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淡如睽違多年,創新格局唯一小說新作
向來認真工作的李雲僧終於升官了,成為證券公司的分區負責人,但他卻鬱鬱寡歡,因為這並非他真心想要的工作,根本就是明升暗降。面對平淡的婚姻、不如意的升遷,他不禁懷疑這一路循規蹈矩的人生,究竟為自己掙得了什麼?相對地,和他同期進入公司的好友張百剛,情感世界多采多姿、生意手腕八面玲瓏,最後不但娶了老闆的姪女,還平步青雲當上了副總。然而,這兩個男人看似天差地別的人生,真相是否也一如表象所見?……
人的一生看似可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實際上,卻常因著世俗的期望與規範而轉動、變遷著。我們的人生,就像是租賃而來的一樣,?有一種東西,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真正屬於我們,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內擁有短暫的使用權。這個世界或許只是一家很大的租車公司,被命運善待的人,或許只是向一家服務妥貼的租車公司租到了一部好車子,到頭來一切終非己物,總有歸還的一天。這樣租來的人生,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什麼才是值得細細呵護和在乎的?本書是吳淡如多年來唯一小說新作,透過兩個性格、際遇和感情觀迥異的都會男子,以及他們和身邊不同女人發生的情愛糾葛,以寫實真切的筆觸,敏銳地刻劃現代成熟男女複雜、微妙而深沉的情愛與人生,呈現出吳淡如在小說創作上的全新格局與風貌。
作者簡介:
吳淡如
台大法律系,台大中文研究所、台大EMBA雙碩士。
她說自己天生反骨,十歲就立志當作家,
儘管有人勸她寫作會餓死,但她就是義無反顧。
她不停的學習,不停的改變,只想發掘短暫人生的種種可能。
章節試閱
李雲僧被派到位於新興商業區的證券分公司當負責人,剛上任那天,收到好多花籃。
他一走進來,員工們列隊歡迎,人人臉上堆滿笑容,他也一派誠懇地和大家握手致意。
他勉勵自己,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充滿改革朝氣,像一個有魄力、值得被信任的主管,然而,無可避免地,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也越來越覺得臉部的笑肌不聽使喚,一直想罷工。
只要四下無人,幾秒鐘內,他的表情就會陷入呆滯。
一個笑容甜美的女同事把花送到他面前。「經理,這盆應該是你的好朋友送來的吧。請問要放哪裡?」
他看了看送花者的署名——惠敏。是他的妻子。
多虧她還很細心地訂了一盆盆景,大概是想給他一點驚喜吧。這盆盆景裡種著俗稱「發財樹」的綠色植物,上頭還綁著小小的紅絲帶,土壤上鋪著紅褐色的發泡石,盆子中央放了一個金元寶,元寶上還有「財源廣進」四個字。
李雲僧苦笑了一下。嗯,這的確是惠敏的風格。
惠敏是個務實的女人,向來不喜歡花,「花真麻煩,開沒幾天,謝了就得丟掉,還要花錢買垃圾袋,真讓人討厭!」
李雲僧三天前才把調任新公司的消息告訴惠敏。一個多月前他就已經知道了,一直放在心裡沒講,是因為他打從心底不認為這是一個值得宣布的好消息。事實上,一聽到這安排時,他的心就涼了一截,遲遲說不出話來。「這不是我想要的位子。」他想這麼咆哮。只是不管對任何人,他都沒有把真實情緒表露出來。
「我來就好。把它放在角落好了。」發財樹就算很久不澆水,也一樣長得綠意盎然,並不麻煩他照顧。
就像惠敏,從來不麻煩他照顧,是一股讓他很安心的力量。雖然在事業上幫不上什麼忙,但總是把家裡料理妥當,安分地守在屬於她的角落裡。
她應該是個九十分的賢妻。
扣掉的那十分,算是不解風情吧。她不是鮮花,是盆景,只有一種很固定的姿態。
這麼熱鬧的場子,恐怕只有他知道自己不開心。
本來,他是最有希望升上副總的青年才俊。同事們也認為,理所當然該是他,都等那麼多年了。去年,他孔融讓梨,主動向董事長推薦比他資深的蔡協理更適合那個職位,反正他還年輕。沒想到,幾個月前,一紙人事命令下來,他被外放了,被趕出權力核心。
職位上雖然還加上了「資深」兩個字,薪水也象徵性地調高了,不過,明眼人都知道,他被打敗了。一被外調,想再回到權力核心,恐怕遙遙無期。
打敗他的,還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學畢業就一起進入這家證券公司的張百剛。
他從來沒有把張百剛當成對手過,工作上一有難以解決的問題,張百剛總是第一時間來找他商量,所有他做過的決策都有李雲僧的參與。也多虧他平時的幫忙,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度過考驗。唯一比他強的,恐怕只是長得比他好看這一點。嘴角總是往上揚的張百剛,一直很有女人緣。
在很多人的口中,張百剛都是個花花公子,三十六歲,還不肯走入家庭,實在是因為女朋友太多,擺不平。與張百剛同事十年,每一兩年總會出現一次,某個女人滿面愁容地來公司等他下班,李雲僧此時都得掩護張百剛開溜。雖然在感情上始終沒看他專心過,但在工作上他卻定性十足,和李雲僧一直待在同一個公司。
他們的長官總是知人善任。每次有專業上棘手事件要處理,都是李雲僧臨危受命;需要公關應酬或談判,出面的都是張百剛。如果對方派出的是女性主管,張百剛一出面,多半能相談甚歡,棘手難事都會迎刃而解。公司若要招待大客戶,他也常奉命出馬安排娛樂活動,讓賓主盡歡。
張百剛的頭髮和眉毛又粗又濃、身材修長、單眼皮,臉上還有幾分孩子氣,而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陽光笑容,笑起來一口白牙,十分燦爛,就像在說:相信我,我是好人!
那種天生魅力,是任何人學都學不來的。
最厲害的是,女人喜歡他,男人也對他沒什麼戒心。他從來不在工作上逞強,也不會為了證明自己能力而貶低或折損別人,對於屬下也很寬容,從來沒動怒過。雖然他的團隊在工作表現上並不出色,但下屬總是如沐春風,對這位長官從來沒有怨言。
夜夜笙歌的張百剛,不久前收斂許多。因為他的新女友是大老闆唯一弟弟的女兒。大老闆沒有女兒,認了英文名字叫「蘇菲亞」的姪女當乾女兒,從小就疼愛有加。據說從他奉命去接機開始,這位一直住在美國的千金小姐,就對他一見鍾情。
才交往五個月,他們已經火速訂了婚,即將踏上紅毯。
就是因為多了這層姻親關係,張百剛變成李董的「自己人」,這次升任副總職位的竟然是張百剛;戰功彪炳、履歷比張百剛豐富的李雲僧則被派到分公司當主管。
大老闆應該是怕他留在總公司,心裡不是滋味,美其名是最重要的分公司,其實是調虎離山之計。
即使是很好的朋友,即使修養十足,即使明白信任「自己人」是人之常情,碰到這種攸關個人前途的大變化,李雲僧心裡還是很不舒服。
他的腦袋比百剛強,可是,張百剛的運氣比他好。
為了這次的職務調動,他不高興了許久,每天早上跨進辦公室前,總覺得自己舉步維艱。他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將怎麼走,三十六歲,難道人生還沒攀上高峰,就要走下坡了?
看著那些舊同事們和張百剛送來的花籃,他覺得每朵花都像一個個吐出來的舌頭,全都在嘲笑他。
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他像被釘在玻璃盒裡的蝴蝶標本,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展翅高飛。
是的,他已經過了可以拍桌子說「老子不幹了」的年紀。惠敏兩年前因為壓力過大,免疫力失調辭了職;家裡還有兩個唸昂貴私立學校的孩子;每月也必須付給雙方父母孝親費,而他是家裡唯一的經濟支柱。
***
「協理,業務部同仁要來向您自我介紹。」祕書來報。
眼前已經站了一排穿著制服的男女,清一色的黑色套裝。
他所在的這家公司,挑業務部同仁時,多年來都以相貌和笑容當成第一考量。因為老董從創業開始就堅信,只有俊男美女才能贏得客戶的心。
他們一一和他握手、自我介紹。李雲僧有點心煩意亂,他們說的名字,十個有八個聽過就立刻忘了。
他只記住了她的名字。
「我叫郭素素。在公司八年。請多指教。」在一排身材修長的業務中,她的個子是裡頭最嬌小的,應該沒有達到老董要求的一六五公分,大概只有一六○吧。
一六五是老董事長訂下的不成文規定。如果不到標準,必然得美豔過人或機伶過人。
李雲僧記得她,不是因為她有著一個像武俠小說女主角的名字,也不是因為她美豔過人。她有一雙鳳眼,睫毛很長,鼻子很挺,臉頰略嫌消瘦,身形也有點單薄,最讓人難以忘記的是她專注的眼神,好像盯著獵物的貓一樣。和他握手時,她用很真誠的眼神凝視他,說:「你的領帶,很有品味。」
「是嗎?」他自己都很懷疑,自己哪來的時間管品味?「謝謝妳……素素。」
他對她輕輕一笑。會讚美人的女人,讓人印象深刻,這應該也是做好業務的要訣吧。
他上任以來記住的第一個名字,就是郭素素。他記得她有著深得像潭水一樣的眼神,即使面帶微笑,表情仍然是憂鬱的,好像有許多心事藏在平靜的波濤底下。
***
主管辦公室斜對角處,有一個開放式員工休息區。李雲僧知道,自己不愛笑,看起來很嚴肅,為了和同事拉近距離,營業時間過後,他都會拿著餐盒到休息區用餐。
不過,前幾天,同事們只會跟他打招呼,並沒有人主動和他同桌吃飯。他只能一邊吃著飯,一邊假裝自己很享受。
他邊吃飯邊發呆的時候,一個聲音輕輕鑽進他的耳縫:「你吃飯的樣子,和你的名字一樣,很文雅。」
「啊?」一抬起頭來,又是那雙閃著長睫毛的真誠眼睛。啊,她叫……郭素素……對了,就是她。
原來她已坐在他面前,看他看了好一會兒了,他都沒有回過神來。
近距離接觸後,才發現她人如其名。
人如其名,她長得清淡樸素、白白淨淨,五官不特別搶眼,但分布得恰到好處,小小的圓臉上掛著兩個討人喜歡的酒窩,笑起來柔柔軟軟的。
「妳的名字……是本名嗎?」他想不到其他問題可以問了。
「是啊。」郭素素回答。「那你的名字——也是本來的名字,沒改過吧。」
「對啊。」李雲僧說。
「從你的名字看來,你父親應該很有學問吧。」郭素素問。
「沒錯,一出生就叫我看破紅塵,當和尚去。」
「看不出來你還滿幽默的。」她掩嘴笑。「請問你的名字有什麼典故?」
「大概希望我活得行雲流水,像個四處行腳的和尚。」他說:「可惜,我一輩子做著滿是銅臭味的工作。」
「一輩子還很久,要當和尚,還是有機會。」她吃吃地笑。
「謝謝妳的安慰。」
郭素素確實有種親和力——她的眼睛裡閃動著慧黠的光芒,反應很快,不管你和她說什麼,都不覺得自己會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傷害。李雲僧在這一剎那心生感激,她傳遞過來的些許溫暖,讓漂泊在無邊大海中的他抓到了一小塊浮木。
「李協理——我們都久仰你大名很久了。很早就聽說你是董事長最倚重的青年才俊,昨天聽你主持會議,果然名不虛傳,你很有魄力。」她說。
這幾句話說得李雲僧輕飄飄地,多少安慰了他不得志的沮喪。
「謝謝妳的讚美。不愧是最佳業務,說的話都很中聽。」
「我是真心讚美你,而你似乎在諷刺我喔。」她嘟起嘴,有一點撒嬌的模樣。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沒沒……我是……真心讚美。我看過妳的業績,很……很不錯啊。妳真的是公司……重要員工……」他說話忽然結巴了起來。
「你臉紅了。」她眨了眨眼睛。轉眼已收拾好餐盒:「我還有電話急著回,你慢用吧。」
離開前,還回頭給他一個調皮的笑容。
他的心情頓時開朗起來,隨後主動跟兩位男同事聊了幾句才離開。
女人會不會撒嬌,似乎是一種天性,他想。
有些人渾然天成,說些話,做些小表情就風韻無限;有些人刻意模仿,卻畫虎不成反類犬,還不如維持本色來得好。
他的妻子惠敏從來不撒嬌。
兩個人從學生時代就認識了。惠敏當時長髮披肩,看起來很清純。不過,由於是軍人子弟,說一是一、個性剛毅,連開玩笑,她都會當真。
跟她在一起,他也漸漸收起開玩笑的習慣來。
惠敏年輕時線條柔和,一臉清純,年紀增長後,臉部線條也漸漸變得銳利剛硬了起來,和國字臉的岳父越來越像。做什麼事情都必須按照她的規矩來,家裡向來有條不紊,大家都說她是賢妻;不過,有時候也會覺得要配合她的種種作法,十分辛苦。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開始把其他女人跟自己的妻子拿來做比較了。
如果這世界上有立志從一而終的男人,李雲僧會被票選為其中一個。他寧願把複雜的心思全用在工作上,在感情上想得簡單,要求也不多。
確實有一種男人,並不祈求浪漫愛情與甜蜜婚姻,他一出生就打算負責任,養一個安安穩穩的家,對列祖列宗有交代。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好國民,連腦海裡出現什麼不良的想法,都會盡量在三分鐘內將之消除。他們是芸芸眾生中的中流砥柱,支撐安定社會的安定力量。
李雲僧一直被認為是這種人。他一直覺得父親把他的名字取錯了,不認識他的人,都誤以為他應該是個漂泊瀟灑的浪子。
***
郭素素不是故意對他放電或撒嬌的,那是她對客戶說話的方式。也是她謀生的本能之一。她就是可以給任何心情緊張的陌生人親切感,在幾秒鐘內,吸引他們的注意。
有些人說好話讓人覺得虛偽,有些人說好話讓人心服口服。差距只在於,說者相不相信自己說的。如果他自己也相信說出口的話,那就是誠懇了。
郭素素有一種天生的誠懇。在這一行十年了,從生嫩的菜鳥、不被信任的新人到現在變成新進人員公認的好姐姐,她也吃了不少苦頭。經歷過這行每隔數年就輪迴一次的股災,各種驚濤駭浪,也都走過來了。
沒有優秀家世或學歷支撐,想在社會上拚鬥,都要有點認命。出身單親家庭的她知道,當時能考上這家頗有知名度的金融機構,已經很光耀門楣了,只能盡力做下去。
***
李雲僧上任後不久,就碰到一年一度的公司大聯誼,老董要求全公司主管都要參加,還要各分公司同仁組成隊伍參加各種團隊競賽。李雲僧勉為其難地帶領的同事們參加坡地袋鼠跳的活動。小小的遊戲當然難不倒學生時代曾是足球健將的他,只是不覺得有趣。
上班一條龍,上班之外的活動,李雲僧就像條動作緩慢的蟲。大家忙著生火烤肉,他獨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發呆許久,思緒東飄西飄。
「嘿,李大哥!」
有人在他背後大叫一聲,他差點跌了下來。
「對不起,嚇到你了。」叫他的是總公司的臨時雇員,他瞄了一下她胸前的名牌:「廖紫娟」。
一個長髮及胸,臉色十分豐潤,雙頰帶著自然粉紅的女孩子,大概只有二十出頭吧。
不消特別注意,誰都可以一眼看出,她有著曼妙的身體曲線和一雙修長美腿。粉紅色線衫勾勒出她上半身陡峭而危險的身形。
「協理,不上班的時候,我叫你李大哥好嗎?」她用稚嫩的聲音說道。
「沒問題。」
「你在想什麼呀?吃一口烤肉,好不好……我餵你……」
不等他反應,她手中夾著肉的筷子已經直接逼進他的嘴。他大吃一驚,好像被人正面出拳襲擊般。陌生人的餵食動作……讓他一時很難接受。
「我自己來……」他尷尬地用手接住了烤肉,再放進嘴裡。
啊,年輕人畢竟不一樣,好大膽的作風,也不管面前是掌握她生殺大權的老闆。他不知該生氣還是該讚嘆她的勇敢。他似乎見過這個女孩,但平時公務繁忙,對她並沒有太深的印象。
「你們中年人好害羞喔。剛剛我負責烤肉,我餵那些男生吃東西,他們都高興到爆呢。」
啊?第一次聽到有人在他面前,大剌剌地說出「中年人」這個詞彙。他才三十六歲,還不至於得貼上中年人的標籤吧。
「在公司擔任什麼職位?」
「我現在還在總公司打雜囉,希望將來可以當理財專員。我剛進總公司一個月,你就被調走了,真可惜。你是張副總最好的朋友,對不對?人到中年,有好朋友不容易喔。」
唉,又是「中年人」。李雲僧被她這麼一說,有些尷尬,急著轉換話題。
「……在工作上……適應得還好嗎?」
「混口飯吃啦。」她隨口回答,不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失言:「對不起,這只是我的口頭禪,我很認真上班的,從不遲到早退,不信你可以去打聽看看。」
幾個年輕男生一直往這邊看過來。有人大叫:「小娟,回來,肉熟囉。阿呆要妳餵他喔。」
青春無敵啊。坦白說,雖然這不屬於他的時代、他的個性,但他還蠻喜歡現代女生這種性格的。他有兩個兒子,有時候會想,如果其中一個是女兒,全家的氣氛應該就不會那麼硬線條。
「嘿!對•不•起!」冷不防,他被一個硬硬的東西打到後腦勺,他直覺把它抓在手裡。
一轉頭,一雙笑盈盈的眼睛看著他,原來是郭素素。她把長髮紮成馬尾,在空中甩來甩去的。
她身後還有一堆孩子,至少有五六個。
「對不起,我們在玩竹蜻蜓,不小心飛出去打到你了!」
沒有穿制服的她,穿著白色T恤和牛仔褲,頭髮稍顯散亂,看起來比平常年輕許多。
「原來妳是孩子王。哪一個是妳的?」
「都是。」她笑道,回過頭對孩子們說。「來,都來叫媽媽。」
「才不要。」手中都拿著竹蜻蜓的孩子們一哄而散。
她從他的手心拿走竹蜻蜓。「很難得吧,這個年代,還有人在賣這種東西。」
剛剛遊樂園入口處,有個老伯伯在做手工竹蜻蜓。他心想,一個賣二十塊,如何謀生?不過,老伯伯的表情還蠻怡然自得。
她雙手熟練一轉,竹蜻蜓輕巧地飛越孩子們的頭上,一群孩子搶著抓。
「妳很會玩這個嘛。」
「在鄉下長大,小時候只有這個玩。」
「妳有這麼老嗎?我記得,我玩竹蜻蜓時,都是很小很小時候的事了。」
「家裡經濟不寬裕,沒有別的玩具。」
她仍然帶著微笑:「你應該很久沒有回到大自然裡了吧?看你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真的嗎?」
「就是完全沒打算享受一下新鮮空氣、放鬆一下表情的樣子。」她偏著頭的模樣俏皮可愛。
「離別人遠遠的,好像別人會把你吃掉似的,跟上班時威風八面的樣子不一樣。」郭素素說。
「有這麼嚴重嗎?」他也故作輕鬆地笑了:「聽妳的形容,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一則故事——「紙老虎的故事」。或許,我真的是一隻紙老虎。其實都是裝出來的吧。」
「說說你小時候吧。」
「妳在做心理輔導嗎?是不是想知道,一個人的童年有什麼陰影,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看來你的防衛心很重喔。」她挑挑眉毛笑了笑。
「也沒什麼不可以說的啦……」他像被劍挑開了面具般。「我小時候跟現在一樣,負責任、腳踏實地,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班長。」
「嗯,看得出來。你一直想表現得中規中矩。」
「從來沒有做過壞事?」
他想了想:「嗯……看妳怎麼定義,偷摘人家院子裡的桑葉去養蠶,算不算?不小心把球丟到別人家,砸破窗戶,算不算?」
「不算。」
「為了某種刺激,在生物課解剖青蛙時,多殺了兩隻青蛙,算不算?」
郭素素皺起了眉頭,依然笑盈盈地:「還是不算。有更壞的嗎?」
「難道要我姦淫擄掠才算?那妳做過什麼壞事?」
「嗯,你考倒我了。」她用手指敲敲腦袋:「我也要想想。唸書時做過一次弊,算不算?」
「現在不算。」
「剛畢業時,明明得買全票看電影,卻故意買了學生票,還假裝矇混過關,算不算?」
「不算。」
「那麼,其他的,我就不能說了。其他的壞事難以啟齒。」
臉上掛著神祕微笑,她調皮得像個少女一樣。
「有沒有挪用公款?虛報公帳?」他故意拉下臉說道。
「哇哈哈……」她剛喝進嘴裡的可樂差點全吐了出來:「你是檢察官嗎?話鋒一轉就來拷問人家。就算有,我也不告訴你,怎樣?你是主管耶。」
他哈哈大笑。好久沒這麼笑過。
「那我再問你,請你講人生中最慘的故事。」她故意把臉色裝得很嚴肅。
「為什麼是我講,不是妳講?」
「那我們猜拳啊,輸的人先講。」郭素素說。
他出剪刀,她出石頭。李雲僧輸了,他搔搔頭說:「嘿,這是出來玩呢,我怕把我人生中最悲慘的事講出來,會把妳嚇死。」
他也故意板起臉來。許久以來,臉上的表情很少這麼劇烈變化過了。
「真的?我不怕。」
「隨便說一個,就可以讓妳今天心情DOWN下來。」
「我很想聽。」
「好吧,我告訴妳。唸小四的時候,我帶著我弟弟偷偷去玩水。那是附近一個地主的私人山坡地,荒廢好久了,地主決定把上頭的土賣掉。後來,一直挖一直挖,就變成一個小小的沼澤,再變成一座湖。我曾經把一些魚放養在湖裡,還常常偷偷到那裡游泳,那是我的祕密天地。
那天,我弟弟偷偷跟著我,我沒有發現。他才唸小一,對我很好奇。我泡在水裡好久,才發現他也在岸上不遠的地方玩水。」
「我制止他。他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他說:『你可以,我為什麼不行?你不讓我來玩,我就跟媽媽說。』」
他停了一下:「這故事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反正……後來我弟弟……走了。」
他只說了開頭,和結局。
她果然被他嚇到了,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你騙我的吧?」「我說真的。」
「他的死和你有什麼關係?」
「有一天,他不見了。家人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我忽然想起了那座大池子——果然,他的身體……在那裡。」
李雲僧勉強自己擠出一絲微笑。
「你怎麼能說得這麼平靜?」一串淚水從她的眼角滑下來。
兩個人相對無言,只聽見風搖晃著頂上樹葉的聲音。
「過很久了,很久很久了。我已經大了、老了。再大的傷痛,也會被時間撫平了。」
「只有我知道,我有罪,是我把他帶到那裡去的。我什麼都不敢說,像一個不小心殺了人的劊子手一樣。很多年,我都不敢說。」
「更慘的是,」他的聲音仍然平靜:「他去世以後,我媽變得很奇怪,易怒、疑神疑鬼,變成世界上最難相處的一個女人。我爸本來是一個愛家的男人,後來受不了,走了。走的時候,他說如果他不走,他一定活不下去,請我原諒,請我幫他照顧弟弟妹妹,和我媽。」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該問這種問題。」
「沒關係。我好像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個故事。」他深吸了一口氣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告訴妳好像沒關係。這個故事,我從沒對別人說過。」
兩人一同把眼光落在遠方玩團體遊戲的同事身上。李雲僧換了一個盤坐的姿勢。
「喏,我已經說了,那妳呢?」
「改天一定告訴你。」
「不公平,妳黃牛。」他抿了抿嘴,表情無奈。
「那這樣吧,」她伸出小指,「來吧,打勾勾。我不是故意黃牛,只是,我的故事也很慘,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承受不了這麼大的重量。你的故事,重量太重;我的故事也不輕。真的,不輕。」
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像她手中迎風飛起的竹蜻蜓。
「好吧,一言為定。」他也伸出小指頭。這大概是他脫離童年以來,最有童心的一刻。「改天聽妳說,讓妳欠著。」
***
公司活動一直辦到晚上,年輕同事彼此瘋狂敬酒。李雲僧是個奉公守法的人,堅持開車不喝酒。結果,滿場人,只剩下他一個人清醒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並不好受,更覺寂寞。
「李協理,不好意思,她喝醉了。下大雨,叫不到車子,我只有摩托車,沒法載她回家。」一個他過去部門裡的工讀生和另外一位女職員,扶著一個看來很年輕的女孩。女孩頭低低的,摀著嘴,正往排水溝裡吐。
「她是誰?」
女孩抬起頭來,臉色慘白地對他一笑。噢,就是剛剛想要餵他吃烤肉的廖紫娟。
「沒酒量就別喝這麼多。」他忍不住說起教來。
「妳還記得自己住哪裡嗎?」他問廖紫娟。
「我─當─然─知─道─」連說話都酒氣薰人。
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在暗夜獨自返家,是多麼危險的事。更何況,她的個性很活潑,一定有不少男同事誤會她,恐怕會趁她酒醉時上下其手。這個女孩子真不懂得保護自己。
「我送她好了。還有誰順路?」他報出方向,徵求乘客。
車子裡頭,不可以只載著一個女孩,這是他自己多年來為人處世的規矩。有兩位女職員發現有便車可搭,興高采烈地上了車。
不過,廖紫娟還是最後下車的一個。
她住的地方很偏僻,位在市郊的山區,除了幾棟剛蓋好的新大廈,都是三十年以上的老舊公寓。「妳住哪裡?」
廖紫娟半瞇著眼,指著一棟樓房的頂樓。
「小心走,下次別喝那麼多。」他以老大哥的教訓口氣說,「妳這樣,很危險的。漂漂亮亮的女生,要特別小心。」
「你真覺得我漂亮嗎?」
「喂,這不是我們要討論的重點。」他催促著:「快回去,好不好?」
廖紫娟一下車就跌倒了,整個人正面趴在地上,好結實的「碰」一聲。
「真是的……」
他只好攙著她。
她遙指著一座狹窄的樓梯,然後全身重量都放在他身上。
年輕女孩的身體好柔軟,線衫裡的胸部貼著他的手臂,像吸水海綿一般的觸感。
這種感覺讓李雲僧自己嚇了一跳。「怎麼了?不可以有非份之想……」心裡的聲音說。忽然間,腦海裡浮起妻子惠敏不笑時顯得嚴肅的臉,好像在警告他似的。
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苦笑了一下,並不習慣飛來豔福。
從外表看來,李雲僧是個公正不阿,除了開會報告外都不多話的男人。
事實上,他心裡很嘈雜,某一個開關一旦被打開,就好像一台錯亂的收音機,頻道裡充滿各種聲音,有時還懷疑自己是否有雙重或三重人格。他已習於跟自己做各種對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自己說。「別想太多,趕快扶她上去!」
總算到了門口。
「嗯,謝謝你,愛你喔。」她在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全身又倒在他身上,他只好用手臂承受著她的重量。
什麼時候「愛你喔」也變成年輕人的口頭禪了?他在公司聽過他們如此親膩地開玩笑,並沒有誤會她的意思。「謝謝喔……」忽然間,她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你是好人,上天會保佑好人。」
「要進來……坐坐嗎?」她的唇瞬間逼近他的臉。
「這樣不好……快去睡!我得走了,我太太……不喜歡我太晚回去!」他愣了一下,硬梆梆地說道,趕緊把她推進門裡,快步走下樓梯。
他還真佩服自己的定性,「這樣的女孩,遲早會出事的。」他想。如果她一直對陌生人這麼放得開。
何況,她是豐腴美麗的。只要靠近點,她的青春氣息就會撲鼻而來。她口中的「中年人」,其實是無法自我克制的。
「記得鎖門。」這是他最後提醒她的話。
***
這個晚上,廖紫娟是故意喝醉的,她心裡很不舒服。那不只是一顆眼睛裡的砂子,而是好像有人強迫她小小的胃吞下一頭大象。
她看見她的情人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離開,連回頭看她一眼也沒有。她裝瘋賣傻了一整個下午,想假裝自己很高興、不受影響,才在那兒和男同事玩餵食遊戲。她想故意讓他看到,看他會不會生氣。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繼續以情聖的姿態和帶笑的嘴角對他身邊的女人噓寒問暖。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緊緊握著那個女人的手,好像怕她跑掉似的。
公司旅遊,本來讓她高興了好幾天,最近他越來越忙了,已經有一個星期沒來找她。她好不容易可以在大白天裡,跟她的情人一起出來,在郊外走走。雖然沒有人知道她和他是什麼關係,但這樣還是有一種「愛情公開上市」的感覺。
為什麼多出了一個女人?他的態度很清楚了,那個女人比她重要。而那個女人也以勝利者的姿態,宣稱他是她的戰利品般微笑著。
到底在他心裡,自己是什麼?
她好想問,卻不敢開口。
她好痛苦,胃裡洶湧的酒精比不上她內心的痛苦澎湃。
就算喝得很醉,她還是記得他的手臂緊緊圈住她身體的溫暖,也記得他的每一個表情。他不是叫她「公主」的嗎?為什麼這一切發生在美麗夜晚裡的事,到了白天,就不存在他的記憶裡?白天,他永遠像一個她不曾相識的陌生人……
李雲僧被派到位於新興商業區的證券分公司當負責人,剛上任那天,收到好多花籃。他一走進來,員工們列隊歡迎,人人臉上堆滿笑容,他也一派誠懇地和大家握手致意。他勉勵自己,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充滿改革朝氣,像一個有魄力、值得被信任的主管,然而,無可避免地,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也越來越覺得臉部的笑肌不聽使喚,一直想罷工。只要四下無人,幾秒鐘內,他的表情就會陷入呆滯。一個笑容甜美的女同事把花送到他面前。「經理,這盆應該是你的好朋友送來的吧。請問要放哪裡?」他看了看送花者的署名——惠敏。是他的妻子。多虧她還很細心地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