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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遇見了命中注定要愛的女子。
她坐在我最喜歡的咖啡館裡。鑲著鏡子的牆壁前有幾張木桌,她坐在靠裡面的一張旁,對著我微笑。可惜她不是一個人。有個傢伙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我得承認,那傢伙帥得要命。
所以我只是看著她,一邊攪拌我的牛奶咖啡,一邊祈求老天爺行行好顯顯靈。
你知道嗎?我是開書店的,如果你成天和書本打交道,如果你讀過的小說跟我一樣多,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一個結論:可能發生的事遠超過一般人的想像。也許對某些人來說,文學是逃避生活最愜意的一種方式,費爾南多.佩索亞如就這麼寫過。但其實我們只有在生活不如意時才會逃避生活。
我認為文學毋需把世界擋在門外,正好相反!文學往往把世界帶進了我們的生活。
也許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派,可是,為了一本書而編出來的故事為什麼就不能出現在真實生活中呢?文學可以是通往現實的奇妙道路,因為它讓我們睜開眼睛,看見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每天都可能發生的事!
就拿今天來說吧!本來這不過是四月裡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四,現在卻成了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個星期四。此刻的我處於非常狀態,已置身在某個故事裡。要說是在小說裡也行,只不過這本小說的結局我還不知道,因為作者不是我。
今天開始時,我沒聽見鬧鐘響,也就是說開始得並不怎麼樣。我站在蓮蓬頭下淋浴時,手機響了,是我的朋友納坦,問我晚上要不要跟他一起去Bilboquet。這間爵士酒吧據稱是他的最愛,連艾拉.費茲傑羅多都在那兒演唱過。水珠從我的頭髮上滴落,我說,當然好,晚一點再聯絡吧。在我認識的人當中,納坦最好相處,成群的女孩圍著他轉,有他在的晚上總是輕鬆愉快。
我站著喝了杯濃縮咖啡,隨便翻了翻報紙,然後出發去書店。之前下過雨,街道看起來像是剛被沖洗過。上午店裡沒什麼生意,我和茱莉把櫥窗重新布置了一下。
茱莉是我這家「陽光書店」的合夥人,也是一本有雙美腿的活動自救手冊。
你和岳母合不來嗎?你決心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嗎?你的女朋友和你最好的朋友跑了,而你徘徊在自殺邊緣嗎?
不要絕望!到波拿巴街我們這家小書店來,找茱莉就對了。她輕輕鬆鬆就能幫你找到合適的自救手冊。
這就是我不可能愛上茱莉的原因,儘管她挽起來的黑髮和迷人的笑容讓人想起年輕時的奧黛麗赫本。
什麼問題都能解決的女人讓我不由得感到害怕。茱莉和我截然不同,她的人生完全在她掌握之中。她氣定神閒,總有計畫,男人她當然也有。
只剩下安東,也就是我,卅二歲,是半家書店的老闆而且毫無計畫,懂得把好書當成女人的美麗內衣那樣欣賞,而且只把自己喜歡的小說推薦給顧客。
其實我本來急需利用午休時間把襯衫送到洗衣店去,還得買點民生用品。今天早上我的冰箱裡只剩下一塊乳酪和三顆番茄,即便對一個單身漢來說也嫌空了一點。可是一陣四月春雨之後陽光再度露臉,玻璃上的雨珠閃爍著七彩的顏色。茱莉說:「討厭,現在我又得再擦一次窗戶。」而我頓時失去了辦正經事的興趣。
「我去花神咖啡館喝杯咖啡。」我對茱莉說。她脫了鞋子站在櫥窗裡,正在掛一張作品朗誦會的海報。茱莉撇了撇那張漂亮的嘴。她不怎麼喜歡花神咖啡館,跟大部分的巴黎人一樣,那些觀光客群集的地方她避之唯恐不及。在這一點上她跩得很。而我卻是在阿爾勒ゞ長大的,十七歲時才來到巴黎。也許正因如此,我絲毫不排斥那些觀光景點。
我喜歡去花神咖啡館,那兒的咖啡又濃又好,侍者一派沈著。店裡的蘋果派也不容小覷———如果你喜歡的是那種烤成焦糖色、完全看不出是蘋果派的蘋果派。
好吧!我也承認,坐在一家曾是文人聚會場所的咖啡館裡讓我感覺很棒。哪怕有那些觀光客也想來湊西蒙波娃和沙特的熱鬧,哪怕有那些老是吃吃笑個不停的日本女孩像一群小鳥蜂擁而來,在大採購之後提著滿手五彩繽紛的紙袋,互相替對方拍照。
今天我走進咖啡館,緩步經過幾張木桌、侍者還有擺放糕點的玻璃櫥時,並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我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因為樓上通常比較安靜。一瞥之下發現我常坐的角落已經有人了,那時我仍舊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有個人坐在那裡看報,報紙遮住了臉。我在另一張桌子旁坐下,點了一杯咖啡和兩個牛角麵包,一邊翻閱斯多克出版社的一本小書。如果出版社所言不虛,這是一本有如法國香頌的現代愛情小說。
在我的對面,隨著一陣窸窣聲,報紙被折起來擱在一邊。當我再度望向那張本來該是我坐的皮凳時,宛如被一道閃電擊中了。
老天爺啊!「一道閃電」的形容常有人用,這個意象已經被用爛了。可是當時的情況正是這樣,但願各位能原諒我想不出更富詩意、更有創意的說法來描述這神奇的一刻。時間在那一瞬間有了全新的意義,天使的翅膀輕拂著我,整個世界縮小成十平方公尺。
一個有蜜金色長髮的年輕女郎宛如從天而降地坐在那兒。她睜著大大的棕色眼睛看著我,眼裡像是閃爍著點點金光。
她笑了一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莫非這只是我的想像?我覺得又冷又熱,那本書幾乎要從我手中滑落。就算滑落了又怎麼樣!當我的人生響起了森巴節奏,我還要一本香頌般的小說做什麼?
她坐在那兒。我命中注定要愛的女子。就這樣!
這話聽起來很怪,可是儘管我還沒跟她說過一句話,我卻知道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張臉,就是當我和眾前女友說再見時,不自覺地尋找著的臉孔。
我緊緊拿著那本小書,腦海中閃過千百個念頭。我得開口跟鄰桌這個美人兒說話,可是該怎麼做?
天哪!在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
「嗨,我叫安東,請不要以為我精神失常。我們還不認識,但妳是我命中注定要愛的女子。」太可笑了。
「對不起……可是我覺得妳很面熟,我們見過嗎?」全世界最老套的搭訕方式!笨拙又缺乏想像力。
「有人跟妳說過妳的眼睛真美嗎?」拜託哦,這種話只有在完全無話可說時才會講啦!
我一向能言善道,也靠著甜言蜜語追到過不少女孩。可是眼前的情況不同,我唯恐說錯話搞砸一切,拒絕採納大腦建議的每個句子。
「先生,您點的東西來了!」侍者走過來,把一個裝有牛角麵包、熱牛奶和咖啡的銀色小托盤放在我面前,同時以職業化的漠然眼神掃視那些業已無人的桌子,尋找待收拾的餐具。 我命中注定要愛的女子此時正優雅地把一包糖灑進柳橙汁裡。我真想吻遍她每一根美麗的手指。
她彷彿讀出了我的念頭,雙肘撐在桌上,舔掉食指上的幾粒糖粉,然後又看了我一眼。一條飾有小巧金球和玻璃珠的項鍊在她那件緊身黑色洋裝的領口搖晃,把我的視線引到她的酥胸,那對玲瓏渾圓的胸部在衣下隆起,絲綢般的皮膚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我忍不住想像如果能解開她的內衣,把那兩隻柔軟的小白鴿捧在手上該有多美妙。我嚥了一口口水,再抬起眼睛,覺得自己被逮個正著。當我們再度四目相接,她的眼裡閃著笑意,然後微張櫻唇,嫣然一笑。
我也笑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聰明、討喜而且對這一切了然於心。
茱莉常說只要我下點功夫,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像布萊德彼特。這給了我勇氣。說真的,我其實長得不錯,像個大男孩,而許多女人就喜歡這一型的。我坐直了身體,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眼神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快說話呀!白癡,我嚴詞命令自己。走過去跟她說話!我的嘴突然變得很乾。我喝了一大口咖啡,燙到了舌頭。我輕聲咒罵,放下杯子,杯盤像在演奏施托克豪森々的交響樂似地噹啷作響,咖啡灑了出來。我的老天爺啊!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她伸手掩住嘴,笑了。
我用餐巾抹去桌上那一小灘咖啡,一邊抱歉地苦笑。我多想跟她解釋我平常並沒有這麼笨拙,這麼蠢。顯然從沒有別的女人像她一樣讓我這麼緊張,還好她看起來對我並無反感。她把一綹蜜金色頭髮捲在食指上繞著玩,藉此打發時間。
天哪,我真想抽根菸!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菸盒,隨即想起了那條可惡的禁菸規定。根本是違反自然嘛!我認為在西方世界裡,咖啡和香菸這兩樣東西根本密不可分。這條法律會改變我們的生活意識,甚至會改變我們的整個文化。舉例來說,上頭那些主事者當中可有人想過,對一個墜入情網的男人來說,不准在咖啡館裡抽菸有多麼殘忍?簡直就是沒有人性!
別再胡思亂想了,膽小鬼!趕快問她你可不可以請她喝杯咖啡,我心裡的聲音提醒我。 「妳—願—意—跟—我—一—起—喝—杯—咖—啡—嗎—妳—願—意—跟—我—一—起—喝—杯—咖—啡—嗎?」這個句子在我腦中打轉,弄得我暈頭轉向。就在這幾個要命的字眼還沒能轉化成真實的聲音以前,我命中注定要愛的女子從位子上稍稍站了起來,開心地招了招手。
悲哀的是她並非對我招手。我從眼角瞥見一個高大的黑髮男子朝我的美人兒所坐的桌子筆直走去,他看起來有點像年輕時的石內卜教授。
「我的美人兒,妳好嗎?」他給了她一個擁抱,在她對面坐下,把棕色的皮夾克順手丟在一張椅子上。
我的美人兒?我狠狠地盯著這個闖入者,只可惜他並未察覺落在他背上的惡毒眼神。
我真想扭斷這傢伙的脖子。在我生命最重要的時刻,他居然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闖進來!可惜我的美人兒顯然不這麼想,她說著笑著,已經把我給忘了。這就是女人!
此刻石內卜握著她的手。她溫柔地看著他的眼睛,至少我是這麼覺得,而我頓時明白在地獄裡受煎熬是什麼滋味。
不會的!不可能的!難道這傢伙到頭來竟是她丈夫嗎?我發瘋似地打量他們兩人的手,然後放心地嘆了一口氣。至少沒看見結婚戒指!雖然這也不能代表什麼,但總還是好得多。也許他是她的男朋友,但我衷心盼望他只是個朋友,說不定還是同性戀……
我像個私家偵探那樣躲在書後,假裝在看書,偶爾翻翻頁,把一塊牛角麵包塞進嘴裡,滿腹猜疑地偷瞄著他們兩個。
可惜我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因為我旁邊傳來刺耳的聲音,是兩個女人正興奮地聊著某一款愚蠢的鞋子,接著聊起她們的男友,然後聊到其中一個將要去馬爾地夫度假。
我不知道我在那兒坐了多久,很可能還不到十五分鐘,可是在我的感覺裡卻像是難熬的一輩子。最後我的情敵彎身從他包包裡摸出了一點東西。是相片!度假的相片嗎?
我的美人兒一面看相片,一面輕聲讚嘆著。這個負心的女人!可是這個負心女郎卻又多麼令人愛慕!她把相片還給那個男人,趁他低頭把相片再塞回包包裡時,她又對我拋來一個略帶捉弄的眼神,還有一個迷死人的微笑。書在我手裡顫抖,我被這場無聲的遊戲折磨,完全無計可施。我杵在時間裡,就像月光下的夢遊者。我們又回到了這段小故事的開端。
不,並不盡然。
於是我只是看著她,一邊攪拌我的牛奶咖啡,一邊祈求老天爺行行好顯顯靈。
然後老天爺真的顯靈了。
我的命定之愛站起來,往洗手間走去。
她回來時對我眨了眨眼,以出人意料的手法讓一張小卡片落在我的桌上。卡片上只有一個藍筆倉促寫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我的心喜悅地狂跳,而我一生中最刺激的廿四個小時就此展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