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立的夢想
我最後一次見到媽媽，是在安寧病房的最角落，陽光沒有像電影裡頭那樣從窗戶灑落進來，畢竟我們在最角落嘛！窗簾也沒拉開，房間裡陰陰暗暗的，冷氣吹的我直發抖。
那時的我是個六歲的小毛頭，個子小到只能勉強搆到病床，當然不了解對我們這種依賴健保的人來說，能順利在這獲得一席健保床位，算是抽到上上籤啦！我那時看到阿嬤一直感謝社工，只覺得大人好奇怪，為什麼要那麼客套？
「……」我媽留下最後一句話，就沒睜開過眼了，但我卻記不起她說了什麼？我為此後悔了許久，覺得如果記得，或許我的人生會有不一樣發展。
就在媽媽危急的當時，天天正吸著自己的手指頭把玩，他還太小，看不出是遲緩兒。據說遲緩兒是越早發現越好，早發現早治療，說不定還趕得上一般小孩的發育。
不過平心而論，我家的情況有點複雜啦！沒有人有空好好關心天天，只要他吃飽睡暖，我們就滿足了，所以拖到天天都上小一了，老師跟我們提醒，我們才注意到，和同年齡的孩子比起來，天天竟然連筆都還拿不好。
我們也只能自我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只能多看樂觀的那一面。
從老媽闔眼後，一直到喪禮結束，老爸依舊沒出現，他原本是普通的上班族，後來轉職成了職業賭鬼、業餘討債鬼。喪禮時沒看到他，我們還鬆了一口氣。上個月見到他時，他打傷了阿嬤和我，還好我死命護著天天，不然連天天都會遭殃。
他通常一個月來家裡一次，為了要錢。
喪禮結束後，阿嬤抱著我和天天一直哭，我也在哭，天天還太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因為我們哭，所以他也跟著哭。我只記得天天的體溫好溫暖，比社工姐姐買給我的便當還溫暖。天天那時還不會說話，普通的孩子四歲就很會說話了，但天天只會哭。
一轉眼就過了八年啦！我理所當然成為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天天則是就讀附小的資源班，教室和我念的國中相鄰，跨過一片青綠的草皮就到了。
天天小我四歲，是媽媽留給我的寶貝弟弟，也是個遲緩發展的天使……其實，如果沒有天天，我可能已經任隨自己在街頭流浪，或加入幫派成為吸毒嗑藥、消耗生命的墮落少年了。但每次牽著天天比我還要小許多的手，軟綿綿又暖烘烘的，說來丟臉，我竟然會覺得有點熱淚盈眶，因為有雙弟弟的手要牽，我也因此不誤入歧途，墮落什麼的根本沒想過，只想守護我的天使弟弟一輩子，哼！這大概也算是種男子漢的浪漫吧！
天天的外表和一般十歲小孩一樣，但他的精神年齡只有五歲，所以已經小三了還在學習拿筆寫字。但天天可會說話了，而他的不同凡響將會在之後大放異彩，讓我們的生命從此有著決定性轉變。
根據其他阿姨們的說法，天天長得很「萌」大概是因為有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白皙皮膚吧！她們總是要我多看著他，不要讓他被怪叔叔帶走，我倒覺得小心那些阿姨們比較實在，畢竟，她們看他的眼神實在太熱烈了，還總是趁我不注意時偷捏他粉嫩的小臉。
我每天晚上都要幫天天複習功課，確認他緩慢但持續的學習進度。我對照顧天天可是一點怨言都沒有……好啦！可能有一點……身為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一家之主的我可是很看重面子，老是帶著一個小鬼到處跑，成何體統。
從小學開始，我就經常被取笑是「褓父」或「看家狗」，比起同年齡的小孩，我不能一放學就去玩，要照顧天天，沒辦法在假日時賴床，要帶天天去做早療，就是早期療育，復健之類的課程，還要記錄天天的學習狀況，照顧弟弟這件事，我可是從小就練就一身好功夫呢！唉……
剛剛提過，身為一家之主的我其實還只是個國中生，基本上家裡的經濟來源，倚靠阿嬤做資源回收和社工姐姐們幫忙申請的補助，林林總總加起來，生活還算過得去。
可惜，三不五時會現身的討債鬼總是能輕易破壞收支平衡。
每次賭鬼老爸出現要錢，我都想盡辦法阻止阿嬤，但阿嬤總是心軟，乖乖掏腰包給錢，結果就是發生入不敷出的狀況，就像現在。
「阿嬤！現在好了，這個月才剛開始，所有的錢都被拿光了，那我們吃什麼？天天要怎麼去上復健課？」
我想起天天的輔導老師，有著一張狐狸臉，長相圓圓胖胖的阮老師。她當然會寬限我們繳費，但只要一想到得對她低聲下氣，我男子漢的面子要往哪裡擺？
「唉唷！小孩子不要那麼愛計較，他畢竟是你阿爸，你多讓他一點……」阿嬤露出沒有牙齒的微笑說道。
她剛把假牙摘下來泡在水杯裡，沒有牙齒的笑容看起來特別詭異，好像一隻嚼著嘴的「哈巴狗」。
「嗯……」
我默默點頭反駁：「既然他是阿爸，那為什麼不是他拿錢給我們？」
「欸……」只見阿嬤轉頭走進院子裡開始整理寶特瓶罐。
每次說到這個，阿嬤就開始裝忙，她對自己的賭鬼兒子也完全沒轍。我想，阿嬤也是在現世行走的鬼魂之一吧！可能是「倒霉鬼」或「還債鬼」之類的。每當這個時候，我的怒氣就會直衝腦門，把腦細胞都蒸發掉了，卻又無可奈何。
為了生活，我發展出賺取零用錢的能力。
暑假是最寶貴的打工時段，當然我還不到打工的合法年紀，只能算是幫忙認識的人，藉機賺點零用錢花用。我就是在打工時認識了這輩子第一個大哥──益哥，一個在廟裡工作的男子漢。
第一次見到益哥，是我十歲時，那時還只是個小鬼的我，正在學著訓練年紀尚小的天天上廁所。雖然，他現在可俐落了，但那時還不太會，一再耍脾氣亂尿尿，失去耐心的我跑到廟會裡去偷懶，結果被益哥發現，他不但沒有趕我走，也沒有問我從哪來，就只是給我一些吃的，然後叫我幫忙打雜。
晚上回家前，還給了我一些零用錢，我從此決定要一輩子追隨益哥……可惜幻滅了……益哥後來收留了馬屁精「阿召」跟班，而阿召在不久之後，協助益哥粉碎了我的男子漢憧憬。在那之前，阿召還只是我在廟裡打工的同事，然而現在，為了彌補老爸拿走的生活費，我牽著天天充當信徒，參加廟會遊行，而阿召，則負責敲鑼打鼓。
除了有零用錢，我喜歡參加廟會的原因之一是……有時候可以多撿幾個沒人要的便當，但……今天我們回來太晚，便當只剩下一個……我盯著手上唯一的便當，自我安慰著……偶爾也是會有這種情況的，唉！
「阿立！只拿到一個啊？沒差吧！反正你那白痴弟弟也吃不了多少。」阿召事不關己的說。
我不屑和他爭論，迅速帶著天天來到廟裡的辦公室，準備飽餐一頓。
「天天！這塊肉給你吃。」
「啊！」天天邊張嘴吃肉，邊緊盯著辦公室的電視不放，電視正在播放他最近迷上的卡通「光之天使」。卡通中的小女孩會穿著可愛的蕾絲套裝打擊怪物，明明劇情假的要命，而且每次發展都一樣，連我都猜得出來，但這種節目卻很受小孩歡迎。
不同於天天，我的腦中還在幻想著阿召那訕笑的嘴臉真想狠狠打他一拳，哼！等著瞧吧！雖然我們兄弟倆現在必須分食一個便當，但不久之後，我會讓那些瞧不起我們的人好看的！
「天天！哥哥一定會為你準備最好的師資，讓所有人都對你刮目相看！還要讓阿嬤住進豪宅裡，再也不用做回收來過活！」我熱情的宣誓著。
「阿立！你的臉上有飯粒。」天天表情認真的提醒我。
「唉……」
根本沒在聽我說話，不愧是天天，天才添財，一下就可以讓我奮發向上的鬥志熄滅，我乖乖撿起嘴邊的飯粒吃掉。
廟會結束後，我牽著天天的手想去幫忙阿嬤工作，那是位在城市邊緣的私人回收場，阿嬤會在城市裡收集回收物後，再用推車推到那裡去賣，有時候就會直接在回收場裡做整理和分類。
為了省錢，不管到哪，我通常都帶著天天快步走去，就當作是健身囉！是男人理所當然要有運動的習慣。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是個男子漢的思緒中時，一個熟悉的人影躍入眼角餘光，我趕緊拉著天天閃進小巷子裡，免得被認出來。
迎面而來，不就是我們班最優秀的「安麒」嗎？我抬頭看了一眼他走進的建築物，社會福利發展之家？
安麒的老爸是市裡最大的連鎖餐廳老闆，而老媽則是汽車旅館集團的負責人，他就是所謂的人生勝利組，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學校的女生們都稱他是「安麒王子」，我則叫他「笨蛋王子」，這種人來這個地方做什麼？
哼！反正不管他做什麼都和我沒有關係就是了，我最討厭有錢人了。
我拉著天天往反方向繞路離開，就是不想和王子碰頭，這時的我還天真以為，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上……其實一點也不然。
笨蛋王子接下來的日子，將會完全展現自己是笨蛋的真相，請各位拭目以待！當然啦！當時我也還不知道，為了這金光閃閃的傢伙，我做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夢想，會被踩在地上，消失的蕩然無存。
如果早知道，我肯定連和他說話都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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