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徹心扉
今天是挑戰賽賽程的第三天,只剩最後一天就要完賽,經過三天的折騰,我已經幾乎不能動了……
我獨自坐在帳棚裡,等待物理治療師「阿凡達」來為我做徒手治療。
隔著帳棚,外面笑語喧嘩,熱鬧得很;戈壁的海拔約一千五百公尺,天黑得晚,雖然已是晚上八九點,太陽還沒完全下山,此刻正是晚霞滿天之際,橘紅的豔麗夕陽和霞光,映照著灰色神祕大漠,遠遠眺望還可以看到白色的風車陣,煞是好看,每個人都為此美景震懾、驚嘆不已!這也是拍照最佳時刻,大夥兒紛紛忙著捕捉這難得的景象,在美景中留下自己和夥伴的身影;他們笑著、叫著、跳著,隔著帳棚,我仍然可以清楚辨識每一個人的聲音。
我可以想像精力無窮的夥伴們擺出各種姿勢、跳得老高,拍攝將令自己終生難忘的景致。戈壁挑戰賽是一生僅有一次的難得體驗,唸EMBA的人也似乎特別喜歡照相,能把握拍照機會時,眾人一定卯起來大拍特拍。
坐在帳棚裡的我,與外頭的隊友實際只隔著幾公尺,然而卻似乎是最遙遠的距離,我也想出去拍照、跟大夥兒一起笑鬧,今天是挑戰賽賽程的第三天,只剩最後一天,隔日就要完賽,但經過三天的折騰,我已經幾乎不能動了,只能獨坐在帳棚裡。
前三天,靠著身邊左右各一位學長架著,完成了超過一百公里的路,今日抵達終點時,若無人攙扶,我已經幾乎無法行走。望著個個身強體健的隊友,我心裡感到荒謬而不真實,質疑這樣的自己,也算戈壁挑戰隊的一員嗎?原先以為是來挑戰戈壁,探索這片令人好奇的大漠,最後卻發現是在挑戰自己。
我能撐完全程嗎?傷處的痛楚是如此真切,時時刻刻告訴我它的存在、且揮之不去。
受傷的地方是左大腿內側的內收肌,連帶著左邊鼠蹊部,只要邁開步伐,就是痛到骨子裡!醫師常以一至十分詢問病患的疼痛度,而我的疼痛恐怕已經破十,因此,當今天全隊抵達終點,放鬆心情休息,欣賞亮麗的沙漠夕陽時,我好生羨慕卻是動彈不得,無法獨力走動,只能孤獨地與自己的痛為伴,默默等待物理治療師的妙手為我放鬆些許痛楚。
幸好有這麼一位專業又耐心細心的物理治療師阿凡達與挑戰隊同行,當她忙完所有隊員當天賽後的疲勞與不適後,來到我的帳棚悉心為我按摩、冰敷,還特別端來飯菜,但我卻怎麼也吃不下。
接著,我幾乎是寸步難行的,一小步一小步慢慢移動到幾公尺外的公帳,等待隊醫為我處理腳上的水泡,並準備注射止痛的類固醇。此時帳外已是黑夜、恢復了沙漠中的靜謐,絕大多數隊友都用過晚餐回各自帳棚休息了,坐在公帳中等待的我,只有頭頂的昏黃燈光陪伴,我的小天使邁修羅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面前,低聲問「玫瑰,妳還好嗎?」
每個人都會取個「大漠花名」,是參加戈壁挑戰賽的傳統;我的花名是「沙漠玫瑰」,聽起來好像很厲害、適合在沙漠生存,如今卻因受傷連站也站不太起來,實在太諷刺了。
茹素的「邁修羅」為人一向很慈悲有佛心,看著他的眼睛,我的兩行眼淚很不爭氣掉了下來:「我很痛……」;除了劇痛,還有更多擔心,擔心自己隔日無法完賽。台大已連續六年獲得全員完賽的「沙克爾頓獎」,這次該不會被我給毀了?就在滿心憂慮之際,看見他的眼神也流露著難過、幾乎要掉淚的樣子,只有趕快避開他的眼睛。
行前,我們的隊伍以兩人為一小組,一人是小天使、另一人是小主人,小天使與小主人互相照料,途中也倆倆成行作伴。雖然我因為特殊情況,傷得嚴重,而有另兩位學長左右護衛架著我走,但我的小天使永遠在後方默默關心,知道隊友給我據稱非常有效的止痛藥時,很嚴肅地告誡不可以隨便亂吃藥,一定要讓隊醫檢視過藥品才行。每一天都仔細觀察我的狀況,更幫我揹所有的補給品,這分關懷,點滴在心。
經過又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清晨的起床號響起,賽程最終日來了,出發前,出乎我的意料,隊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再幫妳打一針類固醇吧!」昨晚才捱過一針,沒想到不到十二小時又要幫我補一針,我想,若不是情況真的很嚴重,一向謹慎的隊醫不會主動又來幫我打一針。我默默點點頭,捲起袖子,再打一針吧,為了確保最後的賽程一定要完成,這一針絕對是必要的!實際經歷這場挑戰賽,才發現我們原來以為的「口號」,也就是挑戰隊的隊呼「一起出發,一起到達」不僅僅是一句口號而已,而是必須實踐的精神與行動,但我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能否實現「一起出發,一起到達」的瓶頸!
連續幾天在身邊左右架著我的學長已伸出他們結實的手臂,穿過我的手肘,牢牢把我架住,我的身體因為兩旁的壯漢有了堅實的倚靠。當我準備好,邁開步伐,全隊就可以上路了。今天的賽程直線距離二十一點七五公里,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半馬的距離,眼前,渾圓、金色的太陽從遠方地平線升起,隊友特意高聲為我打氣:「現在日出就在玫瑰頭上的方向,玫瑰說幾句話吧!」
心中有千言萬語,但一時說不出口而語塞,只有在心底不斷問自己:「最終,我們能一起出發,一起到達,全員完賽嗎?」
抉擇
「就像在那長長的黑暗隧道,我一心想看見盡頭的亮光,偶然一瞬間,似乎一絲光明就在眼前,然而再一眨眼,我卻又發現,那只是我短暫的幻覺。」
「青蜂俠」望著眼前似乎無邊無際的大漠,一種似曾相識又陌生的微妙感覺浮上心頭。這是他第二次到戈壁移地訓練,和兩位隊友特意選在挑戰賽開始的前夕,提前兩天抵達。
青蜂俠是台大EMBA戈壁挑戰隊A隊——競賽組的十名成員之一,編號第十號;所謂「競賽組」就是在挑戰賽中必須和他校競速的隊伍,因此每校的A隊隊員都是經過訓練後,挑選跑得最快的前十人組隊,以肩負和其他學校競賽的任務。
為了能在比賽時跑出最好的成績,通常各校A隊都會在正式比賽以前,先飛往位在甘肅省的戈壁探勘賽道,同時體驗路況和天氣,以預先熟悉在戈壁的跑感、並研究最佳路線和如何配速。
望著即將挑戰的賽道,青蜂俠身旁是「小傑」——知名的超級馬拉松老將林義傑,他這次也是台大戈壁挑戰隊A隊成員之一,另一位隊友是A隊隊長,全馬成績在三小時左右的馬拉松好手——大漠花名「海膽」的黃張維。由於小傑之前一直抽不出時間和其他隊友一起團練,直到出賽前夕才提前從台灣出發到戈壁體驗賽道。然而對他而言,這場「玄奘之路兩岸商學院EMBA戈壁挑戰賽」只是小菜一碟,因為早在2003年,他就曾在「世界四大極地超級馬拉松」系列賽事中挑戰過戈壁,那是七天六夜兩百五十公里、自負重自補給的越野超級馬拉松,難度要比這一場四天三夜一百一十多公里的賽事難上好幾倍;小傑和海膽沒有多說,很有默契地輕快奔上眼前的荒涼大漠,青蜂俠只有默默緊跟在後。
跑了沒多久,青蜂俠就覺得不太對勁,近來一直出狀況的右小腿又開始痛了,而且痛感是如此明確,他咬著牙,心想自己能撐多久?望著前方的小傑和海膽快速有力的步伐,這才是即將出賽強將的腳步啊,自己能跟上嗎?
他發現,不能,跟不上。
人在戈壁,心卻飄到不久以前,自己和挑戰隊執行長「愛文」的對話。那天愛文問他,有沒有信心腿傷在比賽以前可以痊癒?當時他帶著滿滿的自信回答:「可以!」於是,他正式成為競賽組編號十號的隊員,而另一位候選隊友「生化人」,則因為膝蓋傷勢未癒,改為參加C隊體驗組。
踏在大漠土地上的青蜂俠想著,如果我現在就撐不下去,怎麼對得起生化人?
回想當兵時,同袍中若有傷兵,必然會大大影響全隊的士氣,心情不禁開始往下沉,同時卻也清楚知道,自己絕對不會願意在勉強出賽後,因為腿痛跟不上,而讓全隊擔心「他跑到哪裡了?怎麼還不見人影?」
最壞最壞的情況是,萬一真的跑不動,無法完賽,影響學校連續多年都獲得的全員完賽「沙克爾頓獎」,那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忍不住輕嘆了口氣,四月的戈壁天氣還算清朗,為什麼卻好像有股寒意升起、令他打了個寒顫。回想為了能進入A隊,隊友一個練得比一個勤,五十四歲的青蜂俠自覺比隊友大幾歲,因此更為認真練習,也把對自己的期許訂在一百二十分的高標準,這樣的話,倘若做不到,還可以有一百分。常常團練已經結束,他仍留下來再多跑一些,想試試自己能否更快?跑得更好?希望藉著勤能補拙,如願進入A隊。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經常給自己加碼,累積了不自覺的傷害;曾經幾次覺得有些累,跑起來不太舒服,但都還是奮力把課表吃完,後來才發現腿真的很痛。
「競賽組的壓力特別大,總共十一個人,有一個一定要被刷掉,我和生化人都受傷,應該休息的時候,都因為心急而繼續練習;只要感覺狀況好像稍微好一些,就再試試……」
傷處時好時壞,令他患得患失,看了骨科醫師,卻忽略醫師的囑咐不願輕易停跑,同時也找了師傅以民俗療法治療,一心期待趕快恢復,「說不定,再過一陣子就好了?」不自覺地,他總是ㄍㄧㄥ到最後一刻。
「就像在長長的黑暗隧道,我一心想看見盡頭的亮光,偶然一瞬間,似乎一絲光明就在眼前,然而再一眨眼,我卻又發現,那只是我短暫的幻覺。」
遙望著小傑和海膽越來越遠的身影,青蜂俠感到無語問蒼天。隔日,所屬的台大EMBA挑戰隊A、B、C隊全員抵達敦煌,在旅館附近公園進行賽前最後的團練。距離正式上陣的時刻已經倒數計時,全隊士氣高昂,青蜂俠卻深切感到腿傷清清楚楚地限制他無法正常跑步,這種傷勢也絕不可能在出賽前康復。念及如果接下來的每一天都要讓隊友擔心,怎麼辦?
「我決定棄賽!」
至此,青蜂俠成了第十一屆兩岸EMBA戈壁挑戰賽,台大A隊中「消失的十號」。
「我練了那麼久,一定要去!」
護士拿著兩罐針劑,看了生化人一眼,再望向醫師,面有難色地囁嚅:「醫生,這種針我不會打!」
那是一罐麻醉劑和一罐類固醇。醫生接過來,俐落地直接把兩罐針劑注射在生化人的膝蓋上,邊碎念著「我叫你不要去,你非要去!好,那這一針可以讓你撐一個月!」
生化人咬著牙關忍痛不吭聲,他知道自己應該休息,可是「我練了那麼久,一定要去啊!」
其實生化人以前根本沒跑過長跑,高中時拿手的是一百和兩百公尺短跑,但四百公尺就感覺跑不動。然而,念了EMBA,全班突然開始瘋運動,尤其同班同學愛文參加了第十屆戈壁挑戰賽,又接下擔任第十一屆戈壁挑戰隊執行長的任務,頻頻推坑同學們一起加入挑戰隊。
半推半就之下,他就這樣莫名其妙開始練跑,居然跑出了心得,也為自己取了個很酷的大漠花名「生化人」,練習沒多久,第一次半馬就「破二」,以一小時五十九分完賽,身形和體能也出現明顯的變化;和一群夥伴開始以「進入A隊競賽組」為目標,勤奮地跑課表,看到大家都練得殷勤,自己更不敢休息,短短幾個月以後挑戰人生第一次全程馬拉松,以不錯的成績:四小時二十分完賽,令他感到很有成就感。
素人初嚐馬場的滋味既興奮又新鮮,會吃課表卻不清楚收操的重要性,還以為硬梆梆的雙腿代表肌肉很結實,直到一次練跑時膝蓋劇痛,才知道髂脛束太緊,拉到膝蓋的骨頭,膝蓋內部也因為運動過度而積水。然而,他並不想停,仍想繼續吃課表,於是造成膝蓋狀況一直處在不好的狀態。
「大家都在練,我不敢懈怠,只要膝蓋稍微好一點,我就跑一點,撐著。」
到了A隊決選的時刻,總共十一人的A隊預備隊有一人會被淘汰,他感到莫大的壓力,隨隊飛往戈壁移地訓練時,二十K的長跑,他只跑到一半就感到不行了,最後硬撐著走完全程,回台後立刻去骨科報到,要求醫生無論如何得想辦法讓他能參賽。
捱完那一針,隔天膝蓋果然不痛了!慶幸之餘,隔兩天的一個早晨,接到愛文的電話,他正奇怪為何那麼早打電話來,電話的另一頭已開始娓娓向他說明,正面臨A隊隊員選拔的關鍵時刻,然而預備隊員中的他和青蜂俠都受傷,另外還有人長久重感冒不癒,也有女生的體能可能無法負荷四天的賽事,當時生化人握著手機,清楚感到他的同班同學愛文因為擔任挑戰隊執行長,必須篩選隊員而陷入兩難,愛文希望十一位預備隊員都能成為正式的A隊隊員,但競賽規則清楚規定A隊僅能有十人參加,因此必須淘汰其中一位傷兵。
於是生化人脫口做了決定「沒關係,我退賽!」電話的另一頭隨即靜止了幾秒鐘。
「對不起,當初是因為我拼命推坑,你才參賽……」愛文萬分艱難地回答。
「早知道,就不必捱那一針啊。」生化人心想,但沒有說出來。
「如果,到時因為我的關係,台大無法拿到全員完賽的沙克爾頓獎,那我就是歷史的罪人…」做出決定以後,長久以來擔心因為傷勢而無法完賽的壓力頓時釋放了!
一旦決定退賽,生化人連B隊——完賽組也不想參加,轉而報名只體驗一天、其他三天是在附近旅遊的C隊「體驗組」,準備以歡樂的心情,輕鬆體驗戈壁。
「我怕影響士氣,不想耽誤大家,我要趕快回去!」
大家都覺得,「慧跟」比她的先生更像EMBA學生,個性隨和活潑的她參加很多學校活動,與大家打成一片,先生也樂見她分擔行程、參加各式活動,但是,挑戰戈壁?
「不可能啦!」
覺得挑戰戈壁這種事距離自己實在太遙遠,但當先生的同班同學愛文帶著詐騙集團的口吻向先生遊說時,先生對她說「妳就去幫忙,去運動吧!」
剛開始練跑時覺得很喘,再加上一直以為只要先生沒參加,她也只要像玩票性質似的跟大夥兒一起跑跑就好,沒想到不知不覺就固定參加了每星期的團練,一群人一起慢跑,漸漸地不怎麼喘了。直到要報名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認真了,先生也很認同,她便決心加入C隊,即便C隊在戈壁的賽程僅有一天,也要全力以赴。
一次體檢後,原先的紅字明顯好轉,醫師問她「妳做了什麼?」原來的中重度脂肪肝,變為輕微,體能也更有明顯進步。她開心地說:「跑步真的不錯,我要繼續練跑!」
根據戈壁挑戰賽的規定,EMBA學生眷屬只能參加C隊——體驗組,屆時只要在戈壁賽道上體驗一天就好,因此練跑時比較沒有壓力。慧跟很享受跟B、C隊夥伴一起團練的時光,每一次都充滿歡笑,「一群人可以跑很遠」這句跑者名言更是深刻體會。
很快地,預備隊隊員得參加三月舉行的貢寮馬拉松,以成績決定是否入選為挑戰隊的正式隊員,想進A、B隊者必須完成全馬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C隊只要跑完三十公里即可,雅慧卻跟其他B隊的夥伴一起堅持到底,跑完全馬!雖然全程非常辛苦,將近七個小時才完賽,但抵達終點時她高舉雙臂歡呼,內心的雀躍全寫在臉上,對於自己上戈壁的體能更有信心了。
隨著全隊從台北飛抵敦煌,參加主辦單位當晚為所有參賽隊伍舉辦的「點將台」活動。來自各地的華人EMBA挑戰隊伍,全都集結在一起,熱鬧誓師,場面浩蕩而盛大;每一支隊伍都舉著神氣的隊旗,以整齊劃一的服裝和配備現身、進入會場,各校也以準備好的吉祥物或小禮品,和其他學校交換,互相祝福參賽順利,同時也彼此介紹、認識一番。舞台上播映著各校精心製作的宣傳影片,讓人看得目不轉睛,想到即將到神祕的戈壁一探究竟,每個人的心情都興奮不已,整個夜晚就在熱烈而歡樂的氣氛中渡過。
當活動接近尾聲,各校陸續準備返回旅館時,慧跟起身說要去洗手間一趟。離開座席,往洗手間方向的路上幾乎沒有燈光,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沒想到突然一個踉蹌,被地上的一根纜線給絆倒了,想抬起另一隻腳,卻又被纜線勾到,整個人「啪」地一聲,重重摔了下去!黑濛濛的夜色中,她趴在地上一時無法動彈,直到有人過來用力拉她的手想扶她起身,頓時感到一陣劇痛!
一陣混亂中她被送往醫院,隨隊醫生、教練和老師都趕到現場,強烈的痛楚令她十分難受,「不用吃任何止痛藥嗎?」她問醫生。「不用」,骨科醫師只是簡單地回答,並當場將她脫臼的右手骨頭復位,「我們的方式是這樣就好了,不會接回去。」醫師說。但曾經是護理人員的慧跟很清楚自己的右手臂不僅是脫臼,同時也骨折了,需要手術才行。
骨折之處必須固定,但醫院裡竟然連三角巾也沒有,只給了條毛線圍巾綁著,她的手臂因為無法固定而晃動,讓她更是痛得不得了!儘管如此,她仍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忍不住問隊醫:「C隊只體驗一天,我能不能一天以後再回台灣呢?」
隊醫斷然給了否定的答案,在看過X光片後,他已緊急聯絡台大醫院後續的診治事宜,於是慧跟做了理智的決定,立刻回台灣接受手術。
隔天早上就是出賽日,準備出發前往戈壁的我們,懷抱著不捨又歉疚的心情,到慧跟房間探視,沒想到房門一打開,只見右手用條圍巾吊著,坐在床緣的她對我們微微笑著,那張溫暖的笑臉與我們一張張難過哭喪的臉,形成強烈對比。
「可惜沒有緣分跟大家一起跑了!」她仍然笑著,我實在不敢相信,遭逢天外飛來橫禍的慧跟,竟然還能如此鎮定堅強,換作是我,不哭慘了、抱怨連連才怪!事後她告訴我「怕影響士氣,不想耽誤大家,我必須趕快回台灣!」
幸虧隨隊的旅行社人員處理得宜,前一晚就訂好隔天飛北京、再轉台北的機票,並預約好醫院的急診,慧跟的先生也立刻接到通知,從台北飛往北京接人。就這樣,還沒有出發,我們的隊伍就先折損了青蜂俠、生化人和慧跟三人,現在只有我,是唯一帶傷參賽的了。
EMBA學生為什麼瘋戈壁
由北京行知探索公司主辦的「玄奘之路兩岸商學院戈壁挑戰賽」是一項只有華人EMBA學生和校友才有參賽資格的沙漠大考驗,至今已經舉辦十六屆,除了2020年受到新冠疫情影響而延後到十月舉辦,每年都在五月份舉行,因為五月是戈壁氣候相對最友善的季節。
朝穿皮襖午穿紗 礫石遍地風沙狂
根據維基百科的記載,賽事起點瓜州的所在城市——敦煌的歷史氣候平均數據, 五月的每日平均氣溫約在攝氏十八點六度,但賽道所在的「莫賀延磧戈壁」——位在新疆與甘肅省交界,全程平均海拔一千五百公尺高,晝夜溫差經常高達四十度;因此當地有俗諺「朝穿皮襖,午穿紗」,就是早晚溫差之大的寫照。
除了氣候變化對人類身體的適應是一大考驗,戈壁變化多端的地形更是對體能的大挑戰,在主辦單位發給每位參賽者的參考資料中,對於戈壁的記載是這樣的:「《辭海》將戈壁釋義為『難生草木的土地』,這些地區,滿是石塊與粗大的砂礫,乾涸的地表缺少水源,植物既稀少又矮小。」
唐代詩人岑參的一首詩〈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其中非常具象地描寫了戈壁的嚴酷面貌:「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參考資料中也形容,「戈壁像是地殼給自己穿上一層礫石組成的甲冑,……戈壁最了不起的就是礫石。狂風、水流侵蝕著它們,搬運著它們,從而雕琢出複雜多元的樣貌。至於哪些是風成,哪些是水成,哪些又是沉積而成,礫石本身的型態往往可以給出答案。」
如此這般的氣候和地貌,光在其上行走恐怕都不容易,更何況要去競速、挑戰?
素人參賽勇氣十足 征服戈壁冒險犯難
再看看參賽者的資格限制——就讀於或畢業於商學院EMBA的華人學生,這群「學生」年紀可都不小,以我參加的2016年「台大戈十一EMBA挑戰隊」的平均年齡而言是四十六歲。就讀EMBA者多為在職的企業主和高階經理人,在事業上或許小有成就,但論體能就不一定了,這群大多沒有運動習慣的中年社會人士挑戰戈壁,是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嘗試和考驗,也許因為征戰職場多年的他們體內本有勇於冒險犯難的基因,或,某種不怕患難、總想走出舒適圈試試的闖蕩精神,每年勇赴大漠挑戰自我的人還真不少,2016年的戈十一當年總共有五十一所學校組隊、兩千五百餘人參加,賽事舉辦前十五年來統計已有七十三所商學院,一百零五支參賽隊伍,近兩萬人參加,而受到新冠疫情影響的戈十六,仍有超過六十所院校的近百支隊伍,近四千五百人參加。
寫到這裡不得不佩服主辦單位當年有此眼界,開發出這連年來不斷吸引更多人參加的賽事。探討戈壁挑戰賽的緣起,2006年,行知探索公司創辦人曲向東,邀請了好幾位大企業家:王石、馮侖等人一起進行了一項「中印友好年重點文化考察活動」,所考察的路線就是「玄奘之路」,一行人「上高原、下戈壁、翻天山、過雪嶺,穿越荒無人煙的羅布泊,經過戰亂之中的阿富汗,親身考察和體驗玄奘大師不平凡的人生旅途和心路歷程……」。
在這場壯舉完成之後,參與的幾位大企業家對於玄奘取經所代表「理想、行動、堅持」的精神大為有感,便大力推動戈壁挑戰賽的舉辦,更設定就讀商學院EMBA的商界人士為TA(Target Audience,目標客群)。
主辦單位將「玄奘之路商學院戈壁挑戰賽」定義為一種「體驗式文化賽事」,就是期待參賽者能於賽程中透過體能的考驗,同時親身體會沿途自然與人文環境的深奧豐厚,實現玄奘當年「理想,行動,堅持」的精神。
四天三夜 探索「玄奘之路」的奧秘
賽道位在新疆與甘肅交界的「莫賀延磧戈壁」——史稱「八百里流沙」,起點是甘肅省酒泉市瓜州縣的阿育王寺遺址,途徑鎖陽城遺址、大墓子母闕、雙墩子、六工城等歷史性的地標,最後抵達終點白墩子。直線距離長達一百一十二公里,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玄奘西行取經之路的其中一段路程。參賽者於四天賽程中需徒步穿越僅有座標、未知路線的賽道。每天賽程完成後,即在當日終點附近的營地紮營過夜。
賽程第一天為「體驗日」,所有參賽隊伍進入戈壁大漠,用雙腳實際體驗在荒漠礫石間跑、走的感受,純為體驗,不算成績;第二天至第四天則為「競賽日」,每一天的挑戰里程數不等,各隊的最終總成績就是三個競賽日的成績之和。
每一所學校的挑戰隊又區分為三組:A隊(競賽組),選手十人,都是各校精選跑得最快的好手參加,比的是速度。B隊(全程穿越組),至多三十人,考驗的是能否全員、全程完賽。C隊(單日體驗組),只參與賽事第一天的「體驗日」,隊員的家屬們可以報名參加,C隊總人數則不能超越上一屆參賽的A隊和B隊的總和。
各挑戰隊的編制,除了隊員之外,還包括各校的校院領導、領隊、隨隊教練和醫生、攝影師等,隊員年齡必須在三十到六十歲之間,由於C隊中有許多是隊員的家屬,因此年齡限制較寬,十八到六十歲都可以報名。至於報名費用,從一開始的七千五百元人民幣,上漲到現在的一萬六千元人民幣,折合新台幣近八萬元。若再加上來回機票和飯店,以及採買所有服裝與補給、裝備的費用,恐怕二十萬元新台幣跑不掉。
台大EMBA率先參賽 開啟台灣各校參與先河
台大管理學院是台灣第一個參加戈壁挑戰賽的學校,當初參賽的緣由,也有一段故事。2009年,就讀台大EMBA的鐵人社社長張義,苦於鐵人社只有小貓兩三隻,一方面將鐵人社改名為讓人感覺門外漢也能參加的「門外社」,另外也想找一個能吸引人的活動,凝聚社員向心力。在張義的心中,這項活動必須有難度、要好玩、還要酷,三者缺一不可,沒想到後來因緣際會從一位就讀復旦大學的朋友得知遠在千里之外的這項「戈壁挑戰賽」,夠難、夠好玩、也夠酷!於是張義決定就是它了,先向賽事組委會了解參賽的可能性,並向學校報告獲得同意,接著在學校裡招兵買馬,令他難以置信的是,有十七﹑八位學長姊願意共襄盛舉。
至此,他發現問題才開始,因為想參加這樣有難度的賽事,對於訓練、補給和服裝、各項必要的裝備都毫無頭緒,其中的一位學長後來透過關係找到了一位曾經參加前一屆——戈四的中歐商學院學長,毫不保留地分享自己的參賽經驗;回想起這段往事,張義至今仍然非常感謝那位中歐學長的君子風度,因為戈壁挑戰賽是一場各校之間的競賽,台大一旦參賽也將是中歐的競爭對手,但他仍然願意提供資訊。
最後台大EMBA組成的戈五挑戰隊,抱著去玩、也去交朋友的心情,戲稱自己是「歌舞團」,在大漠用力玩、也用力比賽、用力交朋友;這一支首度參賽的台灣隊伍,以插畫方式製作了一支影片介紹「歌舞團」的成員,其中一位學長還別出心裁攜帶了台灣的天燈,在戈壁夜空冉冉升起,讓大陸各校開了眼界,除此之外,初次成軍的台大戈五挑戰隊,雖然平均年齡高達四十八點三歲,遠高於其他各校,競賽日三天的總成績十三小時四十一分零八秒竟出乎意料的獲得競賽組第三名!另外,A隊姚焱堯更在競賽日第二日及第三日獲得單日個人冠軍。
當年,戈壁挑戰賽的規模比起現在動輒數千人參加要小得多,僅有十所學校,約兩百四十人,大陸各校都是以拚成績的態度參賽,難得見到像台大這樣,以歡樂、交朋友的心態前來;張義就形容,其間的差異有如「拚老命」對比「小清新」,因此,參與賽事的媒體主動提出頒發「最佳風範獎」給台大,讓「歌舞團」又驚又喜!這項「最佳風範獎」也自戈五開始延續至每一屆挑戰賽,而台大每一年都獲獎,沒有間斷。
就這樣,自2010年的戈五台大挑戰隊燃起的熱情,到2020年的戈十五,台大已經連續參賽十一年,也帶動了其他大學EMBA跟進。台大管理學院教授郭瑞祥更是從戈七起到戈十四,連著八年率隊親征,甚至將歷年來台大在戈壁展現的風範與團隊精神發展為一套「戈壁管理學」,每當他在課堂講授「戈壁管理學」,總吸引在座學生心生嚮往、躍躍欲試,甚至當場激動掉下眼淚,當下就決定也要挑戰戈壁!
走過茫茫戈壁,都是姊妹兄弟
到底戈壁這片蠻荒有什麼樣的魔力,讓持續十多年的賽事歷久不衰,本該是杳無人煙的沙漠卻吸引著眾人前仆後繼地奔來挑戰?
去過戈壁的自稱「戈兒們」,「戈友」們則像是群神秘組織成員,彼此之間有種堪比「歃血為盟」的親和情;戈壁上流傳著一句名言:「走過茫茫戈壁,都是姊妹兄弟」,戈壁的故事、戈友的情懷,似乎只有上過戈壁的才懂,甚至於還有戈友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去過戈壁的、沒去過戈壁的」。
當我對戈壁心生好奇,從來沒認真跑過步、也什麼都不懂,就傻傻地執著於要參賽,竟然發現身邊有好些和我一樣的人,就這樣不明所以地一頭栽進了戈壁的世界。當真正經歷過這場挑戰賽,從戈壁返回日常的人生後,我仍一直想著,這一仗對我的生命到底產生了什麼樣的化學變化?這幾年來,我發現因為戈壁而帶來的變化一直在體內深化中,直到現在都還是進行式,不僅我改變了,我認識的許多戈兒們也都改變了。這是我提筆寫這本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