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別的,就怕假
我更年期已經過了,現在是老年癡呆。編瞎話腦子已經不夠用了,說實話省心。對只愛真理不愛錢的人敬重,如有冒犯,深表歉意。年輕時也是理想主義,覺得錢是王八蛋。後來變現實主義改尊重欲望了。從「甲方乙方」開始,片子有人緣了,接地氣了。當然欲望也要服從法律,搶銀行的念頭您得克制。
有人說我是公眾人物,說話要注意影響。我想說,我首先是一個人,我得說人話。別拿公眾人物跟我說事,我就是不想騙人。我不能保證我說的都是實話,但我可以保證我說假話的時候很心虛,不會理直氣壯,不會假話說得比真話還真。我不怕別的,就怕我女兒看不起我。怕孩子說:爸,你真假。
散我曾經說了兩句實話,代價很大。先是媳婦不讓睡覺,苦口婆心央求:看在我和孩子的分上少說兩句實話行嗎?後是兄長如道明,聲色俱厲地質問:你不說實話能死嗎?尤以道明兄的一句戳痛我,他說:你得多大的好跟我沒關係,你倒多大的楣跟我有關係!說兩句真話竟讓家人朋友如此不安。我認栽。收聲。往後我要嘴裡沒實話,大家包容。
作為公眾人物常遇陌生人要求合影,在不忙不累沒有一腦門子官司的情況下我是配合的,但很多時候對方還要求我得笑一個,這我就很難從命了。笑應該是真切的不是堆出來的。萍水相逢你非讓我見了你跟喝了蜜似的這確實不太可能,只能不卑不亢。凡此,對方往往不理解,心說:你牛什麼逼呀?看得起你才跟你照相。裝孫子我會,就是不想裝。
我不怕得罪人,因為別人從來不怕得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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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不治,咱就打麻藥舒服舒服得了。「人間正道是滄桑」,從早上醒來一整天腦子裡不斷出現這句話,揮之不去。我這麼不正經的人怎麼會被這麼正經的一句話所困擾呢?難道我要走正道?不對呀,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路耶?雖然,我發現裝不正經比裝正經還累,但是裝正經比裝不正經還噁心。都不省心,又不能不裝,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還是繼續裝不正經吧。
每次我聽到有人說「我是你的粉絲」這句話時,都有一種被打鑔、尋開心的感覺。有人說,寧要真小人不要偽君子。還有人說,偽君子就是真小人。其實呢,我認為偽君子和真小人還是不能畫等號的。偽君子雖沒有君子的品行,對君子之道還是認同的,以君子為榮並且願意冒充。真小人則不然,既不認同普世價值觀,又和善良二字不共戴天,徹頭徹尾的作惡不遺餘力的壞。所以應該說,甯要偽君子,不要真小人。
等魔鬼的剎那
雨愈下愈大,山海淡出視線,滾滾雷聲像發燒友的試音碟在左右聲道來回環繞。已經等了兩天了,不見碧海藍天霞光萬丈。攝影師呂樂想等,製片主任想拍,演員經紀人無所謂,在合約期限內拍和不拍都是你的事。但是他們都沒說出來,只說「:聽你的。」等,還是拍?我在掙扎,眼前出現幻覺,雨住雲開陽光透徹海面蔚藍。強熱帶風暴蒲公英在三亞至萬寧一線登陸,中心風力十級。眼見露臺上雨打濕的雙人床墊被吹起落進泳池又被風裹起輕鬆上岸,可想而知之前風力十五級的颱風康森登陸時是何等威力。明天航拍,盼蒲公英驅散熱帶低氣壓,贈《非誠勿擾2》一個洗過的藍天。連日勞頓攝影師呂樂和我都發燒了,今天歇了,玩什麼都不能玩命。
每逢晴朗的天氣,我就會非常想拍《非誠勿擾2》那樣的電影,主人公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但衣食無憂,各種不期而遇各種邂逅各種驚鴻一瞥各種如願以償,浮想聯翩。記得《非成勿擾2》開鏡時,一早一晚只拍了幾個低密度大全景鏡頭,想找找浪漫喜劇的范兒。海南島沒有北京熱,天高雲低,雲的影子摸著起伏的山巒在綠得化不開的熱帶雨林上移動,很合適一段不著調的戀情拉開序幕。而在北京這種天氣不會持續三天,三天后空氣就會變得污濁混沌,心情也一落千丈。
今天想拍一場雨戲。憋到下午三點,風來了,天空一半明媚,一半暗無天日,雨的鋒面自西向東一路殺過來。一切就緒,雨來得猛烈,在露臺上砸起一層碗大的水花。開機!整場戲沒有一句臺詞,只有雷聲雨聲。看著監視器裡的畫面,舒淇裹著白色的床單穿堂過室走在風中,頹在風中。這一幕非常侯孝賢。
一覺醒來,打開窗簾,發現院子裡一派蕭瑟。傳說中的大風降溫又來了,季節從這一夜起悄悄地翻篇兒了。候鳥從北方飛向南方,我也翹首以待,把《非誠勿擾2》送上銀幕,然後放假,遠走高飛自由行。我必須在老態龍鍾、萬念俱灰之前飛頹了,玩膩了,面對所有誘惑無動於衷了,駕鶴之時心無旁騖。
歇了九個月,要幹活了。從深秋到來年的初春,五個月的時間幾乎都是在野外拍攝,這是一趟折壽的苦旅,想想都不寒而慄。記得在拍《集結號》時每天在零下二十度的野地裡拍攝,劇組煮了薑湯禦寒,但組中女性拒絕飲用,太冷了,她們恐懼上廁所。為了拍一部電影讓女人們渴了三個月,我一直在問自己,電影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媽媽辛苦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路還有多長,也不知道未來將要帶我奔向何方,我想起了已經過世的母親,想起的卻是她年輕時的模樣。她的一生是這樣度過的:20歲時就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孤身一人來到北京;婚後又失去了一個年僅兩歲的女兒;35歲時離婚;45歲時身患癌症;57歲患腦血栓,從此長達16年癱瘓在床上。她躺在床上,回憶自己的一生,不禁淚流滿面。到後來,她每次見到我都哭,但已經是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的無聲乾哭了。醫生說她患了老年癡呆,但我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內心深含著冤屈,直到她去世的那天早上,人都非常地清醒。母親曾對我說:「兒子,你會順順利利的,所有的苦難都讓媽媽一個人替你嘗盡了。你有出息,我的罪就沒有白受。」
母親去世時,我在挽聯上寫下這樣一句話:媽媽辛苦了,您老休息吧。在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無數生命裡,母親的離去是真正從苦難中得到了解脫。和陽光燦爛比起來,我更喜歡多雲且透徹的陰天,在樓頂上可以望穿整座城市看見西山,媽媽長眠在那裡。記得她離開的時候,我一個人蹲在告別室裡貼橫幅,那是一句告別的話:媽媽辛苦了。照片上的媽媽看著我,那時她還很年輕,眼神裡滿是期待,對歲月等著她承受的所有不幸都渾然不覺。前幾天我夢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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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每逢週末,禮堂的前廳裡常常舉行交誼舞會。我父親愛跳舞,我母親很反感,但有時也帶著我和姐姐一起去。現在想起來,可能是為了看著我父親,其作用相當於員警。可想而知,有我和姐姐在腿間穿來跑去,又有母親端坐在場邊,我父親就是想有所作為,恐怕也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前廳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寬敞華麗,但長大以後故地重遊時才發現,實際的空間非常狹小樸素。令我對兒時的所有記憶都產生懷疑。我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拍一部反映兒時生活的影片,我應該按印象中的環境拍攝,還是應該還原其本來面目?孩子的視線看禮堂的門把,又大又高,成人卻不然,究竟哪一種視線更真實呢?思考的結果是,應該按照孩子的視線拍攝,那才是童年。
中年危機的蒼孫們
《非誠勿擾2》是掙扎在中年危機的蒼孫們嬉皮笑臉為自己演唱的一首安魂曲。秦奮和香山看似熱鬧地活著,光鮮亮麗,人五人六,中流砥柱,其實內心的寂寞掉根針都能聽得見。他們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縮影,二十年前意氣風發走進新時代,二十年後如夢方醒,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抓在手裡的竟是一把十三不靠的爛牌。這幾天晝夜連拍《非2》,有空還要往剪接室跑,我已經快熬成燈了。看來人是不能過度專注熱愛於某件事物的,不留神間青春已逝,大把的光陰和熱情精力都被電影掠奪一空,而她卻仍然和你保持著距離,遠遠地向你拋媚眼。總有一天,我會對她說:打住。拜拜吧!您哪,別玩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