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出走
「茉莉，跟妳介紹一下，這我女朋友，小宣。」
阿泰學長摟著他的新女友，站在我面前，笑得一臉滿足。
就如同他之前介紹給我認識的前女友們，貝貝、小如、美燕、芊雯、May和凱琳一樣，好像懷中的女孩，從今以後就是他的終身和未來，他們要一起走在幸福的路上，把我扔在孤單的轉角。
我羡慕任何一個曾經依偎在他懷裡的女人。
我曾幻想有一天會輪到我，像人家說的「戲棚下站久了，就會是你的」。但我站到腳痠，阿泰學長也從未把我當成女人，我從未被列入他的感情名單。我的愛情連續劇裡，只有我一個人的獨角戲，唱得轟轟烈烈，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情緒起伏。一年、兩年過去，直到過了十年，幻想再也不敢想，自信隨著時光一同老去。雖然我的工作室合夥人丁熒總說：「誰敢說妳不漂亮？誰敢說妳老？叫他們都給我出來！」誰敢出來？沒被丁熒嚇到的男人，也就只有她男友雷愷。
而另一個合夥人湯湯總是安慰我，「妳對學長的愛，已經打敗了全世界的女人。」既然這樣，那為什麼阿泰學長身旁，仍是無縫接軌所有除了我以外的女人？
我的愛，從沒有打敗過誰，因為在阿泰學長的感情世界裡，我從頭到尾都稱不上是對手。
「嗨，茉莉姊，常聽泰哥說起妳。」小宣嬌笑，更往阿泰的懷裡靠去。兩人在我眼前甜蜜放閃，說著我聽到都會背的女友開場白，好想反問，他都說我什麼？說我痴傻，為他真心真意付出了十幾年，仍是一場空？說我隨傳隨到，比DHL還要使命必達，仍未曾上過他的心？
好想知道，他到底都說了我什麼啊！
我真的好想問，但每一個問句都像堵在喉頭的舊痰，硬生生被我吞了回去。
和過去一樣什麼都吞回去後，再給眼前這個看起來足足小了我十歲的美眉一個頷首微笑。內心感嘆著，阿泰學長的菜一如既往清脆新鮮，而我則像在風裡晾了十年的梅乾菜，看起來又扁又辛酸，畢竟我正站在阿泰學長的小酒館裡，穿著廚工圍裙，為他擔任免費洗碗工的職務。在他的女友們面前，我從沒有一次能風光出場。
我覺得狼狽不堪。
拉了拉身上被水濺濕了一半的圍裙，想著該不該脫掉手上的塑膠手套，好讓自己看起來不讓那麼黃臉婆時，不經意瞄到小宣身上的漂亮名牌洋裝。像是算好時機一樣，阿泰學長總在我看起來最慘的時候，又往我身上倒一灘爛泥。
我和爛泥幾乎要化整為零，所以他的女友們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裡，我不曾造成他感情的困擾。
我幾乎要為悲慘的自己流淚，但我忍了下來。要單戀，必定得先學會的一個字，便是「忍」，更何況是我這種單戀資優生，吞下的苦都要可以填滿太平洋了，第七個女朋友只是小意思。
我脫下圍裙，用著自然的語調，盡量不發抖的對著這位新女友說：「很開心認識妳，有機會再一起吃飯。」我的回應也是千篇一律，心口不一，鬼才要跟喜歡對象的女友吃飯好嗎？接著對阿泰學長交接店裡的一些事務，不管阿泰學長怎麼在後頭喊我，我都當作沒有聽到，拿著包包快步離開。
眼淚就在踏出門口的那一刻掉落，忍得好完美，對於這種小事，我總是表現得特別好。我抹去眼淚，發現不太對勁，看見手上還戴著塑膠手套。阿泰學長喊我的原因，大概是我帶走了店內唯一的塑膠手套，我看著手套，開始大哭大笑。
都是這樣的。
只要阿泰學長交了新女友，那晚我都是大哭又大笑的，不用喝酒就能這麼瘋癲。丁熒常問我，「妳到底喜歡阿泰什麼？」我答不出來，大概是大二那年，我在圖書館夜讀為了拚到獎學金時，他卻莫名其妙坐在我面前睡到打呼的樣子。那一刻，我好想成為他，那個看起來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他。
當他睡醒看著我，第一句話說的不是抱歉吵到妳，而是「要去吃消夜嗎？」我居然像被附身一樣，收拾書包跟著他去。看他連吃三套燒餅油條，我還在想自己到底哪裡有問題，為什麼要跟陌生的人來到陌生的豆漿店吃著陌生的消夜時，他卻用一點也不陌生的笑著對我說：「妳幹嘛一直念書，看起很累耶。」好像我們很熟一樣。
我的確很累，也只有阿泰學長看出我的累。
沒有什麼朋友的我，能被了解、能被關心，突然有個彷彿天使般的人來到了面前，把我收進他暖暖的羽翼裡。於是，我心甘情願成為他的翅膀，無論他想去哪裡，我都願意為他展翅。
被他看穿的我，眼睛裡就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偶爾想想，要得到我的愛真的很簡單，只要一句話就能困住我十幾年。我就這樣愛著阿泰學長，以學妹兼工具人的身分待在他身邊，期待有一天，他眼裡會有我。全世界單戀的人，心情都一樣，等待的也都一樣。
都在期待被喜歡的人愛上的那一天。
「妳阿泰學長眼睛就是有問題，他要不要去看個眼科，健保費我付好嗎？」丁熒火大的在我面前說著。
昨晚大哭大笑後，我撥打了群組通話，告知我的合作伙伴兼好姊妹們，我又再一次要為失戀出走。她們氣我的不爭氣，心疼我的心在疼，不免俗的罵著我的死心眼，再數落阿泰學長的眼睛和視力。從我們認識、共同創業到現在，她們也從前女友芊雯時代，陪我傷心到現任的小宣。
我已經很知足，畢竟前幾任女友，我只能獨自痛苦。
「不准罵學長！」我說。
我就是那種姊妹嫌、眾友厭的為愛狂熱份子，聽不得別人說自己喜歡的人壞話，我愛的人連放屁都是香的，誰都不能嫌臭。幸好，她們還願意在心裡收留我這個瘋子。
「我沒去揍他算客氣了。」丁熒繼續氣沖沖的發言。她總覺得學長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就是故意當作沒看見，好藉著我的愛占盡各種便宜。
但我仍相信學長不會是這種人，因為如果連我都那樣想，那麼我的愛該變得多可憐。支持我一直愛下去的，不就是我自己對愛的義無反顧嗎？
就算阿泰學長不愛我也沒有關係，我愛他就夠了，能在他身旁看著他幸福就夠了。我總是把話說得很滿很漂亮，卻在每一次他交新女友的同時，瞬間賞了自己幾巴掌打臉自己。
畢竟心愛的人再怎麼幸福又怎麼樣？因為我更希望給他幸福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別人。
「這次要去哪？」湯湯出聲問著。她從不罵阿泰學長，只在一旁默默看著受盡委屈的我。她也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因為這是我的人生，我決定浪費青春年華，她就不會為我惋惜遺憾。她尊重我的任何決定，在每一次我傷心過後，努力想回到常軌時，帶著我走向起點，踏出一步又一步。
我都還沒說話，丁熒便馬上猜，「從宜蘭花蓮、台東綠島、屏東高雄，這次應該是台南吧。我看阿泰再多交幾個女朋友，妳馬上就達成環島一周的任務了。」我好想反駁，但我反駁不了，因為丁熒猜對了。
其實這次已經是環島的終點。第一次為失戀出走，便是從台中開始的，這次台南和嘉義走完，下次就得出國療傷了。失戀的成本這麼高，但還是有千千萬萬的信徒為愛情前仆後繼，踏過我死過一次又一次的軀體，往那個真愛的終點邁進。
而現在我的終點可能只是安平古堡，或是去嘉義吃火雞肉飯。我沒好氣的回著，「對啦，就是要去台南啦！」為什麼被阿泰學長看穿，我會感覺幸福，被丁熒揭穿就感覺有點火大。難道我的單戀病，連有異性沒人性這種症狀也帶上了？
但無論如何，我都謝謝讓我可以放肆的沒人性的她們，出現在我這百般無聊的人生中，讓我灰白的生活有了一點血色。作夢也沒有想到，和她們從三人內衣設計工作室，到了有自己的加工廠，行政部的員工來到了兩位數，全台擴充到十八個販售據點。怎麼想像得到幾年前的我和丁熒才剛被裁員，正巧遇上日子也不怎麼如意的湯湯，三人開玩笑說要創業，就這麼成真了。
眼見工作室原本的格局已經容納不下那麼多人，但在銀河大樓裡頭生了根的我們，是怎麼樣也不想離開的。本想租下原來辦公室樓上的四樓空間，但房東阿紫奶奶怎麼都不肯租，我們只好找來設計師重新規劃辦公空間。失戀歸失戀，我沒忘記明天要把公司所有家當暫遷至附近的短期租約辦公室，「我會等工作室東西搬好再出發。」我補上這一句。
她們倆同時在電話那頭大喊，「不用！」我一愣，湯湯接著說：「妳就好好去散心，這陣子結算、找搬家公司妳也忙翻了，好好休息。東西都打包好了，其他交給專業的搬家師傅處理就好了。」
「對啊！妳來只是看師傅搬，不如直接去玩。」丁熒說著。
我苦笑，正要道謝，又被她們兩個人先聲奪人，堵住了我的嘴巴，「謝謝那種廢話就不用多說了。」丁熒就是這麼嗆，但我還是說了聲謝謝，謝天謝地謝感情失敗的我，至少還有樣東西是成功的——不是事業，而是友情。
掛掉電話，我躺在床上，腦海裡跑過的，都是大二那年我愛上阿泰學長時，各種回憶的風景，像例行公事般重新提醒我，喚醒我喜歡阿泰學長的證據，好讓我不被失戀打敗。出走回來過後，還是一條經得起被愛折磨的好漢。
出走，從來就未曾療癒我的傷。
那只是一場離開現實的自我放逐，好讓自己在別人眼裡不至於太過難堪，背包裝的從不是行囊，是我釋懷不了的情傷。我閉上眼，試著將腦子裡的一切清空，但這被時不時緊掐的心臟，都在提醒著我，在愛情裡我的一事無成。
（待續）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