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北拜金女
當然在這個世界上很多爸爸都會諄諄告誡自己的兒子,跟女生去吃飯記得要幫她們付帳,才會交得到女朋友。不過顯然這套亙古長存的騎士精神,在兩種人面前並不靈驗,一種叫作同性戀,另一種則叫窮光蛋。
有時候我們也只是想義正嚴辭地告訴那些窮光蛋,貧窮不是每個人都可輕易解決的這我知道,但是明明知道自己窮瘋了,卻不好好檢討努力就是不應該。
在我教育過不少無知的少年後,竟然有位窮光蛋大言不慚地告訴我,真愛是不需要錢就可以得到的,這真是要不得的想法。
開玩笑,真愛怎麼可能是平白免費的呢?
讓我們來算算追一個女孩子究竟有哪些開銷,造型治裝的行頭費、聊天哈拉的電話費、用MSN搞曖昧的網路費、騎車接送的交通費、過節送禮的交際費、吃飯請客的裝闊費、最後還需要一顆鑽石戒指的求婚費,你說說,要找到真愛怎麼可能是平白免費呢?
不過這篇大道理經過我長達兩年的鼓吹下,在我身旁的趙見齊仍舊不為所動、我行我素。
明明是個薪水優渥的工程師,行為舉止卻十足像個窮光蛋,每月找他出來吃一兩頓小簡餐就大聲喊窮;中午休息時間,公司同事揪了一大夥人吃午餐,趙見齊非牛肉麵店不去,進了店裡也不點餐,趁大家聊得開心,自己默默在角落把酸菜打包回家配稀飯;隨身攜帶大水桶,從公司的免費飲水機裝一大桶水回家,不解內情的人還會走上前,好心問他需不需要去協商解決卡債問題。
這像話嗎?
起初我也對他的行為感到非常反感,但隨著時間的增長及對他的了解深刻後,我也逐漸習以為常。
簡單來說,趙見齊就是個無藥可救的攝影狂,一個月下來的薪水,除了繳房租水電以外,餘額全部奉獻到博愛路的店家裡,花光身上所有的現金、抱著昂貴的鏡頭和外接閃燈回家,從床底下翻出成箱堆疊的康師傅,將麵塊折成兩段,只拿出其中一半泡碗小小的麵,就這樣打發掉一餐,旁人看傻了眼,他竟還樂此不疲。
所以趙見齊的省吃儉用只是為了維持他瘋狂揮霍後的生計,他的積蓄目前為止還是零。
「喂,阿見,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啜了口啤酒,將杯子狠狠蹬在桌上,認真地揪住他:「好吧,就算你說你目前不想浪費力氣追女生,那也應該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啊,每次都穿同一套西裝,就算去聯誼也不會有人注意你的,至少打理一下,搞不好會讓你撿到貴婦包養你啊!」
看著趙見齊的全身上下,我不禁由衷地嘆口氣。明明長得人模人樣的傢伙,休閒便服卻都是大學時代留下來的T恤,平時上班在穿的襯衫勉強有三件,第三件還是去年我送他的生日禮物,否則我看他也不打算自己添購;西裝外套兩件,黑色跟灰色;領帶更是離譜,只有一條的領帶卻可以化身為七種風貌,只有我知道,那是他每天用廣告顏料漆上去的。
「妳自己還不是把所有的薪水都拿去買名牌?還敢說我!」趙見齊把白開水一口飲盡,伸直右手把空杯硬塞給路過的服務生。
「你很丟臉耶!難看死了!」我趕緊制止他,又回歸正題:「那又怎樣?至少我看起來比你光鮮亮麗。」
「是是是,這樣妳就不愁沒男人請妳吃飯了,既然如此幹嘛又老是找我這個永遠不會請客的窮光蛋吃飯呢?」
「對喔,這問題我從來沒想過耶!」我被這問題問得愣了。
「妳只是想確定,這個世界上跟妳一樣一無所有的人,不是只有妳自己罷了。」
趙見齊一針見血地說完,又喝光了杯中的白開水。
趙見齊說得沒錯,我跟他一樣一無所有,除了堆滿房間的名牌貨,經常有付不出房租的困擾,早就工作兩三年了,有時還得求助於媽媽、三餐得靠約會叫男人掏腰包解決,只有跟趙見齊出來吃飯是各自付帳。
我不知道趙見齊腦袋有沒有問題,只知道自己病得不輕。
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徵兆,走在精品店櫥窗外的人行道,隔著玻璃凝視裡面珠光寶氣的名牌貨,就會像失神似的掉進黑暗的洞窟,等我爬起來,我所凝視的東西已經提在我手上,眼前笑得合不攏嘴的專櫃小姐正跟我說謝謝。然後我提著紙袋,在走回家的路上納悶著,我到底在幹嘛?花了這筆錢,我又要靠男人的皮夾過日子一個月,為什麼總是克制不住這種慾望?
這就是我的生活。
醫生說購物依存症的患者在付錢的那瞬間,會感到特別滿足。我卻連刷卡簽字的印象也沒有,這是一種奇怪的現象。
我有病,這點我知道。精神病本來就要靠長時間抗戰,於是我再也不到醫院求診,與其花錢給他們治那種好不了的病,不如把這些錢存下來多買幾雙鞋。這半年來,我也任由我的購物慾自生自滅,奇怪的是,隨著趙見齊陪伴我的時間越長,我的購物依存症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妳最近是怎麼了?看妳心情好像不太好?」趙見齊說:「我前天在茶水間遇到妳,我叫妳好幾聲都沒理我。」
「有嗎?」
我什麼時候在茶水間遇到趙見齊了?沒印象啊。
「有啊,妳那時候剛從陽台進來,身上都是菸味,幹嘛?是遇到什麼挫折非得跟人家學抽菸?」趙見齊皺著眉:「都快沒錢繳房租的人,還染煙癮不是更花錢嗎?」
「我抽菸?怎麼可能?」我聽了目瞪口呆:「我從來都不抽菸的啊!你一定是認錯人了!喂,都認識這麼久了還把別人認成我,朋友是怎麼當的啊?」
「真的好不好,我親眼看到妳把菸盒塞進包包裡。那個包包我看妳拿過。」趙見齊十分堅定,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阿見、你、你真的確定那個人是我?」我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全身搖搖晃晃。趙見齊真的看見我在抽菸?騙人,我連點個打火機手指都會怕燙,怎麼可能抽菸?何況這明明就是我的事情,怎麼會什麼也想不起來?
「禾琳……」趙見齊雙手托住後腦杓,伸展整個背的肌肉:「我說,妳該不會什麼都記不起來吧?」
「我、我記得啊!」我結結巴巴地,不敢直視趙見齊銳利的眼睛,強裝鎮定地笑了笑:「你說前天啊,我心情很不好,所以中午休息時間就去陽台透透氣,我只是不想讓公司的人知道我有煙癮,請你不要跟任何人說。」
「好啊,妳既然要敷衍我,那我就不管妳。」趙見齊不太高興。
「喂,你這什麼態度啊?你一口咬定我抽菸,我都處心積慮要配合你了,還說我敷衍,我明明不抽菸你認識我這麼久了又不是不知道,你硬要說我有,我跟你一搭一唱,你還這樣對我!」我說。
「夏禾琳,我只是要妳老實回答,沒叫妳敷衍我。前天我在茶水間遇到妳,明明是下班後的事情,妳明明記不起來,就老實承認!妳發病的時候,我有笑過妳嗎?」
一聽到「發病」兩個字,我鐵著一張臉從皮夾中翻出我的飯錢放到桌上,站起身準備走人:「你上次不是說要去買那顆魚眼鏡頭嗎?走,我陪你去博愛路,現在就去!」
「神經病,現在都快十一點了!我送妳回去。」趙見齊付完飯錢,十分冷靜地看著我,見怪不怪。
「我不要!」我歇斯底里地在店門口。
「都幾歲了還在耍任性,聽話!」趙見齊一把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無視於店裡所有人異樣的眼光,硬是將我帶走。
「放我下來,快點放我下來!」我惱羞成怒地大吼,對著趙見齊拳打腳踢。
趙見齊沒有說話,只是將我重重摔在機車坐墊上,硬把安全帽扣在我頭頂上,行走的路徑卻不是我回家的方向,我慢慢停止吼叫,乖乖抓緊後座的把手欣賞美麗的夜燈。我辨認出趙見齊住的破公寓,隨著他進入房間。
趙見齊住在很普通很狹窄的雅房,跟他住同一層樓的全都是窮學生,他也不覺得上班族跟學生住有什麼不對,正確說來應該是,除了攝影器材的好壞之外,其他他根本不在乎。他房間裡的東西很簡單,一台電腦、一張床、一只掛不滿衣服的架子、然後有不相稱的高級玻璃櫥櫃,裡面全都是昂貴的攝影器材。
「我在客廳,有事情叫我。」趙見齊丟下這句話,將我關在他房裡。
我躺在冰涼的磨石地板上,冷的觸覺隔著薄衫刺進我的背脊,我慢慢地呼吸,想讓激動的情緒鎮定下來。
偶爾偶爾,我會在快要崩潰的邊緣,被趙見齊撿回這間小小的房間裡。趙見齊會坐在客廳看電視,留下我一個人安安靜靜。有時候我會哭,有時候我只是像現在這樣躺著,什麼也不想。隔天早晨,趙見齊載我回住處,我好好梳洗打扮,變回光鮮亮麗的企劃部OL,趙見齊依舊若無其事地在資訊部當宅男、搞他的程式。
想著這些瑣碎的例行公事,手機突然響了。我將被我甩在一旁的皮包摸過來,拿出手機,本來只想拒接,但來電的人是我媽,母命難違。
「喂,媽?」
「禾琳,妳在哪呀?這麼晚怎麼還在外面?」媽媽笑著說。
「我、我在阿見家。」我放柔聲音,對著天花板露出燦爛的微笑,假裝媽就在我面前:「剛剛我陪他去參加雞尾酒會,他說有點累,叫我留下來陪他。」
「感情這麼好?他跟妳求婚了嗎?」媽媽好像很期待。
「還、還沒。」我為了編織謊言而感到心神不寧:「媽,我才二十五歲,事業都還沒闖出自己的一片天,何必這麼急著結婚呢?」
「妳說那什麼話?這麼有錢的婆家,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妳嫁進他們家過好日子,哪還需要在那間公司跟人爾虞我詐?妳該不會打算結婚後還要拋頭露面在外工作吧?」媽媽厲聲逼問。
「沒、沒、我沒有……」
「沒有最好,妳要知道,媽要妳這麼努力都是為了妳好。」
「我知道了,我會加把勁的。」我疲憊地切斷通話,狠狠將手機摔到牆壁上。機身應聲彈到遠處,貼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
沉寂半分鐘,門霍然地開了。趙見齊在我仰臥的倒視中顯得更加高大。我恐懼地爬起身面對他,他手中拿著一杯水,黑暗中他的雙眼跟月光一樣溫柔,有那瞬間我稍稍迷惑了,但我馬上又忽略他的關切。
「喝點溫開水,應該會舒服一點。」
我接過來,也發現自己真的渴了,不由分說地灌下一大口,溫開水不管喝幾次都一樣難喝:「有沒有麒麟霸?乾杯也可以。」
「冰箱有台啤,但不是我的。」趙見齊吐口氣:「我肯把水分妳喝就不錯了。」
我懶得搭理他,看著趙見齊家徒四壁的房間,忍不住冷笑。我怎麼可能會嫁給趙見齊?用屁股想也知道。
從小到大,媽媽便積極地包裝我,除了學業成績,還費盡心思送我學音樂、美術、作文,逼著我進入一流的大學,耗費大把鈔票雕塑包裝我的外在條件,不是為了滿足我的虛榮,而是希望我嫁個有錢的婆家。
於是,大學四年內除了維持課業水準,我將其他的時間花在戀愛,男朋友一個接一個換不停,並不打算在一流的大學裡釣到金龜婿,而是累積經驗,應付出社會後需要論及婚嫁的那種戀愛。
認識趙見齊之前,我正跟呂熙瑞交往準備邁進第十個月。呂熙瑞是個小開,但對我而言除了家產之外,他只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但是母親大人喜歡他口袋裡的鈔票,我想我也會漸漸嘗試喜歡他,所以憑著大學時代培養起來的老練,虛情假意地跟他一搭一唱,公司裡的女同事知道呂熙瑞的來頭,無不紅眼,又羨慕又忌妒。
只是經過熱戀期,我與呂熙瑞彼此間的耐性也漸漸磨損殆盡,關係邁入冷戰低潮,岌岌可危。
在一個悶得發慌的星期五下午,同部門的好友張寧芸為了幫我解悶,無視我的死會標籤,破例找我參加部門聯誼。我不假思索地答應,加完班後跟寧芸趕至餐廳,那天趙見齊坐在我正對面,像餓了八百年的乞丐埋頭猛吃。
看到眼前這場景,我為了自己參加聯誼的決定感到懊惱不已。趙見齊的眼睛從頭到尾也沒抬起來,起個話題都嫌難。
『寧芸,我想走了。』我附在寧芸耳畔小聲抱怨:『妳不是說把我排在資訊部最傑出有為的青年才俊正對面?現在我坐的是我的位置嗎?』
『對啊,就是妳面前的那傢伙。他叫趙見齊,資訊部百年難得一見的黃金單身漢,別看他那個樣子,他可是公司裡很多女主管夢寐以求的性幻想對象耶!』寧芸大剌剌地說。
『喂,阿見!不要再吃了!好歹跟人家聊幾句啊!』坐在趙見齊隔壁,一位連婚戒都沒拔下來,還不曉得為何來聯誼的中年男子說:『都已經排了企劃部的大美女在你面前,還吃個不停!』
『喔。』趙見齊心不甘情不願地抬起頭,我終於看清楚眼前的資訊部百年難得一見黃金單身漢的面貌。
不濃不稀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不厚不薄的嘴唇、不尖不圓的臉型,沒讓我產生不舒服的印象,卻也沒有特別的吸引力,他橫掃我一眼的神情平平淡淡,像杯白開水,全身上下散發的感覺,真是折衷到了極點。
到底是哪幾個女主管把他當性幻想對象?這會不會太誇張了?好吧,傳聞中資訊部大多是色老頭、死御宅,稍微出現一個正常人趙見齊,真可謂母豬賽貂蟬、蒼蠅賽周瑜啊!
『你好,我叫夏……』
我還沒說完,趙見齊馬上撇開眼神,質問坐在身旁的中年男子:『你不是說這餐飯局開公司統編嗎?』
『是啊。』中年男子點點頭:『但是我們是來聯誼的!聯誼!你不可以從頭到尾都不說話啊,阿見!』
『時間還早,我先吃飽再說!』趙見齊無視於我的存在,繼續狼吞虎嚥。瘦瘦扁扁的肚子一口氣塞進數量繁多的食物,令人看得真是怵目驚心。
『對不起,他就是這樣。』中年男子對我賠笑臉:『妳不要介意,資訊工程師的通病就是長期面對螢幕,個性通常都比較害羞。不過阿見真的很厲害,他是我們資訊部最強的程式高手,公司的網頁也是他作的。』
『喔喔喔,原來就是你,好厲害喔!』我綻開笑容面對趙見齊,即使我連公司的網頁是圓是扁都不曉得,還是發出甜甜的稱讚,以為可以就此跟趙見齊打成一片。
『謝謝。』趙見齊挺直背脊點個頭,笑都沒笑又低頭吃飯。
『呃,不客氣。』
這就是我和趙見齊認識的經過。等趙見齊肚皮裡的無底洞酒足飯飽,兩部人馬也決定要轉移陣地去KTV唱歌了。按照慣例我應該坐上趙見齊的摩托車,然而我仍為了戀情的低潮鬱鬱寡歡,走出餐廳我拍了拍趙見齊。
『你們去唱吧,我自己搭計程車回家就好。』我說。
『我不唱歌。』趙見齊拋拋手中的鑰匙,聳聳肩:『抱歉,剛剛沒盡到什麼聯誼的義務,妳住哪?我送妳回去當賠罪吧!』
『真的嗎?』想不到這趙見齊還有點良知。
『嗯。』趙見齊篤定地點點頭。
我聽話地跨上趙見齊的摩托車,告訴他我住處的方向。他油門一催,過不了二十分鐘便抵達我住處的門口,我脫下安全帽,準備從趙見齊的坐墊裡取出自己的皮包,卻看見公寓門口站著一道熟悉的人影,還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我瞧。
『熙、熙瑞……』我感到搖搖欲墜,完全站不穩腳跟。
『說要冷靜一陣子,想想我們之間的關係。然後星期五晚上背著我帶男人回來過夜,這就是妳所謂的冷靜嗎?』
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呂熙瑞義憤填膺地怒目注視我,他咄咄逼人地數落和我交往這幾個月來令他不滿的行徑,令我完全無法招架。是啊,我知道自己過去不愛他,現在不愛,以後也不會。那又怎樣?我必須給媽媽一個交代,那我是不是要作點挽留?
我只覺得萬分疲憊,我倚靠在公寓大門口,手裡下意識抓著手中的安全帽。眼巴巴地看著呂熙瑞不分青紅皂白地質問我,然後氣憤地開著他的BMW揚長而去,我則從頭到尾一點辯解澄清的動作也沒有。
呂熙瑞離開後,我絕望地仰視天空,深紫色的帷幕很美卻美得一無是處,我悲哀地萌生這念頭。回過神來,趙見齊在我面前。
『把安全帽還我。』趙見齊凝視我的雙眼。
霎時之間,我彷彿被一股隱形的力道狠狠撞擊,在他冷不防的打斷之下讓我僅有的堅強全數瓦解。我緊緊將安全帽抱在胸口,像是要將它塞進胸腔似的,因為過度激動而無法控制的蠻力弄痛我自己,終於遏制不住流出眼淚。
『請你、請你不要……請你不要……』啜泣中的我語無倫次,倒抽一口氣,歷經斷斷續續的失敗,壓低音量的我終於把話說清楚:『請你不要跟任何人說……』
趙見齊面無表情,他輕輕地挪開我的手,我緊繃的肌肉鬆弛緩和下來。他將安全帽拿走,重新扣在我的頭頂上,拍拍我的肩膀:『晚上的天色很美,上車吧。』
與其說我沒有足夠的手腕留住呂熙瑞,不如說我壓根兒沒有意願想跟他走下去。整個夜晚,我的靈魂彷彿得到解脫似的,隨著趙見齊飛快馳騁的摩托車放逐在黑夜中。
『喂,你要帶我去哪?』終於等到紅燈,我探頭詢問。
『不知道,隨便亂跑,妳想去哪?自己說吧!』
『你介意陪我去喝一杯嗎?』
『有低消嗎?』趙見齊說。
『沒有。』我沒會意過來趙見齊言下之意,聽見他說不介意,我高興地指著前方不遠處的招牌:『過前面那間便利商店後,彎進那條巷子。』
『OK。』
『不好意思,破壞你星期五晚上放鬆的黃金時段。』我說。
『沒差。』趙見齊攤開雙臂,將全身掛在軟軟的沙發上,張望四周打量這間Lounge Bar的裝潢:『反正不陪妳也只是在家睡大覺。』
『是嗎?你還這麼年輕,不會覺得下班回家就睡覺太可惜嗎?』我想起寧芸剛才在餐廳所說的話,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可見一斑。
縱然趙見齊不是亮眼俊俏型的帥哥,但說真的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五官大小比例搭在他的臉上也十分和諧順眼,看起來既不老成、也不輕浮,更有趣的是,他好像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這樣的神秘感,使我不禁對他心生好奇。
『人累了本來就該休息。』趙見齊手掌心握著白開水,盯著水面搖了搖杯子,漫不經心地提問:『剛才那個人是妳的男朋友?我跟妳沒什麼曖昧關係,今天一起吃飯的同事也都可以作證,妳怎麼不追上去解釋?』
『沒必要了。』我嘆口氣,一口飲盡杯中的液體:『我不喜歡他,從頭到尾我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媽希望我嫁給他,純粹是因為他家有錢,就這樣而已。現在這樣分一分,我反而覺得輕鬆多了。』
『既然妳不在意他,幹嘛又來喝悶酒?』趙見齊問。
『因為我沒辦法對我媽交代呀!唉,你不會了解的!』我將頭枕在沙發上,也許是酒意漸漸上來,我忍不住和盤托出真心話:『算了,嫁不到有錢人我也無所謂,何況我若打死不交男朋友,我媽也無可奈何!』
有時候我覺得,趙見齊說起話來就像童話故事裡的魔鏡,乍看之下,他有問必答、有話必回,但骨子裡他卻神秘冷靜。他對我所作的回應,都只是我內心深處的矛盾。他耐心地陪我說話,為我抽絲剝繭,我對他的了解仍舊一片空白,畢竟,魔鏡不會主動告訴皇后自己最近在忙些什麼。
『對了,我剛沒注意聽妳叫什麼名字。』
『喔,你等等。』我從皮夾中翻出名片,遞給他:『夏禾琳。』
『夏禾琳……夏日的稻禾與森林……』趙見齊複誦我的名字,呢喃出這句無厘頭的聯想句。
『這是,從某本書出來的嗎?』我聽不太懂。
『沒事,即興聯想而已。』趙見齊淡淡打發掉我的疑問,收起名片:『我在資訊部深居簡出,沒印名片,請妳不要介意。我怎麼稱呼妳?』
『就禾琳吧。』我說:『那我要叫你什麼?』
『阿見,大家都這樣叫我,妳就別客氣了。』趙見齊半開玩笑,不再用魔鏡式的保留態度回答我。他原本隨著音樂擺動的頭部嘎然停止,好像想到了什麼:『對了,今天發生的事我會當作不知道,這樣應該不會造成妳什麼困擾吧?』
『嗯,謝謝你。』我點點頭,瞄了手機上的時間:『我好很多了,謝謝你陪我說話。要走了嗎?』
『嗯。』趙見齊揉揉眉心,臉上也顯露些許疲態。
我迅速站起身,習慣性地擺上甜甜的笑容,將帳單板抵在趙見齊的腹部:『麻煩你囉,阿見。』
『啊?』想不到趙見齊卻滿臉疑惑看著我,硬是不伸手拿單付帳。
『嗯?』我皺皺眉,開始感到奇怪,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勁。趙見齊好歹也是出社會幾年的都會菁英,怎麼會連幫女人付帳這點規矩都不懂?
我不信邪,又用帳單板戳戳他的背部。
『快點付帳啊,時間不早了。』想不到開口催促的居然是趙見齊。
『喂!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吧?』我忍不住攔住正要往大門口走的趙見齊:『你想耍賴?』
『這裡不是沒有低消嗎?』趙見齊說。
『就算沒有低消,約會的所有開銷,本來就應該要全額讓男生負擔啊!』我悻悻然地反駁。
『這又不是約會,正確來說,是妳引誘我跟妳約會的。我們沒什麼特殊關係,本來就應該各自付帳,我從頭到尾只有喝白開水,帳單上的開銷當然要妳自己吸收。』趙見齊一臉無辜。
『你……』
眼看櫃檯的收銀員正聚精會神欣賞我跟趙見齊主演的好戲,我忿忿地斂起不悅,抽出信用卡忍辱負重地自己付帳。好個趙見齊,算你狠,等下走出大門我非逼你吐出這筆錢不可!
我迅速付完帳,將趙見齊拖出Lounge Bar:『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才想問妳,這是哪門子規定男人一定要幫女人付帳?』
『這本來就是應該的,才不管我們是什麼關係!』我撇撇嘴,嗤之以鼻:『哼,你倒是居心叵測,為了不付帳,從頭到尾只喝白開水撇清關係!你能喝到白開水,也是因為我請你陪我,難道不該付帳嗎?』
『妳有病啊?我要是喝了酒,還有誰送妳回家?』趙見齊倒是說得冠冕堂皇,臉不紅氣不喘。
『我管你,你從頭到尾只喝白開水,就是企圖賴帳!真卑鄙!』
『喂,誰卑鄙了?不要亂說好不好?』
『你既然覺得我亂說,就乖乖掏出錢,我們倆就扯平了。』
『妳想得美!我寧願被說卑鄙,也不要當妳這個拜金女的冤大頭!』趙見齊說:『再說,我每天身上帶的現金不習慣超過一百塊,中午吃飯花了四十,現在口袋裡只剩六十,妳死了這條心吧!』
『你少裝了!去聯誼的男人怎麼可能不帶錢?我要搜身!』這就是人人稱羨的資訊部鬼才?騙誰啊,身上沒現金至少也有張信用卡吧!
『誰規定去聯誼就要帶錢?要不是老張說這次聯誼開公司統編,我也沒興趣參加!不信的話就慢慢讓妳搜吧!』趙見齊張開雙手,得意的賤樣實在很欠揍。
搜?廢話,當然搜啊!
怎麼可能任由這傢伙橫行霸道!
我將他全身上下所有可能藏金納銀的地方都做地毯式的搜索,真的只有六十塊。
『好!我決定了,下禮拜一我就對公司的同事放八卦,只要一個下午,所有部門的人就會知道趙見齊是跟女人約會死不付帳的小氣鬼!』
『妳確定?公司的人一定會大膽推測「夏禾琳不是在跟小開交往嗎?怎麼會跟趙見齊去約會?八成是劈腿,要不就是被甩了」,對我而言是沒差啦,不過妳……』
『你這個小人!』我用力揪起他的衣領,氣得牙癢癢。
『隨妳怎麼說。』趙見齊又掃我一眼:『看妳今天心情不好,妳說我什麼我大發慈悲不跟妳計較,這麼晚可是沒有捷運跟公車的,妳如果不想一路被計程車司機騷擾,就安份點!』
『哼!』雖然如此,我還是乖乖跨上趙見齊的車,畢竟月黑風高的,我實在不想拿自己的人身安全開玩笑,只好屈服在趙見齊的淫威之下。可惡的趙見齊,這筆帳我記住了,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