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5歲,外省老兵。
A今年已經八十五歲了,很濃的外省口音,人人叫他老陳,他是河南人,國共內戰當了幾年國民黨的兵,打了幾場敗戰,命撿回來了,跟著人群流散逃亡,為了躲避共產黨,他連姓也換了,一路編造自己各種身世,所以老陳並不姓陳。他說,在一個村子落腳久了,一旦發現陌生人來了,他便懷疑是來追他的共產黨,一路上,他幫人種過田,殺過豬,還開過食堂,他幾乎就忘記自己是誰了。
只要有人問起,A便像個語音答錄機,先從徐蚌會戰戰敗起頭,再承接逃難到廣東,再到四川,再走甘肅,從河西走廊轉進西藏。A陳述這些過程,像是一則事不關己的故事,它甚至不能算是故事,只算是沒血沒肉的行事曆。這些年,兒女朋友聽煩了,早已不問他逃難的往事。只有做家族故事作業的中學孫子為了打發作業,勉強談起這段往事。孫子問,一路上的感受,他說忘了。害怕嗎?忘了。擔心未來嗎?還好。戰爭很殘酷吧?習慣了。
他逃到西藏的拉薩,娶了藏族女兒,太太甚至也以為他姓陳,至今仍習慣喚他老陳。「陳太太」十分活潑,來台三十年仍維持藏人習慣,吃藏人食物,過藏人節慶,她說回西藏時,看到聳立的毛澤東銅像,嚇得掩面發抖,說到這段回鄉記,她也在我面前演了一次如何掩面,如何發抖害怕。
環顧「陳家」客廳,有各種藏族裝飾圖騰,戰爭過去了,老陳像是還過著某種隱沒無痕跡的生活。
老陳的孫子細細瑣瑣把爺爺說的事記在小本子上,卻發現這些細節難以成為一個故事,所謂的故事,不只是時、地、人的交會,欠缺人的感受,這個故事就空掉了。A跑了大半個中國,他卻沒有任何感覺。
所有關於老兵的故事,都長得一樣,明明是一樣的故事,卻散著不一樣的氣味。我曾在榮民之家遇到一個與A年紀相仿,性格卻相異的老兵。所有老兵的故事都很類似,他們可以隨便掏出某個傷口,告訴你這是哪個戰爭留下的,這個老兵扯下他的上衣,胳臂上一個碗大的疤:「這是金門砲戰留下的,因為這個傷,退伍囉。」
他又接著說:「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我在湖南被共產黨困了二十八天,二十八天死了四萬人,你知道四萬人死了二十八天後是什麼樣子嗎?臭?臭已經不是問題了,那些屍體踩起來像豆腐,踩下去滑滑的,肉就爆開來,啪滋啪滋的聲音……」說完,他若無其事,踩著單車去黃昏市場買包子了。
那些大時代的故事就像長在他們身上的疤,輕輕鬆鬆撩起上衣讓你看,你被奇觀式的傷疤嚇住了,喔了一聲,然後呢?沒有然後了,你繼續賺錢寫稿上班,他繼續去買他的包子。
我們在每人與他人的言談裡,搜刮各種故事,然而故事除了洗滌人心、讓人記取教訓的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之外,還有什麼意義?個人的痛苦是無法取代的,你只是在別人的真實故事裡殘忍地旁觀而已。
我們很熟悉台灣的電視新聞,問受難家屬的感受,問各種失敗困頓者:「你有什麼感覺?」我們搜刮他人的故事,而這些故事也包含了當時人此刻的情緒,一個沒有情緒的故事,註定無法成為一個故事。
所謂嗜血不嗜血、殘忍不殘忍之間的差異,只在於如何假裝世故,假仙且不傷人,虛情地取得故事。
曾經在一個災難場合,一個嚎啕大哭的婦人,拉著我的手說不停,她是四川人,很重的口音,我甚至分不出她說是北京話還是四川話,隱約聽得,她的妹妹進了這間倒塌的大樓,妹夫那天臨時起意要陪太太出門,於是一起被埋在倒塌的大樓裡了。這不是那次採訪任務需要的題材,我急著想擺脫她,卻又萬分同情她,覺得該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上,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掏出身上僅存的面紙,緊緊握在她手上,然後離開現場。
我不時想起,自己掏出面紙急著逃開那個場面。
老陳的孫子把老陳的故事寫成了一個篇小文章,登在校刊上。老陳讀了那則自己的報導,感慨萬千躲進了廁所,家人一陣愕然,沒人敢問,他們猜他是哭了。那則原本不刊登,因缺稿勉強佔上版面小角落、略嫌平淡的六百字小稿,沒寫什麼,就只是把他逃難的過程寫了一遍而已。
我們從來沒有意識那些曾經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如何發生,當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事,被寫成故事,印成了白紙黑字。那些經歷幻化成一面鏡子,你在鏡子裡才驚覺,原來路是這樣走了過來。像是招魂術,把那些年,只有你知道的恐懼快樂害怕各種滋味都召喚了回來。
每個人都有述說的本能,述說並不只是為讓他人知曉自己身上經歷的一切,有時是為了發洩,像那位失去親人的婦人,有時則是招喚那些曾經存在的記憶和情感,像是老陳。
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我們會想起那些人生偶遇的人,這些人物故事片段,有些可能曲折離奇,更多的可能只是平庸的人生瑣事。我開始慢慢相信,這些像是玻璃碎片的人生段落,它既不是精練如詩,也不是起伏跌宕的小說,沒有什麼人生大道理,只是藏著人生很多不知道如何向他人說去的卑微時刻。
老陳姓范,他時常忘記這件事,路上有人叫陳先生,他總不自覺回頭,然後暗笑自己連姓什麼都忘了。而在那樣回頭的時刻,是只專屬於他、只有他懂得的卑微時刻。
●H,24歲,男同志
H國中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戀了,關於青少年同志,我們這個世代想到的是像葉永鋕的悲劇,但H的經驗卻比較幸運一些。學校從沒教你同性戀要怎麼辦?於是他自己來,三更半夜偷打色情電話,假日到網咖上色情網路。他第一次打色情電話,對方竟然罵:「年紀這麼小不學好,打什麼電話。」H想,奇怪耶,你自己還不是打過來,你就學好喔?
H的家庭狀況有點複雜,父親吸毒不工作,母親迫於無奈選擇離婚,婆家不肯放孩子走,於是H只能跟吸毒老爸還有年紀大的祖父母同住。H從小就會在家撿到針頭,父親賭博、私藏槍械什麼都來,多次入獄。H從小就跟媽媽抱怨,爸爸怎還吸毒吸不死。
國二那年父親又入獄了,H搬去跟市區跟媽媽住,為了擺脫那段不安的日子,他從此不接爸爸和阿媽的電話。國三那年,他在學校接到阿媽打來的電話,說爸爸快死了。原來H搬走後,父親從此改過向善,努力工作,到工地扛水泥,那年夏天很熱,中暑延誤治療,就走了。H到醫院看到爸爸因治療全身浮腫,早已認不出是父親,一直希望爸爸死掉的他,那一刻才發現,原來爸爸死了,他會這麼難過,他跪下來幫爸爸換衣服時,突然崩潰大哭,他一輩子都沒這樣哭過。
他就只剩媽媽了。那時,若看到電視在講同志議題,他就故意問她,若我是gay,妳會怎樣?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母親總回答:「就直接趕出去啊。」剛好,H的朋友因為出櫃被家人趕出家門,一想到朋友的例子,他就很害怕。
有天晚上終於忍不住了,他敲了媽媽的房門,哭著告訴她,我是同性戀,但拜託不要趕我走。媽媽說,她早就知道了,H的姐姐常跟她說,弟弟的枕頭下都是猛男的照片。原以為是一場悲情的倫理大戲,一下子「走鐘」成喜劇了。
H怕母親擔心,建議她參加同志父母的團體。她卻覺得沒必要,結果去讀了《孽子》,然後憂心忡忡對H說:「我看書上寫同性戀的世界好複雜……」H說,拜託,《孽子》是在講男妓耶,我又不是男妓。有時候,H跟她談到感情問題,她一開口卻是:「我們一樣是女人……」H想:「什麼呀,誰跟妳一樣是女人……」
H媽做美髮,有客人阿姨問H:「弟弟沒交女朋友是不是gay啊?」H當著媽的面就回:「是啊。」客人嚇到,但又忍不住繼續問:「那你是一號還是零號?」「我是零號。」媽媽是這樣反應的:「養你虧很大,東西長好好的都沒用到。」
H媽雖然不那麼懂同性戀,但她跟H的朋友說過:「兒子同性戀是我生的,我都沒有討厭他了,別人是有什麼資格可以討厭他。」這樣一句話,很輕也很重。
我常想起《深夜食堂》裡講到有一個男人,吃漢堡肉餐總是用刀背把飯撥到叉子背面上再送入口內,這在餐桌禮儀裡,算是不正統,略嫌不雅。原來,是男人童年,重大節日時,母親會煮西式的漢堡料理,平日裝在碗裡的飯舖平在盤子裡,像外面賣的,一家人有點寒酸,把餐巾紙圍塞在領子裡,用刀背把飯粒撥到叉子背面。漫畫裡感嘆:這個男人真是在好人家長大啊。所謂的「好人家」,指的並不是物質生活,而是在一個被關愛的環境下長大。
H的經歷比他人不幸,也比他人幸運。我們常會不自覺將弱勢的他者,置入一個不具主動、只有悲憤受害的位子。而作為一個同性戀,又時常認為世上最可憐的、最重要的就只有同性戀一事了。所以,當看到漆成彩虹的鐵橋、看到彩虹屋頂的警察局,必認定這是我族符號,不被尊重而遭社會竄用。其實,外面的世界也沒那麼可怕,不必總活在被迫害的情節裡。有個朋友說:「會時時刻刻把彩虹頂在頭上的,不是同性戀,而是OPEN醬。」
●I,35歲,上班族
想來,I是個認真過日子的好青年,他不是那種「賺不到五萬就不想存錢」、「錢不夠回家跟父母拿」的孩子。他認認份份拿了不錯的學位,不好不壞落在一家小公司裡,卡了一個小主管的位子。結婚數年的妻,是他的初戀對象,有二個小孩,恰好像是八○年代的政令文宣的樣板,一男一女。
I迷戀那些成功企業家的金玉良言,他深信人脈的重要(但他卻又不確定人脈對他的人生有何具體的影響),他也會學那些商業雜誌的口吻,感嘆時下年輕人,抗壓低不求上進(但他此時此刻又忘了自己也是年輕人)。他認真研讀創業法則,覺得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擁有一家神話級的創業公司。
白手起家的父母以身作則告訴他,凡事認真就有了結果,他因而深信不移。他念的是冷門的綠能科技,當所有同學都逃開了,只剩他還留在原地,因為勵志書裡的成功者,都是走人少的那條路,永遠等到最後。但他偏偏又覺得,日子不該只有等待,應該主動出擊。
他想了各種點子,開發各種綠能電池,甚至腦筋動到他不熟悉的事上,這幾年流行連鎖加盟,於是勉強湊了百餘萬開了一家牛排館,他熱熱鬧鬧當了老闆,認認真真研究生意門路。
日本NHK調查35歲族群的生活樣貌寫成《搶救35歲》一書,發現他們面臨低經濟成長的環境,生活比不上父母那一代。工作日趨不穩定,他們沒想過,自己的「三十五歲」生活是跟父母同住、工作愈換愈差、大量派遣非正式員工……《大停滯》對這個狀況的解釋是:社會發展到了「科技高原」的狀況,科技發明有限,因而無法趨動經濟發展,陷入長期低迷。
I還是覺得,只要努力,這世界就會站在他這邊。他以純粹的眼光看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卻以無情回應他。他的牛排生意幾乎賠光了,這是他遲到的成年禮。讀書、升學、結婚、生子,一帆風順,好像人只要站在那邊,週遭的戲棚子就替他搭好了,他要做的,就只是站在那邊而已。而這次,棚不僅沒搭好,還塌了。
結束生意之後,他突然告訴妻子,現在二十八坪的房子不夠大了,他想把這房子賣了,再把新買一年的車子賣了,湊足頭期款,買大一點的房子,接連幾個禮拜,四處看房去了。妻子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瘋癲,何以每隔幾年,他就會花上一筆大錢,以前是車子換來換去,換完之後是投資開店,現在則是買房了。
若是回顧I小學時的一件小往事,也許可以理解,他現在看似偏執的行為。I小學念的是資優班,而所謂的資優班不僅指的是學生的資質,還代表家長物質基礎的「資優」,他的同學非富即貴。班上前十名的學生時常聚在一起,I也夾在他們群中,他們課餘的休閒是到學校對面的便利商店、文具店偷東西,什麼都偷,餅乾、玩具、飲料、女性用品、維他命,能偷的都要偷,不管用不用得到。他們什麼都不缺,他們像是舞台上的電動娃娃,只要站在那邊戲臺就全替他們搭好了。只有放學的這個片刻,到店裡偷各種他們用不到的東西,這是他們替自己搭的戲臺,自己決定自己的戲份,是短短十數年的人生裡,少數自己做得了主的事。
這是I生命的原型。他在母親病危時,趕著結婚給母親交代,然後趕進度似的下蛋,日子還沒想清楚,孩子就生了下來。他人生擁有的選項愈來愈少,他想讓自己過點好日子,可以下班不必聽到小孩吵,好好看完一部HBO電影;假日不必拖著孩子,好好到店裡買件衣服;偶而可以到一間好餐廳靜靜坐下來吃飯,而不必擔心好動的兒子又弄翻了什麼東西。
他的日子還來不及細想,就已全然被剝奪了,他想替槁木死灰的日子,做點什麼。他能做的,就是花錢,只是挫敗接著而來,錢也只能愈花愈大。這個世代的年青人,日子愈來愈難過,他們以自己瘋狂的方式,回應整個時代。
只要天氣好的假日,I載著一家四處看屋,你可以看到一個興致勃勃,像是要買新玩具的父親,一個隱然帶著不安卻又挽回不了什麼的母親,以及二個把建案當公園奔跑尖叫的小孩。一家人走在高聳的大廳,巴洛克廊柱中庭,有著異國假掰名稱的新大樓裡,想著未來的日子,和樂融融,好不快活。
所有的青少年小說命題,都躲不過孤單、不被了解這樣的範圍。甚至全球暢銷的《哈利波特》也不例外,它以奇幻場面包裹了青少年成長時的彷徨、不安,活生生就是七本家暴受虐兒的鬼故事,主角額頭上的閃電就是被虐留下的疤痕,所以哈利波特才會時不時閃電疤隱隱作痛,這根本是一項隱喻。
不過,我們生存的世界沒有魔法,沒有九又四分之三月台,只有無止境的拖與磨。我離青春期已經很遠很遠了,遠到幾乎忘了是怎麼活過來了。
●紙燈籠
豬弟已經上小學了,他第一次發現,所謂「人生階段」是怎麼一回事,當然他才七歲,沒辦法確切說出「人生階段」這樣的字眼,但說不出這樣的字眼不代表他不懂。這個世界本是混沌不明的,在你還沒將「它」指出來、給予「它」一個名字之前,並不代表「它」不存在。
好比,豬弟明明白白地知道日子不同了,好比,媽媽的眼神比以前更憂傷了一些(當然豬弟不知道憂傷二字,他只知道媽媽笑的頻率少了),爸爸講電話的時間更長了,不講電話的時候都在玩手機,玩手機這個概念他是懂的,裡頭有切西瓜憤怒鳥POKOPANG打怪戰,那是一個對豬弟來說充滿歡快的小方塊,想必爸爸也是透過那一方小螢幕通往一個屬於大人的歡快世界。
日子是不一樣了,那個小學的同學們每個看起來都聰明成熟。豬弟的幼稚園是在偏鄉,門口就是濱海公路,每天只有呼嘯而過的各種大車子,跨過馬路那頭就是海,但那些海跟圖畫書裡完全不同,黑色的沙黑色的海黑色的道路,連公路上奔跑而過的大卡車吐出來的煙都是黑的。什麼都是黑的,連小朋友的臉也是黑的。
這個偏鄉的小漁村已經不打魚了,男人們不是到鄰近的高爾夫球場當守衛桿弟,就是到附近的火力發電廠當工人,男人們還從東南亞進口了一批女人,和她們交媾後生下這群深膚色的孩子,豬弟若再長個幾歲,若看得懂報紙,他大概也就曉得,這裡的人連肺也是黑的。豬弟什麼都不懂,但他知道,這個偏鄉的世界是黑的。
豬弟只是暫時寄住在阿公家,這一寄住就二年,阿公老了顧不動他,把他交付到鄉裡的幼稚園,幼稚園小孩不多,十八個,不夠分班,於是流鼻涕的小小鬼和愛打人的大小鬼就混在一起上課,前十分鐘老師教小小鬼上廁所擦屁股,後十分鐘教大小鬼數一二三。
豬弟不明白為何要被送到阿公家,他喜歡阿公,但還是比較喜歡原來那個有爸爸和媽媽的家,但黑色的偏鄉還是快樂的,大小鬼們數到十就數不下去,豬弟可以數到一百,他覺得自己比所有人都聰明,他還看得懂門口幼稚園三個字,還認得出門口旁邊,那家「夜來香小吃店」,不過每次把這個招牌念出口,阿公總是皺眉,罵他:「小孩子不要亂講啦。」他仔細看了很多遍,他知道自己沒有亂講,招牌明明是夜來香小吃店。
上小學的前夕,媽媽來接他回家了,都市的小朋友跟那些流鼻涕整天黑著臉的偏鄉小朋友完全不一樣,他們的臉不黑,身上都有香香的味道。豬弟知道日子不同了,那些曾經在身邊熟悉的一切,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想念那些大吼鬼叫黑臉的笨同學們,想得竟有些想哭了。
上課的老師很有趣,比偏鄉的幼稚園老師們還會講故事,豬弟覺得老師的故事講得好棒,會學很多動物叫聲,還會一下子學公主說話,下一刻馬上變成聲音低沉的老公公。雖然是早聽過的故事,但小學老師說的時候,豬弟還是聽不膩。
日子不一樣了,有些事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有些事則是不斷發生,好比豬弟得到了一個新房間。
那是他爸爸的書房,這個小房子是豬弟爸媽結婚的新房,小小二十多坪被隔成三個小房間,最大的那間是爸媽的主臥室,次大的是爸爸的工作書房,最小那間,媽媽說要留給妹妹的,有一陣子,他總聽到爸媽熱烈討論家裡新增一個妹妹要如何如何,過了那陣子之後便很沒再聽到關於妹妹的討論,那個給妹妹的房間,最後堆滿了雜物。
他喜歡爸爸的書房,爸爸會讓豬弟坐在大腿上,父子坐在電腦桌前,爸爸的雙手不斷在電腦鍵盤上咔噠咔噠發出聲響,他覺得那是大人的聲音,爸爸神情嚴肅對著電腦的模樣,那是大人的神情。豬弟常常偷跑進那個房間,學這個模樣坐在電腦前咔噠咔噠打著電腦,他在那個片刻裡,真的覺得自己變成大人了,變成大人很棒,可以不怕黑,可以不怕尿床,變成大人很好。豬弟一直都這樣想。
當媽媽帶進他走進爸爸的房間,並告訴他,這是他的房間,他有些困惑,那爸爸的東西呢?我不介意爸爸的大電腦放在我的旁邊,我的房間也不用這麼大,我不介意爸爸的東西放在這裡,我可以……他只是把話放在心裡,他知道小孩子不要太多意見比較好。
新的書桌聞起來有一股新的味道,椅子和桌子搭成一套,彎曲的桌腳和椅背,坐在上面很神氣,簡直就像在開機器人。爸爸喜歡看他坐在椅子的模樣,這陣子,他不管做什麼事,爸爸都不再像過去般罵他,頂多只是嘖一聲,然後眉頭一皺,豬弟便知該縮手或停下來了。豬弟以前不是這樣的,東西要不到是非得哭到一個結果出來,爸爸揍多大力,他就哭多大聲,好似在比賽。很顯然,豬弟這陣子是敗下陣來了。
那是一個日常到不行的早晨,豬弟照例賴床,爸爸在床邊吼了他幾聲,他閉著眼,媽媽幫他換了制服,爸爸幫他把作業塞到書包裡,還順手把元宵節的手工燈籠裝在紙袋裡,掛在書包旁的小勾勾上,嘴上還碎唸,怎麼現在小學生的勞作這麼複雜。豬弟沒有耐心,各種勞作總把整屋子弄亂,爸爸索性就幫他做,這次是元宵節燈籠。
豬弟幾乎是閉著眼吃早餐,喝豆漿的同時,幾乎又要睡著了。他在短短的人生裡就知道人生一定有磨難,而他只能跟著磨難一日拖過一日,對七歲的他來說,這個磨難就是每天早上起床,他怎麼也都沒辦法適應,總覺得一輩子如果都要這樣早起上課,他不如死了算了。
出門了,天上有些陽光,書包後晃啊晃的掛著一個小紙袋。爸爸的車今天有點亂,後座散著他常穿的西裝褲,還有原本書房的那台大電腦,上面放著那個會發咔噠咔噠聲的鍵盤,豬弟伸了手摸了幾下,鍵盤好像發不出那個響亮的咔噠聲,他有些失望。爸爸在前座只傳來一句,好了啦。豬弟知道該縮手,乖乖坐到位子上。
早上第二節,美術課交作業,豬弟把紙袋拿了出來,裡頭是一個精美的紙雕燈籠,每個紙雕出來的空隙被貼上彩色的玻璃紙,隔壁桌的小朋友全湊上來看了,「你們看,豬弟的作業好漂亮啊!」那個高人一等,會數數字到一百的優越感又回來了,只是這個優越感的快樂並沒有多久。
豬弟都懂,他都知道。
老師走了過來,翻了翻燈籠,這是學校發的作業,一張白紙,上面畫著虛線,還附有一張說明書,裝成一個紙袋,小朋友帶回家照著說明書上的指示便能割出一個漂亮的燈籠,只是豬弟的燈籠跟大家不一樣,別人是簡單的四方型,四面割出簡單的幾何紙洞。豬弟的燈籠有紙流蘇的邊邊,是一個精巧的八角型,每一面都是星星、月亮、漩渦的複雜圖案。老師翻了翻作業的說明書說:「欸,這是六年級的作業,怎麼發錯,發到一年級來了?」
豬弟突然放聲大哭,他好久沒這樣哭了,竭盡力氣,像比賽似的一聲大過一聲。老師說:「沒關係,沒關係,不過是發錯作業,不是你的錯,老師不怪你。」豬弟還是哭,他知道有些事真的不會再回來了,他想到剛剛爸車上的大電腦,後面那個大箱子,是全家去墾丁玩時才會帶的旅行箱,裡面夠裝他和爸爸媽媽所有的衣服,爸爸要去哪裡?他不管老師說的作業發錯,他只覺得這是爸爸最後給他的禮物,是道別的禮物,就像離開幼稚園那天,老師買了甜膩膩的巧克力蛋糕替他送別,他的日子竟承擔不起一絲絲好事發生了。
豬弟都懂,他都知道,因為所有好事的後續通常伴隨著更大的傷害,而所有的傷害都是在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日子裡發生的。他放聲大哭,人生漫漫,能這樣任性放聲大哭的機會也不多了。
豬弟都懂,他都知道,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算回來,也不再是過去那個抱著他打電腦,發出咔噠咔噠聲的爸爸了。
不過,豬弟並不是那麼懂,活得夠久之後,他會知道有些傷害註定會發生,不必捨不得眼淚,反正,你的眼流不是為此刻的傷害而流,便也是為他日其他的傷害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