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法最重要的中國作家,《巴爾札克與小裁縫》作者最新力作!
法國暢銷直逼20萬冊!榮登新觀察家雜誌暢銷排行榜前三名!
精神分析學的菜鳥老莫在留學法國多年後,為了拯救入獄的初戀情人而回到了中國大陸。他原以為可以送錢了事,沒想到法官不要錢,只要睡一個貨真價實的處女!
逼不得已,老莫展開了他追尋處女之旅,藉著替人解夢來找出真正的『處女』。他混入了全是女人的保母市場,但因為解夢的功力太高超,已經當上奶奶的麻子管理員竟然愛上了他!他在火車上對著一個少女的『腳』一訴衷情,結果不但家當差點被搬光,最後甚至還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處女?
好不容易,老莫終於勉強找到了一個已不年輕的處女,但是在獻身之前,法官竟然因為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將而暴斃!難道,老莫這趟波折重重的『處女之旅』,竟然只是白忙一場?……
繼令人驚豔的《巴爾札克與小裁縫》之後,當代最重要的旅法中國作家戴思杰再度展現驚人的創作魅力,以《釋夢人》一書席捲法國暢銷排行榜,並且榮獲法國四大文學獎之一的費米納文學獎。全書獨樹一格的詼諧筆調令人拍案叫絕,『春色』洋溢的生動情節更讓人想入非非。透過作者的生花妙筆,中國第一位精神分析學家在中西文化的夾縫之間,展開了一場奇趣橫生的冒險大夢!
作者簡介:
戴思杰Dai Sijie
一九五四年出生於中國四川成都。一九七一至一九七四年被下放到四川雅安接受『再教育』。一九七六年毛澤東死後,他進入南開大學研讀藝術史,後又轉至電影學校學習拍電影。他因為所拍攝的影片得獎,也為他爭取到出國深造的機會。
一九八四年,他前往法國留學,輾轉進入法蘭西藝術學院。一九八五年,他以學生身分所拍攝的短片『高山廟』,榮獲了威尼斯影展青年導演短片大獎;後又於一九八九年,以長片『牛棚』榮獲尚維果獎。一九九四年和一九九八年,他再分別拍攝了『吞月亮的人』和『第十一子』等兩部長片。
他直接用法文寫作的小說處女作《巴爾札克與小裁縫》,甫上市便造成轟動,旋即躍登法國暢銷排行榜,並贏得法國最著名的讀書節目主持人畢佛的極力讚賞。《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法文版銷售迄今已突破七十五萬冊,美國版亦超過三十萬冊,並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停留二十三週、在Book Sense排行榜上停留三十七週之久,且被譯成四十種語文版本,還榮獲魁北克圖書獎、地中海俱樂部國際文學獎、小說的春天文學獎、金石堂年度最具影響力的書等多項肯定。這本小說的成功,也使戴思杰成為繼高行健之後,最重要的旅法中國作家。二○○一年,他更親自執導,將《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拍成電影,並入圍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及坎城影展『另一種注目』單元。
他的第二本法文小說《釋夢人》,以幽默的筆法周旋在西方心理分析和中國文化之間,廣獲好評,不但一出版便即高踞法國暢銷書排行榜,也為他贏得同時入圍法國四大文學獎的其中三項:費米納獎、龔固爾獎和麥迪西獎,並榮獲了費米納獎。
二○○六年他推出了第五部電影『植物園』。
章節試閱
車窗外,雨一直就沒有停過。老莫睡著了,在他的睡夢中,混雜有他巴黎生活的記憶,一陣輕輕的咳嗽,一個打撲克牌的人哼著的一段電視劇主題歌,行李架上的旅行箱,由一根鐵鍊條拴著......他的鄰座,那個學不好英語的中學生的父親,嘴角上流著一涎口水,腦袋漸漸地耷拉下來,又一撐,挺起來,又漸漸耷拉下來,最後,在列車跨過黑乎乎的河流上的一座橋的那一刻,終於落到了老莫的肩膀上......突然,老莫感覺自己被一連串的燈光所擁抱,它們一一走近,探視了他的臉,然後離去,有一道很強的光最終停留下來,紋絲不動了。他睜開了眼睛。
沒戴眼鏡,他看得很不真切,但是,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有一根杆子在他的眼前搖晃:一開始從後朝前,隨後又從左向右,持續不斷地來回晃動。最後,他擺脫了麻木,發現這根棍子原來是一個姑娘手中的一柄長掃帚,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出那姑娘搖動不已的輪廓,她在他跟前彎著腰,清掃他座位底下的地板,胳膊有節奏地運動著,動作幅度很大。他聞到了一股鷹牌肥皂的熟悉氣味,正從她的頭髮上傳來,那是一種很便宜的檸檬香肥皂。當年,母親和姥姥就是用這種肥皂,在院子裡洗頭髮的。我,小小年紀,從公用自來水龍頭那裡端來涼水,再用一只熱水瓶裡的熱水,待溫乎了,用一只畫著閃閃放紅光的毛主席像的搪瓷杯舀起,往母親烏黑油亮的頭髮上(有時候則往姥姥那花白的頭髮上)澆下,熱乎乎的水像是一流瀑布,霧氣騰騰。母親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個臉盆(它也是搪瓷的,但圖案卻是又紅又大的牡丹花,象徵著偉大的革命春天),用一塊鷹牌肥皂往頭髮上抹,那肥皂散發出一種很好聞的檸檬香味:乾淨,樸實,貧窮。一串串透明的泡沫,五顏六色,在她的手指間滑動,起泡,逃逸,飄蕩,在空中翩翩起舞。
『告訴我,小妹妹,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掃地?』老莫問道。『這是你的工作嗎?』
她莞爾一笑,繼續幹她的活。她似乎穿著一件胸衣。老莫戴上眼鏡,不,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一眼可見,她不是列車員。她身上透著一副窮酸相:男汗衫實在太長,直至她的膝蓋,橡膠鞋是便宜貨,上面沾了泥巴,灰蓬蓬的旅行包上打了補丁,包的背帶緊緊地勒在身上,使她平坦的胸脯格外惹眼。老莫注意到她的腋窩裡長著細細的黑毛。一個處女?可能嗎?腋下的細毛。
『先生,』她對他說,『我能把你的鞋子往邊上挪一挪嗎?』
『當然可以。』
她蹲下身子,十分虔誠、十分小心地用手指尖提起老莫的皮鞋。
『哦!是外國貨!鞋底都是皮子做的。』
『你怎麼看出來它們是外國貨呢?』
『我家老頭子是擦皮鞋的。』她微微一笑,回答他道。
然後,她把鞋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座位底下的一個角落裡,緊靠著車廂壁板。
『老頭的口頭禪,外國鞋耐磨禁穿,永遠也不會走形。』
『你剛剛洗了頭吧,我聞出來了。那是檸檬香味,南美洲的一種樹,也許是巴西的,後來在十七世紀時引入中國,差不多是跟菸草同時進來的。』
『先生你也太奇怪了,連我們打工妹洗頭的肥皂,你都說了這麼一大堆書面用語,聽不懂。』
『你打的是什麼工?』
『在平鄉賣衣服。商店剛剛倒閉了。正好是一個機會,回家給老頭子祝壽。』
『你給他老人家帶什麼禮物了?請你原諒,我這麼打聽也許顯得有些好奇,但實話告訴你吧,我的職業就是研究子女與父母親之間的關係。我是精神分析學家。』
『精神分析學家,那是什麼東西?一個職業嗎?』
『怎麼對你解釋呢?我不是在一家醫院裡工作,但是不久後,我將有一個私人診所。』
『你是醫生嗎?』
『不是。我解釋夢。內心痛苦的人來跟我講述他們的夢,我呢,就努力幫他們理解那些夢。』
『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算命的哩!』
『什麼?』
『算命先生!』
精神分析學的這一大眾化定義使老莫哈哈大笑。姑娘用手指著行李架上的一個硬紙箱,對他說:
『孝敬老頭子的禮物......一台二十八公分的國產長虹牌電視機。我父親有白內障,視力不好,想要一台更大的日本貨。但是,日本貨太貴了。』
裝電視機的紙箱子,滿載著女兒對父親的愛,隨著列車的震動而在行李架上顫動。這時,姑娘扔開了手中的掃帚,從她的旅行包裡拿出一卷竹蓆,鋪在老莫的座位底下,打了個哈欠,脫下她的橡膠鞋,把它們放在老莫的那雙鞋旁邊,蹲下身子,以一種緩慢的、優雅的、貓一般輕柔的運動,鑽了進去,消失在長凳之下。
這一精妙安置的臥舖讓老莫驚訝得目瞪口呆。他為她感到痛苦,同情她,幾乎有些愛上了她,他很清楚,他的憐憫之心,在他的眼鏡片上罩了一層迷霧,透過鏡片,他能看到姑娘從座位底下伸出來的那雙光腳。這是多麼令人銷魂的一幕啊,兩隻腳交叉在一起,當看不見的蚊子停上去時,它們便軟弱無力地互相搓一下。他發現,她那處女的細細腳踝並不缺乏魅力,還有她那大拇趾趾甲上塗的紅色指甲油,也成了她愛俏的痕跡。過了一會兒,這掃地姑娘的腿一縮,她的髒腳就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但是,它們的影子還凝定在他的腦海中,在那裡旋轉,久久滯留著,直到他把躺在黑暗中的姑娘其餘部分的形象補充齊全:撓破了皮的膝蓋,擰得像麻花似的汗衫浸透了汗水,灰塵不僅沾在了她脊背的油亮皮膚上,還在她的後脖子上描繪出一種透著憂鬱的皺褶,在她的嘴巴周圍繞了一個圓圈,在她的眼睫毛底下粘合著汗水,形成了墨黑的一道痕。
他站起來,對熟睡中的鄰座說了幾句勞駕之類的客氣話後,就從坐在過道上的旅客中間擠開一條路,朝廁所走去。等他從廁所回來時,他那寶貴的位子,三分之一的長凳,這個小小天堂,已經被他的鄰座,即學不好英語的中學生的父親突然佔領,他的腦袋靠在折疊桌上,擺出一種如此凝固的姿勢,令人以為他已飲彈而亡。另外一個篡位者,嘴角流著一絲口水,腦袋靠在那位一家之主的肩膀上,佔領了中間的坐席。而在靠過道的一端,則坐著一個農婦。她的襯衣撩開著,用手擠著鼓鼓脹脹的左乳房,正在給她的孩子餵奶。老莫憋著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洩,只得低聲咕噥著,讓出了寶座,在她旁邊的過道上坐下。
夜燈下,一個個赤裸的上身,還在打撲克牌的人。一道微弱的光線照在嬰兒的小紅帽上。『在這樣酷熱的天氣中,為什麼他頭上還戴著這玩意?』老莫心中暗想,『他病了嗎?他母親絕不會想到,一個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在談到一則家喻戶曉的歐洲童話〈小紅帽〉時,曾經這樣說過:小紅帽戴的紅帽子本不是別的什麼,只不過是她的月經的象徵。』
小紅帽或者月經這個詞像是點燃了一堆火,使他的血管發熱了。
『掃地姑娘也許真還是個處女呢?』
他的鋼筆從折疊桌上落下,彈跳起來,彷彿神經病發作似的,滾向過道的另一端。老莫毫無反應。筆隨著火車逕自前行的運動滾動著。老莫的目光始終盯在嬰兒的小紅帽上。的確,如果她是處女的話,一切都不同了。
嬰兒瞇著眼睛,沾滿乳汁的嘴大咧開來,放聲哇地哭起來。
老莫最怕聽孩子的哭。他扭轉了腦袋。一道陰影從一張臉移動到另一張臉上。車窗外往後閃過的燈光。一個空盪盪的加油站。商店櫥窗黑洞洞的。一條街。一些沒有造好的樓房,高高的竹鷹架的一條條垂直線。
小紅帽停止了哭叫,朝老莫轉過小臉,突然,任性的小拳頭向老莫一擊,他的母親累得昏昏入睡,任由他揮拳亂打一氣。老莫又挨了一拳。他絲毫不想躲避,他的目光滯留在了一個空啤酒瓶上,剛才它在玩牌的人那裡滾來滾去,現在它滾到了車廂中,穿越了一攤水或是孩子尿,繞過了一口濃痰,在他跟前停了下來,它停得那麼近,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甚至都能看清瓶子細頸上的一個破口。一陣溫乎乎的氣息拂得他的脖子怪癢癢的,他扭過了腦袋:嬰兒已經從母親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正在湊近他,那小小的鼻子已經貼到了他的後脖頸上,嗅聞著,彷彿在尋找某種氣息。隨後,朝他投來不信任的一瞥,幾乎帶著敵意,瞇縫起小小的鼻孔,繼續用嗅覺探測著。多麼可怕啊!嬰兒打了個噴嚏,又哭起來。
這一回是真哭。用盡了肺中的氣,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叫。老莫的目光與嬰兒的目光相遇時,突然,一種說不出名堂的顫慄掠過了老莫的脊柱。嬰兒的目光是那麼嚴峻,帶著譴責,彷彿已經洞察我腦海深處的一切,洞察我的計畫,他看出來了嗎?我正在尋找一個處女,他會猜到我為誰尋找處女嗎?他也許已經預感到了故事的結局?
老莫猛然轉開頭,驅走那些有可能使他動搖的想法,他的決心已下定。
在嬰兒哭叫聲的掩護下,他手腳並用地爬到了硬座的長凳下,陷入到一種濃密的黑暗中。當即,他感到眼前一片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一股股惡臭的氣息撲鼻而來,他把鼻子捂上,幾乎窒息過去。好一股熟悉的氣味啊。過了幾秒鐘,他回想起來,很久以前,在他的童年時代,文化大革命中,他曾下到一個地窖裡,去看望因當時是基督教牧師而被關押的祖父(追根溯源,他的血管裡流著拯救靈魂者的血)。地窖裡充斥著這種混合氣味:尿、屎、酸汗、垃圾、潮氣、霉爛味,甚至還有狹窄樓梯上的老鼠屍體的腐臭,他沿著樓梯下去時,就踢到了幾隻死老鼠。現在,他終於明白,那個起先在平鄉賣服裝的姑娘為什麼要在長椅底下大掃一番,然後才肯鑽進來,他簡直不敢想像,假如沒有這一番細緻的清掃,那裡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味啊。
老莫用一個地理學家的眼光觀察到,這個地下的小世界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小。儘管缺乏高度,面積卻可觀,相當於兩條長凳的空間:老莫以及兩個篡位者的長凳,還有他們背後的那條長凳。兩條背靠背的長凳。光線從左側和右側透入,蒼白,黯淡,比座椅上要弱一百倍,根本無法教人看清什麼,但是,他憑直覺感到,有一堆什麼東西近在咫尺,窸窸窣窣作響,不是一堆破布或是枯葉,而是掃地姑娘酥軟的身體。
老莫把火柴忘在了折疊桌上,打火機塞在了行李架上的旅行箱裡。不過他並不感到遺憾。漆黑的環境在他眼中顯得神秘、浪漫,還有那麼一點令人銷魂。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冒險家,正在一座金字塔底下摸索著,前進在一條秘密通道中,或者,正走在一條已經乾涸的古羅馬下水道中,去尋找一個藏寶暗窟。
出於條件反射,在徹底潛入黑暗之前,他以一個機械的動作,檢查了內褲暗兜中的美元,還有上衣內兜裡的法國居留證。
他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前爬,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他正琢磨著如何把這種失明變成一種優勢。突然,一記悶響,他的臉上挨了一下。毫無疑問,姑娘的膝蓋。他的眼鏡被碰得陷進了鼻骨裡。他痛得禁不住叫喚了一聲,只覺得黑暗的地下世界一下子又變得更黑暗了。
靈魂拯救者的叫喊並沒有引起平鄉睡美人的任何反應。
『你聽我說呀,姑娘。』牧師孫子的嗓音低沉,真誠,在黑暗中迴響,『你別怕。我是一個精神分析學家,剛才跟你聊過天。你讓我很感興趣。我想讓你給我講講你的一個夢,如果你還能想起來的話。要不然,你就給我描繪一下一棵樹--隨便什麼樹,大樹,小樹,有葉子,沒有葉子,都可以......我會闡釋你的描繪,並且告訴你,你到底有沒有丟失你的貞操。』
他始終四肢趴地,停頓了一下,等著姑娘的反應。他對自己方才對她說到貞操時採用的斷然語氣相當滿意,自以為足以掩蓋自己性經驗的空白。
她始終一言不發。在一片漆黑中,他感到他的手指頭開始接觸到了姑娘的一隻赤腳,他的心開始怦怦怦地激烈跳動。他朝這隻看不見的腳投以含情脈脈的目光。
『我知道你在聽,』他繼續說,『儘管你沒有回答我。我猜想,我剛才的建議可能讓你覺得有些難堪。這我很理解你,而且我要強調一下:對一幅圖畫的闡釋,既不是一種江湖郎中的惡作劇,也不是我個人的一種發明。就說在法國巴黎召開過的那一次研討會吧,參加者都是兒童教育學家,專門研究兒童的心理創傷。研討會是由法國的教育部組織的。我還記得那些樹,是比你還年輕的一個男孩子和兩個姑娘胡亂描畫的,他們都是性侵犯的犧牲品。一些黑糊糊、濕乎乎、巨大的樹,有著一種聞所未聞的暴力,像是一些咄咄逼人的、寒毛濃密的赤裸裸的胳膊,挺立在一片荒涼的沙漠之中。』
老莫一邊說著,一邊卻感覺到他最壞的敵人--他的下意識,或者說超我,佛洛伊德發明的兩個概念--如脫?的野馬突然飛躍而出,使他神魂顛倒。他撫摩著那隻看不見的、冷冰冰的但又光滑如絲的腳。他的手指頭勘探著那細膩的凹凸,叩觸著突棱的骨節,每觸摸一下,它們彷彿在微微地顫抖。最後,他把手留在她的腳踝上,那麼纖細,脆弱,老莫能感到一塊小骨頭在輕輕地震顫,於是,他的陽物堅挺起來。
在這片黑暗中,他看不到的這隻腳擁有了另一種向度,另一種價值。他越是碰摸它,它的實體就越是改變,漸漸地昇華,蒸發,消失,而被另一個女人的腳取而代之。老莫二十年前迷戀過的一隻腳,而且他已經多次向他的精神分析大師做了懺悔(但是,大師卻錯誤地忽視了這一心理軌跡,他更看重童年的心理壓抑的經驗)。
那是八○年代初期的一個春天。背景:大學鬧烘烘的食堂,麇集了數百大學生,每人手中端著一個搪瓷飯碗和一雙筷子。高音喇叭播放著歌頌新政策的打油詩。大夥兒排著隊。二十個油膩膩的小窗口,二十條黑壓壓的長列,長得幾乎無窮無盡,人頭在一片熱騰騰的霧氣中攢動,氣氛熱烈。老莫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到他,便故意將一張飯票從手中落下。在一派亂哄哄的景象中,沾滿了菜湯、油污、醬油的飯票輕飄飄地飛揚,『恰好』落在一個女學生的腳邊,陽光透過鐵柵欄,被骯髒的窗玻璃過濾後,將一團彩雲般的光暈射在那雙鞋子上。黑絨面的鞋子,平跟,顯露出弓起的腳背和白色的短襪。老莫像初出道的小偷,心一陣狂跳,趕緊在這隻被炊煙菜香籠罩住的腳邊蹲下來,伸手去撿飯票,他的手指尖停在黑絲絨鞋面上,感覺到一股柔和的熱氣。
隨後,老莫抬起了腦袋,在食堂的霧氣中,與那個女同學絲毫沒有驚訝的目光相遇。她莞爾一笑,笑得他心慌意亂。
她。同班同學。也是學古典文學的。石,她的姓,燦,中文簡體為『)』,火山也,她的名。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名字負載著如此孤獨的境界:『火山之石』。也沒有過一個名字如此地傲氣,音色如此獨特。直到今天為止,只要老莫的嘴用四川話一念出這兩個字,他的心中便頓時湧出一股暖流,不能自已。
他又一次讓飯票從手中滑落到地上,跟上一次同樣的地方。又一次,在撿飯票的時候,他的手指尖上感覺到了那黑絲絨底下的細長的、活動的腳趾頭。
黑暗中,地板的嘎吱嘎吱聲柔和下來,車輪的%噹%噹聲趨於平靜,老莫反射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快感、痛苦和羞恥的呻吟,他感覺到巍然挺立的那玩意兒的衝動,他抑制著,生怕小命根子不老實,弄濕了他的褲子,弄髒了他那珍藏著的美元。
列車停了。從月台上,顫動的光束照亮了車廂,也蔓延到了長凳底下。這時候,眼前的情景讓老莫不禁懵了,原來,他不斷撫摩著的那隻腳,令他狂熱衝動的物件,並不是別的什麼,而是被丟棄在黑暗中的掃帚把。
他閉上眼睛,把臉捂在雙手中,直挺挺地攤開身子,祈求列車快快啟動,好讓黑暗重新回來,覆蓋住他的羞恥,但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籠罩著車內車外。火車一動也不動。突然,座椅底下的另一端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到哪兒了?』
猛一下子,老莫嚇得翻轉身子,以掩蓋褲子裡昂立的雄性怪獸,動作做得太猛,眼鏡掉了下來。
『你是誰?那個在平鄉賣服裝的姑娘哪裡去了?』
『她走了。她把她的位子賣給我了,要了我三塊錢。』
真相大白,就在老莫方才離開的一刻,在他去廁所的當兒,座席底下的黑暗小世界已經換了主人。那姑娘的橡膠鞋已經不在那裡了。不過,老莫已經木然,還需要幾分鐘的時間,才會意識到,他自己的那雙鞋(外國貨,耐磨禁穿,永不變形)同樣也不翼而飛了。
老莫渾身上下沾滿了灰塵,臉上污黑,抬頭一望行李架,他的心頓時涼了一個透:那裡只剩下了一小截鐵鍊條,在路燈的照耀下,在半空中晃蕩,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已經被剪斷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剪斷的。
他不禁魂飛魄散,趕緊奔向車廂門。他跳下列車。毛毛細雨把車站包裹在濃厚的蒸氣雲團中,一瞬間裡,他簡直成了瞎子,什麼都看不見。他跑過整個月台,一邊跑,一邊喊,但他的喊叫消失在向遠方延伸而去的閃光的鐵軌上,誰都不理睬他,旅客們忙著上車下車,鐵路職工有的在車門前聊天,有的蹲在月台上吃速食麵,還有的在站長的辦公室裡打撞球,最近那地方已經改造成了卡拉OK廳,廳裡彩燈閃耀,活像一個戲劇舞台。當然,沒有人注意到小偷偷走了淺綠色旅行箱,德賽牌的。帶鍍鉻的拉桿。
車窗外,雨一直就沒有停過。老莫睡著了,在他的睡夢中,混雜有他巴黎生活的記憶,一陣輕輕的咳嗽,一個打撲克牌的人哼著的一段電視劇主題歌,行李架上的旅行箱,由一根鐵鍊條拴著......他的鄰座,那個學不好英語的中學生的父親,嘴角上流著一涎口水,腦袋漸漸地耷拉下來,又一撐,挺起來,又漸漸耷拉下來,最後,在列車跨過黑乎乎的河流上的一座橋的那一刻,終於落到了老莫的肩膀上......突然,老莫感覺自己被一連串的燈光所擁抱,它們一一走近,探視了他的臉,然後離去,有一道很強的光最終停留下來,紋絲不動了。他睜開了眼睛。沒戴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