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是他少年時嚮往的地方,他曾牽著弟妹或是獨自一人無數次地在這些小院外徘徊,想像著院子裡的另一重生活。
喬四美終於到了拉薩。
在五天五夜的火車與長途汽車勞頓之後。
四美覺得自己活像一張皺紋紙,渾身都是疲憊的褶子,每一道褶子裡都寫著一路的辛苦與不易。
可是,四美的精神卻異常地亢奮,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胸腔。
拉薩的天空藍得簡直叫人想流淚,空氣純淨,有無限的透明感,一景一物無不色彩明豔,建築雄偉壯麗。喬四美站在這樣的藍天下,踩著這一片陌生的土地,足足傻了有十分鐘,慢慢地才回過味來,自己,是真的來到了西藏了。
離家幾千里地,便是四美這樣不管不顧,莽莽撞撞的人都生了幾分怕意來。
『不過不要緊的。』四美想,『這裡有戚成鋼。』
那個她一見而鍾情的人,就在這裡的某一個地方,某一個角落。
她離家遠了,可離他卻近了,沒什麼好怕的。
四美找了一間很小的郵局,播了一個長途電話給大哥一成。
那邊好半天才有人接起來,是大哥的聲音。
四美在乍一聽到哥哥的聲音時,不是不慌不怕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大哥並沒有罵她。半句也沒有罵,大哥聲音裡的倦意從細細的電話線裡傳導過來。
一成說:『妳也不必跟我講妳去了哪裡,要幹什麼,我隨妳。』
四美突然心酸起來,眼淚「嘩」的一下鋪了滿臉:「大哥,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我辦好了就馬上回去,大哥你放心……」
那一頭喬一成打斷她的話:『我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腿長在妳身上,別說我只是妳哥,我就是妳老爹,也只顧得了妳一時,顧不了妳一世。四美,妳大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青春呀好日子呀,也沒幾年了,他顧不了妳了。妳自己好自為之吧。』
那邊電話「答」的一聲掛了。
四美覺出,自己這一次,真的是傷了大哥的心了。
喬四美又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打一個電話給戚成鋼。
這一次,訊號清楚了很多。
戚成鋼不在,接電話的是他們的連指導員。
喬四美說,自己是戚成鋼同志的未婚妻,這次特地來找他結婚的。
指導員非常感動,說是戚成鋼出外檢修道路,要過些天才能回來,他會派人來接喬四美。
來到拉薩的頭一夜,喬四美住在一個很小的招待所裡,夜裡的寒冷幾乎把她凍得半死。她縮在硬得硌痛她骨頭的床上,把帶來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冷得不停地發抖,只得起來倒上一杯熱水暖著手。就那麼坐在黑暗裡,從來沒有那麼孤獨過。
喬四美打小就是沒心沒肺的,神經粗如老樹樁子,可是在這個異鄉的漆黑的夜裡,她的手裡只得一捧水的溫度,這麼一個時刻,她想的卻不是她千里追尋的那個人,而是她的兄姊們,還有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
四美捧著杯子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大哥,二哥,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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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喬四美便開始出現高原反應,頭疼得像是要裂開。
喬四美後悔了,她想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幾乎一夜未睡的喬四美便收拾了東西,付了招待所的費用之後,剩下的錢夠不夠回家她也拿不准。
但是在招待所門口,有人在等她。
兩個穿軍裝的人,風塵僕僕,臉色黝黑疲累,上前來問:「請問妳是不是喬四美同志?」
四美這才明白過來,是那位與自己通過電話的指導員派來的人。
兩個戰士都極其年輕,怕是比四美還要小上三、兩歲,不住地用目光打量著四美,看這個似乎連臉都沒有洗的女孩子,疲憊之下露出的那兩分秀色,在剛才的一剎那,她的眼睛裡湧上的一層薄淚,就好像看見了久別的親人似的神態,讓衣著隨意神色不安的她顯出一種柔弱無助來。
這兩個年輕的士兵在心裡嘆一聲:『戚成鋼走了什麼狗屎運,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來尋親。』
他們其中一個熱情地對四美說:「我們指導員叫我們來接妳,車就在外頭,還要有個把小時的路。對了,我們指導員還說,你們剛來西藏的人,會有反應,讓我們先帶妳去這裡的部隊醫院看一下再出發,不急的。」
在醫院檢查了,四美的高原反應還算好,吸了氧之後她便覺得舒服多了。
四美跟著兩個戰士出發了。
越前行便越冷,四美披上了那位稍健談些的小戰士的軍大衣,一路上昏昏欲睡,錯過了路過的所有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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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目的地時,四美覺得人清爽了一些。
營地很安靜,一個黑臉大漢早迎了出來,自我介紹說是那位指導員。他握住四美的手直說:「不容易啊不容易,現在只聽說我們的士兵被對象甩了的,像妳這樣的好姑娘真是不多見啊,不多見啊!」
快兩點了,指導員帶四美去食堂吃飯,伙食並不好,可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傾其所有了。
四美吃了這幾天以來的第一頓飽飯,睏意便上來了,指導員又安排她在專門接待軍官家屬的宿舍裡休息。說是戚成鋼還在外執行任務,訊號不好也沒聯繫上,好在,明天他們就返回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美才算見到了戚成鋼。
戚成鋼與他的一個戰友在外檢修保養公路,那段路路況還算不錯,只是人煙稀少,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幾天,從天而降的喬四美讓他覺得頭頂上正正打了一記響雷。
四美呆望著戚成鋼,在那一瞬間,她覺得她這一路的風塵與辛苦都值了。
戚成鋼比大半年前略黑瘦一些,可是更加挺拔,此時此刻的他有一種在大都市裡待著時沒有的氣勢,他站在那裡,儘管神情驚詫,但是卻英挺如松,真是劍眉星目,正是男人最好最光鮮的年歲。
四美對著他微笑,繼而無聲地大笑,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這正是她肖想了那麼多年的一個人,這正是她肖想了那麼多年的一個時刻。
然而戚成鋼並沒有如四美想像中的那樣,飛奔而來把她抱入懷中,當著那麼許多的年輕士兵的面緊緊地擁抱她。
他只是呆站著,好像在思考著一個什麼難題,一個超乎他的理解力與接受力的難題。
是指導員解的圍,他拍著戚成鋼的肩說:「高興傻了吧?」
四周響起一片笑聲。
那一天的傍晚,來了個部隊上的宣傳幹事,是專門來報導南京姑娘喬四美千里奔波,來嫁邊防軍人的事蹟的。
喬四美不知道的是,戚成鋼與指導員私底下的一番談話。
戚成鋼說:「指導員,我我……我不能跟她結婚。」
指導員大驚:「你說什麼?你這麼快就變心了?你起了什麼花花腸子?」
戚成鋼說:「我、她,我跟她並不是那種關係。我們以前是同學,半年多前只在街上見過一面。」
指導員怒氣衝衝道:「你跟人家通了那麼久的信還說不是那種關係?」
戚成鋼覺得有一點委屈:「可是我信裡頭什麼出格的話也沒有寫,我以為就是老同學通通信,沒想到她誤會成這樣。」
指導員氣瘋了:「誤會你個頭,我聽說人家還寄了照片給你。」
「我看都沒看就被風吹跑了。」
「我看你還是腦子放清楚一點,現在部隊領導都知道這件事了,要不怎麼連宣傳幹事都來了呢。我實話告訴你,首長要給你們當證婚人呢。」
戚成鋼呆若木雞。
指導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如就將錯就錯,這女娃子也沒什麼不好,有模有樣,身條子也好,人也不傻,上趕著來了,連結婚證明都打好了來,一定可以跟你踏實過日子的。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你長得是人模狗樣的,可是憑你的水準,軍校是考不上的,現如今,沒有文憑就提不了幹。再幹個兩年,領章、帽徽一摘,回家還是個平頭老百姓,你指望能找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小丫頭,精得汗毛孔上都長心眼,口袋裡沒有文憑、沒有錢哪個肯跟你?你還以為是我們那年代呢?人家正經也是大城市裡的姑娘,叫你像我似的找個農村娘兒們你肯不?」
一番話說得戚成鋼心裡七上八下。
然而事情的發展,也由不得他猶豫不定了。
部隊的首長第二天就來了,要親自給這一對新人證婚,連拉薩電視臺都被驚動了。
喬四美與邊防戰士的婚禮,就這樣,被樹立為典型。
當一切的熱鬧都消停了之後,喬四美才有機會與戚成鋼獨處。
他們對視的一剎那,心裡都有一種恍若夢中的感覺。
兩樣心思,一處閒愁。
喬四美在這裡也不能久待,三天以後,連裡特批了戚成鋼兩天假,讓他送四美回家。
他也只能送她到拉薩。
長途車開動的時候,戚成鋼終於如四美所願往前追跑了兩步,四美「唰」地拉開窗子,伸出半個身子來,對著他大喊:「成鋼!成鋼!」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親近地叫他的名字。
她英俊、英姿勃發的白馬王子。
她的愛人。
他挺立的身影一點點地遠了。
四美回到了南京。
風塵僕僕、頭髮蓬亂、皮膚乾燥,人消瘦得如同一把一夜之間失了水分泛了黃的青菜,臉頰兩塊高原紅,眼睛倒是亮得很,目光灼灼。
成了一個已婚婦人。
軍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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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與鈴子的孩子也出生了。
常星宇終於把事情在電話裡跟齊唯民說了。
齊唯民很快就要回來了。
喬七七聽常星宇說阿哥要回來了,「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嚇得常星宇一把要把他拉起來,可是她病了許久,沒有力氣了,七七人又一個勁兒地往下跪著,常星宇只得說:「七七,你起來說話。七七,七七!」
喬七七嗚咽著像是喘不上來氣:「阿姊,我不能見阿哥。求妳不要讓我見阿哥,我沒臉見他。妳就告訴他……」
常星宇拍著七七的背,這孩子像是要窒息了似的。
七七緩一緩又說:「妳就告訴他,我病死了。我,我這輩子,都沒臉見阿哥了。」
常星宇也哭了,「都是我的錯。」她說。
七七回手擁住常星宇,「阿姊。」他說,「不怪妳。怪我自己。還有,我想,興許這
都是命裡註定好的。」
十九歲的喬七七,早早地,認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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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唯民在兩個月以後回來了。
常星宇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老齊,我對不起你。」
齊唯民傷心地抱住消瘦得脫了形的妻子,兩人都流了淚。
喬七七躲了起來,沒有在齊家。
齊唯民回來後一直沒有看到過他。
喬七七其實一直在楊鈴子家,白天在鈴子爸開的小工廠裡幫忙,晚上就住在他們家裡。
喬七七那天下班以後,迎面就看見了等在外面的齊唯民。
七七下意識地拔腿就要跑,被齊唯民一抓拉住。
齊唯民叫:「七七。」
喬七七放聲大哭:「饒了我吧阿哥,求你原諒我。」
齊唯民抱著這個嚇壞了的孩子,笑著說:「自然,我是原諒你的。我跟你阿姊都原諒你。不是說了嗎,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
齊唯民想,上帝原諒你,是因為你年輕。
我原諒你,是因為你是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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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大話西遊》這部電影從大陸紅回了香港,周星馳成了星爺。
在二○○三版的《射雕英雄傳》中,他演了兩個小角色,一個是宋兵乙,有兩句耀武
揚威的臺詞,另一個是囚犯,出場不到兩分鐘,被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拍死。
這一年,一個叫H.O.T的韓國團體風靡中國。他們穿著褲管異常肥大的超級「水桶褲」,戴著亮閃閃的首飾,耳朵上掛著耳環,少年們無一不爭相模仿,滿大街晃悠的都是這副打扮的年輕人。
時間一晃,就到了一九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