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
好希望有人能抱抱我,
跟我說:別怕,我幫你。
★ 媲美爆紅台劇《想見你》的懸疑揪心力作!
★ 2019POPO華文創作大賞得獎作品
★ 評審盛讚:「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事,最終真相揭開時,心痛的感覺久久無法釋懷……」
★實體書收錄獨家番外〈再一次初見〉,再一次感動你的心!
我的過去無比黑暗,
謝謝你,願意用溫暖的手撐住我,
不讓我再次墜落。
「妳怎麼會做出這麼丟臉的事!」
這是我昏迷醒來後,聽見媽媽說的話。
但其實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媽媽,
墜樓的腦部撞擊,使我徹底忘記過去。
對媽媽來說,我和那樁意外應該是個恥辱,
所以她才會火速帶著我搬到陌生的鄉下,
像想逃離什麼似的。
透過以前留下來的物品,我慢慢拼湊出一點點自己──
何語澄,十五歲,國三畢業生。
但這個名字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是她。
在找尋遺失記憶的路上,我不斷遭遇挫折,
幸好遇見溫暖的周書凱,他無條件的關懷與幫助,
讓我有勇氣堅持下去,
但也因為他,我再度被媽媽的憤怒籠罩──
「妳說妳失憶,根本是騙人的吧!」
「我看妳本性難移,連到這裡都要繼續搞七捻三!」
困惑的我,問著重複的問題: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到底惹了什麼麻煩?」
「我墜樓之前……失去記憶之前做了什麼?」
每當我提起這些,媽媽卻總是逃避追問,一個字都不肯透漏。
但我想知道真相,不論那個真相有多不堪……
作者簡介:
光汐
生於不冷不熱的秋季,很天蠍的天蠍。
喜歡咖啡多於酒,但奶茶還是最愛。
喜歡日落多於日出。
書寫是因為內心思潮奔湧,所以總是在深夜灌溉靈感。
上了文字的癮,希望一輩子都不要戒掉。
個人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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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的事物籠罩在一片模糊的霧光裡,只有一張湊近我的臉特別清楚。那張圓臉面容和善,短髮灰白,銀框眼鏡框在長著魚尾紋的眼睛前,那身白袍恰如其分地展現了專業和智慧。
「妳終於醒了。」他臉上露出笑容,接著拋出一連串的問題,但對初醒的我來說就像拼圖碎片,我發疼的腦袋不能正確拼解,只能擠出短促的回答。
「好痛……」聲音膠著在喉嚨裡,我在床上挪動,卻挪不出一個安穩的姿勢,腦袋痛得讓我想吐。
「妳從高處墜落,全身多處挫傷,會痛是當然的。」他說,好像解釋了痛楚的來源就能結束痛楚一樣,「妳已經昏迷很久了,等等我們會打電話通知妳家屬過來。」他頓了頓,開了個不合時宜的玩笑,「恭喜妳回到人世間。回來了就別再老想著要走,妳的年紀還不到要走的時候。」
後來我又沉入昏睡之中,希望躲開發脹的疼痛,再度醒來之後痛楚又黏了上來,像扯不開的影子。我時睡時醒,一切都像夢境一樣恍惚,睡著像醒,醒著像做夢。
等我終於真正清醒過來,總覺得已經是好久以後的事了。
眼角餘光察覺到旁邊坐著一位陌生的女士,或許是我發出的聲音讓她注意到我醒來了,目光從手中的報紙移到了我身上,她扔下那疊報紙,起身來到床邊。
她一身俐落的深灰色細斜紋套裝,短髮不覆衣領,髮尾切得平直,像是美髮師貼著尺,瞇著眼一刀一刀削下多餘的髮絲。
「妳怎麼會做出這麼丟臉的事!」那中年女子的語氣讓我知道她結尾用的是驚嘆號,不過比起語氣,她的眼神更令人膽寒,「我是怎麼教育妳的?禮義廉恥都忘了怎麼寫嗎?知不知道妳給我惹來多少麻煩?妳不要臉,我要臉啊!」
悶痛的腦袋無法解析她的話語,我反射性地將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拋回去:「阿姨,妳是誰啊?」
她的雙眼一下子瞪得好大,聲音也跟著拔尖:「妳連妳媽都忘了?」
這時,床尾走過來另一名男子,他開口說話,我想起他是之前那位醫生。
「請小聲一點,何太太——」
「我不是太太。」她飛射過去的眼神冷若冰霜。
醫生好脾氣地笑了笑,從善如流。
「何女士,我剛才跟妳說明過,妳女兒頭部受到撞擊,可能會出現暫時性的記憶混亂,請妳冷靜下來。」
我閉上眼,努力理解方才聽見的訊息,但越是回想,越發現我的記憶是一團迷霧。
別說那女士是誰了,我絲毫不記得我做了什麼,怎麼會渾身傷痛來到這裡,更重要的是,我連我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來了。
名字、身分、經歷……能標記我是什麼人的記號,都從我身上拔除。我像迷失在一片未知的荒原,不知道是經過哪條道路來到了這裡。
腦袋裡槌打得更厲害了,太陽穴跳個不停,像心臟長錯了地方。
「我是誰?」我忍著痛問那位女士,看起來她應該認識我。
她和醫生對望一眼,滿臉不敢置信,一雙手跟著扶上了額角,好像疼痛是種流行病,也傳染到了她身上。「妳是我女兒,何語澄。」
何語澄、何語澄……我在嘴裡默念,想把鑰匙擺進正確的鎖孔,開啟我的記憶之盒,卻老是把鑰匙弄掉。
「夠了,」看不下去我的窩囊苦思,那女士把矛頭轉向醫生,「她這個樣子什麼時候才會恢復正常?不會一直白痴下去吧?」
「何女士,她不是白痴,這是一種暫時的記憶力障礙,可能是受到衝擊,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或壓力所造成的。」
那女士咬著脣,眼神飄向我,神色遲疑,「可能可能的,你這麼說也有可能她都想不起來了是嗎?」
她的語氣隱隱含著古怪的期望,我聽不出來她到底希不希望我想起來。
「這方面我們會再做檢查,一般來說不會有永久後遺症這麼嚴重,可能等一下她就會想起來了。」醫生給了她安慰的微笑。
經過混亂的頭幾天,我的狀況逐漸穩定下來,外傷復原狀況極佳,腦中血塊也逐漸縮小消散,但記憶卻毫無進展,我仍然想不起一切。
我記不得自己的生活經歷、過往人生,然而知識性的東西卻沒有忘掉。我會進食、洗漱,看得懂紙上寫的內容,知道我國國土面積、地理位置,還會計算加減乘除,背誦得出圓周率,卻單單忘了那些技能是怎麼學會的。
當我看到蘋果,我會聯想到酸甜的滋味,卻無法回想起自己吃著蘋果的情境。
我只記得口感、氣味、顏色……那些片段而分散的元素。
像一株斷根的花,失去了供應養分的經脈,仍飽滿而奇異地綻放。
我的記憶一直沒辦法恢復,醫生的樂觀到後來也慢慢失了效力。
除去腦傷造成的影響,他猜測這也有可能是一種解離性失憶,是因為我承受了某些心理壓力或創傷,為了避免身心崩潰而產生的一種心理防衛機制。
他建議將我轉往精神科,進一步檢查看看我的失憶是否與心理因素有關,以及有哪些治療方法可以幫助我恢復記憶。
母親非常不樂意,我只做了幾次測驗她就不願意再讓我繼續。她告訴醫生,她自會為我打算,會做最好的安排。
最後她的解決辦法是:她陳述了關於我的經歷,要我將它背下來。她替我自我介紹,希望我表現出她認知裡我應該有的樣子。
何語澄,今年十五歲,國三畢業生。品學兼優、五育均衡。
每次吃藥、抽血、量血壓,護理人員都會一再詢問我的名字,深怕我記不牢似的。
我反覆叨念,在腦海中琢磨,直到這個身分像反射動作一樣,自然而然從腦中提取。不過,我老是覺得那身分只是套在身上的不合身外衣,或者應該說,是我的靈魂擠入了「何語澄」這個空蕩蕩的腳色,在舞台上演著這齣由何女士導演的戲劇。
比起焦慮,我更覺得疏離。
我來自於單親家庭,家裡還有一個妹妹,何佳蓁,小我兩個年級,也一樣品學兼優。
我甦醒之後,妹妹來過幾次,第一天見到她走進來,如果不是因為她看起來像年輕版的何女士,我還以為又是個走錯病房的家屬。
前幾天就有一個男子走錯過。
我沒聽見腳步聲,一張眼就看見一名男子戴著帽子口罩,站在床邊窺看。他沒把口罩拉下來,只是一個勁地盯著我瞧,見我醒來,他微微後退一步。
我又再度嘗到失憶帶來的麻煩,我遇見了誰,都會開始猜想,對方是不是我認識、或認識我的人。
「不好意思,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我惶惶不安開口。
他瞇細了眼,仔細端詳我的表情,「……妳不認得我了嗎?」
「你把口罩拿下來我可能才知道認不認得你。」我好心提醒他。
他把手指貼在鼻梁壓條,稍微猶豫了一下,好像擔心病房裡的空氣有毒,最後他猛然把口罩往下一拉。
我在空蕩蕩的記憶裡搜尋了許久,再度白費力氣。
那張臉孔還算年輕,瘦長俊秀,帶著人文氣質,表情卻有點畏縮。但那雙仔細掃視我的杏仁狀眼瞳,裡面透著精明的神色,和文弱的外表相比,他的眼瞳蘊含了更強硬的意志。
不知為何,讓我心底有些緊張。
他似乎也同樣感到不安。
我搖搖頭,避開他的目光,「我應該認得你嗎?」
他笑了,像鬆了一口氣,笑容同樣難解,「我想妳也許不認得我……」
那是個問句,還是確信,我從他的語氣裡聽不出來。
「那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我再度提問,「如果我不認識你,你應該是認識我?所以才會一直賴在這裡不走。」
「妳怎麼會連自己認不認得人都不知道呢?」
「因為我失憶,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想了一下,決定誠實告知,這倒引起他極大的興趣。
「不記得?為什麼不記得?」
多怪的問題啊!
「就連為什麼不記得也不記得了啊。」
這段像繞口令的回答又帶出了他的一絲微笑,「妳沒聽別人告訴妳墜樓的事發經過嗎?」
「我……我問過了,那個人,應該是我媽吧?她說要我好好靜養,等我穩定一點再告訴——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墜樓?」
「妳不知道妳發生什麼意外嗎?」
「我知道,但我問的是你——」不行,只要一用力思考,頭又開始脹痛。我很快就放棄自我折磨。
「醫生怎麼說?」
「說什麼?」我忍著痛問。
「妳失憶的狀況。妳是會想起來呢?還是會永遠遺忘?」
是我錯覺嗎?他的態度似乎更強硬了一點。
「醫生說我還是有機會想起來的,但是,我總覺得我母親似乎不這麼希望。」
他拉開堆疊在下巴的口罩,再度將臉罩上,遮去了半張臉,反倒凸顯了雙眼的存在。
「有機會想起來是嗎……」他喃喃自語。
「你也跟我母親一樣,不希望我想起來嗎?」我脫口問道。
「不,怎麼會呢?為什麼這麼問?」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是不是因為無法依靠記憶,只能憑觀察去猜測,反倒讓我對於他人的情緒,有點過於敏感了?
「沒什麼……那個,該輪到你告訴我,你在這裡的理由了。」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大膽的猜測,「我知道了,你也失憶了是嗎?」
「妳怎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你似乎也不確定認不認得我?」
這一次,他又笑瞇了眼,將杏仁眼擠成狐狸眼,「猜錯了,我沒有失憶。」
「那你怎麼——」
「我只是走錯病房而已。」
一股被耍弄的感覺油然而生,但這種心情我也相當陌生。
我在內心探究了一下情緒的來源。
我彷彿同時是觀眾也是表演者,台上的我照著男子的舉止做出相襯的反應,另一個我則仔細觀察這種反應。
兩個我都是我,也都不是我,兩者分裂疏離。
「……如果你沒有失憶,應該知道怎麼找到正確的病房。」我最後勉強開口,算下了逐客令,「我要休息了。」
男子離去前又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感覺不太舒服。
💧
妹妹把背包扔在一旁的陪睡床上,毫無顧忌地盯著我看,就像那時那名口罩男子。
「媽說妳失憶了,真的假的?」
我把視線移到手中的相本,這是幫助我回想的道具之一。我找到她的照片,舉起來和本人對照,她也和何女士一樣,剪了個在後頸切齊的短髮。髮型也是一種遺傳嗎?
「妳是我妹妹。」我下了結論。
「當然啊,妳真的都忘了唷?」她大嘆一口氣,一邊湊近我,半信半疑,「太誇張了吧!又不是演韓劇,現在失憶還是車禍都沒有收視率了啦!」
「我也這麼想。」其實我不太能理解她說的話,但是我醒來之後,這幾天和所謂的母親相處,很快地就學會了應對方法,不管她說什麼,只要應聲唱和就行。她天生就是個訓練員。
「我以前看過報導上說,有人撞到了頭之後變成天才,妳也會這樣嗎?變成天才什麼的。」
「我也希望我有那麼幸運。」
「反正妳們會考都考完了,現在才開竅也來不及了。」她的視線移向我的腳,「骨折會痛嗎?」
「頭比較痛。」
「我本來還想問妳為什麼——」她倏然住口,坐回陪睡床上,翻出背包裡的漫畫,「媽說她今天上班不能過來,所以要我來陪妳。」
看她打算把心思放在漫畫上,讓我鬆了一口氣。應付一個我不認識的熟人,應該不是我的強項。
我繼續翻看相簿,一張張照片裡,沒有一個我認識的臉孔。
我看見有張照片裡,我牽著一個小妹妹的手,兩人穿著國小制服,站在公寓門口靦腆地對著鏡頭笑。
另一張照片,何家一家三口站在海邊,豔陽下,藏在遮陽帽陰影底下的臉孔看不清表情。還有一張,看起來是家族大團聚,一群男女老少圍在空地上的烤肉架旁,笑容燦爛,我在人群邊緣找到自己那張臉。
那些都是被我遺忘的生命軌跡,但我卻毫無感覺,像是在旁觀他人的故事。
我問過母親,照片裡哪個是我父親,很明顯,那些照片都是她精挑細選來的,可能除了她想讓我回想起的人,其餘一概缺席。
「妳父親沒有留下照片,他在妳妹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死了。」母親語氣冷淡。
「那他是怎麼樣的人?」
「妳以前就問過我了。」
「但我現在全忘了。」
「我不想再回答一次,妳只要知道他是個死沒良心的人就好了。」她說她和父親那邊的親戚早就沒有來往,「他們那一家人全都一個樣。」
「妳幹麼一直盯著我?」妹妹抬起頭,不滿地喊著,「這樣我很難專心吔!」
聽她抗議,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抬頭看著她出了神,「抱歉。」
道歉一說出口,反而是她愣住,臉上的不滿逐漸轉化為詫異,「……妳真的都忘了?感覺妳好像變了一個人。」
「怎麼說?」
「就……感覺啊!」她聳聳肩,「而且妳剛剛看著我的感覺也好詭異,我以前從來沒看過妳露出那種表情,怎麼覺得我好像不認識妳了。」
「什麼表情?」我摸了摸我的臉。
「妳自己看吧!」她從包裡摸出一面小圓鏡,伸長了手放在我床邊。
鏡子裡回望我的是一個面無表情的少女,頭臉上覆著繃帶紗布,眼神空洞。我瞇起眼,試著擠出微笑,反而讓那張覆著瘀血的臉孔古怪地扭曲。
「妳幹麼扮鬼臉啊?」
「我沒有啊!」
「反正很醜就對了。」她把鏡子搶回去,連同漫畫一起塞回自己的包包,「我要去交誼廳看,在這裡有妳盯著,我沒有辦法專心。」
「等一下。」我出聲攔住她,吶吶地問了個我一直很想知道答案,卻沒人回答的問題,「我為什麼會墜樓?」
她遲疑的時間久到我以為她不準備回答我了。
「妳真的……都不記得了嗎?」她問。
「我記得的話還會問妳嗎?」
「媽不是說妳是因為意外才會墜樓?」她聳聳肩,口氣平板。
「什麼樣的意外?」
「就意外啊,不然咧?」
她果然也不肯正面回答我,大概是被母親下了封口令。
回想起醒來的第一天,我被何女士指責說「做了丟臉的事」、「忘了禮義廉恥」,那一日的怒吼,至今依舊在我耳邊迴盪,難道指的就是我墜樓這件事?
意外並不可恥,但墜落不是意外的話,必有原因;如果原因不可見人的話,還有什麼比埋葬在空白的記憶荒土裡更合適?
我忍不住這麼想。
我一醒過來,就頻頻追問何女士我墜樓的原因,當著醫生的面,也曾私底下詢問,她的回答都含糊其辭。幾天後,等到她終於肯正面回答我時,我已經不能確定她給我的是不是正確解答了。
「妳在學校出事,等校方通知我趕去醫院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妳因為和老師起了爭執,墜樓受傷。他們說是意外,如果妳覺得不是,那妳告訴我好了,妳是怎麼從樓上跌下去的?」她的語氣既氣憤又無奈。
「那妳為什麼說我做了丟臉的事?」
「跳樓難道不丟臉?」
「可是妳剛不是說我是意外墜樓受傷?」
她臉色一僵,「……我是說,妳因為和老師吵架,一氣之下想要跳樓,不過後來掉下去不是因為跳樓而是意外,懂了嗎?」
「所以是我原本打算跳樓,後來我打消主意,但還是出了意外掉下去了,是這樣嗎?」我說,「怎麼聽起來很笨?」
「對對對,」她似乎鬆了一口氣,「妳在要爬回牆裡的時候,不小心滑下去。」她補充,說得好像親眼所見。
「所以我之所以會失去記憶,也和老師吵架有關嗎?我跟老師在吵什麼?」
「自從妳升上國三,面臨課業壓力之後,情緒一直很不穩定。」她說,「妳會考好像考得不是很理想,我想妳會跟老師吵起來應該也跟學業有關。」
即使心中有疑問,我仍將她的回答照單全收。畢竟腦傷還沒好,想多了有害身心健康。
「妳就先好好靜養吧!不要想那麼多,以後的路才重要。」離開我的病房前,她留下這句話。
好像我是怎麼受傷的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該邁向什麼樣的未來。
何語澄,今年十五歲,國三畢業生,品學兼優、五育均衡。她像個老師,在我的學期成績單上打了一整排優,我卻不知道那張成績單是誰的,還在上面應她的要求寫下了我的名字。
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我隱隱有種感覺,覺得她把我像袋子一樣攤開,把內裡翻出來洗乾淨,填塞她喜歡的填料,再把拉鍊拉上,就成了現在的何語澄。
全新的何語澄,全新的我。
「妳覺得我是嗎?」我問眼前那位我不認識的妹妹。
「是什麼?」
「我是何語澄嗎?」
「姊妳白痴喔?」她白了我一眼,「不然妳還會是誰?」
「妳記得爸爸是怎麼樣的人嗎?」我換個話題。母親沒說的,或許妹妹會告訴我。
「媽沒跟妳說嗎?」她挑了挑眉。
「沒說得很清楚。」
「那是因為她覺得丟臉吧?」妹妹乾笑了兩聲,「爸在媽懷著我的時候就丟下她跑了,聽說媽媽大著肚子衝進汽車旅館抓姦,還大鬧了一場,結果被人家轟出來,有夠白痴的。」
我完全看不出那位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何女士有這樣的過去,我在心裡頭咋舌,果然人不可貌相。但又悲哀地意識到,那兩個在汽車旅館拉拉扯扯,演出捉姦八點檔戲碼的人是我的雙親,我卻覺得那像是別人家的故事。
妹妹踱步離開之後,病房裡又安靜了下來,只留下沒被認真回答的疑問,隨著空調噴出的氣旋緩緩在空蕩的病房上旋轉。
💧
病房裡的生活,日日重複,一成不變。
除了我病情反覆的那段時間。
據說,有一天我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又進行了一次急救,還發出病危通知。
為什麼說是據說?因為我同樣毫無記憶。
「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醫院通知,說妳病況惡化。」何女士這麼告訴我,「我簽病危通知單的時候手都在抖,我才發現其實我也是挺關心妳的。」
我完全想不起來這段經歷,如果不是她指證歷歷,還真以為是個玩笑。
這段時光從我的記憶中剪下,斷口一乾二淨。我一睡、一醒,別人就告訴我,中間這幾天我在死亡邊緣溜轉了好幾遍。
我所保有的記憶已經不多了,這段新生卻夭折的記憶,帶給我的恐懼比我想像中巨大。
因為沒有實感,所以我並不是特別害怕死亡,而是擔心我會不會就這樣,一點一滴流失,最後什麼也不剩?每一次張眼,又是一個空白的我?
病況回穩後,我曾聽見母親為了這件事在護理站咆哮。
「如果不是你們粗心,還會有什麼原因?」
事情似乎有蹊蹺。
從外頭傳來的隻字片語裡,我發覺我這次瀕臨死亡似乎不是出於自然,而是人為疏失。
何女士在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語氣淡然。她說,似乎是護理師沒留心,讓點滴出了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我問。
「別擔心,問題都解決了。」
我後來才知道,解決的方法是錢;而出的問題,是輸液裡出現了不該出現的藥物。
「我就說,那護士小姐看起來漫不經心,遲早出問題!」何女士雖然收了好處,但該抱怨的還是沒少抱怨。
「反正妳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家蓁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惹來了何女士的憤怒掃視。
最後她們要離開病房時,我硬是把何家蓁留了下來。
「妳說我不是第一次是什麼意思?我忘掉過我幾次病危了?」
她猶豫再三,最後要我向她保證,什麼也不對何女士透漏才告訴我。
「妳跳樓送醫的時候,曾經心跳停止。」她說這話的同時,臉色也跟著凝重起來,「所以說,妳其實死過一次。」
我放她離開病房,拉上了隔簾,把自己窩進被子裡,默默流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淚流不止,但這絕不是慶幸死而復生的喜極而泣。
💧
雖然還沒全好,我的腳還是在出院時順勢從石膏裡解放。
「哈囉,初次見面。」我對著我的腳說。
「妳有病唷?」何佳蓁回過頭,從前座丟來一句話。
「都不要吵!」何女士——也就是我母親——吼了一句,儘管我沒有回嘴,她還是把我納入了斥責的對象。她轉大了廣播的音量,主持人帶著磁性的嗓音溫柔地安撫著空氣。
在我出院之前,曾聽母親宣布,因為公司職務調動,我們將會舉家南遷。她打算先將我留在醫院,等搬家事宜處理好,再回來接我南下,畢竟我行動不方便,只會越幫越忙。
我沒有太大的情緒,反正對我來說哪裡都陌生,到哪裡都一樣。
但妹妹可就不一樣了,她激動大吼,不想離開熱鬧繁華的都市,喊著不要搬到鄉下去。
「我的朋友都在這裡啊!」她淚眼汪汪,激動抗議。
我在一旁觀看,對自己近乎冷酷的平靜感到不可思議。我的個性原本就是這樣嗎?如果是失憶前的我會如何反應?
「安靜一點,這裡是醫院。」母親低聲斥責。
「都是姊害的啦!我都聽到傳言了,要不是她——」
「何家蓁!我叫妳安靜一點沒聽到嗎?」母親一聲怒吼,比妹妹的音量還大上許多,「我們搬家是因為我調職,跟妳姊姊沒關係。」
何家蓁嘟著嘴不回話,含淚的眼怨恨地飄向我,隨即一個轉身,踏著重重的步伐離開。
明知道此時母親的情緒已瀕臨爆發,我還是忍不住小聲詢問:「……什麼傳言?」
「沒妳的事!」她只留給我一個冷冷的回答。
車子左拐右彎,速度風馳電掣,掛在後照鏡上的平安符也跟著左搖右晃。
陌生的車,陌生的小鎮。
要挑一個日子搬家,這種天氣一點也不適合。過了中午,雲朵快速堆積,沒有雲太熱,雲多了又怕下雨,所以車子駛得飛快,想趕在午後暴雨落下之前趕到目的地。
「下雨的話,路旁的商店停一下,買傘就好了啊!」副駕駛座上的人這麼說。
「一面開車一面東張西望很危險。」駕駛一面轉動方向盤,一面哼了一句。
車子晃得讓我有點不舒服,而且拐杖一直敲到我的頭。
開得這麼快才危險吧?我不敢說出來挑戰駕駛的專制蠻橫,只好把心思轉開,專心於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致。
其實風景一點也不美,整條街上破舊的房樓不分高矮胖瘦,一間挨著一間,淚痕一樣的鐵鏽汙垢掛在每一扇鐵窗下方的磁磚上。鐵皮和違建雜居,電線和招牌糾纏。
這個小鎮老舊得彷彿被時光遺忘。
「我們真的要搬來這裡喔?」何家蓁哀怨的聲音傳來,她和我看的是一樣的風景,「這裡好落後。」
「噓。」何女士短短啐了一聲。後照鏡裡,我們的視線交會,然後她別開眼,「短短一年妳就忍耐一下吧!等妳上高中,看妳考到哪就去哪!」
「唉!這裡連補習班都沒有,我怎麼跟得上以前的同學啊?」
「何家蓁,妳以前補習班都愛去不去,現在跟我說這些?」她的口氣有點動怒了,「還有那些漫畫少看一點,妳就跟得上了。」
她們自顧自地交談,我覺得自己像一件擱在後座的行李。
「都是姊害的啦——」
怪罪到行李頭上來了。
「何家蓁!」
火藥真的引燃了,她才識相地閉嘴。
車窗外,黑雲籠罩,雷聲隱隱作響,只剩遠方天空有一小片破口,讓陽光淺淺洩漏。
我們差一點趕上,車子在一條小巷裡停下來的時候,豆大的雨點正啪嗒啪嗒地打在擋風玻璃上。
「我去停車,妳們先進去!」母親趕我們下車,一邊大吼。
我的腳行動不便,又被卡在車門的拐杖拖延了速度,下車時差點沒站穩,車門一關上,她就迫不及待把轎車駛離。
我們站在一棟平凡的民宅前,我鬆了一口氣,這棟三層樓房舍看起來雖然有了年紀,但並不像在街上那些破相的鄰居,鋼筋外露、磁磚剝落、牆上爬滿壁癌。它矗立在一排連棟透天中間,和一盞路燈作伴。
「妳幹麼不進來?」何家蓁對我吼著,她把大門拉開,像洞開的嘴。
我撐著拐杖,在雨點中一跳一跳闖進那黑幽幽的喉嚨裡。
空氣裡有股霉味,讓我鼻子發癢。滿地紙箱,從狹小的玄關一路散布到客廳,我在紙箱夾成的路線中走跳,小心翼翼不讓拐杖絆到雜物,在客廳中央找了張塑膠椅坐下,這間房子好像還沒布置好迎接人入住。
何家蓁開了燈,慘白的日光燈管閃了幾下後亮了起來,陰鬱的白光照亮了原本晦暗狹小的客廳。
此時大滴墜落的雨滴變成暴雨如注,大門打開時雨聲更加響亮,母親衝了進來,髮尾滴著水。絆到紙箱的反而是她,順便也推倒了門旁的鞋架。
「何家蓁,妳那些紙箱怎麼還堆在這裡!我不是叫妳要早點整理嗎?」
「又不是全部都是我的東西……」何家蓁小聲地囁嚅。
「全家就妳最閒,妳還不幫忙?過來幫我把鞋子撿起來!」
在母親的怒火下,何家蓁乖乖聽話,收拾完散落一地的鞋子,她頭一扭就要上樓。
「妳帶妳姊姊上去,她不知道房間在哪裡。」
「我覺得我睡在客廳也可以……」那道樓梯看起來太過陡峭,對我的柺杖來說不便又危險,趨吉避凶乃人之常情。
「別傻了,妳看客廳還有空位擺床嗎?」母親嗤之以鼻。
上樓沒那麼難,只是比較慢,我安慰自己,而且就算跌倒,我也只會用臉迎接樓梯尖尖的直角,但我擔心的不是上樓……
我打定了主意,沒有必要絕不輕易走下這道樓梯。
我緊握著拐杖和扶手,吃力地一階階往上挪動。何家蓁在二樓等得有些不耐煩,等我踏上樓梯口,她隨手往旁一指,「那是妳的房間。」說完就丟下我繼續爬上樓。
我進了門,卻覺得自己像闖入了別人的房間。
房裡除了紙箱,還有一套簡單的家具。床架、書桌和書櫃都是同一套淺木紋貼皮,在這間老舊的房間裡,簇新得不合時宜。
還好牆上有個迎接天光的落地窗,讓這間房間不像客廳那樣陰暗,我把窗戶打開一個縫,讓帶著雨氣的風飄揚進來,稍稍淡化了那股霉味,也削減了我的鬱悶。
母親出現在門口,她潮溼的西裝外套掛在手臂,「妳先把紙箱裡的東西都歸位,要妳妹妹幫忙的話,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裡面都是妳的東西,有缺的話問她放在哪裡,東西是她幫妳收拾的。」
她又忘了我沒了記憶,根本不知道我有沒有缺哪些東西了。
我艱難地坐在地板上,撕開咖啡色的封箱膠帶,打開紙箱,看得出妹妹收拾東西時有多不甘願:雜物胡亂交疊,像是她手邊抓到什麼,就一股腦地塞進箱子裡。
檯燈蜷縮著擠在教科書旁,上面疊著一包半空的衛生紙,筆筒把腹中的各色原子筆、直尺、釘書機一起嘔吐在筆記本上,箱底的文件夾上還有用掉一半的護手霜插在馬克杯裡。
這些箱子裡的東西散發著一種慌亂的感覺,像逃難逃到一半,被時光所塵封的龐貝居民。
帶著些微的愧疚和期望,我窺探著我所遺忘的,被別人打包裝箱的人生。
要把失序的事物歸位,永遠比一股腦打包裝箱困難。
書籍放上了書櫃,衣服裝進了衣櫥,文具用品放在書桌上,我拖著半殘的腳步在房間裡來來回回,感謝這房間不大,可以少來回幾趟。
歸位進度時不時暫停,在收拾的同時,我像個考古學家,不停從以前我喜歡的書、音樂和衣服,這些殘留著生活感的事物中,猜想我過去的偏好、個性,這些母親從未對我提起,卻是構成一個人本性的重要要素。
筆記本上用各類色筆寫的重點,密密麻麻、整整齊齊,何語澄是個勤奮好學的學生,也反應在成績上,這一點母親並沒說謊。
最後一個紙箱特別小、特別輕,打開一看,裡面只有一個帶著浮雕的餅乾盒,鐵盒內裝著一支紅色手機。
我拿起手機端看。
聽說我的手機在我摔下樓時壞了,所以這支並不是我的。那它是誰的?為什麼放進我的紙箱裡……
貼著水鑽的輕盈機身掛滿了華麗沉重的串珠吊飾,上面還貼著我不知道是誰的姓名貼紙。我掀開機身,按下開機鍵,手機螢幕亮起,在短短的開機動畫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令人挫折的密碼輸入欄。
我試著鍵入我的生日,手機拒絕向我開啟,並在螢幕上跳出警告,要是錯誤次數過多,手機便會直接鎖死。
我沒轍,只能暫且先將手機放回原本的箱子內,用拐杖一路把紙箱掃進床底。
房間清爽許多,但積著灰的地板還是需要好好打掃才行,我不可能拄著拐杖又揮動掃把,這項工作得交由妹妹來執行。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她正好從房門外探了進來。
「妳動作真快,都整理完了喔?」她用手肘打開電燈開關,電燈亮起來之後,我才發覺房間原來很暗。肆虐了一個下午的雨已經停了,只剩帶著涼意的晚風,在越來越深的夜幕下徐徐吹進來。
她將抱在懷裡的紙箱放在我床邊的地板上,「這裡面是妳的東西,我搞混了收到樓上去。」
從紙箱的開口,我看見一個寫著南晴國中字樣的白色書包,堆在一疊雜物上。我現在沒了收拾的動力,把紙箱蓋好,推入床底,讓它和同伴作伴。
「媽說要吃晚餐了,妳想吃什麼口味?」她倚在門板上,眼神環視了房間一圈,又繞回我身上。
「口味?」
「麵啦!媽說她還沒時間去買菜,今天晚餐她要去巷口麵攤買麵。」
「那……有牛肉麵嗎?」
妹妹回給我一個疑惑的眼神,「妳不是不吃牛的嗎?」
「是嗎?」我茫然地看著她發楞。有記憶的是她,理所當然可信,但為什麼我會記得牛肉吃起來是什麼味道?紅燒、清燉、快炒、醬滷,風味各異,在我嘴裡的滋味我有印象。
「對呀!我們小時候,有一次去觀光牧場玩,餵小牛吃草,當天妳就宣布妳再也不要吃牛肉了,而且一直持續到現在。媽說還好那間牧場只有養牛,沒有一併養了雞鴨豬羊,不然妳就要改吃素了。」
「可是我記得……我知道牛肉吃起來的味道,我應該有吃過吧?」
「那有可能是更久以前吧?在妳戒掉牛肉之前。妳應該還有印象吧?」
「妳忘了我不記得任何事了嗎?」
一聽到我這麼說,妹妹露出錯愕的神情。
「對喔,我還想說妳腦袋終於恢復正常了。」她說,「好吧,那妳還要牛肉麵嗎?」
「……不用了,我要普通的湯麵就好。」
得到了我的答案,她跑著下樓。
如果從前的我拒絕吃牛肉,不管理由是否只是出自於一個小女孩,對她所餵食過的動物產生了偏愛,現在的我應該遵照她的遺志,才是對她的尊重。
是的,在我的心裡,從前的何語澄已經死了,她死在墜落的當下,記憶的消散就是她的死去。之前隱隱約約察覺到這幽微心思,今天在替她整理物品的過程中,變得更加真實。
看著她的書和筆記,我連一絲似曾相識也感覺不到。
我無法相信是我這雙手寫下了那些整齊排列在格線上的小小字跡,儘管別人都說那就是妳。就像我照著鏡子,腦中知道鏡中影像是我的反射,我的心卻偏執地認為,鏡子裡面是另外一個世界,有另外一個我存在於那裡。
失去了記憶,我和她的斷裂感非常巨大,我們像分據峽谷兩端,中間霧鎖雲埋,我知道對岸有她,我大聲呼喚,卻只有陣陣回音傳來。
只有我想起來,我們才能建起一道橋,我們才能團聚,她才能死而復生。
💧
陽光斜斜灑在柏油路面上,蒸騰出一陣悶熱暑氣。下午四點,氣溫雖然開始下降,卻仍熱得嚇人。
我拄著拐杖,爬著這條向上的山坡路,汗水沿著腮邊流下,把頭髮黏在頸上,我騰不出手將髮尾撩起,只能任憑後頸一陣刺癢。
路旁成蓬的野草高高地在暖風中沙沙搖擺,緩緩吐出被太陽晒過的草香,應和起伏的蟲鳴,交織著夏日午後的景況。
沿著這條路一直到坡頂,會經過一座公車站牌。公車從谷底的火車站前出發,穿過大街之後開上山坡,繞過坡頂一圈,再回到坡腳下的街市。鎮內公車的朝山之旅,兩個小時發車一次,隨著日落收班,像承襲著古人的作息。
小鎮不大,就算徒步,也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把熱鬧的街市逛過一輪;當然指的是用健康的雙腿,而非用我這雙尚未痊癒的跛腳。
我的目的地並不一定是公車站。只要不是那個家的所有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
只有妹妹和我的時候還好,每當假日,母親不用上班,我們三個人都聚集在那個家時,氣氛會特別沉重。
待在房裡時,圍繞在我身邊那些,屬於原本的何語澄的事物會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我,她那不存在的存在;去到了客廳,母親和妹妹的對談會在我經過的時候靜默下來,她們好像不敢向我拋出話題,或許是擔心我會漏接。
起初我努力迎合她們兩人心目中何語澄的樣貌:在母親面前,她是個懂事好學的女兒;面對妹妹時,又想擺出一副大姊氣勢。我蹩腳的演技撐不起自己的角色設定,而她們都是盡責的觀眾,再尷尬也得讓我把這齣戲演下去。
儘管大家努力表現生活正常運行,但假裝一切都很正常才是真正的異常不是嗎?
有一次,母親假日臨時加班,過了晚餐時間仍遲遲未歸,她打電話要我們去巷口買飯,不過到了巷口才發現常吃的那幾家都早早休息了。我想起冰箱裡還有上週買的青菜,都快冰到菜黃葉爛了還沒能下鍋超生,就領著妹妹回家,淘米洗菜,做好了簡單的三菜一湯,邊看電視邊等母親下班回家。
我們各自窩在沙發兩端,她掌握遙控器,一路從頭轉到尾,每個頻道停留時間不超過三秒。最後她終於決定好想看什麼,螢幕上,偶像劇裡男女角色親密依偎,說著肉麻兮兮的台詞。
「這部劇不是重播過好幾次?」那些親密的舉動讓我不自在,「能轉台嗎?」
「哪有!這集明明是最新一集。」妹妹眼睛還是黏在螢幕上。
「可是我看過了呀!」
「那妳說說看等下會有什麼劇情啊!」她瞪我一眼。
我從善如流,「等等他們會吵架,那個女的最後會為了刺激她喜歡的人,假裝投入別人的懷抱。」
等到我所描述的劇情一一上演,妹妹還是不服氣,「妳只是矇對,類似的劇情一大堆。」
「是沒錯,可是我很確定——」突然間,話語卡在我的舌尖。
我看過這一集。沒錯,但是就像妹妹所說,這一集今天才首播,我是在哪裡看過?我又為什麼確信,接下來的劇情將會如何發展?
一片空白的記憶中,我是從哪裡撈出的這部劇?劇裡的每句台詞、每段情節,我都似曾相識,卻記不起是在哪裡看到的。
我不再和她爭論,深陷在自己的迷霧之中。
母親回來時給我的眼神,和妹妹一樣充滿了疑惑。
「我怎麼不知道妳會煮飯?在妳姨婆那邊學的啊?」她沒頭沒腦說完,先舀了一碗紫菜蛋花湯,試了試味道,「怎麼從來都沒聽妳說過?」
她的每一個問句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思考著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才發現原來何語澄沒有在家裡煮過飯。
到了坡道上方,陽光更炙熱,我找了塊樹下的石頭坐下。步行太久,雙腳被我折磨得發麻疼痛,醫生的叮囑早已被我拋在腦後,但是能感受到痛苦,我也越能確切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存在於此。
逃離那沉悶陌生的家,坐著公車繞行小鎮也行,或是街上有幾間冷飲店,點杯飲料就可以享用一個下午的免費冷氣。我卻寧願爬上山坡,晒著八月的午後驕陽,只為了能從旁人的眼光下逃開,獲得一個我不必為我的短暫休息。
逃到街上是不行的,小鎮上人人的雙眼都喜歡窺探,我的跛行到哪裡都引人注目。
第一次出來探路時,和母親說的藉口是熟悉環境,她曾擔心勸阻,要妹妹跟著我。一路上看著妹妹百般無聊的神色,下一個假日出門時,我就和她聯合起來否決母親的提議,這是我第一次,和她站在同一陣線上。
開學日快到了,我只能期待自己撐過這個暑假的尾巴,並在開始新的學期之前,讓雙腳能好到擺脫拐杖。
母親告訴我,她和鄰鎮的高中打過招呼,由於我的情況特殊,她要我晚一、兩個月再入學也沒關係,我拒絕了。進入高中,沒有人認識何語澄,在那裡,我可以不必因為我成為不了何語澄而感到歉疚。
休息夠久了,我背起背包、架起拐杖,再度起步,繼續我未知終點的小小旅程。
太陽降低了高度,接下來的路途平緩,我來到一處向下的彎道。和柏油路的方向相反,有條小土徑在彎道處岔入山坡,蜿蜒竄入小樹林間,看不見盡頭。
這條路我不是第一次走,卻是第一次注意到這條小徑的存在。小徑不寬,覆滿了落葉雜草,若不仔細觀察,很容易忽略掉。
陽光篩在地上形成點點光斑,隨著穿林而過的風緩緩聚散搖曳。
我轉了個方向,離開柏油路,拐杖撐在泥土道上,走起來不如柏油路穩妥踏實,我卻被這林蔭小徑的深幽僻靜吸引。
我在雜木林裡蜿蜒繞行,綠蔭扶疏,在豐富植被的保護下,土壤因前一日的落雨而帶有冰涼的溼氣,林裡的風吹起來也格外清涼。
走出雜木林的盡頭,眼前頓時開闊,我來到了一個位於坡頂的開闊草地。
帶著輕快的心,我越過草地,站在坡邊。
居高遠望,櫛比鱗次的屋舍樓房變得像玩具般渺小,好像堆疊鑲嵌在綠色田野裡的彩色積木。一條灰色長河蜿蜒繞過小鎮邊緣,鐵軌貫穿了小鎮中心,越過河流上方的橋梁,延伸至朦朧不清的遠方。
當我沉浸在這幅景象時,身後有個聲音突然響起。
「靠邊緣那麼近,小心掉下去。」
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的事物籠罩在一片模糊的霧光裡,只有一張湊近我的臉特別清楚。那張圓臉面容和善,短髮灰白,銀框眼鏡框在長著魚尾紋的眼睛前,那身白袍恰如其分地展現了專業和智慧。
「妳終於醒了。」他臉上露出笑容,接著拋出一連串的問題,但對初醒的我來說就像拼圖碎片,我發疼的腦袋不能正確拼解,只能擠出短促的回答。
「好痛……」聲音膠著在喉嚨裡,我在床上挪動,卻挪不出一個安穩的姿勢,腦袋痛得讓我想吐。
「妳從高處墜落,全身多處挫傷,會痛是當然的。」他說,好像解釋了痛楚的來源就能結束痛楚一樣,「妳已經昏迷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