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
望著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
是的,我願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
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紮好,
用他五歲的手指。
孩子你慢慢來,慢慢來。
做為華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一枝筆,龍應台的文章有著不讓鬚眉的開闊豪氣,然而讀過《孩子,你慢慢來》的讀者更要歎服她的文字裡蘊含能量深情的一面。這本書是龍應台作為一個母親的真實心聲,赤裸表達她個人與母職衝突的當時心境,熱切傳達出她對生命起步最樸質的愛,對母親這個角色的重新擁抱。這本書不是對母職傳統的歌頌,它是真正熱愛生命的作家才能寫出的生活散文。
特別收錄龍應台的孩子:少年華飛、青年華安所撰的跋。華文世界最受矚目的女性,原來她是這樣做媽媽的。
作者簡介:
龍應台 出生於高雄縣鄉下,1974 年畢業於台南成功大學,後獲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英文博士學位,曾任教於多所大學。1999 至 2003 年春為首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現在香港大學任教。 著有《野火集:二十週年紀念版》、《銀色仙人掌》、《百年思索》、《面對大海的時候》、《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等十餘部作品。與安德烈合著有《親愛的安德烈》。
章節試閱
〈歐嬤〉
我的母親也曾經坐在草地上遠遠地看著我爬行吧?
現在,母親的手背上佈滿了老人斑,
那隻曾經牽過我、撫過我頭髮的手。
生命的來處和去處,我突然明白了,
不透過書本和思考,透過那正在爬的孩子。
〈讀水滸的小孩〉
她著迷似地想吻他,
幫他穿小衣服時、餵他吃麥片時、為他洗澡時、牽著他手學走路時,
無時無刻她不在吻著娃娃的頭髮、臉頰、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腳趾頭……
〈葛格和底笛〉
媽媽聽說過許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關:
老大用枕頭悶死老二,老大在背後擰著老二的手臂,
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推下床去,老大用鉛筆刺老二的屁股,
老大用牙齒咬老二的鼻子……
「你愛我嗎,底笛?」安安問。
「愛呀!」飛飛說,不假思索地。
飛飛出世,我開始了解什麼叫命運。
從同一個子宮出來,出來的一刻就是兩個不同個性的人。
安安吸吮時窮兇極「餓」,飛飛卻慢條斯理。
因為是第一個孩子,曾經獨佔父母的愛和整個世界而後又被迫學習分享,
安安的人生態度是緊張的、易怒的、敏感的;
也因為是老大,他是個成熟而有主見的人,帶領著小的。
而飛飛,既然從不曾嘗過獨佔的滋味,
既然一生下來就得和別人分享一切,他遂有個「隨你給我什麼」的好脾氣;
他輕鬆、快樂、四肢發達而頭腦簡單,他沒有老大的包袱。
他因此更輕易得到別人的愛,
別人大量的愛又使他更輕鬆、快樂、隨意、簡單。這就是命運。
〈葛格和底迪〉
3
那香香軟軟的娃娃開始長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頭鬈髮下面是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睜開來看見世界就笑。媽媽看著他,覺得自己像被一塊大磁鐵吸住了,怎麼也離不開那巨大的魔力。她著迷似地想吻他,幫他穿小衣服時、餵他吃麥片時、為他洗澡時、牽著他手學走路時,無時無刻她不在吻著娃娃的頭髮、臉頰、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腳趾頭……她就這麼不看時間、不看地點、忘了自己是誰地吻著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時,老大變得麻煩起來。
該刷牙的時候,他不刷牙。媽媽先用哄的,然後用勸的,然後開始尖聲喊叫,然後開始威脅「一、二、三」,然後,媽媽把頭梳拿在手上,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著,這才蹬上了小椅子,開始刷牙。
該吃飯的時候,他不吃飯。
「我不吃。」他環抱著手臂,很「酷」地揚起下巴,表示堅決。
「為什麼?」
「我不餓。」
「不餓也要吃。定時定量還需要解釋嗎?」媽媽開始覺得這六歲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都六歲了!
那兩歲的小鬈毛一旁快樂地吃著麥片,唏哩嘩啦地發出豬食的聲響。他抬起臉,一臉都是黏黏糊糊的麥片,媽媽噗哧笑了出來。
「我不吃。」老大再度宣佈。
媽媽整了整臉色,開始勸,然後開始尖聲斥喝,然後開始威脅「一、二、三」,然後,媽媽把木匙拿在手裡,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著,這才開始低頭吃飯,眼淚撲簌簌落在飯裡。
媽媽覺得累極了。她氣急敗壞地說:
「從起床、穿衣、刷牙、洗臉、吃飯……每一件事都要我用盡力氣纏三十分鐘你才肯去做∣我怎麼受得了啊你?」
她用手扯著前額一撮頭髮:「你看見沒有?媽媽滿頭白髮,都是累出來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媽媽老死了,你就沒有媽了……」
老大止住了眼淚,只是低著頭。
「哥哥笨蛋!」
那小的突然冒出一句剛學來的話,在這節骨眼用上了。媽媽忍俊不住想笑,看看老大緊繃的臉,只好打住。
「哥哥該打。」
小的覷著媽媽掩藏的笑意,討好地再加上一句,大眼睛閃著狡獪的光。媽媽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老大脹紅了臉,推開盤子,憤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媽媽愣了一下,趕緊跟了過去。
4
「你比較愛弟弟。」
安安斬釘截鐵地說,兩手抄在褲袋裡。
媽媽坐在樓梯的一階,面對著他,一手支著下巴。
「你說說看我怎麼比較愛弟弟?」
「他可以不刷牙,他可以不吃飯,他可以不洗臉……他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可以!」
「安安,」媽媽盡量溫柔地說:「他才兩歲;你兩歲的時候也是什麼都可以的。」
老大不可置信地望著媽媽:「我兩歲的時候也那麼壞嗎?」
「更壞。」媽媽把稍微有點鬆動的老大拉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膝上,「你兩歲的時候,家裡只有你一個小孩,你以為你是國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現在弟弟什麼都得和你分,可是你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和全部的世界就屬於你一個人。所以你那時候比現在的弟弟還壞哪!」
「哦∣」老大似乎是理解了,又似乎是在緬懷過去那美好的時光。
「媽媽問你,現在新衣服都是買給誰的?」
小鬈毛也早來到一旁,跪在地板上玩汽車,嘴裡不時發出「嘟嘟」的聲音。
「我。」
「對呀!弟弟穿的全是你穿過的舊衣服對不對?」
老大點點頭。他已經沒有氣了,但他享受著坐在媽媽膝上暫時獨佔她的快樂。
「好,每個星期五下午媽媽帶誰去看戲?」
「帶我。」
「好,晚上講《西遊記》、《水滸傳》、侯文詠《頑皮故事》、小野的《綠樹懶人》∣是給誰講的?」
「給我。」
「冬天爸爸要帶去阿爾卑斯山滑雪的是誰?」
「我。」
「誰可以用那個天文望遠鏡看月亮?」
「我。」
「安安,」媽媽把兒子扳過來,四目相對,「有些事是六歲的人可以做的,有些是兩歲的人可以做的。對不對?」
「對,」兒子點頭,「可是,我有時候好羨慕弟弟,好想跟他一樣……」
「這麼說∣」媽媽認真地想了想,問道:「你要不要也穿紙尿褲呢?」
「啊∣」安安驚跳起來,兩隻手指捏著鼻子,覺得很可笑地說:「不要不要不要∣」
他傍著小鬈毛趴在地上,手裡推著一輛火柴盒大小的警車,口裡發出「打滴打滴」的警笛聲,和弟弟的載豬車來來回回配合著。
兩個頭顱並在一起,媽媽注意到,兩人頭髮的顏色竟是一模一樣的。
〈歐嬤〉
我的母親也曾經坐在草地上遠遠地看著我爬行吧?
現在,母親的手背上佈滿了老人斑,
那隻曾經牽過我、撫過我頭髮的手。
生命的來處和去處,我突然明白了,
不透過書本和思考,透過那正在爬的孩子。
〈讀水滸的小孩〉
她著迷似地想吻他,
幫他穿小衣服時、餵他吃麥片時、為他洗澡時、牽著他手學走路時,
無時無刻她不在吻著娃娃的頭髮、臉頰、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腳趾頭……
〈葛格和底笛〉
媽媽聽說過許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關:
老大用枕頭悶死老二,老大在背後擰著老二的手臂,
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推下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