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維特的煩惱》續篇
戀人重逢 探討青春、愛情、永恆
諾貝爾巨匠托瑪斯曼向歌德致敬之作
歌德年輕時狂熱地愛上了美麗的少女夏綠蒂(Charlotte),兩人情投意合,可是少女已名花有主,不能接受這份愛;他只得悵然離去。這段不尋常的經歷促使歌德以綠蒂為原型寫下了震撼幾代青年人的不朽的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
在闊別44年後,綠蒂攜女兒來到威瑪拜訪歌德,這座小城頓時沸騰起來,人們蜂擁而至,想一睹歌德昔日心上人的風采。可是上了年紀的歌德,一開始對綠蒂十分冷淡,不願過多追憶往事,閉不見面。幾週後歌德終於邀她看戲,回家途中兩人同坐一輛馬車,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不禁勾起他們對往事的回憶,互向傾訴這些年來的情況。
小說再現了兩人當年纏綿悱惻的愛情和當時絢爛多姿的社會風貌;被認為是《少年維特的煩惱》的補充和接續。
作者簡介:
托瑪斯•曼(1875—1955),是德語文學繼歌德、席勒以來,又一高峰時期的偉大的作家。在托瑪斯•曼的創作生涯中,以中篇、長篇小說居多,且大多成為經典之作。其中,《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及《浮士德博士》,被認為是托瑪斯•曼最成功的三部小說。1929年,以《布登勃洛克一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章節試閱
夏綠蒂久久無法靜下心,似乎並不是真的那麼想休息。她脫掉外衣,躺到床上,蓋上毯子,那張床籠罩在一張小小紗布製的華蓋底下。她的眼睛對著明亮的窗戶,窗上沒有掛顏色較深的窗簾,她把一塊手帕覆在臉上,擋住了光亮,在手帕的遮蓋下,緊緊合上了眼瞼。儘管這樣,她的思潮卻不停地翻騰,她本來可以舒服地打一會盹,但睡意已被驅趕得無影無蹤,腦子裡總是想到那些令她心跳不已的往事,她把這個愚蠢的舉動看作是自己還很年輕的徵象,看作是經過這麼多年後內心沒有改變也沒有磨蝕的標記,想到這裡,她偷偷地笑了。很久以前,有人在給她的一封告別信中寫道:「親愛的綠蒂,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你是相信我永遠不會改變的,我感到多高興啊——」這是我們實際上從來沒有放棄過的青年時代的信念,這個信念沒有改變,我們始終堅信我們和原來一樣,人變老,只是一種身體上外表的現象,絲毫不能改變我們內心深處、經歷了幾十年仍始終保持不變的愚蠢的自我,這是在我們的暮年也不會感到不快的一種體會,——它是我們老年時候的秘密,心裡甜滋滋,臉上火辣辣。她,一個所謂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會這樣的自我嘲笑,正和二十九歲的女兒(她的第九個孩子)一起旅行,現在,她躺在床上,心頭怦怦亂跳,如同想進行一場惡作劇的女學生。夏綠蒂想像有人正冷眼旁觀,可能對這件事感興趣。
雖然吻了小綠蒂,表示和解,但是一想到她對那件衣服和蝴蝶結做出「毫無幽默感的」批評,做媽媽的心頭仍感到惱怒,事實上,這是對這次旅行的批評,把這樣一次合情合理的旅行硬說成是「過了分」。與這種眼光銳利的人一起旅行並不愉快,因為她不相信這是一次為她進行的旅行,認為這僅僅是一個藉口。這種銳利的眼光使人感到不舒服,使人難受,不僅如此,更應該說,這種眼光是一種斜視的眼光,它看待每一個行動,總是從這個行動的種種動機中看到那個微妙的沒有說出口的動機,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動機,而把那明明白白、言之有理、值得重視的理由統統嘲笑為藉口。夏綠蒂對這種看到別人靈魂深處的本領感到惱怒,她覺得這是對她的侮辱,當她責備女兒缺乏和藹可親的態度時,她禁不住流露出這種感覺。
她想,這些眼光銳利的人,難道他們自己甚麼都無所恐懼的嗎?要是有人反擊,把他們靈敏的嗅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許可以看出,他們不見得完全是熱愛真理的吧?小綠蒂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要是有人也用惡意且銳利的眼光深入到它的骨髓裡去,察看一下它的動機,也許會發現它也並不十分美妙。母親遇到的那些經歷,這位令人尊重的孩子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她的性格也使她不可能會有這種經歷:例如那著名的三角關係,這個關係起初是多麼愉快、和睦,只是由於其中一個人的瘋狂,才變成混亂和痛苦的漩渦,虧得她有一個善於節制的心,才克服了巨大的誘惑。然後,有一天,啊﹗使人既感到驕傲,又感到可怕,他竟然把這個關係公諸於世,讓全世界都知道,使它上升到超現實的境界,贏得更高的生命力,就像曾經攪動和迷惑過一個單純的姑娘的心那樣攪動了全人類的心,為它發狂,是的,它使整個世界都為它神魂顛倒,陷於危險的境地。
夏綠蒂心裡想,孩子們是嚴峻苛刻的,不能容忍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他們的孝心受到自私的限制,所以,他們的愛變成冷漠無情,要是這裡面摻雜了女性的妒忌心,那就更不值得讚揚,——這種對母親的戀愛經歷的妒忌心,表面披上了偽裝,還要對這場遠近皆知的經歷諷刺嘲笑。不,嚴肅的小綠蒂從來沒有體驗過母親那天晚上的遭遇,它是那樣美妙得可怕,那樣甜蜜得致命,還有著犯罪的感覺。那天晚上,丈夫因事出門,那個人來了,雖然在聖誕節以前他不應該再來的;她邀請女朋友來陪她,卻沒有人來,因此,她不得不單獨和他待在一起。他向她朗誦奧西恩的作品,英雄們痛苦的遭遇和他本人極度的悲痛交織在一起,使他感傷極了;這位可愛絕望的人撲倒在她的腳旁,把她的手按在他的眼睛上,按在他那可憐的前額上,她的同情心在內心深處翻騰不已,也不由地按住了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他們熾熱的臉頰碰在一起,他那燃燒著的嘴唇陡然印在她結結巴巴地掙扎著的嘴唇上,在狂熱的接吻中,整個世界都被丟在腦後……
接著,她想到,這一切她自己並沒有親身經歷過。這是那個大的現實(註:指《少年維特的煩惱》裏的情節),在手帕底下,她把它和小的現實(註:綠蒂真實的遭遇)混淆,在小的現實中,事情的經過並不是像狂風暴雨那樣猛烈。那天,在陽光底下,他們正在採摘覆盆子,這個瘋狂的青年只是「偷吻」了她一下——要是這個字眼並不符合他們兩人當時的情緒,那麼,或者說,他是真心誠意地吻了她,一半像旋風,一半像個憂鬱症病人,吻得那麼急速、親密、熱烈,帶著溫柔的慾望,她聽任他吻她。過後,她覺得,不論在這兒,或者在那本美麗的作品中,她都是清白無辜的,——的確,這段經歷,她使這麼一個痛苦而高貴的角色永遠為後世所傳頌,另一方面,她所採取的態度,即使是最孝順的女兒也只能要求她這樣。這是一個紛亂瘋狂的吻,一個不被容許不可靠的吻,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一位王子,一位流浪漢,對待這一個親吻,她處理得太高明,又太糟糕;事後,這位可憐的流浪漢之國的王子眼眶裡噙著淚水,她的眼睛也同樣潤濕了,然而,她以莊重而純潔無瑕的態度,憤慨地對他說:「你真可恥﹗這樣的事不能再發生,否則的話,我們就一刀兩斷﹗你要明白,這件事不能只讓我們兩人知道。今天我就要去告訴克斯特納。」於是,不管他怎樣懇求她不要說,她還是在當天老老實實地告訴了她的未婚夫,怎麼能不讓他知道呢?她沒有說他怎樣吻她,而是說她竟容忍這件事發生;阿爾貝特(註:綠蒂的未婚夫克斯特納在《維特》書中的名字。)感到十分悲痛,他們兩人談了很久,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容褻瀆的,兩人又都是那麼通情達理,最後決定,要對這位親愛的第三者稍微嚴格些,讓他明白真實情況。
今天,經過這麼多年以後,她閉上眼睛,仍能活龍活現地看到接吻後那天,他遭到這對未婚夫婦冷冰冰對待時的臉容,尤其是第二天的景象。第二天晚上十點鐘,他們正坐在屋子前面,他來了,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她對待他的禮物是那麼漫不經心,於是,他把鮮花往旁邊一丟,提高了嗓門,向他們講述一連串荒謬可笑的寓言。的確,在這些日子裡,他的臉,在撲著粉覆蓋著耳朵的頭髮底下,拉得很長很長,鼻子顯得很大,顯得悲哀,女性般的嘴巴上面隱約地出現了鬍鬚,下巴柔弱無力,褐色的眼睛和鼻子相配,顯得很小,透出一股憂鬱的哀求神氣,但是在眼睛上面,兩條絲綢般烏黑的眉毛卻漂亮得出奇。
接吻後的第三天,當她用乾巴巴的字眼向他說明他們的決定時,他就露出這樣的一副臉容。她告訴他,從今以後,他只能抱著一種態度:除了友誼,他永遠不要希望從她那兒得到其他東西。這一點,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聽到這個明確的決定後,他的臉頰一下子陷落下去,臉色慘白,眼睛,還有絲綢一樣的眉毛,都鼓了起來,和蒼白的臉龐形成鮮明的對照,顯得更黑了。這位旅客在手帕底下回想起這位缺乏理性的青年人的表情,想到他那惆悵悲切的臉容,不禁咬住嘴唇,忍住了一個動人的微笑。後來,她向克斯特納描繪了他聽到決定後的臉容,這使克斯特納對這位既可愛又荒唐的青年感到憐憫,決定在他們共同生日的那天,在那永誌不忘的八月二十八日,送給他一部袖珍本《荷馬詩集》和一個蝴蝶結,這是她衣服上的蝴蝶結,多少也給他一點安慰……
在手帕底下,夏綠蒂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那六十三歲的少女心跳動得更快了。她這次準備的那件上衣,是和當年綠蒂的上衣同一個式樣的,只是胸口上缺少了一個蝴蝶結,年輕的小綠蒂怎麼能猜想到媽媽那件上衣的深深的含義呢?那個蝴蝶結不在衣服上了,因為已經到了那個人的手裡,是她得到未婚夫的同意,送給他作為安慰的。他高興極了,在贈送給他的這個紀念品上印上了千百個熱吻……卡爾哥哥的女管家如果發現這種創造性的安排,一定會撇撇嘴角,不以為然!其實,她母親的這些設想,也是為了她父親的榮譽,為了這位善良忠實的人,他不僅早已同意贈送這件禮物,甚至慫恿她這樣做,儘管他受到這位放蕩不羈的王子種種折磨,差點把他最親愛的心上人奪走,然而,當他不辭而別,從此離開他們時,他也和他的小綠蒂一起流下了眼淚。
「他走了,」他們讀著那張便箋時,他們相互這樣說,這張便箋是他在深夜和清晨潦潦草草地寫成的:——「願你們幸福,但願我不會從你們的心中消失……再見,一千遍再見﹗」——「他走了,」他們輪番地說,連所有的孩子也像尋找甚麼東西似的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傷心地說:「他走了﹗」綠蒂讀著便箋,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她可以放心哭泣,用不著在她的未婚夫面前遮遮掩掩;因為他的眼睛也潤濕了,他一整天沒有談別的事,只是談到他們的這位朋友: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哪,有時候行動古怪,有些地方不討人喜歡,然而卻是才華橫溢、超群絕倫,引起人們的關心和同情,從心底欽佩他。
她的好人兒就是這樣的。她是多麼感激他呀,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貼近他,因為他是這麼說的,而且也認為,她為那個走掉的人傷心落淚是十分自然的。她,這位旅客,現在躺在這兒,眼睛上遮著手帕,包圍在暖洋洋的氣氛裡,不平靜的心重新泛起感激的浪花。她的身體微微移動著,彷彿是向一個可靠的胸膛緊緊地靠攏,她的嘴唇重覆著他們當時說過的那幾個字:「他走了,」她喃喃地說,那個外地來的第三者走了,她感到輕鬆,因為她不可能成全他的願望。她的阿爾貝特聽到這消息後也感到高興,他和她一樣,也曾經被這位遠走的人所迷惑,那個人自然而然散發的光彩及鶴立雞群的才華給了他十分強烈的印象,強烈到差點讓他鑄下大錯,竟然對他們倆合情合理、目標明確的幸福生活的信心產生動搖,有一天,他給她寫了一封短信,表示願意取消他們的盟誓,她可以在這位才華出眾的人和他本人之間自由做出選擇。她做了選擇,——她是否做出過選擇﹗——她還是選了他,這個樸質且與她出身相同的人,是她天生合適的伴侶,她的克斯特納。不僅因為忠實的愛情戰勝誘惑,而且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對另一人的神秘性格深深地感到害怕,——這種性格蘊藏著某些不真實和不可靠的因素,她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它們,也不敢給它們取個名稱,後來,她找到一個哀怨而內疚的字眼,稱他是「沒有目標,一刻也不肯安靜的怪物……」。然而,奇怪的是,這個怪物竟是那麼可愛,那麼憨直,竟是那麼一個真摯的青年,連孩子們也在尋找他,傷心地說:「他走了﹗」
那個夏天的一連串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在她的手帕底下掠過,一幅幅明媚陽光底下鮮明的畫面顯現在她眼前,一下子又消失,——克斯特納工作之暇可以陪伴他們時三個人在一起時的景象:沿著山脊散步,他們從山脊上眺望那蜿蜒地流過草地的河流、山谷、山丘、愉快的村莊、城堡、瞭望台,以及修道院和堡壘的廢墟。那個人有親密的朋友們陪同,面對著自然界絢麗的景色,欣喜若狂,不禁高談闊論起來,一連串雋永的妙語洶湧而出,逗得這一對未婚夫婦大笑不止,幾乎連路也走不動了;有時候,在起居室裡,或戶外的草地上,連續幾小時讀書,他向他們朗誦他心愛的《荷馬詩集》或《芬戈爾之歌》,讀著讀著,突然間,情緒激動,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他把書往身旁一丟,用拳頭連連敲打,然後,看到他們很驚訝,就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她想起她和他倆人在一起的情景,他幫她做家務,在菜園裡幫忙,剪豆莢,或者在「德意志騎士團公館」的果園裡幫她採摘水果,——他真是個十足的好人,是個可愛的伴侶,當他顯得愁眉苦臉的時候,只稍對他看上一眼,或者提醒他一聲,馬上又會振作起來。這一切,她,他,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那些呼喚聲,勸告聲,講述的故事和嬉笑聲,「綠蒂!」「最好的小綠蒂﹗」「別花言巧語!你爬上去,幫我採下來丟進籃子裡!」這一切統統浮現在她的眼前,回響在她的耳際。奇怪的是,所有這些景象和回憶,儘管不是所謂第一手資料,卻是份外清晰,一事不漏;彷彿記憶力並不是把原始的事情一股腦保存起來,而是後來不得不從記憶之海的深處一點一滴、一字一句地吸取出來。它們是根據事實的來龍去脈發掘出來的,是零零星星地重新組成,重新產生的,只是塗上一層新鮮的色彩,在明亮的光線下呈現出以前沒有料想到的重要意義。
那一幕幕情景,使得她的心怦怦跳動著,於是一種很自然的現象發生了,她回到青年時代的故鄉,那一幕幕情景,一會兒交錯出現,一會兒又消失,成為雜亂的夢幻,她終於入睡了。今天起身太早,加上旅途又太勞累,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在夢鄉中逗留了兩個小時。
夏綠蒂久久無法靜下心,似乎並不是真的那麼想休息。她脫掉外衣,躺到床上,蓋上毯子,那張床籠罩在一張小小紗布製的華蓋底下。她的眼睛對著明亮的窗戶,窗上沒有掛顏色較深的窗簾,她把一塊手帕覆在臉上,擋住了光亮,在手帕的遮蓋下,緊緊合上了眼瞼。儘管這樣,她的思潮卻不停地翻騰,她本來可以舒服地打一會盹,但睡意已被驅趕得無影無蹤,腦子裡總是想到那些令她心跳不已的往事,她把這個愚蠢的舉動看作是自己還很年輕的徵象,看作是經過這麼多年後內心沒有改變也沒有磨蝕的標記,想到這裡,她偷偷地笑了。很久以前,有人在給她的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