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DIG-E發出攻擊
「嘀——嘀」。
我從拉瑪的躺椅上一躍而起，趴在收銀台上，伸長手臂去搆茶桌上的那部手機。打開，兩手拇指熟練地交替按鍵，一條簡訊頓時跳出，落在以咪咪照片為背景的螢幕上，躍入眼簾。
「暗號：校服領子敞開，袖子挽到距手肘三分之一處，白色球鞋。」
哦，又是校服。我呻吟了一聲。他們就不能想些新花樣嗎？比如佩戴一串長長的、從頭拖到腳跟的紙星星，或者某個下課時間全班在陽台上同時仰望天空……同 學間的所謂祕密暗號，總有比不斷改變校服的穿法更有意思的。
話雖如此，我還是換上了白色球鞋，敞開校服領子，把袖子挽到距手肘三分之一處——小荷說，若非如此，我就永不可能在學校裡交到朋友。
「我不需要那麼多好朋友。」我微弱地抗議道。 「但妳總要和人交往，」她說，「想要交往，妳就得去適應他們，忍耐一些，忘記一些。」
可是，我想像不出能和誰分享我的過去和正在發生的一切，甚至小荷也不行。
很多事情，不是僅僅透過語言表達出來就算完結的。
有時在夜裡，耳邊迴響起麥小姐對我說的那句話，總是驚出一身冷汗——不斷累積、卻無法與任何人相連的過去，在這一點上，我意外地接近了拉瑪的心靈。
然而，他完全拒絕與我談論此事，並且刻意送了我這個手機。
「這是什麼？」某一天，我猝不及防地從他手中接過了一個提袋。
「店裡有時候需要聯繫妳。」他說，「咪咪萬一有事，找不到妳也很麻煩。」
「遙控器？」我笑道。 拉瑪愣了一下，隨即補充說：「妳這怪脾氣得改改，儘早融入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我本來就是普通人。」我一邊說著，打開提袋，「再普通不過。」 裡面是一部小巧的手機，珍珠白的外殼，非常女孩子氣，和我的喜好完全南轅
北轍。於是我客氣地說了聲「謝謝」，拿起它，隨手給咪咪拍下了一張照片。
時值初夏，牠穿著一襲青灰色的苧麻短袍子，正在慢條斯理地踱著方步。看見我拍照，便轉過頭，臉上流露出一種微妙的表情來。
之後，經過小荷苦口婆心的說服，我加入了學生之間一個叫做OWL的群發網絡，每天都會接收到來自各種人的內容各異的簡訊。一想到時時刻刻都有那麼多人在朝彼此發送堆積如山的訊息，我就有一種即將被掩埋的窒息感。
不過的確，這是一種避免了面對面難堪的、我能夠接受的人際交往方式。依靠這個看不見的OWL，我也漸漸瞭解了學校裡，乃至其他學校正在進行的新鮮事，特別是——
在每一條訊息的背後，都有一個轉發者，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
不擅長與人交往，不代表我對人不感興趣。
我漸漸地習慣於每天收發簡訊，通過那些二進制的編碼去瞭解我所不瞭解的人們。這對一向落單的我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特殊體驗。
「為什麼叫做OWL？」在加入之前，我曾經這樣問小荷。
「大概是因為貓頭鷹晝伏夜出的習性吧，白天要上課，晚上大家發得更頻繁。」小荷答道。
「組織者是誰？」
「哦，似乎沒有那樣的人，都是口耳相傳，反正大家都覺得不錯，就建立起來了，所有學校都有。倒是有幾個自發的管理員，但我也不認識。」
「這樣哦。」我說，「可是，訊息那麼多人共享，手機怕是要爆炸吧。」
「怎麼會？」她拿過我的手機，示範給我看，「瞧，訊息可以自由選擇發送到本班、本校，或是其他學校的平台上，實名匿名都行。也可以選擇即時關閉任何一個層次的平台，這樣就不怕騷擾了。」
當然，我依然可以和她單獨手機聊天。
※※※ ※※※ ※※※
「胖尾」，是我在OWL上認識的第一個人。
之所以會這樣，緣於我偶然有一次在平台上發布了咪咪的照片——就是牠穿著青灰色袍子回頭的那一張。我本來以為，照片必定會湮沒在大量的訊息之中，而我依然是躲在手機後面的那個無名者。
但差不多在照片發出的第一時間，我就收到了來自OWL的回應。
「妳家貓叫什麼名字？」
手機屏幕一閃，跳出來這麼一行字，末尾的署名是「胖尾」。
我把這條簡單的簡訊又讀了一遍，手指放在按鍵上，正在猶豫回不回，卻收到了第二條：「我覺得牠不是普通的貓。」
我看著這句話，想了一會兒，最後發了「咪咪」兩個字給對方——假如把「米拉爾沃斯•米都斯卡亞」這個全名發出去，不知道人家會不會以為我瘋了。
「這名字是妳取的？」
「不是。」
「那是誰？這名字可配不上牠。」
「我想，多半，是牠的親戚吧。」
「親——戚？貓有親戚？」
不知不覺，我竟和這個叫「胖尾」的人聊了起來，直到深夜，才互相告別。
睡覺前，我掃了一眼「胖尾」的號碼，把它存進了手機裡。
之後的每天，這傢伙都會給我發幾個訊息，有時聊聊學校裡的趣事，有時只是問候一下——
如此這般地，我第一次和一個從未謀面，甚至不知是男生還是女生的人聊了超過半小時，還是在手機上——這兩件事都打破了我的個人紀錄。
當我把這件事當作奇聞向小荷說起時，她眨了眨眼說：「不然妳以為為什麼那麼多人都在玩OWL？那上面總有些學校裡不會發生的事情。」
「妳覺得，我能和這個『胖尾』成為朋友嗎？」我疑慮重重地問她。
「哦，在OWL上，你們不已經是朋友了嗎？」
可是，我還沒有這樣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的性格比較慢熱吧。
就像捧著一隻從天而降的盒子，裡面是珍寶、災難，抑或什麼都沒有，我還說不好。
※※※ ※※※ ※※※
除了結識朋友，OWL還有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傳遞校園裡的各種消息。這些消息大到學校尚未發布的公告和大型活動通知，小到當天作業上一個芝麻綠豆的語法問題、老師的經典語錄、男生女生的緋聞等，無所不包。其中，最為活躍的一個發文者叫做「DIG-E」，當然，這只是一個假名字，就像一張面具。
以往，小荷每次聽到這類八卦就激動不已，我則呆若木雞。
現在，情況卻發生了變化。
因為OWL，我開始關注這些曾經離我很遙遠的事情，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置身事外。
不久，在被一堆大大小小、似有若無的緋聞連續轟炸了一個月之後，我收到了一個比之前那些更具有刺激性的消息。
它的到來照例是在晚上，恰巧我把手機調成了震動，過了很久才發現。
★「你可以不相信這個消息，
但不能不相信你的眼睛！
黑心教師為賺家教費，向學生洩露期中考試試題！
他的名字就是……」
發文者照例為「DIG-E」，這等於是匿名。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的這個簡訊，把它關掉又打開，打開又關掉。估計其他玩OWL的人也都被震得不輕。
簡訊中提及的那位老師雖然不是本班的任課教師，名字卻不陌生——OWL上面也收到過他的經典語錄，本人也在校園裡見過幾次。怎麼說呢，不是那種會令學生心生仰慕的老師，戴金絲邊眼鏡的小個子，經常捧著一個大文件夾，面對任何人笑容有點猥瑣，不特別受歡迎，也不會招人討厭。總之，這樣的一位老師，似乎還不至於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主要是我不覺得他有這種膽量——但這些事情也很難說。
第二天我問小荷，果然她也收到了。
「妳覺得是真的嗎？」這是我最關心的。
「我不知道。」小荷隨手刪除了她的那個簡訊，眉頭皺了起來。
然而，這件事沒有就此收場。就在我們為這個簡訊的真實程度感到迷惑之際，它彷彿狂風般捲起塵土與沙礫，從虛擬的OWL上刮進了學校裡面。
大約是下午三點半，上自習課時，我正咬著鉛筆的一頭發呆，兀自想著我身邊至今未解開的那些謎團，突然被一陣倏忽而至的頭痛所侵襲，緊接著，就聽見走廊那邊傳來激烈的吵鬧聲。
「怎麼了？」
一開始，大家還是相互詢問和猜測，後來終於忍不住一起跑出教室去看。
果然，教師辦公室的裡裡外外已經擠滿了人，連走廊和樓梯上也站滿了各班出來看熱鬧的同學。有人緊張地咳了幾聲，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空氣中像是有什麼，在靜靜地等待著。
「你也配為人師表？」一個女生的聲音尖銳地質問道。
「同學，妳太不禮貌了。」老師說，「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是嗎，那把期中考試題透露給家教的學生，算是什麼？愛心嗎？」那位女生異常激動。
「洩漏考題？你們這麼說有根據嗎？」
「全校都知道了，這就是根據！」另一個男生的聲音擠了進來。
老師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有人向他出示了那條簡訊。
「這是無中生有的謠言。」半天，老師才說了一句。
「那請問老師，你敢當所有人的面，說你沒有做家教嗎？」
「我……」面對著一群人高馬大的學生質問，老師彷彿有點站不穩似的，抓住了辦公室裡的一個花架。
「太讓人失望了，我拒絕上你的課，直到學校開除你的那天。」女生憤怒地大聲說道。
「我也是！」
「我也不上了！」
頭痛沒有退去，在一片混亂之中達到了巔峰，就像那一次從舞台上看下面互相爭吵的兩方同學一樣，猩紅色的物質洶湧地流淌著，又漸漸聚集成形……我緊緊捂住胸口，只覺得喉嚨發乾，喘不過氣來。
過了很久，人群漸漸散去，小荷把我拉回教室，我才慢慢平靜下來。
「妳不舒服？」她關心地問道。
我搖搖頭，看了一眼手機，它的信號不時閃爍，OWL上的簡訊還在不斷湧入，我卻感到了一絲恐懼。
「是不是該退出OWL？」我問小荷。
「別，」她按住我的手，「妳是好不容易才走進了這個世界，這裡有好的，也必定有壞的，去感受它們，別再回到妳的洞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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