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
我有剪指甲見肉的習慣。並且非常喜歡洗手。
這習慣是我從小在豬肉攤搬豬肉開始養成的。我拼命的洗手是為了想要去掉手上的肉腥味,我會很注重身上的味道,因為我很怕人家發現我剛剛在菜市場出現。然後我跟媽媽學習照顧攤子,為客人料理的時候我一定會把手洗乾淨,因為任何事情我都是用手。
後來我去九番坑餐廳上班,挖ㄆㄨㄣ,洗廁所,直接用手清客人的嘔吐物開始,我永遠記得老闆說過一句話,手洗乾淨,衣服整理好,誰會知道你是勞動者,或者說,誰會在乎你是勞動者,人家就會開始學習尊重你。
原來老闆騙我,其實每個人還是會探聽調查你是不是勞動者。
可是我相信他講的背後的那種自我價值觀的建立。
我以身為勞動者為榮。並且引以為傲。我是那樣的工作過來的人。其他人對我來說都在嘴砲。是的,我打從心裏覺得沒經歷過的人只會在那邊揣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
我不怕髒。因為我工作後都會把自己收拾乾淨。
後來我開始學打字,我發現用一般電腦的時候不會刻意剪指甲,
但是擁有第一台筆電之後我就開始更喜歡把指甲剪乾淨。
因為那會加快我的打字速度。是飛快。
在恆春流浪的頭七個月,不是我頭七那個月喔。
那七個月我非常珍惜剪指甲的機會,因為我車上沒有指甲刀,我手指頭前面會開始藏著那些黑黑髒髒的皮垢。我變得非常焦慮。
我看到有肥皂的地方都會拼命的洗手。
當污垢藏不住也清潔不了的時候,我覺得痛苦難熬。
我在工地跟我的工地夥伴一起工作的時候會穿特定的工作服裝,因為我怕把衣服弄壞,在三十歲以前,我的衣服都穿非常久。我第二任女友看到我的衣櫥,他覺得根本就是沒一件能穿。因為那個領口都變成海帶了。
當然我不是因為這樣海帶拳才很強的。
沒辦法清潔自己的日子我猶原記得。
那時候我身上總是飄著汗酸味。我會下意識地聞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那些日子我沒有片刻或忘。
觀看別人聊天或是談話的時候,他們會提到過去是不是該要放下了。
而我的過去想是我的手指頭,我無法剪去我的手指頭,而那些酸楚跟苦痛冒出的時候,我能夠洗手,打理乾淨,也把指甲剪到見肉。然後飛快的打字。
是有關我早上洗澡的時候剪指甲想到的事情。我從小就這樣。
小時候我常想,什麼是江湖。
是阿爸和那些叔叔伯伯在桌子前面的談話那樣的江湖?還是那些警察到家裡來荷槍實彈的江湖?還是阿爸在工地和工人一起討論事情的江湖?還是那些汗流浹背髒亂不堪的工人下工之後觥籌交錯的江湖?還是那些親戚挨家挨戶拜託人家投票選舉的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高中的時候我去送豬肉。我在市場口和那些送豬肉的大哥們混了兩年多。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他們的樣子。渾身油膩不開,血和脂肪完全變成一種塗料。沾滿了他們的全身。我每天領現,那些錢上面。有著濃厚化不開的味道。跟著我好久好久。我一直想要把它們去除掉。
江湖日近,廟堂日遠。
我後來到了廣告公司當文案,當我開始會打扮自己的時候,我總是會挑很多種香水。但是我身上卻仍然有一種味道。因此我下意識的很在乎,別人是不是聞出來我身上的味道。我身上有江湖的味道嗎?
我是阿公作給我的風箏,我身上一定會有漿糊的味道。
我身上的線斷了。
我一直聞到我身上的,江湖的味道。久久不散。
我還在念光復國小的時候,家裡的汽車修理廠開在那時候的鐵道邊。鐵道直通兵工廠。在一個特別的普渡的日子,我記得也是一個夏日清晨,我親眼見到過列車緩緩的經過。從此我在同學眼中,成為一個偉大的唬爛王,畢竟從來沒有人看過火車,而我振振有辭。他們覺得講不贏我,可是我根本不想贏,我只想跟他們分享,我在清晨無人的時候看到一台火車經過。
工廠旁邊有華視世界書局,對面是國父紀念館,往忠孝東路方向有儂特利。麥當勞,現在是7-11的地方是百吉自助餐,在過去的江家豆漿,以前是恰克奇。唯一現在還開著,只剩下韓江烤肉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大概每年都會想起來。
我家旁邊就是就那個鐵道,現在是停車場的入口。在炒泡麵旁邊,就是現在歐舒丹的對面,以前是一家姓鄧的麵店,我人生吃過最好吃的炸排骨就是在哪邊,我記得那個奶奶姓鄧。
我好喜歡那樣的時光。
那時候我剛到台北來。
從小我就是一個很笨又很懶的人,也很不起眼。一直都留著西瓜皮。在台北市讀國小的時候,不會講國語,搞得我一年級超痛苦。我阿公很疼我,一直用片假名、平假名幫我寫注音符號,於是更成功地增加了我的苦痛。
我記得所有發生在大安區的細節,也記得我被繫在牛肚子下面的時光。
那時候我有個魚缸。
那個魚缸大概是大人的手捧起來那麼大,然後我有一條金魚。魚缸裡面有兩段綠色的草,我記得那種草叫做水蘊草,我之所有擁有那個魚缸,是因為自然課要用的。我媽媽給我兩百元綠色的紙鈔。讓我去光復南路跟仁愛路口,就是第四路隊過馬路的那個路口過去之後第一條巷子左轉的書局買了那個圓形的魚缸。
我們光復國小的自然課,為什麼要買魚缸?我們有荷花池。有國父紀念館的池塘,可以餵魚,為什麼要買魚缸,下課走廊上,整排都是大家的魚缸,大大小小,我記得別班有個很高很美的女生,水都會照在她的臉上。像布丁果凍一樣。搖搖晃晃的。
她的眼睛和那水反射陽光之後的波光一樣。
她不可能喜歡我的。她只是看我路過而已。我也不可能喜歡她的。她太高貴了。我小時候是個很不起眼的人,長大了也是。我捧著我的魚缸經過她們班的走廊,我都會看她。她也看著我。但是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她在看她的魚缸。她坐在靠走廊第一排的位置,從前面數來第三個,她的魚缸放在窗台上。跟我的一模一樣。
我那時候學會理解,就算有人和你的喜好一樣。我們也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小時候有個魚缸。而現在我找不到那個魚缸了。我也不再喜歡魚缸,我喜歡養著水草的水底生態箱。
星期六下午放學後,我自己走路去補功文數學,功文數學的教室在仁愛路對面巷子裡。我沿著光復南路,過馬路,右轉第一條巷子。如果左轉,等一個紅綠燈。就會到那個書局,那邊有很多我羨慕的東西。
很多光復國小高年級的學生跟國中生擠在兩台電視機前面,他們輪流試玩最新的遊戲,惡魔城的蝙蝠翅膀嘩啦嘩啦,喀喀的怪鳥夜晚叫聲被按下。那附近有個聚落叫做西村,我記得我有很多同學,第四路隊的都是住在西村裡面。
他們通常操持著非常標準的國語,跟我比較起來。我的國語是跟外公學的,還有我媽媽一字一句的教我,咬字清楚的說明。後來我國語很成功的變好,國小的王雪英老師還選我去參加狼送比賽,阿公說這種比賽怎麼這麼奇怪,在比狼送還是美送,我就跟他很生氣地說,是朗誦。不是狼送。但是阿公還是聽不懂。
總之就是一個很美好的童年。
功文數學是一種很奇怪的補習法,一直寫考卷。導致我國小的時候是數學小老師。六年級的時候跟班上另外兩個同學去圓形大樓輔導剛升三年級的數學不好的學弟。那是我第一次感到難受。
被輔導的學弟他的筆沒有一支超過他的手指頭,他才國小三年級,瘦瘦小小的,連自己的名字也寫得歪歪扭扭。他的衣服都沒有乾淨潔白過,我請他吃東西,教他算數,教他ㄅㄆㄇㄈ,因為他連名字都不太會寫。我記得我還請他吃過儂特利。
他送我一張卡片,還朗誦給我聽。我郎有點送。
小時候的我真溫馨啊。
長大後發現,如果覺得有什麼過不去的,看看風景跟回憶是很好的療癒。
以前我最喜歡在玩影子傳說,一邊哼著音樂,我喜歡操縱角色常常喜歡快速地跳躍在叢林間,然後一邊放出十字苦無。一邊享受MIDI音樂快感。
同樣帶來快感的有火之鳥,高橋名人之冒險島,魂斗羅等等。
但是影子傳說是傳奇的頂峰。
影子傳說的關卡有四關,是橫軸移動的遊戲,場景的景色幾乎重複,大概只有顏色跟敵人的強度不一樣。
在林木間藏有卷軸,你必須操縱角色躍起,吃下那個卷軸,苦無的速度不但會提升,苦無也會變大。
我的記憶已經有些淡薄,我懶得去Google影片來看。
可是連我在玩耍的時候那時候家中客廳的氣味、光影、還有若有似無的電風扇。我都記得。
有人說作家最寶貴的資產是小時候或是童年的苦難。
我童年過得很棒。
也許那是我善良的由來。我的苦難都是從初中以後開始的。那時候我已經不玩電動。我開始把我姑姑留在家裡的書吃掉。
看完的意思。當我開始察覺人生的詭奇的時候。
事件來襲的速度跟敵人的數量都已經讓我措手不及了。
影子傳說的主人翁死掉的時候會墜落,然後演奏一段淒涼的音樂。
我腦中始終都會有那段聲音。久久仍未散去。
零
獸王
「獸知其衰邁,則覓處待亡也。」
這句話是我人生第一篇散文寫的。
其中的獸指的就是我的家族,那是我的阿祖,叫做王畜。
而不知道為了什麼,我信了上帝之後,人像是開了天眼一樣,好多事情我像是有了神通,我特別記得,在猛讀聖經的那幾年,我常作同樣的夢。
我夢見夏甲帶著以實瑪利跑去搭臺北市新通車的捷運,但是卻直達機場,之後鏡頭跳接,他們已經生養出一堆天分極其恐怖的人。黑畫面,一片孤單的沙漠中的華麗城堡,以撒,看著他媽撒拉的餘生,陪著亞伯拉罕這個老頭吃喝睡撒拉以外,他去萬年地下室吃煉乳蜂蜜刨冰,看著那些裝扮奇怪的年輕人買著奇怪裝扮的人偶畫像書籍。
這些想法和跟鬼入豬群的畫面一樣跟著。我自己覺得自己是入了豬群的鬼。
不過我理想中的故事一開頭當然是創世紀,我最喜歡的是列國之父亞伯拉罕。
能夠這樣登場,真是壯闊偉岸。
可惜我沒辦法,在上帝的規格中,我是一堆窮鄉僻壤的塵埃。
Discovery跟National Geographic的那些世界好精采,但是在我身邊環繞的世界真的好無聊。
我想你大概還是不懂我到底在講什麼?很無聊吧,我也覺得好無聊。創世紀是我最喜歡的開頭,既然已經有扯到,那就好。我來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如果你問我這是真的還假的那你就不用問啦。當然是 的啊。
我的烈祖母是灰面鷲變成的。我這句話是用紀錄片的口吻說的,如果你想快點進入狀況你可以練習用你熟悉的紀錄片旁白腔調念他一次。
我的烈祖母是灰面鷲變成的。
很明顯,我父系來自於恆春半島,全家族的血統,都不是人。如果你不知道灰面鷲跟恆春半島的關係,那可能是我賦比興之中的某種能力很差,我跟你道歉,這是我家族的習慣。
幾乎所有的男性在單方面或許多方面都是個稱職的禽獸,偶而有一兩個會努力當一個好人,卻自也不脫禽獸況味。
那個時代的墾丁不是國家公園,沒有每年叫春一次,沒有中華民國政府,沒有孫文的革命之前順便來台灣一遊,沒有琉球人漂流來牡丹社被殺死跟活著回去烙人結果烙來日本人。總之那是個我烈祖母從灰面鷲開始變成人養育著幼雛的年代,我的烈祖父則是伯勞鳥變成的,如果你問我為什麼他們可以生下我們,我只能說你繼續讀下去就可以知道了。如果你覺得我在唬爛,你快點閉上眼睛,並且上網罵我寫得很爛即可,可是你是我的臉書上的朋友我會把你刪除並且設為黑名單。我不想要聽我不想聽的話啊哈哈哈。因為我太敏感我會痛苦到想死掉。請原諒我。
我在當上畜生之前是一隻人見人怕的野鬼孤魂,你會這樣覺得也是很正常的。如果你不怕,要繼續看下去,那我就先講一下灰面鷲跟伯勞鳥對幹的畫面,我親眼看過。因為我知道我的家族跟這兩種棲息於恆春半島上的兩種候鳥深厚的血緣關係,
聖經上,說那天上的鳥,也不種,也不收,就是在說我們家的這些男性。
禽之血脈既有,獸行亦為無窮。
我的烈祖父是伯勞鳥變成的。
灰面鷲跟伯勞鳥對幹的畫面驚心動魄。
灰面鷲的爪子銳而尖利,張開雙翅的寬度大概有十隻伯勞鳥展翅甚或更多,灰面鷲的喙當然也甚為兇狠,不過在搏鬥之時她只以爪應敵。
我的烈祖父母他們在下面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每次幹起來都相當的慘烈,我的烈祖父身形瘦小,常常頭破血流,但是我烈祖母也好不到哪邊去。她身形高大,從小家大業大的,她的爸爸又是飄洋過海的猛禽,被她一抓,我烈祖父自然會時常頭破血流,我的烈祖父靠那張嘴,我的烈祖母則靠那雙手。在他們彼此無法相饒的相處過程,後代們也就跟著奇詭的誕生了。
我的伯勞鳥烈祖父怪異的脫離了團隊,他並沒有朝南飛去,他往北飛,消失在台灣島的北端,以致於我家有個家訓,就是千萬不可以跟姓王的結婚。
我們這些後代是這麼來的。
在那隻伯勞鳥一次次的朝灰面鷲撲過去,伯勞是悍惡的鳥兒,身形非常小,但是拚死不怕的敢死隊精神,強烈的地域性,對於領空的捍衛極為嚴格,啄人非常痛,我之所以這麼怕鳥完全不是我看了恐怖大師的電影。因為我被鳥啄過好多次。
彼時我並不在他們那個戰鬥中落地。
我只是是棲息於厝中祖先牌位廳前大樑上的一株野鬼魂。橫躺。
我悄悄的看著這個家族興衰生養死亡繁衍。一日又一日。我悄悄地並不是因為我很神祕只是因為人們又不會發現我,我說話唱歌大聲罵髒話他們也都聽不到。
直到我阿公高高舉起香來祝禱取媳順利,我一時被他揚起的老檀香煙攝去,突然一陣暈眩,瞬間跌落往飛往通鋪,我極緊張我想要抓住什麼,但是卻什麼都抓了一把空。一醒來我就哭了。
我苦啊。
我很少見到我的父親,我是讓我的阿公阿媽養育長大的。但是用的是我爸的錢。我父親蓋廟養豬養牛開賭場酒家包砂石工程販賣軍火槍械沾染毒品。
他一直跟我強調他是個好父親。我相信。我則跟歷任的女伴強調,他是我的父親。我不能怎樣。因為我是從那樣的血脈中分出來的。
我父男盜無誤。
我的母系自我親生母親的阿婆起就是單親家庭。
她一出生就不太確定爸爸是誰,不過這很正常她根本不需要知道爸爸是誰。
她的阿婆經營著南投最大的茶室,每天晚上生意興隆,她的阿姆不但是當紅的老闆娘,入幕之賓更是有頭有臉,直到國民政府來台。她的義父,從日本人變成國民黨政府官員。生父和生阿公都是日本人。
我父親常常指著我的媽媽鼻子罵她是妓女生的,我母親都會潑辣的回他,妓女怎樣,妓女被幹有錢賺,我都讓你幹免錢還有要被你打。我媽是淡江文理學院畢業的耶,他這樣講讓我好害羞。
我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長大。
如果我沒有知道別人長大的過程,我會這樣形容我的家庭。當我發現大部分人長大的過程完全不是這樣的時候。我整個人都陷入的呆滯狀態。
我真的很傻眼。原來大家不是都跟我一樣啊。當時我內心的痛苦還有掙扎還有不甘願。
他給我指引,我人生中的各個師父把我從畜生的行列慢慢的拉拔成人。人生的痛苦在我身上戳了好多個秘孔。慢慢的,我就了解拳四郎為什麼會指著我說。
你已經死了。
所以我現在活著寫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