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來找我那一天,有個叫「閃電」的颱風正在逼近台灣本島。
那天,可能是整夜雨下得有點大,也可能是腦袋一直在運轉著的關係,我一夜輾轉難眠,我想是因為今天早上十點整要跟他見面的關係,導致我無法入眠。
是的,我是緊張的,甚至我還有些害怕。
我答應一個陌生人,要和他在一個特定的地點見面,答應他聽完他想說的話,而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他的來歷背景,甚至我只跟他在網路上信件往來大概兩個星期左右。
離開床舖看了看時間,才清晨五點十四分,我索性泡了杯咖啡坐在書房裡聽著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順手打開電腦連上網,再把他寄來的許多封mail從頭到尾看一遍。
他寄來的每封信件開頭都沒有一般人信件往來會寫的客套稱呼,例如我姓趙,一般人會寫「趙先生你好」,但他沒有。
他的第一封信內容是:「我看你的書很久了,幾乎每一本我都看過,我喜歡你的筆觸,但我不喜歡你的內容喔,趙先生。」
第一封信就這樣,沒了,就這麼短。
這話看起來沒什麼禮貌,是的,但身為一個在出版界打滾十多年的作者來說,他這話其實算客氣了。我接過許多討厭我作品的人寫來的信,內容不外乎就是「你的書好爛」、「媽的在寫什麼看不下去」、「這種文筆也敢寫書?」……等等,坦白說看了是會難過的,但明明我並沒有逼你看,不是嗎?
於是我也簡短回覆他:「嗯,謝謝你。」
我本來想回「謝謝你的指教」,但他信中並沒有任何指教,於是作罷。
隔天,他很快地寫來了第二封信:「哼,很囂張嘛,你可以再敷衍一點沒關係。」就這樣,沒了。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壓力,像是被威脅,像是被恐嚇,像是有個人就在我面前盯著我看,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甚至我幾乎可以想像到他在打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在冷笑的。
是在冷笑的!
面對這種情緒,我半是害怕,半是憤怒。
害怕是當然的,我在明,他在暗。我出書十多年,我時常出席新書發表會,我辦過很多演講和簽書會,我也會為其他作者朋友站台宣傳新書,全台灣都知道我的出版社是哪一家,甚至很多記者有我的電話。
簡單說,要找到我很容易。
憤怒就更當然了,誰被莫名其妙嗆聲不會感到憤怒的?
這時,害怕對著我的理智說:「好好地回應他。」
憤怒卻很直接地命令我:「他在嗆個屁?你還客氣什麼?」
「我囂張?你講話也可以再不客氣一點沒關係。」
我聽從了憤怒的建議,這時我的害怕完全銷匿跡。
接著有四、五天的時間,我沒有接到他的來信,我一度以為這個人會從此消失,甚至我還自以為是地認定他怕了。
一直到他的第三封信寄來,我才知道害怕並沒有人間蒸發,有那麼幾分鐘,我甚至沒勇氣打開信。
「趙先生,當我亂說話吧,你別生氣。我只是想用比較特別的方式吸引你的注意罷了,畢竟你曾經是個在出版界呼風喚雨的大作家。」他的第三封信這麼說。
「那恭喜你,你成功了,你確實吸引了我的注意,但同時,你也搞砸了,這封信之後,我不會再回應你。對了,原來我在你眼裡『曾經』有過呼風喚雨的重要性,但我知道你其實想說的是我過氣了,這是事實,我確實過氣了,謝謝你的稱讚。」在按下回信鍵之前,我為這最後兩句話深深嘆了一口氣。
是啊,我過氣了,早就。
剛開始,我寫的是旅行相關的文章,出了幾本類似旅遊指南的書。
我在當兵前就已經去過二十多個國家,當兵之後待在台灣的時間更少,一年出國十多次,平均一次二十天。我朋友都很羨慕我有個開旅行社的爸爸,還有一個當英文老師的媽媽。
因為旅行讓我看見世界有多大,人的生活文化有多不相同。我健談,而且我樂意交朋友,個性有點自來熟,很快就可以跟陌生人打成一片,就像是好萊塢電影裡演的一樣,輕易就可以在普通酒吧或餐廳裡認識新朋友那樣快速,我一點都不介意陌生人與我攀談。
也因為我到處旅行,我看過許多人一輩子可能都沒機會見到的畫面,像是極光、雪崩、火山爆發,甚至也去過到處都是難民的非洲落後國家。
相信我,你永遠無法想像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竟然還有滿肚子都是蛔蟲和髒水的五歲孩子,只是送他一條從台灣帶出去的七七乳加巧克力,那笑容像是你送了整個世界給他。
於是我開始書寫社會關懷的內容,走遍大城市小鄉鎮,去挖掘一些最不為人知,卻天天都在發生的,最平凡也最需要被關懷的人,他們有什麼願望與故事。
我的書開始登上排行榜,從本來的十名左右,逐步爬到第三名,然後第二名,接著便時常是銷售冠軍,成為所謂出版界呼風喚雨的作者。
這樣的書寫多了,練就了說故事的本領,於是我試著寫小說,從短篇練習起,慢慢進步到可以駕馭長篇。大概是故事說得還不錯,有些電視台前來洽談,買了我的作品去改編成電視劇。
然後我家就出事了。
我爸的旅行社周轉不靈倒閉,欠了一屁股債,家裡四間房子賣光了還賠不完,數百名消費者委請律師對我家興起集體訴訟。
在被告之前,我爸偷偷離開台灣,跑到越南。
我媽被我爸影響,在學校校長跟教務主任一天到晚的「暗示」下,被迫提早退休,她只好回鄉下一個小小的英文補習班代課,勉強過日子。
記者問我,我寫了很多社會關懷的書,對我爸這麼不負責任的行為有什麼看法?我沒有經過大腦地回答:「我不能說什麼,他是我爸。」
因為這十個字的答案,我成了「包庇自己人」的共犯,輿論排山倒海而來,在網路上被罵翻就算了,還直接影響了我的書籍銷售量,我的作品開始不受重視,太多人覺得我之前營造出來的關懷社會角落的善良都是假的。
暢銷書排行榜就別想了,我的銷售量從數萬本,一直掉到最後一部作品的不到兩千,買我書的讀者還被人揶揄,說他們「腦殘」。
我意志消沉,我情緒低落,我事業走下坡的速度快得超乎想像。我一直努力想繼續創作,看哪天能再寫出更好的作品。
然後我搞砸了。
三年前,我酒駕撞死一個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女人……的瑪爾濟斯,接著撞上分隔島,一次掃斷五棵剛種上去不到一個月,還沒有一個人高的行道樹樹苗,最後還撞爛路旁七部摩托車跟一部賓士S600,從那時候起,就註定了我要過氣了。
那五棵樹苗、七部摩托車和那部鈑金凹陷、玻璃碎裂的賓士S600已經讓我該賠償的金額輕輕鬆鬆地破百萬了,那隻瑪爾濟斯的主人還硬是把我告上法庭,要求我賠償她的狗,以及她每天因為思念狗而吃不下睡不著狂瘦二十公斤的精神損失,最後我和她以二十三萬達成和解。
一條狗,二十三萬。
我的BMW當場撞爛變成廢鐵,我重傷昏迷了十五天,嚴重的腦震盪加上內出血,醫院還曾發出病危通知,但我很幸運地活了下來。
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曾希望自己就那樣死了多好,當我清醒後看見一堆網民、讀者灌爆我的臉書,上面充斥著:「幹!怎麼沒死?」「酒駕廢物救他幹嘛?」之類的留言。
那些什麼駕照吊銷、罰錢的基本款就不說了,法院判我四個月徒刑,得易科罰金,一天一千,四個月共十二萬。原本跟我論及婚嫁的女朋友因此被她的家人勒令不准再跟我聯絡,理由昭然若揭,不需要多說。本來約好時間到她家去提親的這件事當然也就連提都不用提了。
最後連去她公司送杯她喜歡的五十嵐梅果綠都會被一樓的保全趕出辦公大樓。
那段日子我幾乎天天被記者打電話騷擾,他們的第一個問題一定是:「請問你現在有什麼感覺?」那當下我其實只有想殺人的衝動,卻不能這麼說。
某天中午我在家附近又被記者堵上,依然是同一個問題,當我費神閃躲不斷往我鼻孔跟嘴巴擠過來的麥克風時,一個民眾在一旁大聲罵我髒話,還說我媽是垃圾,生了我這種酒駕廢物。
我打斷了他的門牙,然後花了五個月的時間「央求」他老兄撤告,和解的結果是我必須賠他一百萬。
民事調解庭上,調解人居中斡旋了三個小時,最後他答應三十萬和解,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很便宜。
兩顆門牙,三十萬。
我再一次把原本已經很慘的名聲砸個粉碎,我甚至不敢去看我的臉書粉絲團上面的留言,我相信那一定慘不忍睹。
我窮得更徹底了,風光那些年所買的房子還在貸款中,為了活下去也賣掉了,所幸房價上漲,賠完了牙齒,身上還能留個幾十萬。
我搬到石碇附近很偏遠的山上,那裡的房租便宜,離我最近的鄰居是兩百公尺外的一個社區,我隔壁有幾棟完全沒有人住的小透天。從我房子的頂樓往西南邊看去,不遠處有個像是廢棄倉庫一樣的建築,但不知道到底哪條路通往那兒,而且那裡看起來很陰森,我從不敢靠近。
住在這裡很不方便、很孤獨,但這樣很好,記者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於是重操舊業,寫社會關懷的書、寫小說,甚至寫旅遊指南。
就別說賣得好不好了,到後來連出版社都不接我電話,我盡心盡力寫好了作品,卻連出版的機會都沒有。
曾經我呼風喚雨,一直到幾乎完全不被社會接受,這中間花多久時間?
從我撞死那隻狗開始算起,直到翻車停下來,大概……五秒吧。
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在喝了一打啤酒之後開車上路。
活該,酒駕肇事本來就是活該,沒話說。
回完那個沒禮貌陌生人的信,我坐在電腦前發呆,不到五分鐘又收到回覆。
「趙英傑先生,老實回答我,你想不想再一次呼風喚雨?如果你不想,那你不用回我信,我也就不會再煩你。但如果你想聽我說說看,回個英文字母Y。」他說。
「Y」
我回覆「Y」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天了。
這三天裡我依然過著平常的日子。
什麼是平常的日子?就是我「過氣」之後在過的日子。
因為賣不了書,我的收入來源有三:
一、有一搭沒一搭地接一些三流小雜誌的小專欄,大概十平方公分大小的那種,一個字一塊錢,每一期賺個幾百塊,一週有個幾千元收入。
二、以前收入好的時候剩下的存款買些股票,漲的時候賣幾張,再買一些跌得離譜的,等它漲了再賣。
三、多年前朋友邀我投資洗車場,一股二十萬,一個月大概能分到幾千塊。
沒了,我的收入跟去麥當勞打工差不多。或許你想問,那為什麼不去麥當勞?不是我不去,是麥當勞不要我。
所以,當我回覆「Y」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悲哀。我之所以會答應他,只因為一個原因:「他讓我感覺自己仍然被重視。」
其實我並不是想回到呼風喚雨的日子,那些對我來說不只是過去,更像是根本不曾存在過。而是我赫然發現,他是這幾年來,除了我少數僅存的朋友之外,唯一一個跟我說過那麼多話的陌生人。
曾經,我是多麼輕易地能跟陌生人變朋友。
而現在,我才三十多歲,卻像個無依的老人。
我們約在一座公園的西側,從南邊的門走進去之後向左前方移動,就會看到一個小涼亭,小涼亭的右邊二十公尺左右有個大象溜滑梯,在溜滑梯和小涼亭之間有一張公園椅,「早上十點,我們就在公園椅見。」在最後一封信裡,他這麼說。
十點鐘一到,我準時到了公園椅所在位置,雨已經停了,但椅子是濕的。
我從背包裡拿出面紙把椅子擦乾,然後坐下。
大概過了十秒,有個人也坐了下來。
「嗨,趙先生。」他邊說邊坐下,聲音低沉,冷冷的。
我看了一下他的樣子,他穿著印了一個黃色笑臉的黑色帽T、藍色的牛仔褲,和一雙黑底白勾的Nike球鞋。
他大概一百八十公分,八十公斤上下,雖然穿著寬鬆的衣服,但看得出來身材很結實。
「我們開始吧。」他說。
「開始什麼?」
「我在信中跟你說的,我告訴你一些故事,你把它記錄下來,然後發表。」
「你是要我幫你寫……你的故事?」
「差不多這個意思。」
「我並沒有答應你。」
「你回了Y。」
「那並不代表答應,更何況你找個過氣的酒駕犯幫你寫書,有什麼毛病?」
他安靜了幾秒,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回敬他冷冷的眼神,但我猜他根本不在乎。
「看了你那麼多作品,其實我覺得你可以寫得更好,把你想說的故事精神與問題探討得更深入,但你總是輕描淡寫、雲淡風輕地帶過,這是為什麼?」他說,完全不理會我沒答應這件事。
「不為什麼,我的能力只能寫到這樣。」
「不,你只是沒發現自己能寫得更好。」
「這是誇獎?」
「這是責任。」
「什麼責任?」
「寫得更好的責任。」
「這責任從哪兒來的?又為什麼我一定要幫你寫?如果你真的想讓故事被發表或出版,我可以幫你介紹其他人。」
「我不要其他人,就是你。因為你寫過很多社會關懷的書,我想你應該會比較懂我要跟你說的故事。」
「我在這社會的名聲已經很臭了,沒有出版社會幫我出書,也沒有地方需要我的關懷了……」
他似乎沒有在聽我說話,自顧自地東張西望一番,伸了個懶腰,雙手交握放在他的腿上,身體靠上椅背,然後定住視線看著我。
「廢話已經講太多了,開始吧。」
「我並沒有要……」
他打斷我的話,「你可以再拒絕沒關係。」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在冷笑著的。
※他冷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