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漫遊錄》青山千鶴子
一、瓜子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那時的我,不由得將心聲脫口而出。
因為那個當下,我簡直就像是掉進了松旭齋天勝的魔術劇團。
松旭齋天勝的魔術劇團是怎麼回事?說起來,那是我就讀高等女學校以前的事情。松旭齋天勝魔術劇團的巡迴演出抵達長崎,我跟著菊子嬸嬸上街,正巧遇見劇團開演之前的熱鬧遊行。
遊行隊伍有氣勢驚人的成列人力車,陣仗可比軍隊,看不見盡頭。頭先數列的人力車上一個一個坐著演奏音樂的樂隊成員,而後是一個一個妝容明麗、微笑揮手的年輕少女,再後面是一個一個戴著高高的大禮帽的男魔術師。更多的劇團成員步行,簇擁著人力車前進,高舉各種顏色鮮亮的旗幟,大紅色、亮白色、濃紫色、湛藍色的旗幟獵獵飄揚,魄力絲毫沒有輸給樂隊演奏高昂的樂曲,令人胸口鼓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從我肚子那裡一口氣高懸起來。
――所以說,這是怎麼回事啊?
事隔十數年,我沒有想到會在外地的島嶼臺灣重溫舊夢。
那是昭和十三年五月的事情。
宛如松旭齋天勝魔術劇團的景色,在我眼前噴湧而出。
成列磚紅色的支那式建築,彷彿沒有止境地延伸到街道遠方。
街屋上方的圓形的鮮紅色燈籠,瓜狀的橘黃色燈籠。
白色的遮雨布一張一張綻放如花。
不同花樣顏色的漢字看板,一一飛入眼簾。
還有各種各樣的攤販。
沒有見過的蔬菜,堆成深深淺淺的綠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小山。
分割成塊成條的紅色的肉,編織為紅肉色的掛毯。
土褐色、藻綠色的藥草成綑或者散放籮筐,煮成墨綠色的湯汁。
攤前擺開無數玻璃大罐,閃耀厚重而圓潤的光芒,裡頭裝著淺紅色的、暗紅色的、淡黃色的、濃黃色的、黑色的、白花色的小小果物。
沿路好幾個攤販前方有人端著湯碗吃點心。碗裡有的是柔軟的白色塊狀物,有的是透光的淡黃色塊狀物,有的是小小圓圓的黑色珠子……
支那建築裡的水果店鋪,串串黃色的香蕉垂懸下來,攤上是青綠色的、暗紅色的瓜果,喊得出、喊不出名字的,那個是西瓜,是桃子,那個是南無果吧。
那個時候,我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先看哪裡才好了。
從宏偉的臺中車站出來,穿越橘町便是一衣帶水的綠川,對岸第一市場與臺中旅館比鄰,人潮也如水,我聽說這裡是群聚本島人的干城橋通。河川兩岸濃綠色的柳樹,河道有水波閃閃發亮。感覺炫目頭昏,當然不只是因為水波。五月,紺藍色的天空有一輪熾豔的烈日。豔陽令所見色澤更加飽滿,令萬物氣味更加濃烈。河水的氣味,植物的氣味,市場裡面生肉的氣味、藥草的氣味、水果的氣味,汩汩流湧到我的面前。
一同湧過來的,還有人潮裡那些我聽不懂的島嶼語言。
「XXXXXX,XXXXXXX,XXXXXXX?」
「X,XXXXXXXX,XXXXXXXXX!」
「XXXXX,XXXXXXXXXX。」
肚子有什麼東西海浪似的翻騰到胸口,我忍不住咧開嘴角。
啊,這就是南國臺灣啊!
※
無論如何,至少也要去一次臺灣才行。
我立定決心的那個時候,正站在從沖繩駛往九州的大船甲板上,心想隔著海面遠遠望見的陸地,是宮古島、石垣島嗎?或者說海的彼端是臺灣呢?
小說改編為電影以後,我的稿費收入有顯著提升。以前沒有合作過的雜誌,也捧著成疊的鈔票上門。
「只要青山老師首肯,去南洋的旅費也不必擔心,一切交由敝社安排就行了。請寫一部以南洋為故事舞臺的連載小說吧!」某雜誌主編F說著這樣的話,懇切地對我露出笑容,「傳聞青山老師熱衷旅行,這不是好機會嗎?」
「以南洋為故事舞臺,是想要配合『南進』嗎?」
「咦,青山老師說這話的意思是?」
「真是抱歉,如果是以宣揚日之丸帝國為前提,我實在力有未逮,恐怕寫不出有趣的作品,這樣不是太掃興了嗎?」
我把整齊的鈔票推回到F的膝前。
「而且我已經買好船票了,接下來的旅行地點要去沖繩,如此一來也會耽誤您寶貴的時間。除非貴社想要連載琉球王國的歷史故事,否則我這趟出門的收穫,想必沒有辦法寫成貴社想要的小說吧?」
「唉呀呀,青山老師既然喜愛沖繩,那麼,不考慮日後去臺灣嗎?那也是南國的島嶼嘛……」
我不打算讓F持續糾纏,最終沒有答應。
可是,南國的島嶼臺灣,像個小小的種子落在心田。
那年深秋,沖繩短暫的旅行結束,我站在甲板上遠眺海洋彼端的島嶼。由於是南方的王國琉球,氣候溫暖,自海上吹拂而來的鹹風並不凍人。那個更加南方的島嶼臺灣,深秋十一月是什麼模樣呢?我想起進出門司港的一艘艘大型貨船,日日夜夜載來產自臺灣的香蕉,連回憶都瀰漫馥郁香甜的芬芳氣息。
下一次旅行,就去臺灣吧。
萌生了這樣的念頭,回到長崎我便著手蒐集旅行資料。遠赴南島臺灣,必須記取先前旅行北海道的教訓,長期旅居才足夠深入當地風土,理想來說要半年左右時間。可是半年的交通費、住宿費,以及最重要的餐飲費,實在不是小數目。我看著計算後的旅費總額抱頭苦思。
「菊子嬸嬸……。」
我走到廚房土間,菊子嬸嬸與少女幫傭春乃都在那裡。
飯鍋上方有白色的蒸汽冉冉,白米飯的香氣四溢。一聞就知道,這麼好的白米飯,撒上芝麻鹽也就夠美味的了。看得我肚子發出咕嚕聲。
「千鶴子小姐,晚飯還沒有好喔。」
春乃笑咪咪地說。
我才不是要問晚飯的事情呢。
「菊子嬸嬸,家裡有五百圓可以讓我去臺灣嗎?」
春乃頓時張大了嘴巴。
菊子嬸嬸平淡地看向我。
「說什麼傻話,妳是小孩子嗎?」
「我怎麼看也不像小孩子吧!」
就算不談年紀,身長可以跟長崎街道的異人們比肩的我,昔日還有「筆直的北山杉」這樣的綽號呢。菊子嬸嬸也只哼哼了一聲,然後說:
「上次那個雜誌,不是說願意出資嗎?」
「可是,什麼南進政策啊,我寫不來。」
「那就去跟本家借錢。」
「本家的人,怎麼可能嘛。說不定沒去成臺灣,就被抓去結婚了呢!」
「妳是早該結婚了。」
「嬸嬸――萬事拜託――」
「好囉嗦的孩子,不然去求神拜佛好了。」
真傷腦筋,沒想到這次撒嬌無效。
「唉,只好去諏訪神社了嗎?啊啊,對了!那邊有賣好吃的卡斯提拉蛋糕,還有西伯利亞蛋糕,神明大人會喜歡美味的食物吧!」
「那是千鶴子小姐的個人偏好吧?」春乃說。
「唉,我們家的千鶴子,怎麼就這麼貪吃呢。」菊子嬸嬸說。
儘管我的論點遭受家人抨擊,神明大人卻似乎接受了甜食的收買。不久之後的一個出乎意料的時間點,我收到了臺灣總督府和當地婦人團體的邀請函。
※
收到邀請是春彼岸假期結束的隔日。
青山家族的長崎分家與熊本本家在春分那一天會合,共赴位在玉名的蓮華院誕生寺掃墓。迎接春季皇靈祭以後,姊姊光子與嫂嫂年子會到長崎分家度過餘下的假期。往年光子姊姊與年子嫂嫂會命傭人隨行,搭乘路面電車逛遍長崎的觀光地區,每年如此也毫不厭倦。可是,今年卻並不相同。
「我說千鶴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吧……」
光子姊姊發出這樣的幽嘆。
我假裝沒聽見,把第二個牡丹餅塞進嘴裡大口咀嚼。
「一口吃掉一個牡丹餅的女人,到哪裡才可以找到夫婿呀?」
年子嫂嫂也是幽幽嘆息。
應該說光子姊姊與年子嫂嫂不愧是感情篤厚的姑嫂嗎?我忍不住好笑。
「要不然,我一口吃兩個好了。」
此話一出,光子姊姊與年子嫂嫂都瞪大眼睛。真是有趣。我順手把第三個牡丹餅放進嘴裡。啊,真好吃!外層是加了許多砂糖煮成的、留有顆粒口感的紅豆泥,裡面是米粒搗成全碎的、柔韌有咬勁的糯米飯糰,令人欲罷不能。
「啊,太美味了!一次兩個,吃起來不順暢。一次吃半個,就沒有滿足感。糟蹋這麼美味的食物是不可原諒的。最好的吃法是一口一個。這是吃牡丹餅的訣竅,千鶴子的不傳之祕!」
我慎重地發出了牡丹餅宣言。
「這、這孩子到底在胡說什麼呀?」
「無論如何,今天要挑選出相親的對象。」
光子姊姊和年子嫂嫂立刻從相親帖子裡挑出一本。打開來,照片上是穿著文官制服、體魄偉岸的紳士。
「這位服部先生,是兄長大人的大學好友宮野先生引薦的優秀部屬……」
年子嫂嫂又挑出一本,是個穿著海軍正裝、蓄著美鬚的軍官。
「這位鈴木先生,是白鳥先生的外甥引薦的,是好友的軍中同袍……」
或許是考量我所擁有的悲慘條件,淨是一些高大的中年男士。不是續弦,就是頭頂稀疏的男人。要是年輕的士族之後,也一臉傳統老派的神氣,總覺得是一吵架就會翻掉桌袱臺的傢伙。
「這位安室先生,是晶子阿姨介紹的,是地方職業學校的校長先生的愛徒……」
我吃掉第四個牡丹餅,把煎茶喝得乾乾淨淨。
肚子鼓脹。果然一口氣吃四個牡丹餅太多了吧。
我伸長身子去拉開障子呼喊春乃送來英國紅茶,要搭配一塊硬餅乾。
光子姊姊卻在這個時候突然發難。
「千鶴子!剛才妳一個人吃了兩人份的散壽司不是嗎?這種食量,根本就是妖怪。妳不要怨懟人選,如果不是心胸寬大的年邁男人,怎麼可能會對妖怪心生憐愛!」
「光子姊姊怎麼這麼說嘛。哎呀,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要去寫小說了。」
「站住!女子結婚,自古以來都是戶長做主。千鶴子要是不願意面對,我們也只能請父親大人決定人選了。」
「嗚,光子姊姊――」
我失禮了。半開的障子外頭傳來春乃的聲音。
春乃膝行趨前,送上來的並不是紅茶和餅乾,而是精緻的信封。
就是那個。
諏訪神社的神明大人不知道是被卡斯提拉蛋糕、西伯利亞蛋糕,還是牡丹餅或者白豆沙最中所收買,為我解圍的信封,來自臺灣總督府臺中州廳。
※
原來臺灣也盛行電影。
這次驟然獲得邀請,是我那部小說《青春記》改編的同名電影在臺灣上映的緣故。電影在東京上映是昭和十一年,到臺灣卻是事隔一年以後了。昭和十二年,也就是去年,臺中州名為「日新會」的婦人團體觀影以後深受感動,出資在臺中州各地播映。由於在那之後的茶話會反饋熱烈,日新會決定邀請作家赴臺島進行巡迴演講。臺灣總督府樂於牽成內地作家到臺島旅行,因此雙方聯合發出了邀請,並且由臺中州廳臺中市役所掛名主要的邀請單位。
報酬不提,單是全程包攬交通食宿的費用,我的旅費煩惱便頓時煙消雲散。
電報與電話數度往返,我決定在初夏啟程。
從九州北端的門司港出發,搭乘內臺聯絡船,臺北州基隆港登陸。婉謝了日新會與臺中市役所的派員接船,我獨自搭車進臺北城,就近過夜。隔日早晨臺北車站發車南下臺中,急行車只要三個半鐘頭。這樣才叫作旅行嘛!不是嗎?
上午九點半發車,無法忍耐到臺中車站才吃午飯。
十點五分的桃園車站月臺有人叫賣鐵路便當。我買來一個,裡面是白瑩瑩的米飯,炸魚、煎魚、醃漬蘿蔔和鰻魚八幡卷。幾乎跟內地沒有什麼兩樣。
十一點一分,新竹車站。有人用當地話叫賣「炒米粉」。問了旁邊的婦人乘客,說是類似炒蕎麥麵的東西,其實吃起來完全不同。
約莫二十分鐘後就抵達竹南車站。
我細細寸度剛剛填進炒米粉的肚子還有多少容量。
十一點四十七分,苗栗車站。便當看起來還是內地樣式,我後來只買了五個鹽水煮鴨蛋和白飯糰。火車乘客上上下下,愈是向南方前進,愈是許多人嘴裡說著當地話,很有意思,令我期待後續旅程。午後一點三分,抵達臺中車站。
胸口有鳥雀蹦跳。
原訂午後兩點鐘與市役所職員在臺中車站見面,我卻無法枯坐等候。從候車室往外看,驕陽撒落金光,點亮綠油油的椰子樹。天氣太熱了,人人都撿著綠蔭走路,形成有趣的景象。往來的車輛有西洋轎車,也有人力車,有牛車拖來沉重的貨物。稍遠處的樹蔭底下,有兜售貨物的攤販板車。
「請問,這附近應該有臺灣人的商店街道吧?」
車站的剪票員被我問得一愣。
「臺灣人……您是說本島人的街道嗎?」
「本島人,是的,本島人的街道。」
默記剪票員的指示,循線步行,我抵達的就是干城橋通。
宛如松旭齋天勝魔術劇團的本島人的街道。
而且我不知不覺買下了扎手的果物。
比手畫腳地順利交易,應該是好的開端吧。
「X、X、X、X、X、X?」
水果攤前的本島少年以稚氣的臉龐,認真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複誦同一句話。
「對不起,我聽不懂臺灣話呀!你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連連擺手搖頭。
少年也一臉挫敗。
「XXXXXXXXX。」
說完這話,少年轉身端出表面有標貼的木盒,手腳靈巧地將果物包裝成好看的禮盒。
「哦,原來如此,是問我要不要包裝嗎?」
我連忙掏出硬幣。
「少年,包裝費十錢夠嗎?」
少年看看那硬幣,又看看我。
「X,XXXXX?XXXXXX?」
我指著木盒,又指指硬幣。
「這――是――包――裝――費――」
「X,XXXXXXX,XX!」
「包――裝――費――」
「XX!XX!」
少年說的臉龐脹紅。
「嗚,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溝通困難,我也脹紅臉。
噗哧。
旁邊傳來一個柔軟的小小的笑聲。
「請問您需要幫忙嗎?」
是相當標準的日本語。
轉向聲音來源,我在視線下方找到一個嬌小的少女。
少女有著宛如嬰兒般粉嫩的臉頰,笑起來的時候浮現兩個酒窩。
「他的意思是禮盒包裝不收錢。請您把錢收起來吧。」
「妳會說國語,真是太好了!那麼請幫我轉達,十錢是他辛苦服務的費用,好嗎?」
少女對我投以有點意外的眼神。
我連腦門都熱了。
「因為我糾纏這位少年很久了呢!」
少女於是笑起來,轉頭與少年以臺灣話往返對答。
少年臉龐總算顯露輕鬆的笑容,拿了什麼東西塞到少女的手裡。
少女再把那東西遞到我手上。
是薄紙包著的細碎東西。
揭開紙包,裡面是一粒粒黑呼呼小小扁扁的片狀物。
「做為答謝,這是他要送給您的,旅途中可以給您打發時間。」
「很感謝,可是,這是什麼?」
「哎呀。」
說的也是。少女說著,歪著頭笑起來。
「這個是瓜子,內地人可能沒有吃過吧。」
「是可以吃的嗎?要怎麼吃?」
不是我自吹自擂,可是說到食物,我就興致高張。
我往紙包湊近鼻子,立刻聞見鹹甜的氣味。從裡面摸出數粒小小的瓜子,我以指腹捏了又捏那硬硬的表面,心想這可以直接吃嗎?
「不是那樣的。要吃裡面的瓜子肉,必須用牙齒咬開瓜子殼。」
「牙齒?瓜子殼?」
少女從我手裡拈起一粒瓜子。
「您看,像是這樣。」
少女蔥白色的手指執著醬黑色的瓜子,放到嘴邊以白皙小巧的門牙輕輕一咬,發出細微清脆的「喀」一聲。
瓜子殼分成兩片,少女剝出象牙色的瓜子肉。
「咬瓜子的功夫,初學者可能要花一點時間練習哦。」
「太厲害了,這是什麼有趣的食物啊!」
我由衷嘆服。
少女微笑,臉頰浮現粉紅色的色澤。
請問。
旁邊傳來男人的嗓音。是日本語。
「請問是青山千鶴子老師嗎?」
那是個穿著夏季西裝的年輕男人,眉睫濃密,寬厚的額頭掛著汗珠。
「我是臺中市役所的美島。」
我「啊」的低呼一聲。
兩點鐘,在臺中車站見面。
在水果攤前,我把這件事情忘得精光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