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
在那場車禍之後的某一天,我明白了「一輩子」的意義。
我曾經是他的後座,幾乎是唯一。
那天早晨我們準備去買早餐,時速三十地騎著車,我從後面輕輕擁住他,像以往一樣。
「後面有車,我們靠邊一點。」看到後方的轎車靠近的時候,我在他耳邊說。來不及,來不及了。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先聽到機車車體拖曳在地面的聲音,似乎還有一些煞車
聲,直到後來依舊無法記得,是我先倒在地面,還是機車先滑行出去。
但我是被甩在後方好幾公尺的,也許那時候,我從後座飛了起來,成為短暫的
一隻天使,還飛不回天上,就又掉了下來,在新鋪好的瀝青上,唰 唰 地流
下紅色軌跡。
血有沒有沾到地面呢?我不去在意,躺在地面上睜開眼睛的我,沒有在意。
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世界是斜斜倒著的。
我爬了起來,一點都不覺得痛,拖著步伐走到他旁邊,他還側躺在地上,沒有起身。
「嘿。」我輕輕出聲,像以往一樣:「嘿,你還好嗎?」
他慢慢坐起,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深深地望著我,沒有說一句話。
轎車車主趕過來詢問我們的時候,我輕輕回覆,然後聽到他在一旁低低說了聲對不起。
傷口腫脹地開始痛了起來,長袖和長褲都磨破了些許,衣服纖維和傷口的砂石混雜在一起,血汩汩地流。
為什麼要道歉呢?我沒有問他,但是傷害我的人不是他呀。
「記得換紗布,保持傷口乾燥,」急診室醫師說:「傷口好得比較快。」
「好。」我們乖乖應答。
他為我照料傷口,一日三餐更換繃帶和藥的時刻,他總是先幫我把傷口細細處理完通常在我一陣哀號後才會結束時間大概過了十幾分鐘,然後輪到他的,三分鐘解決。
我看著他在自己的傷口上處理,沒有一點留情,輕輕皺著眉,手上的動作飛快且準確:食鹽水滴濕棉花棒,畫圓狀地清理傷口,上過碘酒之後,再用食鹽水清一遍,夾出紗布覆蓋傷口,以透氣膠帶固定,最後再套上網狀繃帶。
養傷的日子裡,我常常躲進夢裡,一睡就是大半天,彷彿離世界越遠,就可以
好得越快。
想從他手裡學會包紮傷口的方法,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為自己受的傷,完好的包紮,卻直到傷口復原,我都沒有自己換過一次紗布。
那些傷口的血,是在他的每次注視下,慢慢停止的,而我逐漸明白,有時候我們讓一個人受傷,裡頭有太多的不願意。
後來也明白,原來不是所有的傷,都會結痂,都會好起來並永不留疤。
「妳這個疤,一輩子不會好了。」過了一段時間後,一位醫生這樣對我說。
我不太懂,當時我的確按照醫生說的換藥、休養了,為什麼還是留下那麼複雜的疤痕。
有幾處傷口皮膚鼓鼓地腫起,而那些漸漸削平下去的,也沒真正把色素褪得乾淨,依然死死地住在那裡。
他們一直都在,一直都會在,一輩子都在。
那時候我才突然懂得一輩子的意思,那就是不論此生多長、多短,我們擁有的就是完整的一生,我們擁有一輩子。
生命彎彎繞繞地展開了路,我們便踏上旅途,一路上的腳步,有時不安有時平穩,可是我們都繼續走下去,走完這輩子。
那麼,會有的吧?一輩子都會愛的事情。
我們會在路上尋找一朵清澈的雲和溫柔的玫瑰,遇見嚮往成為天空的海岸,然後停在一座山的深處,發現自己想念某個城市的一條小巷,便明白了愛一輩子的事情是什麼。
沒有人曉得永遠有多長,但是既然我們擁有一輩子,那就這樣吧,我用一輩子
記得你,用一輩子去愛,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說一句一樣的話 我是愛瑪,愛是愛人的愛。
然後我們都要明白,愛,是一輩子的事情。
還想在你的未來聽到我
遠遠的記憶裡,午後有涼風和暖陽,伸手就穩穩接住一句對方的話:「我們往
後一起往前。」
彷彿童話都會有的結局,我們和他們,聽起來從此就是幸福快樂的日子了。 許多後來很喜歡的風景,都來自日常裡的不經意,咖啡廳裡靠窗雙人座位看出
去的街景、海浪淺淺親吻消波塊的聲音,和午後枕邊讓太陽曬出的一對人影。我們知道,有些未來,不必說出來,就已經讓人充滿期待。
我們要在未來裡記得對方也記得自己,當星星變成沙塵,仙人掌開始唱歌,聽
懂聲音的金魚對流星許諾來生。
有時候,有時候,願意為了彼此慢下腳步,不怕踏上陌生的路途。
前頭有光,我們有時間,於是沿途經過的都是美好的時光,在彼此心裡,對方都是最高級,沒有其他人能夠比擬。
故事寫得越來越多,路走得越來越久,我們也只不過想和對方說,還想在你的未來聽到我。
但,那都是什麼季節的事情了呢?有一天當我們想要細細回想,竟覺得過往已是一張有點熟悉的舊面孔,記不清楚名字的那種。
是了,應該是高中最後一個夏天,在許久以前。
大家都說,十七八歲最後的炙熱夏天,一定要牽過一個人的手,直到兩人手心都出了汗;一定要選好一起去的海,然後兩人身上都曬一點傷;一定一定,要認認真真愛一個人,直到不愛了為止。
夏日夜晚裡,兩個人吃著一碗冰,切好的芒果佈滿細密柔軟的雪花冰山,過了幾分鐘,山頂的芒果悄悄下滑了一些,被我們接住,送進嘴裡,冰涼冰涼,帶著酸的甘甜。還有那串鳥梨糖葫蘆,和帶著甜的芒果大大不同,酸得不得了,吵著要吃的人咬了一口便心滿意足了,嘻笑著把剩下的整串留著,對方苦笑接過去,表情複雜地吃得乾乾淨淨。
我們長大之後,才露出一個遲到太多年的笑,沒有戳穿以前的自己,當時不小心就把愛想得太過簡單,真的覺得愛可以是堆疊了很多層的喜歡,覺得愛不用把自己對折轉彎,覺得愛一個人,沒有那麼長途漫漫。
有時候,有時候,我們願意為了對方慢下腳步,最後卻成了彼此的耽誤。
長大之後,我們自己去逛街看電影、自己打掃煮飯生活,也自己剪了頭髮並且穿上以前陌生的黑色衣服,最後輕輕說,對不起,先擅自變成另一個人了。
但我們知道,真正道歉的原因是,他們已經成為別人的了,還是偷偷地把影子
剪了一段留在手心,並且,在我們這裡,他們仍是最高級。
那天之後,開始向每顆星星許願,儘管不曉得它們會不會變成流星、會不會真的有力量實現願望,但堅持向它們許願,願自己的名字仍能出現在你的日子裡,輕輕地、平靜安穩地、不帶太多意思地。
因為要靠近城堡必須砍斷荊棘,因為不翻過一頁故事就無法進行,而我並不想一個駐足,就讓過去的光陰擋住了你。
你的身上有光,我便願意把時間給出去,讓時光在未來的日子裡為你張揚。 真的,還想在你的未來聽到我,可是不必以過往的姿勢,不用太堅持懷舊的樣
子,不需要把一切包裝成以前的影子。
有時只要我們願意,未來就在那裡;有時只有我們願意,未來仍在那裡。
若要談論夢想和目標,免不了一串偶爾激昂偶爾羞澀的言論,可若只是說說明天的我們,會是什麼模樣,那回答就安靜下來了,淡淡地、簡簡單單地一兩句就能
把全部說完。
承諾後來,比我們想像的都難,不像抬頭對星空許願簡單,因為那從來就不需要答案,而究竟再遙遠一點的那個未來,我們會是什麼樣子呢?
淺淺搖頭,誰都不能確定。
但是,我們知道,以後在一個街角,看見有人一身輕裝,曲起腿靠在牆上,一副等待的姿勢,就會再次相信,那個人至今仍有懷念的痕跡。
我們知道,下次再輪轉過季節,無論是雨是晴,早已不新奇,也早就寫入記憶,知道深秋時分有一道流星,聞起來有初夏的氣息。
我們知道,從此有許多熟悉的風景,都會變成不經意,或是一句不小心。
後來我們也決定走了,彎腰套上一雙老舊的帆布鞋,上面有著油漆和顏料的痕跡,側邊微微磨破了皮,可是習慣踩著它走長長的距離,於是東西和人都舊了,還是繼續珍惜。
下定決心把自己逼著往前走的那天,我們突然懂了,想在他們的未來裡頭聽見自己,是一道淺而細長的軌跡,而不是幾句可惜,幾句嘆息。
儘管眼前的路模糊不清,還是告訴自己沒關係,踩下一步就有一個腳印,還有下一步,足矣。
很久以後,午後有涼風和暖陽,伸手就穩穩接住一句對方的話:「都過去了。」我們會輕輕地說,終於過去了。
兩百分的快樂
他是個陽光的人,大家都這樣說。
看見他的時候,嘴角總是帶著笑,偶爾面無表情,只要喚他一聲,抬起眼相對的那一秒,他就會連眼裡也帶著笑地看向來人。
「今天我回高雄,你有沒有空來高鐵站載我呀?」早晨接近中午,我傳了訊息給他,在台北車站的人潮裡一邊走路一邊打字。
很快地,他回覆「好呀當然」的字句,我便收起手機,刷了卡出捷運站,往高鐵首站走去。
那時候的高鐵,還沒有那麼多站,南港站尚未啟用,首末站是台北和左營,如果在機器購買票卡,還是橘色的票面。
我們一直覺得,很多事情不會改變,譬如這裡永遠會是首站,在發車前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反正列車會停得比較久的一站。
在車站外吃了點東西,算算時間差不多,便慢慢往手扶梯走去,接近十一點的列車,已在月台等待。
坐上車後,我又拿出手機,傳訊息告訴他大概抵達的時間。他說,那就等等見。
我說好。
放下手機後,看向窗戶,在倒影上看見自己的嘴角勾著笑,眼睛彎彎的,像另
一個人。
從一個不太愛笑的人,到大約花了一年的時間習慣笑起來的樣子,有時候突然看見,卻還是不曉得原來鏡子裡的人是自己,原來我笑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他不一樣,他總是笑著,笑得像是每場陰雨都有暖陽,像是一個人失去希望,還是許下一個漂亮的願望。
這時候的他,總是笑著的。
「欸,我跟妳說,」列車經過台南後,他突然傳來語音訊息:「我這場還沒打完,感覺來不及了。」我從耳機裡聽到遊戲背景聲音,還有滑鼠和鍵盤噠噠的聲響。
「哦。」我想了想,也用語音回覆他:「那沒關係,我等等搭捷運好了。」 我一邊回覆,一邊收拾著背包,列車上即將抵達終點站左營的廣播,也被錄進
我的那句話裡,一起傳送過去。
「那妳搭捷運要小心哦。」
「好啦,知道了。」
「等等見。」
對話停在他的「等等見」裡,我聽了兩遍,耳邊都是即將進站的廣播聲,他的聲音在耳機裡,卻好像在有點遙遠的地方,而當列車滑進月台,我背上背包,在微微搖晃的車廂裡往門口走去。
在樓梯上,我一邊踩著階梯一邊在腦袋裡轉著,從高鐵換乘捷運,這條不太熟悉的路線要怎麼走。
先出站之後,聞著咖啡香找到咖啡廳之後往左邊走,出了高鐵站,搭下行的手扶梯,就會看到往捷運站的標誌了。
好。我下意識地雙手拉緊背包背帶,刷了票根出站後,加快腳步,面上沒有表情,正要認真地嗅起咖啡豆的香味找路時,突然對上一雙帶著笑的眼睛。
在檢票口往咖啡廳唯一路徑,他斜斜地靠著柱子,柱子上貼著標示如何往捷運站走的路標貼紙,正好在他的雙眼旁。
我看看貼紙,再看看他,愣了好幾秒,總算反應過來,衝到他面前,張了張口,呆呆地說了一句:「你怎麼在這裡?」
「我剛剛不是說,等等見嗎?」他拿出手機,晃著聊天畫面,上頭掛滿許多語音訊息,最後一個是他那句兩秒鐘的「等等見」。
「可是 」我還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還是看著他,看著他掛著燦笑的
嘴角,和笑彎起來的雙眼,然後在裡面看到一臉呆滯的自己。
看到最後,我笑了出來,認真地開始發問:「好啦,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呀,」他拍了拍我的頭,說:「剛才看到某人一路從樓梯上穿越人群狂奔,一下子就等到了。」
「那你怎麼知道是這個出口?」我又說:「離捷運站最近的明明不是這邊的剪票口。」
「妳不是把車廂拍給我了嗎?」他指著我捏在手裡的票根,耐心地回答:「我覺得妳應該會從最靠近車廂的樓梯上來,然後聞著咖啡香找到咖啡廳,再往捷運站
走。」
「那,」我不曉得要說什麼了,嘟囔著:「那,為什麼要故意這樣啦!」
「這樣妳就會有兩百分的快樂。」他極其認真地看著我說。
我沒有說話,他慢慢地開口:「原本因為我不會來接妳,可能心情不太好,我們算負一百分,但是後來我在這裡等妳,心情好的話,就到正一百分好了,這樣妳不是比原本的零到一百還開心更多,有兩百分的快樂嗎?」
他盯著我,眼裡沒有輕鬆隨意,而是單純的認真。
看見這樣的表情,我就明白地笑起來:「老實說,這個歪理又是你突然想到的吧?」
他露出破功的表情,也笑了出來,我們牽起手,一起離開,身旁有陣咖啡香傳進鼻腔,是路過的人捧著美式黑咖啡,那是我們都喜歡的味道。
那是我後來一直喜歡的味道。
後來的高鐵台北站,在英文廣播裡從「Terminal Station」變成「Brief Stop」了,不再是起點或者終點,只是成了過路的短暫停留。
後來的他,還是笑著的,笑得像雨季前最後一道陽光,像一個人還剩一個願望,
並且再也沒有提起要讓我快樂。
後來的我,擅自獲得兩百分,在每次笑起來的時候,想起他說的,記得要快樂。
有那麼多個「後來」在日後的我們手裡,真正拿出來的,好像都是準備好被陌生的目光擁抱的。
而我們之間的眼神仍然帶笑,他帶著他的,我帶著我的,笑意成為那年雨季之後的夏天,成為煮好後被取消訂單的咖啡一杯。
都有點晚了,但我們還是笑著,還是輕輕笑著。
青春之后
青春之后的后,是皇后的意思。
大學一年級上學期,我和他一起選修了通識中文課,老師是一位優雅的女子,說話時候總是語速剛好,聲音堅定又溫柔。
在四年裡的陸續通信,我把許多故事說給老師聽,到大四上學期的最後一堂課結束後,我在鐘響後留下來,想過許多要說的話,最後卻都收了起來。
「要提早說再見了呢。」我走近講台時,老師停下整理東西的動作,微笑對我
說:「下學期就沒有課可以給妳修了。」
「老師,謝謝妳,四年來真的學到很多。」我開口,用最普通的話遮過想哭的情緒。
因為太容易就哭這件事,被他寵溺著笑過好幾遍,一邊說著:「怎麼又哭了啦?」一邊笑著抹去我眼角的淚,但是這次只有自己,所以不能輕易掉淚。
老師輕輕地問我,都還好嗎。
之前的難過、悔恨與懺悔,都在一瞬間被提了起來,像整塊豆腐重重砸在了頭上,不太痛,甚至只是鈍鈍的,但留了一身的渣,那些白色的粉塊被輕輕一碰,又裂得更開,整塊過去碎散一地。
老師沒有問我,是怎麼走過那年的雨季,或者在接下來這年的大雨,我有沒有一把傘能夠撐過去。
她只是問,我都還好嗎?而我必會表示,都還好。
還好,是還可以說好 即使只有一點點的好也沒關係,這是我們在慢慢好起
來的標誌。
這樣回答之後,彷彿就真的可以覺得「啊、還好,我還能說出好,所以之後也會越來越好的。」
不要擔心,我可以的,都走到這裡了,再走一點點就好。
「好多了,謝謝老師。」我輕輕回答。
教室已經關了燈,下午的斜陽灑在外頭走廊,南方城市的暖冬,總是會讓人忘記雨季的時候,淋半場雨就能濕一身的模樣。
安靜下來的學院,能聽到遠方街道的車聲,老師沒有開口,我也沒有。
時光一下子被抓回大學的第一堂課,我和他坐在講台下,在教室前方聽著老師說明課程大綱,他有些偷懶,從座位後方玩著我的髮尾。
總算明白電視劇和電影裡,會有這樣的畫面:調皮的男孩子因為把玩前方女孩
的長髮,而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因為那就是我們會有的樣子,那就是青春的表現之一。
幾年的歲月像是放大鏡,時光一照下去,把一切都變得清晰,青春的我們,喜歡一個人可以用上等同生命的熱情,討厭一件事也能燒盡重新喜歡的勇氣。
然後就要說再見了,教室、老師、和其他。
老師一邊重新收拾起桌面,我揚起嘴角,轉身往門口移動,在與老師隔了一段距離的門邊開口:「那,老師,再見啦!」
老師先是回應了我的那句道別,像她往常還有故事要說那樣的語氣停頓了一下,說:「祝妳永遠青春美麗。」
我愣了一下,身體已經被踏出的腳拉出教室,一半到了走廊,來不及轉身回來,另一隻腳也已經跟著老師的尾音送出教室。
只來得及用眼角餘光收盡老師溫和的神情,那句話是一張輕飄飄的信紙,施了
法註定要留在掌心,銘刻著一句:妳要永遠青春美麗,再見,再見。
最後,我只來得及押上一陣笑聲,充滿歡樂與勇氣,充滿希望的笑聲,來回應老師的祝福。
學院外面是落葉滿地的人行道,我在那裡停了腳步,細細思索老師最後說的話,好一陣子才提腳往前邁進。
老師,我可能不會永遠青春美麗,可是因為有過他,所以我的青春會永遠美麗。青春之后的后,是皇后的意思。
青春之所以是皇后,是因為經歷了浪漫的王子公主,走過懵懂的歲月,嚐過任性的滋味,然後青春之後,我們道別,青春之後,我們就要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