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動
繁華事散逐香塵，笑問故人何處歸，
人生如夢，蒼涼幾許，無言問情天，
時光荏苒，彥明把憶萱收藏在回憶裡，
當她是他生命中美麗的驛站。
冬季的白天特別短，才傍晚五點多，天色已經整個暗下來，西方只剩下一抹紫色的捲雲，緩緩在天的銀幕淡出，這樣的黃昏充滿浪漫的神秘色彩。
計程車停在學安家大門口，秋燕先下車，彥明尾隨其後，兩人吃力的把學安從計程車裡「搬」出來。學安右腳踝掛彩了，包裹著厚厚的繃帶和紗布，只要稍稍移動，學安便皺起眉頭，顯然非常的痛，整張臉蒼白如紙。
「輕一點⋯⋯輕一點⋯⋯」母子連心，秋燕心疼的不得了，真恨不得替兒子受苦。
好不容易把受傷的學安整個人抬下計程車，彥明轉身把學安背起來，學安雖然清瘦卻有六十幾公斤的體重，讓彥明背起來倍感吃力。
公寓樓房沒有電梯，秋燕家在四樓，彥明只得拾階而上，學安的腳傷只要稍微震動便會劇痛不已，所以不能走快，爬到二樓的時候，彥明便已經氣喘如牛，汗如雨下，三個人用蝸牛般的速度慢慢往上爬。
好不容易上了四樓，彥明把學安背進他的書房，輕輕將他放在床上，才鬆口氣，掏出手帕擦汗。
「張老師，真是謝謝您，沒有您幫忙，我真不知道要怎麼把學安扛上來。」秋燕倒杯開水遞給彥明。
「王太太，真的非常抱歉，身為導師沒把學生照顧好，有失職守。」彥明喝水時臉上帶著歉意。
「媽，下次沒有老師可以請搬家公司啊！」學安忍著腳痛還是愛說話。
「開什麼玩笑，不准有下次，好好休息。」秋燕把彥明帶到客廳坐下休息。
「這孩子就是太調皮了。」秋燕搖搖頭。
「老師，我和媽媽之間有嚴重代溝，您不會了解的。」學安在房間喊話抗議。
「學安，腳不痛了是不是？還有心情耍嘴皮子！」秋燕皺起頭來。
彥明放聲大笑，他們母子倆可真有趣，對秋燕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是沒辦法了解的。」
「媽，留老師吃飯吧！」學安央求母親。
彥明不安的站起來，急忙說：「這樣不好意思，王太太！我該告辭了！」
秋燕聽見彥明肚子咕嚕嚕叫了幾聲，不禁抿嘴而笑，彥明窘迫的漲紅了臉，今天下午校慶籃球賽自己消耗許多體力，早就飢腸轆轆，加上想起秋燕的美味家常菜，更叫他垂涎三尺。
「老師，別客氣，冰箱還有些菜可以湊合湊合，您先看報紙，我馬上好。」秋燕穿起圍裙準備做菜。
學安坐在自己床上，又得意又痛苦的笑了笑（因為腳傷還很痛），向老師喊著：「導的，我媽媽不隨便請人在家吃飯，你可是第一個哦！」
彥明尷尬環顧四周，學安的家佈置得溫馨雅致，清清爽爽，整潔又有秩序，讓人情不自禁想投入它的懷抱，這種感覺多麼像憶萱還沒去世之前，他們共同經營的家啊！
台南市郊的那棟房子如今成為憶萱的紀念館。彥明在憶萱安葬後，搬回鄉下與父母同住。
每日清晨天未亮，彥明就像往常般起床晨跑。他什麼事都不想，一味向東方日出的方向跑，直到跑累了，才慢慢往億萱安息的公墓走去，看看他結髮妻子和來不及出世的孩子，為她們種花拔草或說故事給她們聽，然後才回家吃飯，去學校上課。
剛開始，彥明的家人看見他這種行徑，還以為他受不了精神打擊，瘋了呢。
還好彥明很快從悲傷裡恢復過來，把全部心思寄託在學生身上，天真活潑的學生彌補了他受創的心靈，讓他活得充實自在而平靜。
繁華事散逐香塵，笑問故人何處歸，人生如夢，蒼涼幾許，無言問情天。時光荏苒，彥明把憶萱收藏在回憶裡，當她是他生命中美麗的驛站。
彥明手上拿著報紙假裝正在閱讀，聞到濃郁的菜香，五臟六腑不聽使喚，發出自然反應，回神，才發現自己緊張的連報紙都拿顛倒了。
他轉頭看著秋燕忙碌的背影，推推臉上的大粗黑框眼鏡，心中竟有無限感慨與憧憬。
飯後，秋燕在廚房處理善後，彥明陪學安在房間聊天。學安的書房雖然才四、五坪大，卻整理得相當乾淨整齊。
窗邊的粉彩組合書架擺滿學安訂閱的科學雜誌及課外讀物，其中還謄出一個空位，擺著彥明送給學安的籃球。書架頂端兩盆黃金葛緩緩爬下來，把書房點綴得綠意盎然。
學安的床緊靠牆邊，書桌的相框裝著秋燕、彥明、學安三人在植物園合拍的相片，三人表情各異，看來有點滑稽。
「相片感覺很好吧？老師！」學安很有成就感的問老師。
「就把它當作一個紀念吧！」彥明笑了笑。
「導的，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學安真是個包打聽。
彥明搖搖頭，深吸口氣說：「都過去了！不想再提啦！」
「喜不喜歡『她』？我可以幫你！」
學安忘記自己腳受傷，興奮的挪動了身子，結果腳又痛起來，他輕微的呻吟了一聲。
「小心點，不要亂動，剛才醫生幫你打了止痛針所以比較不痛，等藥效過了以後，可能又會發作起來。」
彥明從運動夾克的口袋拿出一大包的藥：「睡覺前記得吃，這種傷到夜深人靜時才折磨人，會痛得你睡不著。」
「老師不要回家，留下來陪我！」學安拉住彥明的手，用乞求的眼光看著老師。
今天下午他受傷的時候，要不是老師用溫暖的大手緊緊握住他，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學安多麼渴望有個像這樣的父親啊！
「勇敢點，要像個男子漢！」彥明拍拍學安肩膀安慰他。
這時秋燕端了一盤水果進來：「張老師，用點水果，今天真是太感謝您了！」
她的頭髮雖然有點凌亂，但那張均勻細緻的瓜子臉，還是讓彥明怦然心動。
而她的心卻是一口冷冷的井，表面平靜無波，然而誰也摸不清她的情有多深。
彥明今天流了許多汗，頭髮像麵條般糾結在一起，還沾滿許多灰塵，全身也都是泥土，站在白淨的秋燕面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好狼狽，再加上夜已深，吃兩口水果就急忙告辭了。
第十一章 渴望
她曾經把最美好的自己，獻給她的最愛，
回憶新婚燕爾那段甜蜜時光，竟不知不覺的笑著，
如今漫漫長夜，只有孤單的自己與自己對談，
她多麼渴望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傾訴心中壓抑十幾年的鬱悶心情啊……
熱水緩緩流進浴缸，水蒸氣飄浮在空氣中，浴室的鏡子一片模糊，秋燕捧起水潑潑鏡子，讓鏡面恢復原來清晰的面貌。
雖然只是微寒的初冬，但下午發生的事，還是讓秋燕嚇出一身冷汗來，好不容易把學安安頓好，秋燕才有時間整理自己。
她靜靜審視鏡中自己，玲瓏的身材，絲毫看不出是個四十歲還曾經生育過的女人。柔細肌膚依然吹彈可破，純淨的臉彷彿盛開的百合。
她曾經把這一切，獻給王景，獻給她的最愛，回憶新婚燕爾那段甜蜜時光，鏡中的「她」，竟不知不覺的笑了。
答應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好好的計劃妳自己……王景的話，又在秋燕耳邊響起。
這陣子，秋燕看著學安逐漸長大、懂事，心中竟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就算自己努力工作，想盡辦法讓自己又忙又累，但是那種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她知道，孩子大了，總有一天會離開她的身邊，去追求自己的理想，而自己呢？
漫漫長夜，只有孤單的自己與自己對談，她多麼渴望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傾訴心中壓抑十幾年的鬱悶心情啊！
這種衝動，在認識彥明之後越來越強烈了。或許就像美雪告訴她的，女人是個花園，需要一位園丁來照顧與灌溉，花園才會繁花盛開欣欣向榮。
如果花園荒廢太久，恐怕會連顆雜草都長不出來了。秋燕開始害怕那天自己真的化為一片荒原，在油盡燈枯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了。
她將全身塗滿肥皂仔細清洗著，想起王景的吻，曾經像雨點般灑滿自己全身，忍不住又熱淚盈眶了。
這十幾年來對他無止無境的思念他知道嗎？為什麼他從不托夢給她，讓她再看他一眼，再說幾句話？他連聲再見都不說就走了，留下自己在人間受苦。
秋燕喘息著，激動的舀起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淋得溼透，想把自己對丈夫的思念和胸中的慾望澆熄，熱水燙得她全身通紅，可是那團火，還是熊熊的燃燒著。
浴室裡又充滿了水蒸氣，讓她看不清鏡中的自己，最後，她投降了，無助的躺在浴缸裡，自憐自艾的哭泣著。誰教她忘記那段刻骨銘心的夫妻之愛啊！
阡陌行，芳草萋萋，微風岸，秋水長天，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秋燕在浴缸裡模模糊糊睡著了，門外忽然隱隱約約傳來學安呼喚她的聲音，她馬上從浴缸坐起，仔細傾聽，果然是學安，連忙起身把浴袍穿上，用乾毛巾裹住頭髮，衝出浴室。
到了學安房間一看，學安竟然摔到床底下，正淒厲的呻吟著，受傷的腳又被壓到了。秋燕輕輕抬起學安受傷的腳，學安痛得慘叫，臉色發青，直冒冷汗還嘔吐著，彷彿就快休克般。
「忍耐點，媽拿止痛藥給你吃。」秋燕急忙從藥袋拿出紅
紙包，倒開水給學安，學安痛得全身抽筋，把水打翻了，拚命喊著：「媽！我好痛我好痛，快叫老師來，我好痛！」
「先吃藥。」秋燕想把學安的嘴撬開，學安卻一直搖頭一直躲，抱著受傷的腿苦苦向母親求情：「我要老師！快叫老師來……我要老師！」
「這麼晚了……」秋燕猶豫不決。
「媽！求求妳，快一點！」學安痛得臉都變形了。看見學安痛不欲生，秋燕焦急的走到客廳，撥電話給彥明。
彥明正準備熄燈就寢，接起電話，聽到學安出狀況，立刻抓件夾克奪門而出，連燈都忘了關。
到了王家，彥明和秋燕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學安抬到床上，學安像個孩子似的，一看到老師就緊緊抓住他的手，不讓老師離開他的身邊。
彥明想盡辦法才讓學安把止痛藥吞下去，過了好一陣子止痛藥產生鎮靜作用，學安終於安靜瞌起眼睛，慢慢睡著了。
兩個大人鬆口氣，輕輕帶上學安房門，走到客廳，精疲力盡的坐在布沙發上。
「到底怎麼回事？剛剛還好好的，怎麼會摔到床底下？」彥明怕吵醒學安，降低聲音說話。
「我也不清楚，我人在浴室，忽然聽見他呼天喊地，出來一看他就這樣了。」
烏黑亮麗濕漉漉的長髮披在秋燕肩上，讓秋燕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快把頭髮擦乾，別著涼了。」彥明著急的說。
秋燕疲倦又蒼白的容顏在昏黃的燈光下更顯得楚楚可憐，彥明竟有股想抱住秋燕，好好保護她的衝動。但是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怕失態了。
秋燕轉身，背對著彥明擦頭髮，她衣服背面的拉鍊不知道什麼時候滑下來，露出白皙的頸項及修長的背脊，她卻渾然不知，彥明想把視線移開，眼珠子偏偏不聽使喚。
他覺得自己像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就快噴出滾燙的岩漿。
秋燕聽見彥明渾厚又急促的呼吸聲，覺得不對勁，摸摸自己背後，發現自己失態了，羞得滿臉通紅，急忙將拉鍊拉好，背對彥明不敢回頭，因為她不敢想像回頭會發生什麼事。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淡淡的肥皂香味在空氣裡飄浮著，彥明逐漸升高的體溫從背後傳來，秋燕覺得全身無力，頭一陣陣暈眩，幾乎快昏倒了，但是她還是咬緊牙關，努力的挺直背脊。
「燒肉粽……燒肉粽……燒肉粽……」深夜，小販沿街兜售粽子的聲音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
彥明看看錶，已經深夜兩點多了，想自己再不走一定會失去理智，連忙站起來說：「我該走了。」
他頭也不回的奪門而出，走過巷子，才被迎面而來的寒風吹醒。秋燕鎖上門慢慢走回自己房間，兩腿發軟，跌在空空盪盪的大床上，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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