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我絕不寫自己不想寫的人物和故事。
傳聞已久,張愛玲最後一部未刊小說遺稿首度曝光!
特別收錄:張愛玲英文原稿、張學專家馮睎乾評析、藝術家何倩彤繪製插圖!
皇冠
60週年
紀念出版
他順着氣息將她吸進去。
即使他們只能有這樣的剎那又如何,
時間緩慢下來,成了永恆。
故事始於正值軍閥時期的北京,十三歲的周四小姐戀上了瀟灑不羈的少帥。在一次帥府宴會中,少帥主動贈予周四小姐一把扇。他們很快地戀愛了,彷彿這是件再自然也不過的事。
大時代的紛擾也無法阻擋彼此的綿綿情意,風流倜儻的少帥和嫻靜純真的四小姐,他們之間的愛情既內斂又奔放,既婉約又灼熱,就像正在轉變的中國,渴望嶄新的未來,卻也無可避免地守舊。然而,在這深宅後院裡,又將會有什麼樣的考驗等待著他們?……
《少帥》是張愛玲以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愛情故事為藍本,耗費十年以上的時間蒐集資料而撰寫的小說,最後卻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完成,一直是文壇的一大懸念與遺憾,如今,這部傳聞已久的神秘作品,在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宋以朗的努力下,終於得以呈現在所有讀者面前。張愛玲利用小說的形式,透過深富「人生味」的歷史軼事來描繪「另一個時代的質地」,也隱隱透射出她自己的影子。《少帥》可以說是張愛玲最後一部未曾刊行的小說遺稿,從今而後,將再也沒有其他重大作品可以出土了,本書之珍貴,也由此可見一斑。
作者簡介: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近年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章節試閱
1.
府裏設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街上有個男人把一隻紙摺的同心方勝兒擲了上來。她們拾起來拆開讀道:
「小姐,明日此時等我。」
一群人蜂擁着跑回屋裏。她們是最早的不纏足的一代,儘管穿着緞鞋,新式的「大腳」還是令她們看起來粗野嘈閙。
「肯定是給你的。」她們把紙條傳來傳去。
「瞎說,怕是給你的吧。」
「這麽多人,怎麽偏偏就我了?」
「誰叫你這麼漂亮?」
「我漂亮?是你自己吧。我壓根兒沒看見是怎樣的一個人。」
「誰又看見了?大家跑起來我還不知是為什麼。」
周四小姐年紀太小,無須替自己分辯,只笑嘻嘻的,前劉海黑鴉鴉遮住上半張臉。她們留下來過夜。次日那鐘點,女孩子們都說:
「去看看那人來了沒有。」
她們躲在一個窗戶後面張望,撅着臀部,圓鼓鼓的彷彿要脹破提花綢袴,粗辮子順着乳溝垂下來。年紀小的打兩根辮子,不過多數人是十八九歲,已經定了親等過門。她們對這事這樣興沖沖的,可見從來沒愛過。那種癡癡守望一個下午的情態,令四小姐有點替她們難為情。那男人始終沒來。
她自己情竇早開。逢年過節或是有人過生日,她都會到帥府去。那裏永遠在辦壽宴,不是老帥的便是某位姨太太的生辰,連着三天吃酒,請最紅的名角兒登台唱堂會,但是從來不會是少爺們的生日,小輩慶生擺這種排場是粗俗的。總是請周家人「正日」赴宴,免得他們撞見軍官一流的放誕之徒。帥府大少爺自己就是軍官,有時穿長衫,有時着西裝,但是四小姐最喜歡他一身軍服。穿長衫被視為頹廢,穿西裝一副公子哥兒模樣,再不然就像洋行買辦。軍服又摩登又愛國。兵士不一樣,他們是荷鎗的乞丐。老百姓怕兵,對軍官卻是敬畏。他們手握實權。要是碰巧還又年青又斯文,看上去就是國家唯一的指望了。大少爺眾人都叫他「少帥」,相貌堂堂,笑的時候有一種嘲諷的神氣,連對小孩子也是這樣。他們圍着他轉。他逗他們開心,對着一隻斷了線的聽筒講個不停。四小姐笑得直不起身。有一回她去看唱戲的上裝。有個演員借了少帥的書房做休息室,不過已經出場了。
「怎麼你不剪頭髮?」少帥問,「留着這些辮子幹嗎?咱們現在是民國了。」
他拿着剪刀滿房間追她,她笑個不停,最後他遞來蓬鬆的黑色的一把東西「喏,你想留着這個嗎?」
她馬上哭了。回去挨駡不算,還不知道爹會怎樣講。但原來只是一副髯口。
她在親戚家看過許多堂會,自己家裏的也有。不比散發霉味的戲園子,家裏是在天井中搭棚,簇新的蘆席鋪頂,底下一片夏蔭。剛搭的舞台浴在藍白色的汽油燈光線下,四處笑語喧喧,一改平日的家庭氣氛。她感到戲正演到精采處而她卻不甚明白,忍不住走到台前,努力要看真切些,設法突出自己,任由震耳的鑼鈸劈頭劈腦打下來。她會兩隻手擱在台板上,仰面定定地瞪視。女主角站在她正上方咿咿呀呀唱着,得意洋洋地甩着白色水袖,貼面的黑片子上的珠花閃着藍光。兩塊狹長的胭脂從眼皮一直抹到下巴,烘托出雪白的瓊瑤鼻。武生的彩臉看上去異常闊大,像個妖魔的面具,唱腔也甕聲甕氣,仿佛是從陶面具底下發出聲音。他一個騰空,灰塵飛揚,四小姐能聞到微微的馬糞味。她還是若有所失。扶牆摸壁,繞行那三面的舞台。前排觀眾伸出手,護着擺在腳燈之間沏了茉莉香片的玻璃杯。在戲園裏,她見過中途有些人離開包廂,被引到台上坐在為他們而設的一排椅子上。他們是携家眷姨太太看戲的顯貴。大家批評這是粗俗的擺闊,她倒羨慕這些人能夠上台入戲;儘管從演員背後並不見得能看到更多。
那時候她還小,還是大家口中的「吳蟠湖那會兒」。再之前是段慶萊時代。「現在是馮以祥了。」「南邊是方申荃。」軍閥們的名字連老媽子都說得上來。她們也許不曉得誰是大總統,但是永遠清楚哪個人實權在握,而且直呼其名。在一個名義上的共和國裏,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現象。跟本府老爺關係特殊的老帥是唯一的例外。哪個軍閥起了倒了,四小姐印象模糊。審慎與自矜兼有的心理使他們家諱言戰爭,彷彿那不過是城市治安問題,只要看緊門戶,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着呢,誰也不許出去。」同時她聽見遠處的隆隆鎗聲。塾師如常授課,只是教女孩子們英文的英國女人暫時不來了。
「菲碧‧周,1925年」——英文教師讓她在自己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寫上這行字。「菲碧」只是為了方便那老師而起的名字,她另一個名字也只有上課才用。照理她父親會用,可是他甚少有喚她的機會。大家只叫她四小姐。
老帥去年入關,賃下一座前清親王府。偌大的地方設宴請客,盛況媲美廟會,涼棚下有雜耍的,說書的,大廳裏唱京戲,內廳給女眷另唱一齣,近半的院落開着一桌麻將,後半夜還放焰火。她四處逛着,辮子上打着大的紅蝴蝶結,身上的長袍是個硬邦邦的梯形,闊袖管是兩個扁平而突兀的三角形,下面晃着兩隻手腕,看着傻相。大家說少帥同朱家姊妹親近,常常帶她們出去跳舞。他喜歡交際舞。朱三小姐是她眼中無人能及的美人兒,如果他娶的是朱三小姐那該多好!他的妻子很平凡,寡言少語,比他大四歲,相貌還要見老。幸好她極少看見他們在一起。當時還沒有這樣的規矩。他們有兩個孩子。她父親是四川的一個軍閥,曾經救過老帥一命,老帥圖報,讓兒子娶了恩人的女兒。在四小姐看來這又是少帥的一個可敬之處,說起來,他是以自己的人生償還父債。
她家裏人每次提起朱家姊妹,都免不了一聲嗤笑。
「野得不像樣,她們的爹也不管管。一旦壞名聲傳出去,連小妹妹都會受連累的。『哈,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朱家姊妹啊』,人家會說。」
四小姐不必提醒也會遠着她們。她自覺像個鄉下來的表親。連朱五小姐都正眼看不得她。除了這一回,她問:「你看見少帥沒有?」
「沒有。」
「找找他去。」
「什麼事兒?」
「告訴他有人在找他。」
「誰呀?」
「反正不是我。」
「你自己去不行?」
「我不行。你去不要緊的。」
「你也大不了多少。」
「我看上去大。」
「我怎麼知道上哪兒找去?要告訴他的又是這樣沒頭沒尾的話。」
「小鬼。人家難得托你一回,架子這麼大。」朱五小姐笑着打她。
她還了手,然後跑開。「想去你自己去嘛。」
跑出了人叢,她便逕直去尋找少帥。到了外面男人的世界,她要當心碰見她父親或是異母的哥哥,貼着牆壁行走,快步躲閃到盆栽後,在回廊上遊蕩,裝做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在燈光下,院子裏果樹上的一大蓬一大蓬蒼白的花影影綽綽。傳菜的僕役從垂着簾幕的門洞進進出出。到處人聲嗡嗡,絲竹盈耳。她是棵樹,一直向着一個亮燈的窗戶長高,終於夠得到窺視窗內。
四小姐遇見了少帥,也從此開啟了一段悱惻纏綿的戀情。在這亂世之中,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保證的,只有他們彼此之間無悔的深情與承諾,是唯一的真實……
1.
府裏設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街上有個男人把一隻紙摺的同心方勝兒擲了上來。她們拾起來拆開讀道:
「小姐,明日此時等我。」
一群人蜂擁着跑回屋裏。她們是最早的不纏足的一代,儘管穿着緞鞋,新式的「大腳」還是令她們看起來粗野嘈閙。
「肯定是給你的。」她們把紙條傳來傳去。
「瞎說,怕是給你的吧。」
「這麽多人,怎麽偏偏就我了?」
「誰叫你這麼漂亮?」
「我漂亮?是你自己吧。我壓根兒沒看見是怎樣的一個人。」
「誰又看見了?大家跑起來我還不知是為什麼。」
周四小姐年紀太小,無須替自己分辯,只笑嘻嘻的,前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