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血色潮水
耀眼的陽光、人類驚訝的臉和攝影機黑色的玻璃鏡頭全都聚焦在她身上。露絲的第一印象是全世界都牢牢盯著她；她縮成一團，不安感刺穿她疼痛的身體。游泳太痛了，她必須浮上水面休息一下，才能讓自己繼續前進。接著她在原地暫停片刻，腦中無聲無息冒出一個荒唐的希望。如果她對著那些碼頭上的人說話，那麼他們能不能帶個口信給她父親？至少讓他知道她還活著？
不過，她連她父親現在人在哪裡都不知道，而且和陌生的人類交談只會惹來麻煩。照在水面上的陽光太強，露絲伸長的手臂好像著了火似的。她搖擺身體往下潛，逼自己不顧疼痛加快速度往前移動。
他們剛才一定是把攝影機對準她拍。或許她該為此產生罪惡感，這種行為公然違反人魚小心護衛的祕密。但如果政府已經打算要她們的命，那好吧，或許該是讓所有人都知道的時候了。人類應該知道人魚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是被他們驅逐的女孩們。
當她看見他們在拍她時，或許她就該這麼做。
解釋。
把整件事告訴他們。
露絲繼續拖著身子往前游。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要唱歌，她將歌聲偽裝得幾乎和風聲一樣。她在召喚。她完全沒辦法快速移動，所以她必須比以往更常浮出水面呼吸。一天即將過去，她根本游不到原本應該要游的距離。她發現一個隱蔽的海灘，睡了幾小時，吃了點東西。她不想再冒著游泳時失去知覺的危險。然後她在破曉時分緩緩前進。
露絲的感受和過去幾個禮拜不同，她突然間警醒過來，她的痛楚清晰明確。整個世界都回望著她的雙眼。海岸的景色再度荒涼，露絲開始尋找洞窟，持續唱出警告的歌聲。看起來這地方很可能有人魚。
她在海面下二十碼處長著茂密海草的綠色區域間穿梭，這時她看到距離很遠的前方有微小的身影潛游著，她們游泳時伸出手臂。露絲想趕快趕上去跟她們打招呼，但是她腹部的瘀傷隨著尾巴的擺動發出陣陣疼痛。要是她沒受傷就好了，這樣過不了多久她就能跟她們在一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慢吞吞地往前漂流。她們好像一個接著一個迅速閃進一個洞窟。拂曉的金綠色光芒照耀在她們身後，襯托出她們烏黑的身影。
天空飄過一朵雲，海水暗了下來。人影比之前更黑了。露絲停下來，看到一隻人魚在水中旋轉了一會兒。她的尾巴看起來太短了，露絲心想。然後露絲看見那條尾巴往外分開，分成兩半，彎曲成非常不自然的姿勢，然後用她以為是鰭的東西踢了起來……潛水的身影消失了。露絲努力保持鎮靜。大多數潛水的人類都沒有惡意，不是嗎？
這時水中忽然傳來人魚顫抖的歌聲，聲音大到在岩牆後方都聽得見。這歌聲不像一開始那樣緩慢而誘人。相反地它刺耳、尖銳而驚慌，從許多人魚口中同時唱出。可怕的歌聲震驚了露絲，她快速拍打尾巴想游到她們身邊。肯定有十幾個士兵在她們的洞窟裡，或許更多，每個士兵都配有一把射出銀色刀片的槍。她必須用所有可能的方法，盡全力戰鬥；她要用海浪沖倒他們，把他們打昏，在他們屠殺之前……
然而她還游不到十二碼，歌聲就變成尖叫聲。六七隻人魚一起尖叫，或許不止，一開始聲音很大，然後漸漸變小，最後一片寂靜，彷彿敲打在鋼琴琴鍵上的和弦，一開始大聲，後來聲音漸弱。
接下來露絲只聽得出有兩個聲音。然後變成一個。她還是離洞窟太遠，還在設法克服尾巴肌肉揮之不去的疼痛，心臟猛烈拍打著肋骨還是讓她神經緊繃。
最後的尖叫聲刺耳又憤怒，而且沒有停止。這時露絲已經接近洞窟，簾幕般的水草輕拂過她的身軀。他們一定用武器瞄準那隻尖叫的人魚，露絲困惑地想著。他們為什麼不把她給殺了？他們為什麼要折磨她？
露絲在洞口徘徊，恐懼使她的胃部翻騰。凸起的岩石使她看不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她在水草後面蜷縮成一團。她勢孤力單。如果她要救出洞窟裡的女孩，她必須想出個計謀；再怎麼樣都比不顧一切衝進大屠殺現場要來得好！
「妳現在最好閉上嘴！該死的人魚。妳以為妳對我們擺一擺尾巴，我們就會心軟？那套狗屁對我們不管用。我們對妳們瞭若指掌。我們知道妳們的把戲。」是個男人在說話，他的聲音透過某種電子發聲器，聽起來失真又嘈雜。
人魚再度尖叫，露絲聽見啪地甩了個巴掌的聲音。
「閉上嘴好好地給我回答問題，或許我們會讓妳從這裡游出去，好嗎？可是我們聽不到妳說話的聲音。妳必須用這個寫字。妳會寫字嗎？」
尖叫聲漸漸減弱，變成規律的喘息聲。至少，露絲心想，現在他們或許不再傷害她，但是他們一定隨時都準備要開槍射殺她。如果露絲衝進去救她，那女孩大概必死無疑。可是如果她袖手旁觀……
「我……等等，我會寫字，好嗎？但是你不要再……」
露絲好像已經嘗到汨汨流出的鮮血。她好像看見紅色的血把海水汙染成一條長而緩慢移動的捲曲帶狀物。
「笨人魚。要記住我們聽不見妳的聲音。聽好了。我們在找某一隻人魚。這一隻。妳認識她嗎？她朝這個方向游過來。」
這個男人在說什麼？某一隻人魚？為什麼？露絲僵住了，她的困惑加深，成為恐懼。
「一張……什麼？一張照片？可是她看起來像……」那隻人魚開口。她的聲音刺耳，語氣驚訝。
又是一個甩巴掌的聲音。「我不是告訴妳要用寫的嗎？」
有幾秒鐘的時間，洞窟裡幾乎沒有半點聲音：露絲耳中只有微弱的呻吟聲和海浪的聲音。
「妳沒看過她？妳確定？她叫做露絲。我們要找的就是她。妳認識露絲嗎？」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的沉默被幾聲刺耳的嗚咽打破。露絲有種感覺，那女孩在死掉的人魚中發現被殺害朋友的臉。
難道洞窟裡的人魚會死，是因為那些男人在追殺她？但是他們幹嘛在乎她？沒錯，在阿拉斯加時那些士兵朝她背後開槍，所以她把他們的船往岩壁上拋過去，可是……
他們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妳只聽說過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在北邊從我們手心裡逃掉了，殺了幾個我們的人，現在她又給我們惹了更多麻煩。我們對這件事不太高興，曉得嗎？如果妳幫我們找到她……」
又是一陣沉默。露絲的恐懼不斷加深，像條黏搭搭的繩子糾結在一起。他們有沒有可能把這女孩放走？似乎不可能。露絲開始溜進從洞穴裡冒出的血腥海水中。她彎進一個轉角，在岩石地面上看見許多黑色的腿。男人站在及胸的腥紅色海水中。
露絲發現自己占了一個優勢。僅有的一個。那些能阻隔人魚歌聲的保護頭盔同時也是……
「是真的嗎？妳不能幫我們抓住露絲女王？那好吧……」
露絲的歌聲已經揚起，召喚海水。士兵當然聽不見她的聲音。當第一個音符在他們身旁舞動時，他們什麼也沒注意到。但是幾秒鐘後他們就感覺自己的腳突然間被下方宛如蛇群扭動般的水流猛地拉起。露絲的歌聲分裂成幾個狂暴的音符，從四面八方襲捲而來，身穿光滑橡皮潛水衣的士兵朝著黑暗的空中開槍，揮動雙手，撞到岩牆上。被鮮血染紅的漩渦追逐他們，捉住他們，再次把他們往上拋。他們的身體和被他們殺死因此變回人類形體的人魚屍體撞在一起。大部分士兵都丟了槍，但是有幾個還握著。露絲無法停止唱歌，只要他們還可能開槍她就不能停，她拚了命地提高音階。
即使這些士兵搖搖晃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窟裡大叫，其中一個士兵還是看見她了。他舉起槍，想辦法瞄準。露絲集中精神讓海水抓住他，直到他的臉撞上天花板。沉重的槍終於被丟了下來，打中一個女孩傷痕累累的手臂，最後才墜入海裡。
那個活著的人魚一定在某個地方，穿梭在這腥紅色渾沌的海水和電子發聲器發出的尖叫聲與被遺棄的黑色四肢之間……
露絲不打算殺掉那些士兵，她只是把他們打昏或讓他們受傷，傷勢嚴重到足以讓她和另一隻人魚能趁隙逃走──她在那裡，緊緊攀著角落的岩石，臉上有黏滑的血痕，被狂暴的海水嚇壞了。但是露絲無法一直維持狂怒拔尖的高亢音調，而且至少還有一個男人還緊緊抓住槍不放，像抱著嬰兒般用兩隻手環抱著槍，緊貼在胸前。
露絲的聲音往上衝高，愈來愈尖，變成尖叫聲，終於使他頭朝前面撞向凹凸不平的岩牆。
傳來一聲斷裂的巨響。他軟綿綿地跌進水裡，露絲看出他頭部的角度很不對勁。
她本來不想殺他的。她痛楚的聲音逐漸減弱，一個個軀體筆直墜入腥紅色的泡沫中。失去意識的男人像雨點般落下，露絲奮力穿過他們之間。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恢復意識，至少恢復到能夠潛到水裡再把槍撿回來。
角落的人魚發出一陣低沉而有節奏的尖叫聲。露絲抓住她在水裡的手腕，然而她卻把岩石攀得更緊，用尾巴拍打露絲。露絲閃開，在水面上嘩啦嘩啦地游動，和一個穿潛水衣的士兵撞個正著，士兵伸手亂抓一陣，想抓她的喉嚨。他沒抓到，接著失去平衡，跌入腥紅色的泡沫中。
「妳瘋了嗎？我們必須離開這裡！」露絲對著全身是血的人魚吼叫。此時耽誤一秒鐘都嫌太久。
女孩左顧右盼，似乎無法分辨說話聲來自何方，她還是發出尖銳的喘息聲。由於身上濺滿了血，從皮膚上透出來的微弱月光，宛如照射在紅寶石色的玻璃上。露絲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這一次這隻震驚的人魚順從地朝海裡彎下身，讓露絲把她拉走。
她們朝入口游去，穿過東倒西歪的腿，和下方爬行的黑衣潛水伕，他們想伸手去拿散落四處的槍。陌生人魚突然撲向一旁，把露絲拖過來，一片亮晶晶的銀色刀片閃過露絲的頭部剛才停留的地方。刀片鏗鏘一聲嵌進岩石裡，海水隨之顫動。露絲設法旋轉尾巴，逼迫自己全速前進，但是海水裡擠滿活的和死的軀體，阻礙她的行動。
另一隻人魚開始加快速度，把露絲從一片汙濁中拖出來，游到灰色的海水裡。金黃色的曙光灑落在他們四周，隨著波浪的起伏而跳躍。另一隻人魚拽著露絲的手臂催促她移動，她受傷的腹部痛得緊縮。露絲從眼角看見幾個光滑的黑色身影已經追在她們身後。她發現自己拖累了另一隻人魚，她游得太慢了。她強迫自己加速往前衝，然而卻全身劇痛。
露絲身邊的那隻人魚尖叫著弓起背跳躍。露絲恐懼地瞥了她一眼，不過她還活著，一大片血從她淺棕色的皮膚流出來，她咬緊了牙。
逃開了。她們逃開了。潛水的士兵在她們身後一段距離漂流著。她們朝深處游去，轉過一條彎道往下潛。在遠遠的上方，露絲看見一艘船橢圓形的黑色輪廓襯著綠色的粼粼波光。另一隻人魚驚慌地飛快往前游，露絲再也不能忍受以這種速度前進帶來的疼痛。她想掙脫她。陌生人魚現在安全了，或者已經夠安全了。不跟露絲一起走，對她來說絕對比較好。
既然露絲就是他們在追捕的對象，不是別人，就是她……
既然他們剛才已經看到她，他們知道她不可能游多遠，而且不久前她或許還殺了至少其中一個人……
「快一點！」身邊的女孩高聲喊道，海水扭曲了她的聲音。「我知道一個……離這裡很近……」
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露絲勉強繼續前進，沒多久她們來到岩石中的一道狹窄裂縫前面。露絲往後退。她們離海面很遠，游得這麼快，她消耗太多氧氣。那道裂縫看起來又黑又不吉祥，露絲很篤定，她們只會落得困在裡面淹死的下場。
「趕快來啦！」另一隻人魚飛快游進細碎的陰影中，過了一會兒露絲也跟在後面游進去。
裂縫是朝上的，一開始非常窄，她的尾巴不停拍擊在石頭上。露絲在黑暗中依然看得清楚，但她知道這裡一點亮光都沒有。前面人魚的尾鰭偶爾會掃到她的臉。
然後那道裂縫開始變寬，一道微弱的光線透過海水折射進來。她們繼續擺動著向上，露絲聽見陌生人魚吸氣了幾秒鐘，然後她自己的頭也衝破水面。她們在一道狹長的海水中，水面平滑如黑玻璃。裂縫往上曲折延伸，盡頭是一小片日光，距離她們至少有一百英尺。
這裡其實沒有海灘，但是有露出海面的岩石和天然的岩架，至少可以讓她們休息一會兒。露絲看見女孩左邊尾鰭的下方邊緣有一道三英寸的切口，被切開的兩片鰭扭動著，彷彿想要抓住對方。所以她才會尖叫。她還是因為疼痛而繃著臉，皺著眉頭。她和露絲年齡相仿，此刻她打量著露絲。
「妳是我在想的那個人魚嗎？」女孩問。
或許她的部族也遇見過諾希卡。雖然這似乎很不尋常，不過諾希卡一定沿著海岸線一路訴說露絲的事。
「我是露絲。」
「是啊。妳掀起海浪搞出來的狂風暴雨。我應該立刻猜到，但是我太……」她停了一會兒，深深吸了口氣，顯然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露絲。天啊。妳聽見他們說的話了嗎？」
露絲點點頭。「我很抱歉。我之前不曉得。我還以為他們只是殺掉他們找到的每一隻人魚，可是如果他們要找的是我，而這就是為什麼……妳的部族……」
「妳到底做了什麼，才讓那些卑鄙的傢伙大開殺戒？他們說了些事……」
「他們沒說出整件事，」露絲憤怒地說。「他們屠殺我之前的部族。一隻人魚也不放過。接著他們把槍瞄準我。他們說得好像我是沒來由地攻擊他們！」
「妳用海浪那招對付他們？」
「我讓他們的船撞上懸崖。在阿拉斯加。我只想阻止他們，真的，但是我猜其中幾個人死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他們怎麼知道我是誰，還有我的名字，或是……」
事實上，關於他們是怎麼得到這些訊息，或許確實有一個顯而易見的解釋。有一個人可以輕易地把會用歌聲控制海水的人魚名字告訴政府當局。她掀起一陣巨浪打翻你的船？噢沒錯，那絕對是露絲。她是唯一能這麼做的人魚！不只這樣，他還能給他們看她的精確畫像。
在一些人碰巧拍到人魚影像之後，他還可以確認她的身分。她朝這個方向過來，士兵們說。
那女孩的眼睛睜得老大，她咬著嘴唇。露絲擺擺頭，全身血液從頭頂往下奔流，留下乾涸的、如惡夢般的一片陸地。多利安真的會這樣對待她？
「我聽說過妳，還有妳那些海浪砲彈的行為。妳毫無疑問已經快要變成傳奇人物了。可是妳竟然已經有足夠力量掀起一艘船，把它劈成兩半？」女孩發出笑聲，她笑得失去控制，笑到噎住了。她的臉奇怪地鼓漲起來。
露絲盯著她說不出話來。剛剛領悟到那個醜惡的事情讓她無法思考。「那件事只有……只有在我非常沮喪的時候才辦得到。我不能每次都……」
「噢，我想妳還會有非常多沮喪的機會！」突然間那女孩徹底崩潰，她的臉扭曲成被打碎的黏土。她泣不成聲，握緊拳頭，喘著氣。一開始露絲不確定該怎麼辦──這女孩看起來強悍又自信，不像是想被人擁抱的樣子。
然後露絲顧不了那麼多了。她游過去抱住啜泣的人魚，把她的頭靠在岩石上。露絲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不出來。她絕對有足夠的理由哭泣。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冷酷，如此心如止水。她以為拋棄她已經是多利安背叛行為的極致，但是顯然他還要她被殺才滿意。這就是人類的行徑；這就是相信某個人類的下場。
還是那個老問題，她為什麼不殺掉他們？
陌生女孩的啜泣聲愈來愈大。
露絲聽著她的哭聲，心裡對她曾經如此深愛的男孩湧起冷冰冰的厭惡感。他要為此負責。
* * *
陌生女孩至少哭了一小時才停止。「露絲女王？我們必須動身了。」
「我知道。」露絲說。因為她到得太遲，又一個部落的人魚死去。而且在那天早上的事情發生之後，黑衣潛水伕逮捕她的決心會更堅定，他們將會沿著她的路線繼續屠殺所有人魚。
她不但完全救不了她們，還得為她們的死亡負責。
「總之，妳要往哪兒走？」
「往南。我想警告所有人魚。但是現在……」露絲搖搖頭。「我還沒問妳的名字？」
「喔，對啊。妳的禮貌呢？我們才從一片血海中逃出來，而妳卻沒給我一個機會好好介紹自己！」陌生女孩的聲音裡依舊有著歇斯底里的情緒，以致於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惱怒，或許她本意並非如此。「珍愛。」
「簡艾？」
「不是。是珍愛。珍─愛。是法文『我愛你』的意思。」
露絲抬起頭看著珍愛。就算沒有窺看環繞在這隻人魚頭部那團黑暗的幽光，這一瞬間露絲也很確信，不管是誰把珍愛傷害到必須轉變為人魚的程度，那絕對不是她的父母。因為他們給了她這樣的名字。
就好像把露絲逼到喪失人類特性那個轉捩點上的人，不是露絲的父母。她父親還是愛著她的，露絲知道。
露絲憂鬱地想著，這就是她為什麼不想殺死人類的原因。為什麼她仍舊不想。她甚至不想殺掉那些身穿黑色潛水衣的士兵，雖然他們正在獵捕自己，並且殺掉所有他們找得到的人魚。
如果她殺了他們，他們身後會留下女兒。這些女孩會和她有一樣的下場……
「嗨，珍愛。」
「妳說他們把妳的部族也殺了？」珍愛的聲音突然間溫和多了。
「沒錯。其實那是我以前的部族。可是黑衣潛水伕就這麼屠殺了每隻人魚，而當時船隻甚至早就不再靠近附近任何水域，所以他們的行為並不是，不算是自衛或者……」
「妳看到事情的經過嗎？」珍愛在微弱的光線中睜大眼睛。露絲知道她又再次看到言語難以形容的事情；不管她活得多久，她永遠無法不在腦海中看見這些影像。
「我……只發現屍體。」這經驗已經夠糟，露絲明白珍愛的遭遇更可怕。
「我們為什麼不能淹死他們？因為有那種頭盔嗎？」
「對。」
「不過妳還是可以殺了他們！」
珍愛發出乾咳般的笑聲，顯然又快要哭出來，然而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輕快又堅定，她繼續往下說。「感謝老天，還有一個人魚辦得到！不過糟糕的是，妳可要忙翻了，露絲。妳必須替所有人魚殺了他們！把他們的船砸爛！我要跟妳一起去，這樣才能看著那些混蛋得到報應。因為他們把瑪雅的喉嚨那樣子切開……」
「珍愛……」露絲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壞消息告訴她，但是她明白她已經厭倦了繼續隱藏自己真實的感受。那樣的日子早已過去。「很抱歉。我不會殺任何人。除非他們要殺我們，而且真的沒別的辦法可想。我不會為了報復而去殺人。」
珍愛瞪著她。「妳一定要！在這之後，妳不能……」
露絲試著想辦法解釋。「殺人沒有用，珍愛，幾千年來人魚一直在殺人，但是殺人沒有半點好處，只會讓人類拚了命想要謀殺我們！而且……難道妳沒有深愛的人類嗎？」
珍愛怒氣沖沖看著她。「當然有。我爸媽。我奶奶。他們都死了。所以我愛不愛他們再也無所謂了。懂嗎？」
「可是我們殺掉的任何人都可能是某個女孩愛的人，那麼她就可能流落到……寄養家庭，或者跟更糟糕的人在一起。」
「那些戴著頭盔的傢伙要來把人魚全部殺掉！他們用像魚叉的東西對著每隻人魚亂射；人魚肚破腸流……」
「我知道。」露絲又開始頭昏腦脹，又熱又沉重。珍愛的憤怒讓她想流淚、尖叫，立刻躲起來。
「妳要殺了他們！我不在乎妳是哪種女王……如果要我逼妳去做，他們每一個都得死！」
「不。」珍愛瞪著她，露絲振作精神。「珍愛，聽著，不管我們殺掉多少黑衣潛水伕，他們只會派更多人來追我們，知道嗎？如果我認為這麼做能拯救人魚，我會去做，可是我知道行不通！」
「是嗎？」珍愛惡狠狠地說。比起早晨發生的事，她毫不掩飾的恨意更讓露絲傷透了心。「那要怎樣才行得通？因為如果妳不出去解決問題，就會有更多人魚因為妳的袖手旁觀而死！」
「我們……必須想點不一樣的方法。其他的方法。」露絲抬頭望向高高在上的藍色天空碎片，她知道她的話有多可悲。
「例如什麼？」
「我不知道。」承認之後的露絲心想，如果她死了，會不會對大家都好？如果士兵要抓的是她，或許她被殺之後他們就會停手？
珍愛搖搖頭。「我聽說妳是好女王。可是妳很悲哀。妳力量那麼強……誰看過這種力量？……然而妳卻一點忙都不幫。」她轉身離開，撕裂的紫色尾巴在深水中笨拙地扭動。
「請妳要非常小心，好嗎？要躲起來。」
「真是個好建議。請妳離附近其餘那些部族遠一點，曉得嗎？如果妳不願意有任何積極的行動，妳就只會讓他們被殺。」
「可是……必須有人警告他們，珍愛！」
「我已經要去了。」
珍愛走了。
珍愛說得有道理。就算尾巴裂開，她還是游得比現在的露絲快。
但是如果露絲真的那麼沒用，真的是人類獵捕的目標，甚至向人魚散布警告訊息也是有害無益，那麼……
那麼她還有什麼理由活下去？
終有一天，親愛的露絲，我會再找到妳……露絲腦海中出現諾希卡的聲音，她心頭一緊，上方微光中的那一小塊耀眼藍色天空，融化在她的淚水裡。
「諾希卡，求求妳，」露絲大喊。「求求妳快點找到我。」
「妳以為我為什麼離開妳，露絲？」諾希卡回她一句。不過她不是真的說過這句話。那麼為什麼露絲每個字都聽得這麼清楚？妳必須自己先想清楚妳身在何處，我才有辦法找到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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