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推開露臺的門就可以看到在雜亂無章的並排於狹窄道路邊、綿延不絕的屋頂之海上頭,「他」一如往常的,像是漂浮於空中般的站在那兒,由上往下俯視著新。
那是一棟四十七層樓,樓高約一百七十公尺高的大樓。不過從這邊遠眺的話,就是可以用拇指跟食指量出大樓寬度的、很可愛的大小。
這個時候還可以看到許多窗子仍舊透出燈光,應該是有許多人還在加班吧。今天晚上的月亮是漂亮的檸檬色,圓得像是掛在天上的明亮杯墊般的跟在背後。冬天的夜空還很明亮。這裡的天空,一整天都是明亮的。
黃昏時,這個城市中櫛比鱗次的大樓像是色紙上的黑色剪影一樣,襯在以深藍色和橘紅色漸層暈染的天空中。隨後宛若要融在地平線盡頭的天穹便轉為濃厚的橘色和深藍色,而如同星雲般的霓虹群星也散布其上。新最喜歡眺望冬天的這個景色。
雖然跟辦公區非常靠近的這間咖啡店,附近的街道上充斥著四十層以上的高樓,但能夠從露臺上看到的景色,就只有那間大樓了。而那副景象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在一排連綿的木造房屋屋頂上,突然冒出一個公共澡堂的煙囪那樣古怪。不知道在那樣的摩天樓頂樓俯瞰到的景色是如何呢?而新所處的這個紅色的露臺,不知在那棟大樓上,是否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久住經理!」
把露天座位的遮陽傘折好後,才剛開始用長柄刷刷地板而已,咖啡廳侍者之一的寺越便咚咚咚的敲著玻璃門。寺越在打開門探出頭的那一刻,還因為迎面而來的寒風,禁不住的打了個冷顫。
從外面進來的新,身上雖然穿著運用空氣工學技術所製成,非常保暖的外套。不過裡面只有穿白色襯衫加上黑色背心,還有圍在腰際的長圍裙。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Refuge」咖啡廳都是這一套制服。
才剛開口說:「各位辛苦了。」就聽到從一樓傳來許多男女喧鬧的大笑聲,和傲慢的吆喝侍者的聲音。店裡現在已經快要過了最後的點餐時間,應該是一天當中最安詳的時段才對,新原本開朗的表情蒙上一層淡淡的不悅。
「在吵什麼?」
「不好意思,是那群剛來的客人,似乎已經醉得很厲害了。」
新把長柄刷放在牆邊,回到內場。
原先的小舞廳現在已經成為一個樓中樓式的通風空間,從那兒隔著欄杆往一樓的大廳看,可以看到裡面的沙發區有六人左右的男女,正在用紅酒乾杯。男性全都穿著西裝。以規規矩矩的上班族來說,這一行人的打扮是稍嫌華麗了一點。不知道剛才是不是去參加派對?女性全部都穿著頗為暴露的禮服或是洋裝,櫃檯的寄物櫃那裡還掛著他們價格高昂的名牌包和皮草大衣。
不過,不管他們的打扮再怎麼正式,也很難讓人把這群男女跟「紳士淑女」這些字眼連在一起。其中一個女人坐在男人的大腿上,雙手環住男人的脖子依偎在他懷裡。還有一個人則是招手叫另一個女人去坐他大腿,並且放聲大笑。那粗野的聲音已經給周遭的客人帶來了相當大的困擾。
「要怎麼做呢?還是得提醒一下他們,注意一下自己的音量,免得干擾到其他客人吧?」
「這群人是不是把我們這兒跟酒店搞錯了?那個女的,搖搖晃晃的很危險啊!萬一跌倒就糟了!」
話才剛說完,在這群醉得差不多了的男女嘻笑玩鬧之際,那個搖搖晃晃的女人踢倒了桌子,桌上的茶具匡啷一聲翻倒在地,這陣震天響的噪音令兩個人都「哇!」的嚇了一跳。寺越咋了個舌,新也皺著眉頭嘆了口氣,脫下外套放在一邊。
「快拿拖把跟畚箕過來。」
「好!」
跑下狹窄樓梯的兩人,看到在店內打工的小武抓著抹布急忙趕過去。在廚房做事的田崎也擔心的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的情形。
Refuge,是包含身為經理的新在內,還有三位外場侍者,以及一位廚師的咖啡廳。位在人群熙熙攘攘的時尚生活雜貨商店和服裝店中間的狹窄巷道內,更往裡面去的一個小小角落。開幕時雖然還有點擔心,像這樣的位置會不會根本就沒有客人上門?不過現在已如同法文店名的原文字義「隱居之處」一般,是小有名氣咖啡廳了。而且上個月才剛被某商業雜誌以特輯的方式介紹呢。
從面對狹窄巷道的玻璃門入口進入後,右手邊是座位,左手邊則是由櫃檯和半開放式廚房搭配創造的美麗空間,再更往裡走則是沙發區。沉著穩重的紅色皮革椅搭配圓形的桌子,沙發則是Cassina的白色款式。在以相當厚重的木頭所製成的櫃檯上,並列擺放著珍貴的茶與酒。店裡最近也要在那裡做個展示蛋糕的玻璃櫃,打算開始讓客人外帶甜點回家。田崎手做的甜點相當受到歡迎。
Refuge咖啡廳老闆原本的創設構想,是想讓去附近的演奏廳聽完音樂會後的人們,可以順道過來喝個茶而開始經營的。而今晚也有好幾組客人就是在聽完音樂會後繞到店裡來,享受音樂會後的餘韻。從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拿著音樂會的小冊子,一副很陶醉的走進店裡的模樣就可得知。
窗邊的座位,可以看到那位會固定在巴哈的音樂會結束後出現、紳士模樣的男人。在這裡喝著好喝的咖啡,等到從聽完音樂會的興奮情緒中慢慢平靜下來後再回家,據他說這樣非常享受,是經常光顧的常客。此外,每晚九點過後會有一對氣質高雅,在溜狗時順道過來的老夫婦。此時這對老夫婦也在櫃檯處停了下來,相當擔心的看著眼前發生的這場騷動。平常總是乖順的睡在夫婦腳旁的迷你臘腸狗,現在也相當焦躁的在椅子周圍打轉。其他還有許多客人,都被打斷了他們各自的美好時光。對於這樣的狀況,新有種「搞什麼鬼」的感覺。
再加上,那些優美的酒杯現在已經七零八落的躺在每天早晚用心擦拭的淺褐色地板上。光是想到這些杯子的售價新的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不過,邊攤開掛在腰間的白色抹布,邊站到桌前的那一瞬間,新的臉上已經完美的掛上一抹優雅的職業笑容。
「這位客人,您有沒有受傷呢?」
把翻倒的桌子扶正的小武看到經理出現後,不禁鬆了一口氣。不過周圍傳來陣陣令人作嘔的酒臭味。
新確認客人都安然無恙後,便慎重的向其他客人低頭道歉。「不好意思驚動了大家,在此向各位致上最高的歉意。」同時,寺越動作俐落的用拖把跟畚箕把桌子周圍清理乾淨。寺越原本是男模特兒,是個可以在只有三十公分的走道上,優雅行走的男人。
「對不起,那個……壞掉的東西,我會賠償的……」
踢倒桌子的女人,楚楚可憐的縮起肩膀。看來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酒已經醒了一大半。看來這群男人帶來的是個正派的女人。
「請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更重要的是,請問您有沒有被飲料潑到呢?」
「啊……嗯,我沒事。不過牆壁就……」
從酒杯中飛濺出去的紅酒,在白色的牆壁上潑出一個形狀像是非洲大陸的汙漬。新看了一眼,露出了然的微笑。
「雖然我們用沙發擋住了,但其實這邊的牆壁上本來就有一塊很大的汙漬,是我們的侍者之前不小心把咖啡潑到牆上的。正巧這個壁紙我們也想要換了,所以請不用在意這些小事。」
「沒錯沒錯,這下子老闆也總算能下定決心了。這樣反而好呢,你說是不是啊?經理?」
「你也只是因為終於可以藉此機會湮滅那些被你弄出的汙漬了,才這麼開心的吧?」
「你不是答應我不會說出來的嗎?」
聽到兩個人這樣開玩笑的拌嘴,畫著濃妝的女子也勉強露出了笑容。那是一張在笑容的襯托下顯得有些稚氣的臉。
趁著這個機會,原本靜默的大廳,也開始逐漸恢復剛才悠閒的對話。新察覺到店門被新來的客人打開,便讓小武去帶位,自己迅速的把地板整理乾淨。
這群男女不知道是因為酒已經醒了還是覺得掃興,似乎準備要離開店裡。新與寺越雖然鬆了一口氣,但還有一個坐在沙發的醉鬼並不打算就此離開。
「都是因為你們不乖乖坐好啦,快點來這邊坐!」
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他滿臉通紅、像個不安分的嬰兒一樣,上半身搖搖晃晃的,突然拉住女人的裙子。裙襬被掀至大腿,令女人慌張的壓住裙子、急忙躲開。但即使如此,不知是否有什麼讓她不發火的原因,她半哭半笑般的露出僵硬的笑容。
「等、等一下,不要這樣啦,討厭!這樣硬拉的話會破掉的呀!」
「吵死了,少說廢話!反正這是我買的衣服啊!像這種便宜貨,只要跟我在一起的話,要買多少我都可以買給你啊!」
醉醺醺的男人大大的喘氣,完全就是在發酒瘋。聽到這樣的發言,他身上穿的Paul Stuart西裝可是在哭泣啊。雖然從他身上的高級手錶跟義大利製的皮鞋,還有從口袋中掉出一半的法拉利鑰匙圈看起來,他應該是個少爺,可是做出來的事情跟那些上便宜酒店的禿頭老頭沒兩樣。
「還有啊,你說要賠償,你有錢嗎?你老爸是公務員吧?音樂大學的學費也是母親打工才好不容易湊出來的吧?」
「喂、喂,你別再說了啦!你今天真的是喝太多了。」
就算旁邊的人一直勸說,他也充耳不聞,只是一直叫大家坐下來。其實這些人似乎也不是真的想要勸解,因為即便這群人看起來同質性相當高,但在這六個人之中似乎還是有地位高低的階層性。另一個女人也是,別說幫忙勸說了,臉上的表情一副不關她事的模樣。
「……我知道了啦。」女人低聲回答。
而正當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時,某個東西砸到了他臉上,然後掉在地板上彈跳了一下──那是一個耳環。
「好痛!你在幹什麼啊!?」
「吵死了,明明是個男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搞什麼嘛!難得我還看在你未婚妻在結婚前幾天落跑,覺得你很可憐正想要對你溫柔些呢!這種東西,還給你吧!」
這令人驚愕不已的痛快責罵,讓寺越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鑲著鑽石的項鍊、戒指,還有看起來沉甸甸的金製手環,一個一個被取下,往男人臉上丟去。大概是沒想到會被她破口大罵,男人和其他朋友都一臉呆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就連新也大喊「幹的好!」──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新一邊看著一邊感到驚訝,但當他發現女人的手開始伸向背後的衣服拉鍊時,臉色瞬間蒼白。
「小姐,這個有點……喂,小寺,不要光顧著看,快點去阻止啊!」
「好啦好啦。」
女人怒到極點,已經聽不到新說的話了。雖然周圍的人都目瞪口呆,場面相當尷尬,但寺越還是只有敷衍的回答新,仍然饒富興味的看著。新焦急的環顧店內,發現掛在櫃檯寄物櫃的大衣。正打算前去拿大衣的新,肩膀冷不防被推開,一個肩膀寬闊的男人邊脫下上衣,邊直直的往前走向那女人。
「好了,到此為止了!」
就在肩帶即將滑落的瞬間,一件寬厚的大衣迅速從後面將女人即將裸露的身體包覆住。
「這麼美麗的身體,不該在這裡給人參觀,太可惜了。」
「別管我!」
面對女人惡狠狠的轉頭怒罵,這個男子只是笑了笑。而且笑的方式還像個孩子王對大人惡作劇被發現後吐了吐舌頭那樣。男子的年紀大約三十歲半,身材高大,裝扮相當紳士,那種臉龐擺出那樣的表情真教人吃驚。
女人也愣愣的張著嘴看他。直到男子伸出手,將大衣的前襟稍微整理了一下後,女人才回過神來,雙頰羞紅的將衣領拉攏。
「真宮先生。」
那群直到剛才為止都鴉雀無聲的男人們,全都慌慌張張的同時站起來。
「好久不見了。」
──喔?
看起來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是比這些公子哥兒還要厲害的角色。新偷偷的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個名叫真宮的男人。
和高個子的寺越相較也絲毫不遜色的身高,應該有一百八十五公分以上吧。就算穿著襯衫也可看出經過鍛鍊、柔和的肌肉線條。光澤的黑髮、稍微曬過的膚色,顯得相當精悍的五官。橫切過左眼下方的那條淺淺笑紋相當性感。
以東方人來說相當稀少,緊實的臀部和修長的腳。帶點光澤的黑色布料上,有著細長的沉穩暗紅色直條花紋。領帶也是暗紅色,上面有白色的小圓點圖樣。手上戴的是Forzieri的Montecristo腕錶,鞋子則是Cesare Paciotti的。髮型跟服裝也絲毫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簡直就像是從流行時裝雜誌中走出來的人一般──沒錯,簡直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般,充滿魅力的男性。即便什麼都不做只是站在那裡,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突然出現,讓原本店裡充塞的不愉快氣氛在不知不覺間像是被洗滌過一般完全改變。一度中斷的人聲再次出現,音樂的節奏似乎也比平常更為輕快明亮。
剛才那個女人在朋友的陪伴下,為了重整儀容而消失在化妝間內。真宮走到神智不清的倒在沙發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傢伙身旁,用拳頭輕輕的敲了幾下他的頭。醉倒的人頂著一付紅通通的臉,開始打起鼾來。「真是的。」真宮無奈的說道。
「這傢伙的酒品還是一樣這麼糟啊,你們也別讓他喝這麼多!」
「是!真是非常抱歉。在派對上正巧遇到他的前女友帶著一個男人前來,結果這傢伙就情緒激動了起來……雖然我們已經盡力阻止了……」
「還真是麻煩的傢伙。誰來幫我個忙吧。你,去幫我叫計程車。」
寺越點了點頭,走到門外。因為咖啡店前面的巷道非常狹窄,所以一定要走到大街上,攔了計程車,再引導他開到店門口。
不一會兒,計程車就停在咖啡店門口了。麻煩的醉鬼被友人從兩側攙扶著,把他扔進車裡。另外兩位女性則決定由真宮護送她們回家。
從化妝室出來的女子才剛穿好大衣,真宮的車子就到了。從賓士的駕駛座上,一個也是裝扮高雅、身材纖弱,剛步入老年的白髮紳士下了車,用恭謹的態度大開了後座的車門。與其說是司機,不如說是管家或資深僕人的感覺更為強烈。
真宮轉向新說:「造成這樣的騷動,真是抱歉。」
那是沙啞而富有磁性的嗓音。
「別這麼說。」新微笑著,並看著真宮的嘴唇。下唇稍厚,這種唇形的男性很擅長接吻。此外新不動聲色的確認了他左手無名指上並沒有戴著戒指,新感到身體深處,慢慢發熱了起來。
「請不要在意。敝店才是,還承蒙客人您的幫忙,真的很過意不去。」
不知不覺間,新臉上的微笑早已超越營業用的了。雖然新的心裡很清楚即使他手上沒戴戒指也不表示自己就有機會,那比和自己喜歡的單身男性互相微笑交談的機率還要低上千倍。所以,就原諒自己這偷偷多看對方兩眼的舉動吧。
真宮這個時後才第一次,面對面的看向新。被對方近乎無禮的盯著,新感到有些許不自在。但是男人皺了皺眉頭,便好像在生氣似的將眼光移向別處了。新覺得有點失望,但是他當然不會蠢到讓這種表情出現在臉上。
「他是我大學的學弟,並不是什麼壞人。」
「喝過頭這種事情,誰都會發生的。」
真宮從懷裡拿出名片。他的指甲前端很平滑,但指關節卻意外的相當明顯。比起到指尖為止都線條滑順的手指,新還比較喜歡這樣的手。
「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他們的帳都算在我這兒,弄破的玻璃杯和牆壁的清洗費也是。」
「不用了,您真的是太客氣了……」
「不用跟我客氣。雖然像這種坪數,就算整間店的牆壁都重漆一遍也花不了多少錢,不過你應該沒有那種能力來跟我客氣吧?」
男人似乎沒有發現新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
「那還真是……謝謝您的好意。」
「對了,說到這個,你知道米蘭有一間叫做COVO的咖啡廳嗎?」
「我知道,那是一間非常有名的咖啡廳。」
「那間咖啡廳現在要在代官山開技術合作的店了,你要不要也抽空去看看?因為他們的侍者都是從總店派來的、真正的侍者,可以學到很多。只要看到他們的工作內容,必定能了解所謂專業的侍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
這下子,連站在旁邊的小武,臉也開始僵了。
「您的名片,我收下了。」
但是新只是微笑著接下名片,在店門口目送坐進賓士的真宮。咖啡店的門才剛剛關上,小武就再也忍不住的抱怨起來。
「那傢伙是誰啊?才覺得他好像人還不錯咧……結果他果然跟那群人是一夥的。真是讓人火大。再說,到我們店裡來連坐都沒坐就回去了,是故意來找碴的嗎?店面很小,侍者又只比外行人好一點……還真是對不起啊!久住經理,你幹嘛拿那種人的名片?應該要在他面前撕成碎片才對。」
「不用生那麼大的氣。我們店面很小、而且侍者也沒受過什麼專業訓練,這是事實。」
「怎麼這樣……」
「真宮社長嗎……是個相當大方的人呢。我們就不要客氣,接受他的好意吧。」
「久住先生!」
面對憤怒的小武,新翻轉著夾在兩根手指間的那張名片,瞇起細長的眼笑著。
「去連絡建築業者,叫他們火速來換上最高級的壁紙!還有,破掉的杯子也去訂新的。記得,別太小氣,最近店裡生意好得很!」
小武瞬間睜大雙眼,很開心的笑著並恭敬的接下那張名片。
「是!我會毫不客氣的叫個一打來!」
「還有去廚房拿一大把粗鹽,往店門口灑!鹽的錢也記得加上去喔,畢竟我們店裡使用的可是義大利的高~級鹽吶!」
和大聲喊了一句「了解!」並飛奔去聯絡業者的小武擦身而過,帶著迷你臘腸狗的那對夫婦,正披上圍巾準備離開。看起來跟鰻魚狗(註一)頗為相似的咖啡色迷你臘腸狗正抬起前腳跟新的腳玩。
「要回去了嗎?今天打擾了您的興致,真的是非常抱歉。難得您特地過來,卻沒辦法讓您舒適的用餐。」
「沒關係啦,請不用在意。雖然有點被那個女生嚇到,但這也不是你的錯啊,偶爾也是會有這種時候嘛。」
「沒錯沒錯,而且,還挺養眼的……」
老先生才剛說完,就被另一半投射過來的冰冷目光瞪視,他乾咳了兩聲掩飾過去,偷偷對著新縮了一下脖子。老先生充滿喜感的舉動,令新不由得笑了出來。
「晚安,期待您下次再度光臨。」
新蹲下身子摸了摸迷你臘腸狗的頭後,站了起來。看著兩人手牽著手回家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轉角,這才打烊。關店後還要清掃店內、結算今天的帳……工作堆積如山。對於那種令人不快的男人,新的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停留在腦海中。
「……可惜,真是可惜。」
從駕駛座那頭,傳來無數次深深的嘆息。原本坐在後座眺望著窗外景色的真宮春臣,不耐煩的轉過頭來看著駕駛座上秘書那已全白的頭髮。
之前送她們回家的那兩人的香水味,現在還在車子裡留有些許殘香。
我也很沮喪啊,如果能安慰一下自己就好了。雖然真宮心裡這麼想著,但私人秘書卻毫不客氣的繼續碎念。多岐川是從父親那代就開始侍奉真宮家的男人,雖然幾年前從秘書的第一線退了下來,但卻因為春臣的希望而繼續留在公司裡。由於多岐川曾經負責教育少年時代的春臣,所以直到現在他也還是很常叨唸春臣。在這間真宮控股公司裡,真宮春臣唯一怕的,就只有多岐川了。
「您那樣根本就是去找碴吧。我想他們現在一定覺得被您瞧不起了,覺得很生氣吧?他們沒撕了您的名片就該偷笑了。」
「吵死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就別像個老太婆似的碎碎念……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原本我也沒有打算要這樣說的……」
「因為我長年待在您身旁,所以很了解。春臣先生的個性──是會對喜歡的人表現出和內心完全相反的樣子,雖然我很清楚您這相當麻煩的彆扭性格,但是這對一般人是行不通的。說什麼有新開的咖啡廳,要人家去好好參觀學習一番,那種話有誰會認為是約會的邀請啊?賠償人家店裡的損失也是一樣,您為什麼要擺出一副財大氣粗的討厭模樣?」
「我沒有想要約他啊。」
「這樣啊。因為您好像特地把刊載了他照片的那張雜誌內頁折起來帶著,我才會認為您必定是想要約他呢。」
「………」
多岐川不管春臣繃著一張臉,故意看了一下放在後座門邊置物袋裡的商業雜誌,哎呀哎呀──很無奈的輕輕搖了搖頭。
「像那種場合,不需要說太多有的沒的,把名片遞出來簡單的自我介紹一下就行了。然後通知建築業者讓他們來換新的壁紙,並且送一打新的杯子過去。對方如果是個通曉事理的人,一定會馬上打電話來致謝的,到時候再約他出來吃飯就可以了。」
「我當然知道,這種事情我還是懂的。」
如果是關於工作,或是自己沒什麼興趣的人,春臣都有自信自己可以比剛才多岐川所說的做得更好。就像剛才那些女孩子,不管是多麼阿諛逢迎的話他都可以輕易說出口,還能表現得很體貼。
問題是,如果面對是有一點在意的對象──會讓他覺得「好喜歡啊……」的對象時,春臣就會無法控制的變得很彆扭。因為這種性格的關係,害春臣直到現在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過和人真正「交往」過。以這種年紀來說,實在是丟臉的很。
直到公司的事務上軌道前都是還是好好的啊。春臣很不是滋味的這樣想著。繼承父親在泡沫經濟崩壞時差點倒閉的公司,在和留下來的人一起四處奔走重建公司的這段期間,整天只忙於工作,並且在完全沒有戀愛經驗的狀況下過了三十歲的春臣,和空虛二字是無緣的。但如今他突然驚覺並回頭看看周圍的人,發現朋友和部屬們老早就都已經建立了家庭、有個可以自在相處的另一半,過著幸福的日子。
到了這個地步,終於連春臣自己也很鬱悶的注意到這點了,可是無論再怎麼焦急,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改變這長久以來的個性。很喜歡在偶然間拿到的商業雜誌上看到的咖啡廳青年,能在下班途中順道過去喝杯咖啡讓他非常開心。
……然而事情卻在這種悲慘的情況下結束。
春臣打開咖啡廳大門的時候,那個醉鬼已經開始鬧場了,他看見了在店裡拿著拖把仔細整理地板的青年身影。
那是完美的九頭身。
像竹子一樣挺拔的青年身影,在被霓虹燈映照的車窗另一頭,簡直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一樣的景象似的,鮮明的奪去春臣目光的焦點。
他的頭像是用雙掌圍成一個圓似的小巧渾圓。令人驚訝的纖腰,還有筆直修長的雙腿。這就是所謂的身形頎長吧。
光滑的象牙色肌膚。浮現在五官端整的臉上的,是和照片中一樣專業的笑容,但細長清秀的雙眼,讓他多添了一份知性美。細而柔順的黑髮、乾淨整齊的髮際線,略薄的耳朵沒有穿過耳洞的痕跡。燙得筆挺的白襯衫配上黑色背心極為合適。
還有就是那個侍者的長圍裙。自己不知為何會對那樣的一塊布感到如此震驚……真是難以理解。也許是有一股落差感的關係吧,有一種禁慾的感覺。繞到後面時去便可看到他小而圓翹的臀部,也讓春臣忍不住想像了一下隱藏在那塊布下的別的部位。
他因為年輕女人突然的裸露而感到驚慌、氣憤,但表面上還是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冷靜的讓場面平靜下來……好吧,春臣願意承認,他是因為看那張臉看到忘我,所以才會拖到那麼晚才上前幫忙。
最後一擊,則是分別時的笑臉。
對春臣來說,那根本就是兇器。像是心臟被人用手猛然揪住、吃了一記重擊一般,春臣的腦中霎時一片空白,該說的話也梗在喉嚨中吐不出來。我想要聽一聽您的意見所以特地過來,很可惜今天晚上發生這些事情,但不知改天能否邀您一起去喝杯咖啡?……極為適合那個時刻所說的話,現在明明就可以從腦袋中一個接一個的蹦出來。
「雖然說您的工作能力很強,但只要是私事,您就會處理的完全沒有技巧可言,應用能力很差。說到這點,您數學的應用問題也一直都很不好呢。」
「多岐川,舊事一直提就是年紀大的證明吶。」
「沒錯,我本來年紀就不小了,所以這點就請您不用替我擔心了。我想已經過世的老爺也應該常常在那個世界嘆氣吧。這就是過去那個以風流倜儻聞名的真宮家的後繼者嗎?老爺的話術可是一流的,就連年已七十、生性拘謹的寡婦,若是被老爺追求的話,甚至可以說只要五分鐘就讓能對方自己寬衣解帶了。」
「不知道追求那種老太婆的老爸心情是怎樣。」
「我這只是表面上的比喻而已。不論您跟老闆有多像,要是不改改那性格,接下來您真的會以『敗犬』的身分度過孤獨寂寥的下半輩子喔。」
「敗犬?」
「是的。最近是這樣稱呼那些『過了三十歲還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的人』的。」
……這種說法還真是惡毒。
不過春臣並沒有提出反駁的言論。不,應該是說無法提出。其實,多岐川所說的話,直指問題核心。
光鮮亮麗、身材姣好,輕輕鬆鬆就能讓自己感到愉快的人,手機的電話簿裡多得是。但是可以一起回家並點亮燈光,吵吵要不要吃冰箱裡的布丁這種無聊的架,像這樣讓自己全心信賴的人,一個都找不出來。
不過,這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回想起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春臣就在父母親冷淡的關係中被扶養長大。兩人的婚姻似乎是政策聯姻。母親嫁給了相差二十歲、風流倜儻的父親,母親雖然對春臣很溫柔,但是跟父親和睦相處的畫面,春臣卻從來沒看過。就是這個原因吧?春臣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有親近過誰的印象。
「呃,多岐川。我從很久之前就一直在想……那個,你真的沒意見嗎?我喜歡的對象……全部都……也就是說……」
「您是說全都是男性這點嗎?」
多岐川不會做出讓有些支支吾吾的主人說出難以開口的話,而讓他感到難堪的舉動。
「您初戀的對象,是長頸鹿班的拓真吧?我記得他是個很會彈鋼琴,聰明伶俐的男孩子。您老是把他的帽子跟鞋子藏起來,害他哭了呢。」
……雖然不會做出那種舉動,但舊事重提,在別人傷口上灑鹽,是這個老頭的專長。
「你不會發一些叫我趕快結婚生小孩的牢騷這點,真的很不可思議。」
聽到春臣這麼說,多岐川笑了笑,說道。
「只要是人,不管是誰都會有不擅長的事。像我就對芹菜完全沒辦法。雖然捏著鼻子的話還是吃得下去,不過芹菜也不想被那樣吃掉吧。就算為了家族、為了面子而跟對方結婚,我也不認為這樣的做法可以帶給對方幸福。不管對方的性別如何,只要春臣先生能和自己喜歡人白頭到老,這就是我真正的心願了。」
「多岐川……」
「而且現在這個時代啊,只要有精子,有一堆方法可以生孩子的。唉呀呀,這真是個好時代啊。」
雖然春臣聽到這句話時,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不過因為多岐川附帶了這句不帶玩笑意味且不會令人不快的話,讓春臣全身鬆懈下來,將腳向前伸長放鬆。
檸檬色的圓月,一直追在車窗外。上頭浮現出那名美貌侍者的笑臉,而後消失在大樓的陰影之中。
原本夾在車門置物袋裡的那本雜誌,第二天不知道被誰給扔了。在那之後,春臣也將那份記憶蓋上蓋子,收藏到腦海深處。
編按
1 鰻魚狗(ウナギ犬):漫畫家赤塚不二夫的作品《天才バカボン》裡的角色,頭和四隻腳是狗,身體和尾巴則像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