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八千元整，確認無誤後在這裡簽名。」
裝在信封袋內的千元鈔票連同自願離職同意書和原子筆，從桌子的另一端推到陳文彬的面前。
拿起原子筆按照筆畫順序認真書寫，不像大部分的人在簽署名字的時總像任性揮舞的草書，最好讓別人都看不懂他到底寫了些什麼。陳文彬在離職同意書上寫下的三個字，卻像小學生般一筆一畫完整清晰。
「謝謝經理。」
在虛線處簽署姓名後，陳文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對著餐廳經理深深鞠躬。
「如果有放在置物櫃裡的私人物品，也請記得帶走。」
「謝謝經理提醒，我的櫃子裡除了制服以外沒有其他東西。」
「好，你可以離開了，祝你幸運。」
祝福的話不帶半點溫度，就連招呼客人時的職業笑容也都省去。
以右手握住貼在長褲右側的信封袋，被收攏的手指擠出沙沙摩擦的聲音。
「經理！經理！」
「什麼事？」
曾經提醒過陳文彬的男性前輩，從結帳的櫃台匆忙來到桌邊，先是用複雜的眼神看了陳文彬一眼，然後才回答經理的問話。
「ＶＩＰ有客房服務的訂餐。」
「ＶＩＰ？」
「是的，ＶＩＰ的柯恩‧佛斯特先生。」
「知道了，請廚房立刻開始準備。」
雖然距離開始營業還有三十分鐘，但是廚師和服務生早已按照規定在兩個小時前進入後台進行準備，所以無論食材還是人力，都足以應付這份突然到來的訂單。
「請──」陳文彬突然放大音量，看著經理。
「……」
無論送到客人桌上的餐點還是身上的西裝，全都嚴謹得容不下半點瑕疵或摺痕的男性，看著站在面前的青年，等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陳文彬握著裝著紙鈔的信封再次對著經理鞠躬，然後說：「請讓我替佛斯特先生送餐。」
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那個人，所以即使這個要求並不合理──畢竟在幾秒鐘前他才剛簽完離職同意書──卻仍在大腦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提了出來。
「……」經理看著陳文彬沉默幾秒鐘後，起身拉直因為坐姿而在西裝下襬處出現的摺痕，在走向廚房前給了回應：「去換制服，餐點將在二十分鐘內備妥。」
「謝謝經理。」
雀躍的表情，對著經理的背影第三次彎腰鞠躬。
保持熱度的掀蓋式餐車，隨著陳文彬一起進入直達最高樓層的專用電梯。
即使在這裡工作已經半年，卻還是第一次來到除了客人與特定的清掃及客房人員外，其他人均不得隨意出入的頂樓。
走廊的地毯完全吸附餐車滾輪在移動時的聲音，位於頂樓的套房彷彿飯店內的另一個世界，寧靜而優雅地讓走入這個空間的人，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緩下步調。
拉起黃銅色的門環輕輕叩擊客房的房門，已經收到通知在房間內等候的專屬管家，打開門後壓低聲音說。
「請跟我來。」
繼續推著餐車，跟著管家的腳步來到左手邊可容納十四個人用餐的長型餐桌旁，踩下輪子處的剎車控制器，同時固定滾輪和轉盤防止餐車滑動。
有著天然木頭紋理的桌面，以玻璃器皿盛放有著淡淡香氣橙色和紅色相間的玫瑰花。花器與花器中間擺放著立了三枝白色蠟燭的燭台，初次踏進這個空間的陳文彬覺得自己就像走進某個電影片段，華麗而不真實。
「文彬？」
有著外國腔調的捲舌音，隨著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腳步聲傳入陳文彬的耳裡。
「您、您好，佛斯特先生。」
轉身，以專業侍者的形象對著他要服務的客人禮貌回應。
「最近好嗎？」
「很、很好……謝謝您的關心……」
在看見對方的瞬間，心臟彷彿被人狠狠掐握痛得難以呼吸。
「嗯。」
柯恩‧佛斯特點頭回應了聲，隨即穿過餐廳走進更衣室，換下輕便的衣服穿上西裝，挑選合適的袖扣及領帶後再次回到餐廳，對陳文彬說。
「你在這裡等我，我有事情要和你討論。」
說完，便拿出響起鈴聲的手機，一邊走向通往走廊和電梯的房門，一面用英文與人交談。
「請問……我……」
直套房內已完全聽不見柯恩‧佛斯特的聲音，被要求留下來等候的陳文彬才尷尬詢問起旁邊的管家。
難道他真得要留在這裡等佛斯特先生回來？也許方才只是對方隨口說說的客套話，又或者……
負責接待ＶＩＰ的管家看著陳文彬身上的制服，點頭微笑：「是的，在佛斯特先生回來之前還請您在房間內等候，需要幫您去和徐經理說明一下這裡的狀況嗎？」
「不用，其實我已經被餐廳開除，今天來領薪水時剛好遇上佛斯特先生的訂餐，所以想藉這個機會對先生表達感謝。」
「明白。」管家點點頭，以笑容回應：「除了書房和會議室禁止進入以外，房間內的其他地方您可以隨意走動，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透過內線電話聯絡，我會立刻過來處理。」
「好的，謝謝您。」
管家離開後，陳文彬就像個在祕密基地展開探險的男孩，一步步走進精緻優雅的頂樓套房。
客廳內整面的落地玻璃，是第一個吸引他目光的地方。
透過落地窗不但能俯瞰首都的街道，到了晚間還能遠眺城市的燈海和山頂上空的星星。視野最好的角落還放著以三腳架架起的望遠鏡，貼心地讓住在這裡的貴客能享受迷人的景緻。
隱藏在牆壁內的旋轉式液晶螢幕，放在可以容納十個人的沙發前，米白色系的沙發搭配著同色系的大理石矮桌及地板，藉由色彩的柔和達到讓人放鬆的目的。
大約六坪的更衣室內，以不傷害衣服材質的木製衣架吊掛起一件件數十萬元的訂製西裝和知名品牌的休閒服。鑲在衣櫃門板的全身式鏡面，細膩反射出服裝或髮型的瑕疵，既不另外佔去空間又是現代感十足的設計。
更衣室中間的矮櫃，下方被拉開的兩層式抽屜放著二十多條不同花樣及顏色的領帶，風格各異的袖扣和手錶則放在以酒紅色絨布作為內襯的隔層。
矮櫃上，有著一瓶光看外觀就知道價格肯定非常昂貴的東西。
黑色的玻璃瓶身茶色石頭的瓶蓋，像個本該放在玻璃櫃內保護的藝術品，淡淡的香氣從黑色的玻璃瓶身飄散。
這香氣，每當他在１２Ｂ桌近身服務時，都會佛斯特先生的身上聞到。
咕嚕──
凸起的喉結在頸間上下滾動，吞著口水小心翼翼拿起玻璃製的黑色瓶身，卻發現黑色的亮面很容易留下指紋的痕跡，於是把瓶子放回原來的位置快步返回餐廳內的餐車旁，拿起收納在下方隔層內的餐巾後，才又回到發現寶物的更衣室。
白色的餐巾包裹著黑色的瓶身，謹慎轉開茶色石頭做的瓶蓋，然後按下金黃色的噴嘴，在安靜得連空調聲音都微小到幾乎無法聽見的空間裡，噴灑氣味獨特的香水。
「先生……佛斯特先生……」
陳文彬閉起眼睛，一次比一次更用力地將飄散在空氣中的味道吸入鼻腔。
心臟，在胸腔內劇烈跳動。
安靜的更衣室內再次發出香水從噴嘴噴出的聲音，這一次，淡雅的香氣微粒不再被釋放在空氣中，而是輕輕撲在他的左頸。
最後，包裹白色餐巾的黑色瓶身終於回到它原來的位置，連意外印在亮面上的指紋也被仔細抹去，就像除了它的所有人以外，不曾被第二個人碰觸過一般。
染著與柯恩‧佛斯特相同氣味的青年走進敞開房門的寢室，像是童話裡被笛聲吸引的少年，迷戀追逐關於某個人的一切。
陳文彬站在被客房人員收拾整齊的床邊，指尖撫摸著枕頭上色彩鮮豔卻有層次感的花朵刺繡，柔滑的觸感細膩得讓人有種是把真正的鮮花放置在枕面的錯覺。
輕盈透氣的床單表面宛如金屬般反射著隱藏在天花板內的光線，從來嚴守客人與侍者間的界線的人，卻著魔般側著身體躺在屬於客人的床上。
躺在房務人員還來不及更換，仍留著某個人氣味的枕頭，遁入夢鄉。
◆◇◆
雙人床的另一側，被重量壓迫得凹陷下沉，輕微的震動絲毫沒有打擾熟睡中的人，直到完全褪去疲累的身體滿足地睜開眼睛，才發現另一個男人以相同卻反向的姿勢，穿著離去前搭配得宜的西裝解開束縛的鈕扣，支著下顎側躺看著不小心睡著的自己。
「先生，抱歉。」
柔軟的床鋪突然翻起劇烈的震動，陳文彬慌張撐起身體離開不屬於自己的雙人床，垂著合握的雙手站在床邊道歉。
「不用道歉，我也好久沒有這麼平靜。」
有別於之前談話時優雅卻疏離的語氣，緩慢慵懶的聲音就像灑了白糖口感柔軟的法式舒芙蕾。
「明天晚上我會在你們餐廳接待客戶，希望依舊由你來服務。」
這就是將陳文彬留下，要與他討論的事情。
陳文彬露出苦澀的微笑，婉拒對方提出的要求：「很抱歉，先生，我也希望能繼續為您服務，但我已經簽了離職同意書不再是餐廳的員工，或者我推薦別的侍者替您和您的客戶做桌邊服務？」
「離職？發生了什麼事嗎？」
「……」
合握的雙手緊緊掐握自己的指骨，對於經理堅決辭退他的理由他其實心知肚明，只是不願多說，反正說與不說的結果都是失去工作，那麼就算說出來又能改變什麼？
「沒關係，這個問題你不用回答我。」
看出對方不願意給予答覆的想法，柯恩‧佛斯特於是換了個話題，問。
「不過下一個問題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為什麼已經辭職的你，卻仍然接下送餐的工作？」
「因為我想當面跟您道謝，但是不確定能否見到先生也不知道您喜歡什麼，如果不介意的話，對您的感謝可否讓我用這個代替？」
一朵從餐桌上的玻璃器皿裡挑選的橙色玫瑰花，以及隨身攜帶可以去除口中氣味的淺藍色薄荷糖，被陳文彬從制服口袋裡拿了出來，然後將放了兩樣東西的手心伸到對方面前。
「用我房間裡的花和餐廳櫃檯上的糖果，做為送我的禮物嗎？」
柯恩‧佛斯特看著放在掌心上的玫瑰花與薄荷糖，大笑。
「很有創意，這份禮物我收下了，不過……」
柯恩‧佛斯特鬆開支撐在下顎處的左手，也跟著起身下床，站在距離對方只有半步距離的地方。
「你知道橙色玫瑰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抬起左手以拇指撫摸年輕人乾澀的嘴脣，成熟的男人露出充滿魅力的微笑。
「知道。」
＄橙色玫瑰花的花語：羞澀的初戀。＄
「知道，所以送我？」
說話時吐出的熱氣，因為身高的關係恰好撲在陳文彬的頸側。
「……」
陳文彬凝視著碧綠色的眼珠，似乎把活到今天為止所有的勇氣全部耗盡，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不是懵懂無知的孩子，只是從未想過能讓自己心動的，竟會是與相同性別的男人。
擁有碧綠眼眸的男人從陳文彬的掌心拿起橙色的玫瑰花，摘下最外層的一片花辦抵在他的脣縫，說：「吃下去。」
被命令的人沒有反抗，張嘴含入透著香氣的花瓣，像在咀嚼沙拉般混著口水嚥下。
「餵我。」
綠色的眼眸微微瞇起，捏著去除尖刺的花莖將玫瑰花倒向另一個人的方向，陳文彬以同樣動作剝下另一片花瓣，顫抖指尖將象徵羞澀初戀的橙色花瓣貼上柯恩‧佛斯特的嘴脣。
男人先是勾起嘴角，然後突然張口咬住對方的手指。
「唔──」
銳利的門牙輕易咬破指骨處的皮膚，滲出的紅色血液混入從舌根湧出的唾液，如同滴入清水的染料，染在一萬多個凸在舌頭表面的味蕾。
嚐到腥味的人終於滿足，鬆開牙齒叼走夾於指尖的花瓣咬碎吞下，踏出右腳卡入對方的腿間，隔著彼此的衣服貼著對方的胸膛，在陳文彬的左頸處深深一嗅。
「先、先生……」
劇烈跳動的心臟彷彿缺氧的魚兒，隨時可能躍出水面撞裂胸膛。
「很好聞的味道。」
高挺的鼻子聞著與自己經常使用，同一款的Armani Privé訂製香水──琥珀──吐著濕熱的氣息囋嘆。
比起其他香水總是混雜許多香調，ＡＰ只用一種珍貴香料作為主軸的「純淨」更符合他的喜好，猶如眼前的青年，純淨得像幅才剛固定在畫板上的純麻畫布，等待創作者盡情抹上自己想要的色彩。
「對不起，我──」
道歉，對自己偷偷用過對方的香水。
道歉，對自己明明連跟在這個人身邊的資格也沒有，卻仍告白的心意。
「我喜歡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拇指壓上又在卑微說著對不起這句中文的脣瓣，從相遇的第一天起，他從這個人嘴裡聽見最多的，除了感謝就是道歉。
而他，厭惡這樣的卑微，對自己以外的人臣服的卑微。
「文彬──」
柯恩‧佛斯特抓著陳文彬的領口猛然轉身，將來不及反應的人用力推倒在雙人床，扯去頸間別著領帶夾的銀灰色領帶跨坐在他的身上，提起他的脖子粗暴而激烈地吻在處子青澀的脣瓣，探入口腔的舌頭宛如缺水瀕死的旅者，貪婪捲走自黏膜泌出的每一滴唾液……
每一滴，染上的玫瑰花香的唾液。
純純的初戀瞬間點燃濃烈的慾望，就像淋在方糖上的苦艾酒，燃起看似冷色調卻高溫的藍色火焰。
直到狂放索求的兩人再也無法呼吸，才終於結束讓人暈眩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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