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第一次見張智凱,周圍的空氣是金色的熱流,他穿著短袖制服衫,在球場上不停追逐,亂髮飛揚。這樣的記憶稍稍驅走了寒意。
抽屜裡放了一張用膠帶黏合過的相片,那是我和張智凱各自的十七歲照片拼在一起的。
我時常作了一個這樣的惡夢。有天醒來,我連右耳也聽不見。這樣的恐懼和惡夢在十七歲以後日益嚴重,暫時性的耳鳴就會讓我驚慌失措。或許是因為喜歡裕翔的關係,讓我驚覺我即將要失去的東西有太多。
但這樣的惡夢因為張智凱而有了不同,我的夢開始改變,我看見我們那一天在海邊的情景,他在我耳邊說了第三個願望,夢裡的我沒有失聰,我的左耳能聽見他說的話。夢裡我還記得他說了什麼,但每次醒來總會遺忘。
傾聽張智凱說話時,好幾次我都以為我的左耳痊癒了,我能聽見他的笑聲,我真的覺得我的左耳聽得見他的聲音。
或許有一天,我的左耳,真的也能聽見那男孩乾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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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續幾天,張智凱都跑來我家,還厚顏無恥地一起吃晚餐,我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沒事來幹麼,今天,當我要上樓回房間時,聽見弟弟房間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原因是張智凱趁弟弟去上廁所,躲到衣櫥裡,等弟弟回來後再突然跳出來,把他嚇得屁滾尿流。
無聊的小男生。
「喔!討厭啦你!幹麼這樣嚇人家啦!」弟弟聲音嬌嗔,故作小跑步地在張智凱身後追逐,小手不斷揮動,像小雨般輕輕滴落在張智凱的身上,張智凱回身反手抓住他,好一對小情人。
弟弟不會在情傷之後性向大變吧?
我關上房門,不打算去打擾他們小倆口了,開始整理後天要去班遊的行李,心情雀躍不起來,心裡反而悶悶的,好難受,我還在想著裕翔,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我跑到垃圾桶邊,想把幾天前丟掉的照片撿回來,但垃圾桶裡一張紙屑也沒有,這才想到昨天把垃圾拿出去倒掉了。我既後悔又難過,也不想這樣反反覆覆,總是一下豁達又一下悲傷地矛盾糾結,像生了場大病似的,不只是自己,連生活周遭的一切也開始四分五裂。真是夠了,到底要自憐自艾到什麼時候?
我聽見門外傳來張智凱要回家的道別聲,才發現我的門縫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塞進了一張紙條。這已經是第三張了,張智凱每次都會在回家前偷偷往我門縫下塞進一張紙條。我打開這張紙條前,先回想了前兩張紙條裡窮極無聊的內容。
第一天寫著:「今天學校有體育課,所以我穿體育服。」一句廢話。
第二天寫:「林育民的腳很臭。」就這樣。
幹麼?這些蠢話有必要這麼慎重地寫下來,然後偷塞進我門縫裡嗎?看著現在手上的這張紙條,我先是翻了翻白眼,再無奈地將它打開來,上面寫著:
「天氣還是很熱,一點也不像秋天,一定是全球暖化太嚴重的關係。妳不覺得地球愈來愈危險了嗎?我把我的手機號碼給妳,一有危險要記得打給我。」下面果真寫了一組手機號碼。
好一個神經病。
我把紙條扔進抽屜,我為什麼不扔進垃圾桶裡?
嗯……我打算等房間裡的小垃圾桶滿了再一起拿出來倒。我不會留著這些紙條,遲早會丟的。
晚上洗完澡回到房間時,弟正好經過我房門,他看見我放在地上準備好要去班遊的行李,探顆賊腦袋問:「妳要跟人私奔喔?」
「我後天要去班遊啦。」
隔天早上一如往常,繼鳥啼聲之後,傳進耳裡的就是弟弟慌慌張張的呼喊,再伴隨著乒乒乓乓碰撞到東西的聲音。
「襪子呢?我還有一只襪子呢?我要遲到了啦!媽!」
我躺在床上,半瞇著雙眼聽著房門外的人忙上忙下。今天我沒課,所以才有這樣難得的悠哉。現在要幹麼?除了刷牙洗臉,我完全沒事可做。
我就窩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搖控器在我手上,頻道一台換過一台,把所有的頻道都輪過了一遍,我仍緊抓著搖控器繼續按著,彷彿這是除了想念裕翔之外我唯一能做的事了。直到下午五點,弟弟放學回到家,我才從沙發上爬起,名副其實的廢人一個。這一點,弟弟就比我好太多了,他懂得看開,現在已完全走出了情傷。也許他是有了新的就忘了舊的,所謂「新的」,我想是張智凱,看看他們感情多好,動不動就帶回家來幽會。
「你同學今天沒來啊?」我問,前幾天這個時間他都會跟著弟弟一起回來。
「等他想來自然就會來。」弟春風滿面。
我居然嫉妒起自己的弟弟,為什麼他能這麼快就咧嘴大笑快樂的過日子,我卻仍在這裡自悲自憐?我向來都嘲笑弟弟沒大腦,可能那也是我一直羨慕的,我希望自己能夠沒有腦袋去記住任何事,與其強迫自己去想通什麼,不如什麼都不要想,直接忘掉就好。
走到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回身時腳邊不小心踢到了東西,低頭一看,幾顆碩大如人頭的柚子在廚房地板上滾動。中秋節已過了一個多月,都幾乎忘記家裡還堆了這幾顆,只在不經意踢到時才會想起它們的存在。我把水杯擱在一旁,彎腰拾起其中一顆柚子。中秋佳節裡,烤肉是主場活動,戴柚皮帽互相取樂是串場。長輩都說把柚皮帽戴在頭上會變得比較聰明,這種狗屁倒灶的事竟能流傳到現在,又是哪個大人在騙小孩啊?
我小心翼翼拿起水果刀,由上往下劃,在柚皮上割出五道切口,再沿著痕跡一一剝開,取出中間的果肉,剩下如蓮花般盛開的柚皮拿起來倒蓋在我頭上。柚皮帽微微地蓋耳。不管是不是真的會變聰明,我只希望我這顆閉塞的腦袋能夠想清楚些什麼。
我戴著柚皮帽走出廚房,又回到客廳繼續窩在沙發上。弟弟看了一我眼,沒對我頭上的東西感到好奇,而是把注意力停在我手上的果肉問:「喂,給我一半。」
「要就全給你。」我把整顆果肉扔給他,他也接得很準。
門鈴聲響起,弟弟起步去開門,張智凱的聲音隨即傳進我耳裡。
「林育民!我要找你姊!」好大的聲音。
我瞬間從沙發上跳起,幹麼幹麼?這個神經病又怎麼了?
「我沒有要進去,你叫你姊出來啦。」張智凱又說。
我很錯愕,沒多久,就看著弟弟一臉百思不得其解地走過來,納悶道:「喂,妳是不是上次欠他的錢還沒還啊?」
張智凱又在門外叫:「林育民!快一點!」
我硬著頭皮起身,走去門外見他。
「你到底想幹麼?」我怒不可遏。
「噗!」他一見我就大笑,指著我的頭說:「哈哈哈,妳好呆。」
我突然想到我的柚皮帽還戴著,惱羞地把頭上的柚皮快速抽下來,一臉生氣地看著他。
「你到底想幹麼啊?」再問他。
他仍一臉傻笑,不怕我發脾氣。接著回身,把掛在單車把手上的一袋東西遞給我。我一看,印有便利商店圖案標誌的塑膠袋裡裝的全是零食。
「你給我這麼多餅乾幹麼?」如果他這是要向我示好,那會不會把我的年齡降太低了?要是我現在只有五歲,我想我會答應他的追求,但這袋零食對二十歲的我來說只覺得可笑。
「林育民跟我說妳明天要去班遊,那我們明天就見不到了。」他把斜掛在身上的書包掀開來,向裡面摸索,「妳要記得帶餅乾、零食、還有……還有……」
看他找這麼久,我不免好奇地往他書包裡看了一下,他突然抬頭,正對我開心的笑,「還有我的照片。」說完,他就從書包裡掏出了一張照片給我。
又不是小學生郊遊,他給我這麼多零食幹麼?還有,他給我他的照片又是幹麼?而且這張照片還被剪掉了一半。
「這是我覺得比較帥的一張照片,旁邊是林育民,我把他剪掉了。」他又笑,風附和著他的笑聲,吹起覆在他額前的髮,露出一張滿滿的笑臉。
看他這樣人畜無害的單純,我的聲音變得低低的,覺得自己剛才對他太凶,「給我你的照片幹麼?」
「晚上睡覺前可以拿出來看啊,」他一本正經地解釋,「後面還有我的簽名。」
他又不是偶像……
「你找我,就是要給我這些啊?」看他臉上的笑和照片裡的一模一樣,我突然沒有原先那樣生氣了。
「嗯。」他點頭,把劉海推到旁邊去,露出烏黑的眼瞳直視我的眼睛。
自從認識這個男孩以來,他的單純靦腆及偶爾的隨性不羈一直帶給我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像,我知道那是在某本書裡,或是某個故事裡曾出現的人物,但我卻一時想不起來,說不出他到底是像誰。
「妳不能跟林育民說我把他剪掉了。」說完,他跨上單車。
「要回家了?」
「嗯。」
「時間還很早,腳踏車還不會變南瓜吧。」我自己也驚訝,我竟然想留他。平常想趕都趕不走,現在他自己要走了,我又留他做什麼?
「反正留下來妳也不會跟我說話。」語氣裡故意有些小埋怨,他調整好書包,準備踩下第一步。
「那個!」我出聲,他停下動作,目光轉向我。我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低頭剛好看到手上的柚皮帽,「我要跟你說謝謝,那……這個給你。」我把柚皮帽蓋到他頭上去。說實在的,這樣的回禮不算太上道。
「哈哈!」他好開心地笑,原本以為他會嫌棄地拿下來,想不到他竟然這樣戴著騎走。
他不會就真的這樣戴著柚皮帽一路騎回家吧?
單車滑了幾公尺遠之後,他突然回頭對我大喊:「喂,那等妳回來我們就來談戀愛!」說完,繼續踩著單車悠遊在小巷裡,聲音迴盪,伴著他的制服飄揚。
什麼啊?那個柚皮帽可不是給他拿來做定情物的。
周遭景物和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但男孩的背影並沒有隨著模糊,四周靜得不尋常,像是個靜音的畫面,彷彿再過一會兒,我的目光與那背影交織出來的主題曲,就會若有似無地悄悄滑進這片螢幕裡。我靜靜看著,瞬間覺得他頭上的那頂柚皮帽在發亮,好顯眼的一顆頭。想像他喜孜孜的笑臉,戴著柚皮帽一路騎回家的傻樣,我笑了好久。
接連續幾天,張智凱都跑來我家,還厚顏無恥地一起吃晚餐,我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沒事來幹麼,今天,當我要上樓回房間時,聽見弟弟房間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原因是張智凱趁弟弟去上廁所,躲到衣櫥裡,等弟弟回來後再突然跳出來,把他嚇得屁滾尿流。無聊的小男生。「喔!討厭啦你!幹麼這樣嚇人家啦!」弟弟聲音嬌嗔,故作小跑步地在張智凱身後追逐,小手不斷揮動,像小雨般輕輕滴落在張智凱的身上,張智凱回身反手抓住他,好一對小情人。弟弟不會在情傷之後性向大變吧?我關上房門,不打算去打擾他們小倆口了,開始整理後天要去班遊的行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