行了。還告給她說,政府說種出來以後,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要啥有啥。老女人說行行行,老女人說她最會種洋煙了。她說早以前日本人就誇她曬熬出的洋煙大大的好,比別家人的都大大的好。倆後生說:「那您老明年就種吧。」老女人說她家還有好籽籽,五稈旗,三稈旗,都有,頂能出奶。後生們說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再來,來幫您換東西。
聽了倆後生的,老女人把所有的五稈旗和三稈旗的籽籽都種在了地裡。籽籽不夠,她就挑好地種,剩下的那些地,她種了山藥蛋,山藥蛋好日弄,費不了她多少事。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她的那些五稈旗和三稈旗上,共熬製出五個黑藥餅。她沒稱,不知道夠多少兩,但她拿手掂了掂,足有上次倆後生帶走的那些的十倍。
比約定的日子提前了一個月,倆後生來了。見到那五個黑藥餅後,他們告給老女人,今年政府除了給她糧,還要獎勵別的,問她想要啥。老女人想想說,今年沒有種高粱,到冬天就缺燒的了,不知道政府能不能給她點燒的。後生們說,給她拉上一車煤,問她還想要啥。老女人想了想說,燒的有了吃的有了。別的就沒啥了。這回,倆後生沒先拿藥就返走了,第二日開來了一輛「130」汽車。他們給老女人拉來四袋白麵,兩袋大米,一車煤。去年給過的火柴啦味精啦什麼的,今年還有。除了這,還給老女人帶來了六件舊衣裳,有棉的有單的。
後生們指著院子裡的那個戴膠盔帽的草人,問老女人說您老人家怎麼就有了膠盔帽呢?當知道了老女人的獨苗苗兒子在井下給悶死後,後生們說那我們就是您老的兒子,您就認下我們吧。倆後生一使眼色,同時響響亮亮地叫了一聲媽。沒眼的雀兒天照顧,老女人想也想不到會有這樣好的事情。她流淚了。這回是高興的過。
一入冬,那倆後生又來了。他們給乾媽送來了鐵爐子,還給乾媽拿來半扇豬肉一整個羊。他們想得實在太周到了。他們要讓這個老女人健健康康活下去,好高高興興地為他們把金幣從樹上搖下來,嘩嘩啦啦地掉在他們的口袋裡。
這一次春播,因為種籽不缺了,老女人把所有的地都種上了阿芙蓉。
一個多月後,花開了。馬頭山下的這塊地方,到處都是好看的阿芙蓉花。紅的像火,白的像雪。野蝴蝶上上下下地飛著,野蜜蜂嗡嗡嗡嗡地忙著。那百十多個草人,觀花賞景似的站在花地裡。二十一就像一座大花園。
這個季節沒有冰雹雨,也沒有霜凍,別的莊稼營生也沒有。老女人和羅漢要不是坐在樹蔭下乘涼,就是坐在坡峁的平石台上瞭望。阿芙蓉開花的這十多天,是老女人最舒心的日子。
花季一過,老女人就忙了。一直忙了兩個月。她這次總共熬製出八塊黑藥餅,她真高興。去年的五塊就換回那麼多的好東西,這八塊又該換多少呢?她想了想,決定自己就要兩塊。其餘的分給乾兒子,每人三塊。讓他們也拿去換白麵大米,換豬肉羊肉,再換車炭。這些東西她還有的是,足夠她明年一年的吃用。她還決定讓乾兒子把她那兩塊給換成麥子和谷子,為的是這兩種東西好保存。
一切都忙完了,沒什麼緊要事了。她就動手整修她那些草人。就整修就和它們說話,就和它們說話就等她的乾兒子。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百十多個草人都整修完了,她沒有等住她的乾兒子。綠草開始發黃了,她唱麻煩調的放羊漢已經不再在那頭山梁上放羊了,她還沒等住她的乾兒子。樹葉都落完了,她還沒等住她的乾兒子。
這幾個月,她和羅漢每天每天都要站在坡峁的平石台向東瞭望,前晌瞭完後晌望,瞭望著那條灰白乾硬的路,可她越望越沒有希望。老女人快要急瘋了。
老女人知道這是出事了,可她只知道出事了,就是想不出出了什麼事。
又是一個殘月昏黃的刮著大風的夜,只要是一過了深秋。二十一最不缺的就是這種大風捲著塵土的夜晚了。
老女人睡在她的窯房裡,她夢見她的兩個乾兒子像兩匹快樂的小馬,向她跑過來。這時,她被羅漢汪汪汪的咬叫聲給吵醒了。
來了,是他們來了。老女人快快地穿起衣服,快快地下了地。但她還沒有把蠟燭點著,窯門「哐」一聲被推開,站進幾個人。明晃晃的手電光向她射來。
有個人用侉侉話問老女人說:「妳就是所謂的乾媽?」她讓她們的氣勢給嚇壞了,她也沒聽懂那個侉侉在問她什麼,她沒說話,只是搖搖頭。那侉侉話又說:把妳的鴉片交出來。」她仍沒說話,仍是搖搖頭。那侉侉哼了一聲說:「不老實,搜!」
他們沒用人動手。他們有隻渾身的毛閃著油光的大黑狗。那隻狗很快地跳上泥甕,用爪子把甕蓋扒在地下,從裡面叨出個布口袋,交給那侉侉。侉侉拍拍牠的胸脯說:「再搜!」那狗聞聞聞地就停在了一個小泥甕跟前,又用爪子把蓋扒掉,裡面滿滿裝的是阿芙蓉花籽。那侉侉又讓大黑狗搜了一遍後,斷定再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了,就讓一個人給他們搜出的東西照相。照完相,把東西收了起來。
那侉侉對老女人說:「把錢交出來!」坐在鍋台上的老女人早已經嚇壞了,她連頭也不會搖了。侉侉罵了聲裝瘋賣傻,就又大聲說:「搜!」
這次是人動手,他們原以為一定會搜出很多的錢,說不定還能搜出美元。可是,家裡院外翻騰遍了,連窨子也找了,一直到天明,也沒見半分錢,只好住手。
把這老傢伙帶走!侉侉一聲吼叫,幾個人連揪帶扯就把老女人拉出院。被擋在門外的羅漢,見他們揪扯自己的主人,汪汪汪叫著就退就咬,大黑狗猛地撲上來,和羅漢打開了。牙都快掉沒的老羅漢哪是對手,沒兩下就讓把耳朵給咬住了,大黑狗一使勁,羅漢的耳朵就掉了,半個臉的皮也被血淋淋地撕了下來。羅漢慘叫著調頭就跑,一下給閃進了窨子裡。
老女人被推上了裝著鐵柵的車,拉走了。
月亮落了。太陽上了。
紅紅的日頭照著馬頭山,照著二十一,照著坡坡畔畔站著的那百十多個草人人,照著站在坡峁平石台上的老羅漢。
羅漢掙扎著從窨子跳出來後,到處都找不見牠的老主人,牠就來到平台上。牠的腮幫拖吊著一塊毛皮,黑亮的血還在叮叮的往下滴著。
羅漢疼得都快張不開嘴了,但牠還是朝是日頭升起的地方用勁地汪汪叫著。牠的右眼讓血糊得睜也睜不開,但牠還是費勁地要往開睜。牠就汪汪汪地叫著就向東瞭望。牠在呼喚著瞭望著牠的主人,呼喚著瞭望著那個捨不得離開二十一的老女人。
根根
連住幾天了,根根每日上馬脊山。
他哄女人說出地鋤穀子,可他連一壟也沒鋤過。到了地裡,他就圪蹴下來,拾塊石頭蛋「嘎嘎」地敲鋤板。他假裝是在修鋤,瞅望著地頭那邊的路,看看是不是有人,爾後再看看左右的地。只要是斷定四周沒人會注意到他,他就快快地向溝走去,順著溝峪溜進山裡。
頭天,他在山上用鋼絲編紮了一個籠子。這鋼絲是在城裡拾的。那年他跟村長進縣城拉化肥,前頭有個賣羊肉串兒的從自行車上掉下一捆鋼絲。人家不知道掉了東西,他也不喊。不管有沒有用,先拿回去再說。他就拾起裝在蛇皮袋裡。這是百十多根自行車的廢輻條。拿回沒用,扔在那裡。這次派上用場,想起拿它編籠子。
有了籠子,他就在山上到處轉悠,到處找看。終於在那天的前晌,給逮住個山松鼠。他用帽子扣它時,往前一撲,右臉讓山圪針給劃破了,可他不嫌疼。只要能逮住個山松鼠,他是不在乎臉疼不疼的。
他很小心地把山松鼠裝進籠子裡。看著黑脊梁的山松鼠拖著大尾巴,在籠子裡繞來繞去地繞圈圈,他真高興,高興得給唱起來:
二茬茬蘆草不出穗
守住要命鬼不瞌睡
「我看你就是那要命鬼二妹妹。」他說山松鼠。山松鼠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也顧不上聽。它忙著在籠子裡繞圈圈,看從哪兒能找個出處好去逃命。
根根提著鼠籠返回自家的穀地裡,把籠子藏在地頭的一窩圪針叢後。其實不藏也沒事。他知道除了自己家裡人,再沒有誰會到這兒來。他的鼠籠不會被人發現,也不會被孩娃們拿走,可他還是覺得藏起來好,萬一有個閃失就壞了大事。他在籠子裡給山松鼠留了一把高粱顆粒。這是事先就準備好了的。他想得很周到,他可不想讓他的山松鼠給白白地餓死。水是用不著放的。山松鼠這傢伙耐渴,三天五日不喝水不要緊。
藏好鼠籠,看看日頭,該是回家吃晌飯的時候了。他進地取了鋤,扛在肩肩上,看上去也好像個出地受完苦的在往家走。「二茬茬蘆草不出穗,守住要命鬼不瞌睡。」一路,他嘴裡「哼呀哈」地唱個不停。
根根真高興。
回到家裡,他沒跟任何人說起逮山松鼠的事,跟女人沒說,跟孩子也沒說。他連那捆自行車廢輻條也是偷著拿出動的。他什麼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他怕他們給壞了事。這些,都是一個月前就思謀到了的,盤算好了的。
吃過晌午飯他跟女人說今兒不歇晌了,得趁下雨前趕快把地鋤完頭遍。他扛著鋤到了地裡,從圪針窩夠出鼠籠。山松鼠還在一圈一圈地繞圈圈,也不嫌乏。不知道它黑夜睡沒睡覺。
他很小心地打開手關門兒,探進手把山松鼠捉出來,裝在布袋裡。
他穿過莊稼地,截近兒來到一處溝口。這處溝口是他們村到鄉裡必須要經過的地方。
他坐在樹陰涼下,瞅望著村子的方向。
他在等村長的兒子生生。
生生要在快起晌的時候,去鄉中學唸書。
別家的孩娃們在村裡唸個小學就再不唸了,就都讓幫著大人做營生。村長用不著兒子幫,村長有的是錢雇長工雇短工。他要供養兒子繼續唸書,要叫他成大氣候。儘管村長他也知道生生不是個能夠學成的東西,可他還是硬逼著他上了鄉中學。
今兒生生是不是逃學不去了?是不是晌午就沒回家?是不是睡過了,大人忘了叫他?要真的是這樣,那還得再等一天。不愁。一個月三十天。不愁等不住他。正想著,從村裡走出個人,遠遠地往過走。
如是生生就迎上去,如不是就躲開。
來人的影子越來越大。
就是就是。就是那個小狗日的。
生生過來了,根根迎著他站起來。等生生到了跟前,他捧捏著山松鼠說:「生生你看我扣住個山松鼠。」
根根說:「我在馬脊山上扣的。」
生生說:「咿咿呀!真好看真好看的一隻山松鼠。」
根根說:「我想到你們學校去賣個錢。」
生生說:「根叔你快賣給我哇。」
根根說:「說的。能賣給你?想要就給你哇。」
生生說:「真格兒給我?」
根根說:「說的。給你就是給你。給你。」
就在這時候,根根假裝很疼地「嗨喲」一聲,讓山松鼠掉在地下。山松鼠一眨眼工夫順著溝畔不知竄哪兒了。根根還抱著手叫喚。右手指甲把左手食指掐個白印兒,假裝是讓山松鼠咬的。生生才不管是真咬了還是假咬了,他去追那隻山松鼠。可他哪能追得住,緊追著就沒影兒了。
生生返回說:「追不住。」
根根說:「哪能追住,逃生的牲口兒誰也追不住。」
生生說:「多好的一隻山松鼠給跑了。」
根根說:「不稀罕牠。想要叔再給你捉。」
生生說:「您當那好捉呢。」
根根說:「好捉。我知道山上還有一窩小的。好幾隻呢,剛學會爬牆崖。好捉。」
生生說:「那走。」
根根說:「你不上學?」
生生說:「您別告我爹。」
根根說:「說的。我也當過小時候。」
根根望望遠處,再望望前後。四下裡沒一個人。這個時辰,人們都在自家裡歇晌睡覺呢。
根根說:「要走快走。」
生生說:「快快兒走。」
生生跟著根叔上了山。讓根叔引到了壁牆崖上。
一心想著山松鼠的生生他再也回不了家了。他被根叔給從崖頂推下了溝,跌死了。人一死了就再也活不了了。生生再也回不了家了。
前兩年,村長雇著根根開荒種黃耆。村長說你那幾畝爛地種不種也寡淡,給我種黃耆我每年給你三千塊。頭年的收成還算馬虎的,村長給了根根五百塊說,餘下的明年一塊兒結算。根根沒敢硬要,就給村長種了一年。可這年收成不如頭年。村長怨根根沒給務弄好,不給他工錢。根根說又不是我的過,是老天爺的過。村長說那你和老天爺要去哇。根根說頭年的錢你總得給夠我哇。村長說,不讓你賠我今年的損失就夠給你情面了。這樣,根根就頂著是白給村長受了兩年。自己的地靠女人務弄也沒收下多少東西,家裡連口糧也沒了。只好跟人們借著度饑荒。
有人背後教給嗆說根根你告他去。根根搖頭說我不敢。
根根知道明著跟村長鬧是鬧不過去的。他就決定來暗的。各種法子都思謀過盤算過,最後定下個害村長的這個命根子。
根根把生生推下山後,他爬在山崖頂往下看。底下十多丈深,看不見生生摔在哪裡。他心裡有點不踏實,要是沒摔死給爬回村,那可就灰了,他繞到山崖溝底,一處處一處處找。最後在一個圪針窩旁找到了。
生生的腦袋開了瓢,白的紅的東西濺得四處都是,可生生的眼睛卻是大大地睜著,嘴大大地張著。見到生生的這種樣子,根根一下子給嚇了,拔腿就跑,可他越跑越跑不動。越跑越覺得是生生在追他。跑到自己家的穀地後,就再連一步也挪不開了,一下跌爬在地圪畔。
爬在地圪畔的根根讓這一嚇給嚇壞了。
根根害怕極了。這可是他事先沒思謀到的,也是沒有盤算到的。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會嚇成這種樣子。
根根爬在地圪畔「呼哧呼哧」喘大氣。
這怕啥。誰也沒看見誰也沒聽見,誰能知道這是我幹的。
這怕啥。那是他自己逃學上山逮山松鼠跌死的。
根本也怨不到別人的頭上。要怨也得怨他自己。
這怕啥。
不怕。怕也不怕。
儘管根根一遍一遍教給民說用不著怕,可都沒用,都不頂事,還是要不由人地害怕。
天黑了,他才從圪畔爬起身,挪蹭回家。
飯早熟了。他跟女人說盡病的,就爬上炕。女人說你是中暑了,給你拿粗針放放血。一聽說血,他更害怕了。他罵女人說,爺是受乏了。他跟女人要了半瓢冷水灌進肚後,就隨手抓過件不知是誰的什麼衣服,蒙住頭躺下了。
女兒吸溜糊糊的聲音,兒子嚼醃菜的聲音,女人洗鍋的聲音,羊在圈裡「咩咩」叫喚的聲音,讓所有的聲音都使得他心煩。熬盼到女人鋪了炕吹了燈,一切都靜悄下來,他才把頭露出來。
他睜開眼睛瞪著黑頂棚。他在從頭思謀著和盤算著,想想後頭該咋辦。
怕也沒有用,得想想該咋辦。
猛然,他有了主意,把心放下了。是村長一家人在半夜呼喊著「生生──生生──」尋找生生的時候,他一下子有了主意了。他把心放下了,放展了。慢慢地,他就給睡著了。
第二天早起,根根跟女人說,睡了一黑夜,狗日的病好了。女人說今兒歇緩上一天哇。他說不能,得趁下雨前趕快把該鋤的都鋤完。
乘女人不在屋裡,他跟兒子說:「喜喜,你想要山松鼠的話今兒就甭去上學了。一會兒到穀地找我。」喜喜說嗯。他又說:「甭讓你媽知道。要不她就會把你送書房去唸書。」喜喜說嗯。他又說:「你也甭跟別人說。要不,會告了你老師。」喜喜說嗯。
吃完早飯,根根就扛著鋤離開了家,來到穀地等兒子。他一會兒站起來瞭瞭,一會兒站起來瞭瞭。真怕發生了啥意外,喜喜來不了。當他有點發急,又要開始害怕時,喜喜來了。
根根說:「你媽知道不?」
喜喜說:「不知道。」
根根說:「別人有人問沒?」
喜喜說:「沒人問。」
根根說:「咋才來?」
喜喜說:「看紅火。生生丟了。」
根根說:「管他。」
喜喜說:「車上下了條大狼狗。」
根根說:「走哇。快走哇。去遲了小山松鼠出窩耍去了。逮不住了。」
喜喜說:「要捉住兩隻就給妹妹一隻。」
根根說:「快快走哇。」
根根從圪針窩後夠出鼠籠,引著兒子往溝走去。喜喜跟在爹的屁股後頭,一顛一蹦的,連跑帶跳的,「就要有很好看的大尾巴黑脊梁大眼睛的山松鼠了,還不是一隻,是好幾隻。要挑一隻最好的分給妹妹。要叫爹也給妹妹做個籠子。」
上了山。到了壁牆崖。喜喜聽了爹的,爬在崖頭往下看,看著看著,就被他爹送到半空,送下崖底。
根根的心平靜下來了。
用我喜喜抵了你生生的命,賠了你了,不欠你的了。現在你倒是還欠著我的兩千五。我不怕了。走到哪兒我也不怕了。我有理。根根就在這麼想著,就把鋼絲籠拆成一根一根的輻條,又捆成一捆。他返回到穀地,看看陽婆,還早著呢。他拾起鋤,彎下腰。六七天沒鋤一壟,這得趕趕,盡量在下雨前把地鋤完。
根根往手心裡「啵啵」地吐些唾沫,把鋤握握緊,「嚓嚓」地鋤開了。
不遠處的溝梁上,有隻咕咕鳥在不停地叫:
快快鋤穀,快快鋤穀。
最後的村莊
老女人站在村西坡峁上的平石台向東瞭望。她把手平展在眉頭上,給眼睛搭上棚。她這麼做,並不是為了遮光,她這麼做只是因為習慣了這麼做。只要是站在這外坡峁向東瞭望,她就把手遮在眉頭上。好像給眼睛搭個棚,她就能看得遠些似的。
背後的日頭把她的影子打在坡下,像個鐮刀,鐮刀旁邊還有個黑影,那是她的羅漢。
羅漢坐立在她的右邊,陪著她幫著她向遠方望去。不知道牠是真的看到了什麼還是覺得這個世界太寂靜了,牠就「汪汪汪」地叫了那麼幾聲。緊接著,他們背後的馬頭山就有回音傳過來,「汪汪汪……」隨後,二十一又靜了下來...
目錄
代序 : 彷彿只有地母能包容一切──談曹乃謙的小說 /黃錦樹
山藥
蛋山
丹丹
豆豆
根根
蕎麥
沙蓬球
齋齋苗兒
親圪蛋
野酸棗
苦杏仁兒
老汪東北蒙難記
最後的村莊
懺悔難言
老漢
黃花燈
英雄之死
不可難聞
孤獨的記憶
跋: 眾神的花園──我讀曹乃謙小說 /陳文芬
附錄: 「我只想寫他們一個個的真實苦悶」──袁復生訪問乃謙
代序 : 彷彿只有地母能包容一切──談曹乃謙的小說 /黃錦樹
山藥
蛋山
丹丹
豆豆
根根
蕎麥
沙蓬球
齋齋苗兒
親圪蛋
野酸棗
苦杏仁兒
老汪東北蒙難記
最後的村莊
懺悔難言
老漢
黃花燈
英雄之死
不可難聞
孤獨的記憶
跋: 眾神的花園──我讀曹乃謙小說 /陳文芬
附錄: 「我只想寫他們一個個的真實苦悶」──袁復生訪問乃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