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故事開始自己奇幻起來,連作者都擋不住!
撥快你的時鐘,看看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奇蹟?
時間,能造就愛,也能造就永遠的錯過……朱嘉漢、邱常婷、神小風、譚光磊一致肯定
陳雨航、洪明道專文推薦
一九三七年的十月一日凌晨,台灣的時區改成跟日本本島同步(UTC+9)
一九四五年,因為日本戰敗,台灣的時區又改回跟中國同步的西部標準時(UTC+8)
你曾經想過嗎?時間,和時差,其實都是人為的?你曾經想像過嗎?不經意說出的謊言,也可能自己生長出一片平行時空?
以短篇小說《捕霧的人》驚艷文壇的黃暐婷,首部作品獲吳明益專序推薦,形容「哀而不傷,是暐婷作品的共同特質」,蟄伏兩年多,這位女作家交出了重量級長篇之作,而且是一本讓人翻開就停不下來的奇妙小說。
黃暐婷的故事發想總是別具靈光,從看似生活化,卻又為一般人所忽略的題材出發。《少年與時間的洞穴》的靈感來自前年有網友在公共政策參與平台上提案,希望台灣能將原本與中國同步的時區改成與日韓同步。當時引發相當大的討論,原來,「時間」其實並不是自然的存在,而是非常人為、政治性的產物,作家以此為契機,創作出這部時空和敘事人稱時而跳躍交錯、帶點奇幻色彩又十分在地的小說。
這是一個跟時間、愛,還有錯過有關的故事。主要的角色和故事線圍繞著靦腆感性、又對小說有著靈敏嗅覺的出版社編輯阿基,以及他旗下十分有才、又屢屢被小說進展所困的作家莉卡為主軸前進,另一條故事線則時序略為穿越,一位名叫朗的阿美族少年,為了追尋剛過世阿公的靈魂和阿公曾因時差而錯過的初戀情人而離家流浪。這兩條故事線如何看似互不相干卻又最後匯合?加上阿基身邊突然出現了神祕的紅髮馬尾女孩,看似對他瞭若指掌,卻又若即若離,阿基最後能和紅髮女孩終成眷屬?還是和小說家莉卡成為最好的靈魂伴侶?淡淡而自然的敘事口吻卻不停旋轉跳躍,帶出太多引人思索的謎團,等待被一步步揭開……
作者簡介:
黃暐婷
一九八四年生。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與部分地方文學獎。短篇小說集《捕霧的人》曾獲二○一七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入圍,並入選二○一八年 Books from Taiwan推薦。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人物與情節處理得疏宕有致,雖說是觸及了奇幻類型的元素,更多的是根植著細緻的寫實筆法和理解的世事人情。彷彿在奇幻和寫實的交融之處,有翱翔的的愜意,也有望見樹影的踏實。」──陳雨航
「暐婷的文字就像山間雲霧,能夠在不知不覺間奪走你的視覺,引領你進入小說的幻境,經由故事中編輯與作家之口,無數故事在時間的罅隙中生長、殞滅,同時虛構的謊言又從那空隙中茁壯,刺穿現實,恰恰使『小說』成為虛實敘事的最終答覆。」──邱常婷
名人推薦:「人物與情節處理得疏宕有致,雖說是觸及了奇幻類型的元素,更多的是根植著細緻的寫實筆法和理解的世事人情。彷彿在奇幻和寫實的交融之處,有翱翔的的愜意,也有望見樹影的踏實。」──陳雨航
「暐婷的文字就像山間雲霧,能夠在不知不覺間奪走你的視覺,引領你進入小說的幻境,經由故事中編輯與作家之口,無數故事在時間的罅隙中生長、殞滅,同時虛構的謊言又從那空隙中茁壯,刺穿現實,恰恰使『小說』成為虛實敘事的最終答覆。」──邱常婷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夜裡的敵人
阿基
1.
我這一生只說過兩次謊。兩次都和愛有關。一次是愛的開始,一次是愛的結束。我不是故意的。第一次說謊時,我沒想到會有第二次。那時我只想著擺脫當下的窘境,沒意識到隨之而來的痛苦、悲傷、孤獨、懊悔、絕望,傷害了她,和她,也傷害了我自己。謊言是一把盲目又鋒利的短刀。你以為揮出去了,刺向的卻是自己的肋骨。我不是在裝委屈,也不是要找藉口替自己開脫。高尚的人或許有高尚的做法。但我不是聖人。人被情況逼急了,怎麼可能不反射性地舉起手邊的東西,一顆石頭,一把散沙,甚至是一張破掉的網子都好,來保護自己?說謊是不好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輕易原諒,卻是那個時刻慌張的我,唯一能做的選擇。
一切都是從那通電話開始。那通再普通不過,卻將我拖進另一條人生岔路的電話,只是我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尚未知曉。深灰色的星期一下午,日光開始傾斜時,每個同事都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有人答答敲打著鍵盤,有人緩慢地翻動書頁。我手指夾著紅筆,一邊滾動滑鼠滾輪,一邊漫無目的地瀏覽臉書連出去的網頁。依照上禮拜留下來的工作進度,我應該要做下個月即將出版的新書《夜裡的敵人》的校對。但我才看三行就渙散了。我關掉讓人分心的廉價機票折扣戰新聞,視線回到書稿上,想著晚餐,想著七點半會經過租屋處的垃圾車,這時我桌上那架電話突然響了。同事紛紛抬頭往我這邊看。我放下紅筆,匆匆接起電話。還沒開口,一道輕柔的聲音便從話筒另一端傳了過來。
「阿基,」電話那頭輕笑了一聲,「我是莉卡。你在忙嗎?」
「不會,還好。」我閉上眼睛,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莉卡的臉。她是個剛起步、還沒什麼名氣的新人,去年才在我手上出版了第一本不好不壞的小說。我們很少通電話和見面,我必須費一點力氣才能想起她的樣子。「怎麼了?」
「不知道你幾點下班,怕寄信你會來不及看到。明天的會面,我們改約在圖書館附近新開的牧木屋咖啡店好嗎?牧木屋,牧草的牧,第二個是木頭的木。」
我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幾個禮拜前為了她第二本書的構想,我們曾在電子信件上約好要碰面討論。我幾乎忘了這件事。我抽出壓在層層書稿底下的記事本,確認明天的工作安排。沒有設計者要提交封面,不用回美編內文校對稿,都是不需要在辦公室處理的事。
「可以的,沒問題,我知道那間店。」我在記事本上寫下新的地點,隨口問她:「怎麼突然想約在外面?」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辦公室的氣氛,總覺得一踏進門脖子就好像被掐住一樣。」莉卡停頓了一下,接著吞吞吐吐地說,「還有,我們從下午兩點提早到早上十一點好嗎?我想減肥,不想太晚吃甜的。」
我再次在心裡喚起莉卡的身影,卻怎麼也沒辦法將她的形象和減肥連在一起。我記得她四肢瘦瘦的,手指特別修長。去年新書發表會的時候,我還拍了她簽書時手部的特寫照片。她的手像一隻靈巧的小鳥,在書頁上輕輕啄動。那是一雙纖細的人才會擁有的手。
「你不胖啊。」我說。
「我胖,胖死了。最近坐著肚子都會一層一層疊起來,像極了米其林輪胎那個人形。」
我腦中浮起路上看過的修車廠招牌,那個總是舉起右手的白色團狀人偶,不禁笑出聲。「米其林,這畫面太衝擊了,那不是穿羽絨外套才會有的樣子嗎?」
「你幾歲?三十了嗎?」她問。
「嗯,差不多。」
「差不多是多少?三十一?二十九?」
「去年剛滿三十。」
「那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莉卡嘆了一口氣,「人過了三十歲,站著像肯德基,坐下來變米其林。時間是忘記砂糖味道的殘酷殺手。到了明天,噢,不對,今天晚上就開始了。今天晚上,我們又將提早一個小時更快變老。」
「站著像肯德基,坐著變米其林,」我滿腦子都是他們挺著渾圓肚子,笑容滿面的模樣,「這樣看起來,三十歲實在太危險了。」
我們不知不覺開始聊了起來。大部分是莉卡說,我偶爾回答,然後被她莫名其妙的論點逗得哈哈大笑。我最記得她說吃龍眼可以補眼睛,因為龍眼就是龍的眼睛。還有在她們鄉下老家騎摩托車不用戴安全帽,即使警察把你攔下,只要確認你有擦口紅就可以放行。辦公室裡迴盪著我偶爾爆出的笑聲。我突然意識到其他同事似乎默默在聽我說話。一旦察覺到這件事,我的脖子不知不覺變得僵硬,越來越不敢開口,只敢壓低喉嚨含糊附和。莉卡發現了我的態度漸趨冷淡,她有點失望地問:「跟我講電話很無聊嗎?」
不,一點也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莉卡講話這麼有趣。出書那時她太緊張了,還不敢展露自己幽默的那一面,我也好久沒有和作者如此放鬆愉快地聊天。大部分的作者總愛擺架子,或是自顧自地吹捧自己,不然就是等著別人盛讚他們根本不存在的才氣。但我一時之間找不到適當的回答,能表達我的開心、機智,又不會讓同事暗中嘲笑。在我好不容易終於想出準確又不至於落人笑話的回答時,莉卡像是要化解尷尬似的笑了一聲。
「我好像打擾你太久了,你還要忙吧?明天早上十一點,我們牧木屋見囉。」
我有點失落,「好,到時見。」我握著話筒,還不想放下。
「十一點,是『新時』的十一點喔。」莉卡最後又叮嚀了一句,電話才變成一記長長的嘟聲。
辦公室再度恢復讓人昏沉的安靜。我站起身,走向後方被盆栽圍繞的總編的座位。我和另一個行銷同事米猴私底下都說那裡是植物園,總編則是關在植物園裡吃素的獅子,只敢對無害的花草發威,沒膽到真正的草原朝著斑馬,或另一頭虎視眈眈的鬣狗吼一聲。看她和其他出版社總編開完會,從社長辦公室畏畏縮縮走出來就知道了。獅子總編見我走近,抬起頭拉掉一耳的耳機。細細碎碎的音樂聲像砂礫一樣滾落出來。
「我明天早上要外出,跟作者有約。」我向獅子報告。
「哪個作者?」
「莉卡。」我回答。獅子瞇起眼,想不起這個名字對應的書和人。我說:「去年出《白象經過的村莊》那個新人。」
「喔。那一本,」獅子手指敲打著桌面,「賣得不太好。」
我不禁苦笑。銷售量永遠是獅子衡量一本書有無價值,以及一個作者分量高低的唯一標準。她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你剛說約早上?我以為這些作家都是日夜顛倒的夜貓子。早上幾點?」
「十一點。」
「十一點?這時間很尷尬。你想怎麼做?十點先進公司打卡,還是直接跟她碰面?」獅子等著我的回答。從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她希望我回答前面那一個選項。但獅子忽然偏頭想了想,說:「啊,明天,明天比較特別。你直接去吧,之後再用活動時數補回來。」
我點點頭,有點意外獅子竟然這麼輕易就放過我。獅子塞回耳機,繼續盯著螢幕上的業績表。我回到座位。旁邊的同事咳了一聲。偏斜的陽光幾乎要隱沒了,室內只剩下綿長的陰影。我點亮桌上的檯燈,繼續校對漫長的《夜裡的敵人》。明天是十月一日,十一點才要碰面。我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記事本,沒有多想什麼,拿出手機,把平常設定的九點起床鬧鐘關掉。然後隔天,事情就發生了。
2.
奔跑進牧木屋時,我的心臟幾乎要跳了出來。店裡只有寥寥幾個客人,我很快就發現莉卡。她坐在窗邊,桌上有一杯咖啡和一片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蛋糕。風從微開的窗戶縫隙吹進來。白色窗紗在她後方輕輕揚起一角。服務生上前招呼我。我指著窗邊的座位,告訴她我跟人有約。
「啊,那位小姐,」服務生尷尬地笑了笑,「她已經續好幾次咖啡了。」
莉卡聽見聲音,抬起頭往門邊這裡看。一和我對上視線,她的表情又變得更加難看。莉卡生氣了,任誰都看得出來。有個穿西裝、低頭想著自己事情的男人從莉卡身邊經過,似乎也因為感受到憤怒的熱度而瞄了她一眼。我喘著氣朝莉卡的方向走近。腦袋一片混亂。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走到莉卡面前,努力穩住自己的呼吸。「我遲到了,害你等這麼久。」
我不敢告訴莉卡我睡晚了,甚至連我自己也還無法相信。按照平常的生理時鐘,我通常在九點前後就會自然醒來,等著鬧鐘鈴響把它按掉。天冷時頂多再賴個幾分鐘,就會放棄抵抗起床刷牙洗臉,十點前準時進辦公室打卡上班。我從來沒有遲到過,即使上班前提早半小時開會也是。但今天早上睜開眼睛,手機時間卻顯示十點。我嚇得直接從床上彈起來。昨天晚上我沒怎麼熬夜,帶回家的書稿原封不動放在背包裡沒有拿出來。洗完澡後打了一場電動,喝一罐啤酒,沒多久就睡了。我完全想不出睡過頭的原因。咖啡店比辦公室遠了將近半小時的路程,我得轉兩次車才能到。等我終於抵達,已經差不多中午了。
我又慎重地道了一次歉。莉卡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她沒有說話。我站在原地,不敢拉開椅子坐下。莉卡的沉默像颱風前讓人窒息的低氣壓。突然之間,莉卡故作輕鬆地笑了一聲。
「還沒適應時差嗎?」
「時差?」
我不知道莉卡在說什麼。從昨天那通電話到現在,我一直都待在這裡,沒有出國。
「今天開始是新時,時區調整成快一個小時,」莉卡臉上依然帶著刻意裝出來的微笑,「你忘記了嗎?」
我愣在原地,後腦勺彷彿被誰用鐵鎚狠狠重擊。我忘了這件事。我忘了去年為了調整時區這個議題新聞吵得沸沸揚揚,我忘了打電動認識的工程師抱怨他們得修改多少程式,我忘了手機系統公司曾宣布會自動調快一小時,我忘了那個日子就是今天。時間好像魔術師的兔子,眨個眼就從帽子裡消失。但是仔細回想,其實昨天就出現過許多暗示。比如獅子沒像往常強迫我先進辦公室打卡,比如莉卡在電話裡說我們將提早一個小時變老,還有最後掛斷前說的「新時」。我突然理解,我不是真的睡過頭,而是時間開了我一個玩笑。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把一切都忘了。
汗水沿著我的背脊流了下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莉卡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我不想示弱。我不想讓人以為我是個粗心大意、對時事不敏銳的編輯。於是我清了清喉嚨,說:「我沒有忘,我當然記得今天開始進入新時。昨天晚上十一點一到,就變成十月一日凌晨十二點了。」
莉卡聳聳肩,似乎是問那我為何遲到。我吞了一口口水。我可以說獅子要求我先進公司,後來被雜事拖住無法脫身;我可以說排版美編打電話來跟我對幾個字跡難以辨識的紅字;我可以說財務部的大姊臨時要我交上一本書的損平報告表……。公司事務是很好用的擋箭牌,我有太多聽起來再合理不過的藉口可以說。可是,我一開口,說出的卻是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謊言。
「昨晚我女朋友肚子痛個不停,」我顫抖著嘴唇說,「我帶她去掛急診,醫生說是盲腸炎。」
莉卡的表情改變了。她看著我,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因為怕引發腹膜炎,得緊急開刀切除。我去夜間櫃檯辦掛號住院時,正好因為新時開始,醫院的電子系統有些混亂,和健保局的連線出了問題。我等了很久,後來他們說要先人工紀錄,白天再請工程師解決。」
我停頓了一下。莉卡沒有要打斷我的意思,於是我硬著頭皮接著說。
「手術結束回到病房後,她開始發高燒,又一直嘔吐,把胃裡的食物全吐了出來,甚至還嘔出濃稠的綠色膽汁。我整個晚上幾乎沒有休息,不是幫她換冰枕,就是清理穢物、擦拭沾染到的上衣。不知過多久,她的燒終於退去,不過意識還是沒完全恢復。等她終於穩定下來,另一個沒看過的護士叫我回櫃檯補辦掛號手續,我才驚覺已經是這種時候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編出這些話的。都是謊話。有些是小時候妹妹割盲腸的經驗,大部分則是我一時情急亂編。尤其是女朋友。我不知道多久沒說這個詞了,幾乎都快忘記有人依偎在你身邊,讓你的心有時沉重如鉛、有時又輕盈得彷彿能飛翔的感覺。我從來不是好的說謊者,反應比別人慢,容易心虛,然後不知不覺越講越多。講到最後,我的聲音都在顫抖。
「遲到就是遲到。這些都是藉口,我知道。讓你獨自一人在這裡等這麼久,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再次低頭鞠躬。莉卡看著我,她的眼裡同時流露出同情,遲疑,反省,一點點不信任,還有我無法理解的失落。這樣的凝視讓我十分緊張。我低下視線,以為謊言就要被拆穿了。
但是莉卡別開眼神,比了比我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不知道,」莉卡目光迷離地穿越我,看著我背後不知哪裡的遠方,然後拿起尖端沾著巧克力醬的蛋糕叉,攪動已經見底、只剩一圈咖啡漬的杯子,輕聲說:「你有女朋友啊。」
……
第二章 兩個太陽
1
天空中出現一道細細長長、宛如睫毛般的黑影。
那道黑影揚起了一陣風,或者應該說,是風吹起了那道輕盈的黑影。少年朗感覺四周的樹葉微微上揚,發出窸窸窣窣、類似樹豆輕輕搖晃的聲音,便從爬滿苔蘚的水桶抬起頭。他瞇著眼睛,一時之間還無法適應流入瞳孔的光線。但等了一下,少年朗就看到那扇睫毛黑影,正張開纖長的羽翼,背對金色的光芒滑向薄雲。牠叫了長長一聲,好像用整個胸腔的力氣在呼喊遠方的同伴。聽到那一長串讓胸口為之震動的鳴叫,少年朗就確定了。是大冠鷲。大冠鷲開始盤旋了。
「看到『最懶惰的鳥』,你就不可以懶惰,要開始出門。」前一晚關燈睡覺前,Ama這麼告訴少年朗,「你不可以像最懶惰的鳥大冠鷲那樣,翅膀一打開就不想拍了。」
今天早上,Ama要去採比她的臉還多疣、比人生還苦的野苦瓜,少年朗得自己一個人抓時間出門。少年朗和Ama一樣,都是靠觀察動物在過時間。螢火蟲在潮濕的林間亮起點點綠光,代表春天來了;樹林裡的竹雞第二次放聲大叫,Ama便會點亮燈光開始炒糯米糰,把輪胎茄、紫背草還有飛魚乾骨頭丟進鍋子裡煮湯當晚餐。而最懶惰的鳥大冠鷲在天空越飛越高,少年朗的肚子也會跟著咕嚕咕嚕叫,心思從教室黑板飛到中午的便當,想著等大冠鷲飛高到看不見,他就可以吃飯了。他們用鐵皮搭蓋的屋子牆上有一座衰老的時鐘,但很早以前,差不多在少年朗懂得彎折手指算數的時候,那座老鐘就壞了,指針再也走不動。Ama不在意,少年朗也是,他們根本連它壞了都不知道。比起那兩支軟弱的指針,他們都覺得貓頭鷹的叫聲有用多了。
少年朗拍落腳底的泥土,穿上布鞋,感覺有點不習慣。他的腳已經像紮進泥土的樹根,需要踏在土地上才安心。少年朗在鞋子裡張開腳趾頭,想了一下才站起來。他把火車票捏在手心,背起一角已經破掉的書包,再確認一次手中握著的車票,才走出家門。離開前,他還不忘對趴在電線桿旁的黑狗揮手。
經過一片野草叢,少年朗蹲下來挖出幾顆「老鼠的蛋蛋」(腎蕨的地下球莖),搓掉表面的褐色絨毛,丟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往公車站走。雖然說是公車站,其實也只是一支鏽跡斑斑的站牌,後面擺著一張折斷腳的鐵椅。少年朗想也沒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帶起大冠鷲的風拂過他的髮間和臉頰。公車一天只有兩班,早上一班開往市區,下午一班開回來。這裡沒什麼居民,大部分都是像Ama那樣的老人。少年朗等待的是第一班。他百無聊賴地撿起手邊的小石頭往對面草叢丟。有個影子閃動了一下。少年朗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是不是野兔就不見了。麵包樹在地上的影子縮得越來越短。少年朗吞下嘴裡最後一點老鼠的蛋蛋,納悶公車怎麼還不來。
一陣氣喘似的車聲逐漸接近。少年朗往聲音方向一看,是住得比他們更靠近水源的老人家,她已經是可以躲在石頭休息的人。老人家騎著摩托車,腳踏墊上放著山蘇、五節芒心和其他野菜。她看見少年朗,停下車,排氣管不斷噴出灰煙。
「你怎麼在這邊,沒有去幫Ama的忙?」老人家張開嘴巴,牙齒都是檳榔的顏色。
「我要去火車站,要去醫院看阿公。」
「你在這邊等,車子什麼時候來?」
「Ama說等到下巴流汗車子就會來了。」
「你坐上來,我載你。」
少年朗拍拍褲子上的沙土,爬上老人家的摩托車。他坐下去的時候,排氣管還像咳痰一樣吐出一陣煙。「火車幾點?」老人家問。
少年朗捏了捏手心的車票,「十一點零八分。」
老人家繼續往前騎,問少年朗阿公住在哪一間醫院、他什麼時候回來。老人家的聲音順著風傳向少年朗的耳朵,但少年朗的回答卻被同樣的風往後方給吹散。老人家聽不見少年朗說什麼,很快就沒有再交談,自己唱起〈朋友,喝吧〉和〈摩托車〉。少年朗在投幣卡拉ok店聽過其他喝了酒的大人唱這些歌,在老人家唱到「喝下這杯這杯」,也跟著「尻川(kha-tshng,屁股)尻川」唱了起來。
他們又唱了〈那天晚上風的聲音〉,〈阿嬤的歌〉和〈情人袋〉。整路上都是他們愉快又哀傷的歌聲。到了車站前的路口,老人家讓少年朗下車,她還要繼續往市場騎,把踏墊上的野菜拿去賣。少年朗一階一階跳上樓梯。火車站裡沒什麼人,只有一個躺在塑膠椅上肚子很大的胖婦人,和站在票口戴著帽子的站務員。少年朗抬頭望著閃動的電子螢幕,列車時間跟他手上的車票不太一樣,不過很接近。這裡的火車常常誤點。少年朗沒有懷疑,走向剪票口,把車票交給站務員。
站務員看了看那張沾滿手汗的車票,「不是這班,」他對少年朗說,「這是舊的票,你的車子一個小時前已經走了。」
「走了?」少年朗瞪大眼睛。
「你的車是十一點,現在已經十二點了。」站務員指著電子螢幕旁的時鐘,時針和分針幾乎重疊在一起。
「不可能,」少年朗難以置信,「十二點就看不到大冠鷲了。」
站務員不讓少年朗進去,堅持要他到櫃檯換票。少年朗一手捏著車票,還不時回頭望向那不可思議的時鐘。原本躺著的胖婦人爬起身來,讓出位置給少年朗。「欲食梅仔無?」她從懷裡拿出三顆酸梅放在椅子上,就是她剛才躺過的地方。有個單薄的老頭拖著腳步走進車站。他穿著洗到剩下一層薄薄纖維的汗衫,腳上踩著藍白拖,腳掌爬滿硬繭。
第一章 夜裡的敵人
阿基
1.
我這一生只說過兩次謊。兩次都和愛有關。一次是愛的開始,一次是愛的結束。我不是故意的。第一次說謊時,我沒想到會有第二次。那時我只想著擺脫當下的窘境,沒意識到隨之而來的痛苦、悲傷、孤獨、懊悔、絕望,傷害了她,和她,也傷害了我自己。謊言是一把盲目又鋒利的短刀。你以為揮出去了,刺向的卻是自己的肋骨。我不是在裝委屈,也不是要找藉口替自己開脫。高尚的人或許有高尚的做法。但我不是聖人。人被情況逼急了,怎麼可能不反射性地舉起手邊的東西,一顆石頭,一把散沙,甚至是一張破掉的網子都好,...
推薦序
時間裡的癡人◎陳雨航
黃暐婷寫出了她的第二本創作,長篇小說《少年與時間的洞穴》。小說裡的人物與情節處理得疏宕有致,感覺作者已經從前作短篇集《捕霧的人》裡拘謹的文學青年蛻變為一位成熟的小說家。小說雖說是觸及了奇幻類型的元素,更多的是根植著她細緻的寫實筆法和理解的世事人情。我讀完的感覺是:在奇幻和寫實的交融之處,你有翱翔的的愜意,也有望見樹影的踏實。
小說始於看似主題的「新時」。
新時是時間提早了一小時。關於時差,我們多半只會聯想到日光節約時間,歐美還是現在進行式,有親朋在那兒或者常看美國職業籃球和職棒大聯盟的人們會比較有印象。台灣在上世紀四○年代到七○年代也斷續實施過。初夏時間撥快一小時,夏末撥慢一小時改回來,沒太大的問題。說電腦會因此出狀況,西元二千年預想會出包的千禧蟲最後也沒怎樣。
小說裡提到的時差倒是關聯了政治。台灣曾在日治時期改過一次時間,戰後又改了回來。時區的依違充滿政治性,作者只是略略帶過,並未出現激烈的爭論。或著說作者更大的關注或野心是藉著這樣的小小時差縫隙,撬開更大的時空,來遂行她歷史的尋索。
就我的閱讀觀察,包含黃暐婷在內成長於九○年代之後的寫作者,對台灣認識得更深更廣,小說布局和敘述起來更有底氣。他們持續的追索,使作品帶有時間的縱深。黃暐婷追蹤老照片的人物服飾、面容神情以及光線和氣息;也穿過又濕又暗的神祕路徑來到異國般的古物攤市,瀏覽各式時間遺物,三○年代的寄藥包,木炭熨斗,原版海報,……等奇妙的老東西。她對歷史未必抵死纏綿,但努力追尋被遺忘的時光,竟也讓她筆下的作家莉卡到臨面對死人骨頭的境界,讓阿美族少年朗展開他在現代都市裡的奧迪賽,一路尋找他的阿公。
作家莉卡與編輯阿基的合作關係與互動是這部小說的一個重要部分。
作家與編輯的往來千種百樣,因人而殊。絕大部分的狀況是雙方就熟悉或專業的部分各盡所能。就算是一般通稱的合作,作家還是得負責完成那個原始的基本的內容主體。她或他的生活,無論絢麗或沉靜,總不免心思上的多岐,「地下社會」般的冒險遊逛也好,只是在名為汽水店喝著實則是類似調酒飲料的小店看著私下被稱為邦迪亞上校的顧客也好,作家莉卡都得獨自度過寫作卡關、停滯的惡夢狀態,一如「被浪打上岸的魚,被惡作劇的孩子翻倒的烏龜,被拔掉一隻腳的金龜子」。
至於編輯,大致是公司政策的執行者,有多少空間,可能因過去成果和掌握的資源而異。曾具編輯工作經驗的小說家黃暐婷,熟識這個行業的眉角,拿捏頗有分寸,不為誇張,寫來倒有幾分幽默。又或者也可視為年輕上班族的日常,有時候也只是尋求一個小小的華麗心情?就像阿基和他的企劃同事米猴每隔一些時日會多走一段路到一家店吃碗麵,為著老闆娘從不會因為匆忙而把油膩的拇指浸到麵湯裡,也為著前往麵店中途有一隻名為咪嚕的貓,會跑過來在自家柵欄邊「沒有節操」地翻肚討拍。
作者沒有要寫小說寫作指南,也沒要寫編輯工作指南,她更重要的是藉這兩個熟悉的腳色開展精心的故事。
僅提出兩個大背景和看法,親自閱讀將會是感受這部具張力和驚喜的小說的好路徑。
(陳雨航,小說家,出版人。曾獲《亞洲週刊》十大小說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著有小說集《策馬入林》和《天下第一捕快》、《小鎮生活指南》、《小村日和》,以及散文集《日子的風景》等。)
時間裡的癡人◎陳雨航
黃暐婷寫出了她的第二本創作,長篇小說《少年與時間的洞穴》。小說裡的人物與情節處理得疏宕有致,感覺作者已經從前作短篇集《捕霧的人》裡拘謹的文學青年蛻變為一位成熟的小說家。小說雖說是觸及了奇幻類型的元素,更多的是根植著她細緻的寫實筆法和理解的世事人情。我讀完的感覺是:在奇幻和寫實的交融之處,你有翱翔的的愜意,也有望見樹影的踏實。
小說始於看似主題的「新時」。
新時是時間提早了一小時。關於時差,我們多半只會聯想到日光節約時間,歐美還是現在進行式,有親朋在那兒或者常看美國職業籃球和...
作者序
【後記】
有火照亮的地方
幾年前我讀到一則新聞,有網友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臺上提案,希望將標準時間加快一小時,從原本與中國相同的時區(UTC+8),改成在經度上與臺灣更為接近的日韓同步(UTC+9),藉此象徵性地與中國切割,向世界宣示我們自己國家的主權。當時引起正反兩方激烈討論,贊成的人相信如此一來可與中國劃清界線,冬日作息也能享受到更多陽光,反對者則認為這麼做只是在擾民。這件事像一顆小石頭,在我心裡產生了漣漪。我忽然意識到,我所依賴的時間,幾點幾分,其實並不是自然的存在,而是人為的、政治性的選擇。不像日蝕,發生時鳥類紛紛歸巢,松鼠回到樹洞,河馬退回水下。時間加快或變慢一小時,太陽不會減損光芒,月亮不會更改潮汐,蜘蛛也不會拆掉編織的網,唯一影響的,只有人的生活。做到一半的夢,可能會因此而中斷。
這個念頭開始在我腦中浮現淡淡的影子。閱讀一些史料後,我發現臺灣歷史上也曾經歷過時區更改,在日本統治五十年間就發生了三次。第一次是一八九六年一月一日,被畫入西部標準時(UTC+8);第二次是一九三七年十月一日,改成與日本相同的中央標準時(UTC+9);第三次是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二戰結束後,又改回西部標準時。第二次更改時區,島內民眾其實也是意見分歧,紛紛在報紙和雜誌上表達自己的看法,有點類似現在的「鄉民意見」、「網友怎麼看」。我忍不住想像,如果更改時區發生在此時此刻,會是什麼樣子?
當時我正好在讀艾加‧凱磊(Etgar Keret)的〈謊言之地〉,關於一個從小遇到麻煩喜歡說謊應付的主角,後來發現自己謊言中的人物都在另一地過著被虛構的生活的故事。我發現這個本質跟寫作很像,跟時間很像。於是,有幾個人物開始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先是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編輯,接著是為下一本書苦惱的小說家,然後是錯過自己年輕時所愛的老人,深夜出門工作的女人,還有始終存在我心中、總是將目光望向這個世界的少年。我決定把時間調快一小時命名為「新時」。然後,小說開始了。
寫作這部小說的期間,我的人生接連發生了幾個意外。我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我的貓女兒罹癌過世。有些人對我背轉過身,永遠離開了。死亡的陰影籠罩我的心頭。我失去了自信,失去對自己的愛。我開始思考自己活在世界上的必要性。某個墜入深淵的時刻,我想起被我擱置的小說。那些角色站在黑暗中,眼神充滿憂傷,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不知所措。我對他們似乎仍有責任。他們的人生因我而開始,我必須陪著他們走到有火照亮的地方。我仍時常感到悲傷,對自己感到失望。但是寫小說有一個重要的過程,你必須忘記自己的悲劇,才能貼近角色的內心,你的人物才會向你展示他的恐懼和脆弱。我慢慢從痛苦中爬起,握住他們的手,扶著滴著水的洞穴牆壁,一步一步尋找遠方微弱的光亮。
這部小說最終得以離開幽暗之地,出版問世,要感謝許多人的善意。謝謝國藝會提供寫作補助,並容許我延遲一年才寫完。謝謝珊珊主編願意給長篇小說機會,你是這本書的第一個讀者,你的意見對我來說像金一樣貴重。謝謝陳雨航老師與洪明道先生喜歡並願意為這部作品說話,尤其陳雨航老師,研究所時期若是沒有你介紹宮本輝的作品,我不會發現自己創作的源頭是童年時工廠旁那條充滿垃圾的水溝。謝謝我的家人和朋友,我的貓女兒Nori,相依相伴的這十年,你教會我什麼是愛。
最後,也謝謝願意拿起這本書的每一位讀者。我把我一部分的人生交到你手上,願你的心有一處能安放它。
【後記】
有火照亮的地方
幾年前我讀到一則新聞,有網友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臺上提案,希望將標準時間加快一小時,從原本與中國相同的時區(UTC+8),改成在經度上與臺灣更為接近的日韓同步(UTC+9),藉此象徵性地與中國切割,向世界宣示我們自己國家的主權。當時引起正反兩方激烈討論,贊成的人相信如此一來可與中國劃清界線,冬日作息也能享受到更多陽光,反對者則認為這麼做只是在擾民。這件事像一顆小石頭,在我心裡產生了漣漪。我忽然意識到,我所依賴的時間,幾點幾分,其實並不是自然的存在,而是人為的、政治性的選擇。不像日...
目錄
推薦序 ◎陳雨航
推薦序 ◎洪明道
第一章 夜裡的敵人
第二章 兩個太陽
第三章 長長敲門聲
第四章 舊的月亮
第五章 那天晚上風的盡頭
第六章 影子鞦韆
第七章 鹽的記憶
第八章 房間裡的銀河
第九章 少年與時間的洞穴
後記 有火照亮的地方
推薦序 ◎陳雨航
推薦序 ◎洪明道
第一章 夜裡的敵人
第二章 兩個太陽
第三章 長長敲門聲
第四章 舊的月亮
第五章 那天晚上風的盡頭
第六章 影子鞦韆
第七章 鹽的記憶
第八章 房間裡的銀河
第九章 少年與時間的洞穴
後記 有火照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