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
週六中午放學後,走路到一中街的數學補習班,在那冷氣永遠18度的教室裡待三小時,再走路去火車站搭車。因此,台中火車站的月台總是金黃色的,回到員林火車站,天已微暗。你走到車站附近的錄影帶出租店,租兩支帶子,然後到方便媽媽停車的地方,上車,回家。
你十六歲到十七歲的每個週六都是這樣度過的。你剛租了《巴黎野玫瑰》和《新橋戀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去巴黎。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是十四年後,三十一歲那年,並且沒有豔遇。
但我可以告訴你更多你想都沒想過的,《新橋戀人》的導演會在你三十二歲那年受影展邀請來到台灣,你因為文化圈長輩的引薦,和這位導演一起吃飯逛夜市,雖然他不會記住你,或是隱約知道,哦,就是那一大群優秀青年編導之一,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一再重看這部片,並且往後去巴黎就算只待幾小時都要去新橋走一走。
你剛在書店發現一本暗紅色書皮的奇書,叫《八百萬種死法》。就跟小學時貪看亞森羅蘋那次月考就會完蛋一樣,你這次的模擬考嚴重地掉到倒數十名。全班五十六人,你始終在三十六名,但這次來到四十六名就讓你媽媽有點擔心。「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啦!」你總是這麼說,你媽也總是相信你。你認識了馬修.史卡德,他遠比你每天經過教務處時偷看的帥哥老師還要帥一百萬倍,你在心中種下了這樣完美的原型。但我要告訴你,你到三十六歲都還不會遇到這樣的人。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到的,你會在三十四歲的時候,沒錯就是你現在年齡的兩倍的時候,跟這位作者一起吃鼎泰豐。
你以為他一定也把你當作大群寫作後輩忠實粉絲之一,不會記住你。但是在他訪台結束返美後,卻寄來了他的新書,上面題著你的英文名字。哦對,你還在鼎泰豐外面擁抱了這位慈祥的老爺爺。
你從國中開始看報紙的副刊,高中住校後便無報紙可看。每週末返家的大事之一,是一次讀畢媽媽幫你收集好的週一到週六的副刊。你讀著黑白直排的三少四壯集,興味盎然。你二十多歲時會認識一群前輩作家,他們把你當小妹一樣提攜照顧。他們之中有一兩人,會在一屋子人耳酣酒熱之際突然清醒,說我要回去寫三少四壯了。你三十五歲到三十六歲,正好三少四壯之年,也會成為這樣的一個人。一週一千一百字,準時交稿,沒有那麼難,也沒有那麼簡單。
但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突然發現,一年就這樣過了,在寫了四十九篇文章之後。你會有一絲絲每週截稿警報解除的放鬆,也會有一絲絲糟了未來少一份稿費收入的憂慮。
我不會告訴你,該做什麼才能走到這一天,或是不要做什麼才不會走到這地步。你就往前走就是了,我繼續到前面等你。
生魚片與啤酒
在我腦海中,永遠有這樣一幅淳美如小津電影的影像。老爺爺從屋裡出到了院子,點了一根飯後菸,那身形,是有一點悵惘的,但他手撐著腰,強振精神,對著將上車的孫子和孫女,精神抖擻地說了句:「我們家妹啊尚了解我,今晚呷得真爽!」而後一人默默看著車燈離開院子。那是一個中秋夜。
那年中秋沒有烤肉,家裡沒有任何過節氣氛。因為,父親在加護病房,已經第五天。加護病房一日開放三回探病,我們那幾天的作息是這樣,早上探望,擦乾眼淚,回家吃午飯,午後探望,擦乾眼淚,回家吃晚飯,再去探望。那天,探過下午那一輪,去醫院附近的三嬸家休息,返家已近傍晚。哥哥開著車,說起這幾天爺爺精神都好差,我說,那我們來做一件讓他開心一點的事吧!
車子繞過家門,到了「北斗」。那是緊鄰家鄉的小鎮,離家已十年,對市街陌生,僅隱約記得幾家日式氣派建築、家族聚餐去過的餐廳,名曰:福岡、菊屋、富山……每次的宴席桌菜,一定都先上一艘浮誇大龍船,船上盛著碎冰,擺滿生魚片和日式小菜。
我們選了「菊屋」停靠,我下車去。餐廳裡人聲鼎沸,一桌桌團圓歡樂,我訥然尷尬站了一會兒。老闆娘熱絡招呼引導,我順利完成任務。至今我都很感謝她,溫暖世故地對待一個,不明所以紅腫著眼睛、羞怯點菜,且只外帶一份綜合生魚片,一份綜合壽司的年輕女孩。
我們拎著那兩個餐盒和一瓶台灣啤酒進門,我用日文逗著爺爺:是Ki-Ku-Ya(菊屋日語發音)的呦!爺爺一如往常,節制而優雅地吃著。全家人配著中午媽媽準備的祭拜祖先的家常菜,簡單地吃完中秋團圓飯。然後,我們又得出發去醫院了。
就是那時,爺爺走到屋外,依然用最節制優雅的方式,表達了他的喜悅,與感謝。爺爺向來吝於表達,在家族後輩眼中,是個難討好的老人,能讓他說出「我呷得真爽」非常難得,也許,他也在安慰著我們。我不知道車子離去後,他是否抬頭看了月亮,車裡的我們,想必忘了賞月這事。
我記得很清楚,那回探病,昏迷多日的父親突然睜眼,慈愛地看了我們一眼。我們回家後還開心地告訴爺爺,這麼多天以來,爸爸今晚狀況最好!
然而,隔天早上,妹妹和我要回台北上班,北上列車才過新竹,就接到醫院的電話了。現在常當笑話講給人聽的:我哭到周圍挨擠站著的收假北返乘客,不斷塞衛生紙給我。
那是二○一五年的農曆八月十六日。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已經寫過了。
那時我二十五歲,對人事還很生澀,許多銳角都未磨圓,我跌撞著,也學習著。那個中秋夜,教會我的一件事,受用至今。那就是,悲傷困頓或低潮的時候,為自己點份生魚片,來杯啤酒吧。
悄悄
她長得太美了,以至於不像我的貓。另一隻散仙天兵浮浪貢的大胖黃貓,看起來和我比較像是一對。她驕矜貴氣,細緻小臉彷如昂貴黑絨布上鑲兩顆貓眼石,身體則是玳瑁色──我還戴有框眼鏡時,最喜歡的顏色。
她太安靜了,以至於存在感極低。整天不叫一聲,該吃就吃,該撒就撒,該睡就睡,總睡在高處。她不怎麼給碰,心情好時倒會過來腳邊磨蹭一下,但手一過去,就跑了。家人朋友都覺得我偏心,比較愛黃貓。黃貓耍寶討喜,手過去就翻肚,看到鏡頭就歪頭,整天喵不停,萌得要命,互動爆表。也因此,撞水杯、摳鍵盤的,也總是黃貓。她是不做這些搗蛋又沒品的闖禍事的,她只遠遠看著。
她太乖巧了,以至於我常覺虧欠。餵罐頭,黃貓搶,她就讓了。暖呼呼的軟墊,黃貓要,她就起身了。冬天一人兩貓共窩一被,她小媳婦兒似的,總只在我腳邊或頭頂,偶爾掀起被子一角要她進來,像黃貓一樣窩在我胳肢窩,她便又跑了。如此幾次討不到公主歡心,我只能安撫著:好好好,不管妳、不管妳。
我真的比較偏心嗎?我也懷疑自己。但黃貓總在腿上、在電腦旁、在耳鬢,跟前跟後,說個沒完。我和她總遠遠對望,她在書架上、菜櫥上、沙發上,總之,都離我一公尺以上。但我時時刻刻總要確認她好好的,哦,好,我看到妳了,便安心了。
來家裡玩的朋友,分成兩派。一派說好險你還有一隻很吵的黃貓,不然兩隻都像黑貓那樣的,豈不像養蚊子一樣沒存在感?另一派則說,黃貓能不能也向黑貓學習,靜一靜,不要硬把毛黏到每個人身上。其實,我偏好安靜,偶爾讓黃貓煩得受不了,我會叱喝他:去找姊姊!
黑貓是他的姊姊。不是同一窩,但是前後兩週被撿到,一隻三個半月,一隻三個月,在中途之家情同姊弟。本來我只要領養黃貓的,領回兩天,兩隻都哭不停,只好再去把黑貓也領回。因此,她有點像童養媳或者丫環,簡言之,來陪黃胖少爺的。
但養了幾年後,我不這麼覺得了。她像隔壁班好班的班長,鎮上醫師或律師的女兒那種,安靜優雅,守分自持,無視於每天吵吵鬧鬧的黃貓與我,放牛班的快樂小丑。
她活得安靜,也走得安靜。據家人說,早上還能吃能跑,中午再看到,一動也不動,僵掉了。我不在家,接到電話衝回家,家人把她放在柚子禮盒箱裡。我已哭到說不出話了,看著她,仍下意識說出一句:「要乖乖哦。」事實上,她的乖,豈要我交代。
送獸醫院,醫師問了年紀,十一歲,判斷是高齡貓突然心臟衰竭或心肌梗塞。如此悄悄,如此,不給人帶一點麻煩。除了幼貓時打預防針和青春期結紮,沒進過醫院,十一歲,所有老化的苦都未降下之前,在家裡如睡著般,慢慢僵去,多麼讓人羨慕的生命。
怎麼活,就怎麼走。陪伴了我十一年的黑貓卡魯娃,教給了我這件作為一個生命,最重要的事。
昆明往事
那是一家在背包客圈頗富盛名的青年旅館,主樓比較高級一點,副樓則有男女宿舍床位,簡單但乾淨的雙人間。另有一棟小樓,上面掛著招牌:足浴,保健。
我們理所當然地想,在青年旅館裡附設的按摩院,想必很純。我與當時男友大大方方走了進去,我們想按的部位不一樣:我想按腳、他想按身體。我們被帶開。幫我按的,是一個乾乾淨淨的男師傅,我抓起路邊書報攤買的雜誌,埋首看著,沒特別注意他。技術,普通,不特別好,不特別偷懶。
唯獨中間他去拿熱毛巾回來了,將門掩了。這讓我有點戒心,要他開著。至療程快結束,我發現他摸我小腿的力道有點輕軟,我問:幹嘛!他說:看你皮膚白白嫩嫩。我說謝謝,行了。抽回腳欲穿鞋。
他問:「我們還有別的服務,有需要嗎?」我抬起頭,才發現他身材真好,肌肉結實,輪廓深邃,是讓人舒服的帥,像余文樂!但我驚覺,原來他指的是性服務!我從沒遇過,也許是小說家獵奇本性使然,也許是他真的太帥,驚奇竟壓過了恐懼,像發現一隻絕種動物一樣,大聲地說:「哇!你就是人家說的鴨子吧!我第一次看到鴨子耶!」
這讓「余文樂」非常不好意思,端著臉盆走出去了。再回來時,他誠懇而卑微地說:「不然你買張膏藥,我幫你貼貼好不好,十塊錢就好,至少讓我賺一點。」
我答應了,知道這是他們的微薄小費。貼哪?我說腳踝吧。
我們的交易就這樣結束了,三秒鐘,一個撕開膏藥黏貼的動作。
走出按摩院,男友已在那個花木扶疏的中庭等著我,我興匆匆地繞著他,說剛剛的初體驗。他看我的表情有點怪,但我以為是按摩完的恍惚,沒多想。問他身體按得如何,他說不好。
很多年後,我們已經分手,又變成好朋友。有次,他才坦承:「其實在昆明那夜,我騙了你。」
他幫我還原了那一小時的按摩。他被帶進有著按摩床的小房間,按摩妹走進來時,他就發現不對了,因為那不是個穿著運動服或功夫裝的大媽,而是裙子短到胯下,穿著網襪的年輕小姐。
他根本沒被按摩,才兩三下,小姐就竭盡挑逗之能事,最後他受不了,說:「你想要我給多少錢?我付,你別弄了!」小姐語帶曖昧地說:「晚上要留給女朋友呀!」要了兩百塊錢,他殺價,一百。成交。
我們已不是情侶,沒什麼好吃醋,彼此發誓百分之百誠實,並嘻皮笑臉地說,我們根本是兩個土得要命、給情慾按摩院給坑了的背包客。
但我偶爾還會想起,穿著白色運動衫與運動褲,露出好看手臂肌肉線條的「余文樂」,蹲在地上幫我的腳踝貼上狗皮膏藥,最後雙手收過人民幣十塊錢紙鈔的畫面。那並不怎麼情慾,反而有點溫馨,成為日後我回憶起昆明的一個經典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