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們沒有是非善惡,卻能挖出人心深處的惡魔
……他們說當心點,照顧動物的人身上一定會有傷疤。
……破壞王在屍體周圍走來走去,留下一堆紅色的狗腳印,牠聞著克萊德腳上的拖鞋,聞到了他死前最後的氣味……
……瑪麗料想會看見它在喘氣,但它的身體文風不動,唯一顯現剛才發生過騷動的,就只有它那條斷了的腿。
……她最討厭牠這個樣子,總是在屋裡到處留下細細長長、濕答答的印子。她開始想不通,自己為什麼不像其他正常的單身女子那樣,養貓就好了。
一位動物園管理員一邊小心翼翼地幫大象洗澡,一邊想著發生在他周邊同事身上各種與動物有關的離奇事件,而對於自己痛苦的人生,他也漸漸有了決定……社區裡一對夫妻被槍殺了,現場布滿了早餐穀類片和狗腳印,警官跟著狗腳印來到鄰居米契爾家,但他始終不會知道這個平凡家庭裡上演的悲劇,是如何引起了殺機……身為動物園的最大賣點之一的長頸鹿們不滿園方的待遇,集體裝死抗議……一個小男孩跟爸爸送給他的兔子玩殘忍的危險遊戲……
《動物怪譚》收錄了十一篇極富創意的短篇小說,每一篇或直接、或間接跟動物有關,在動物與人類的互動中,反映的往往不是溫情,而是邪惡與令人毛骨悚然的衝突,挖掘出人心深處的黑暗以及各種強烈情感,有恐懼、有嫉妒、有絕望,也有渴望。在開篇的〈動物怪譚〉裡,一位動物園管理員這麼說:「大型動物就像大型問題。」但問題其實往往出在人類身上,或許我們在獸性與人性之間,總隱藏著那麼一點點的病態心理。
作者簡介:
漢娜‧亭蒂(Hannah Tinti)
漢娜‧亭蒂出生於美國麻州,是《一個故事》(One Story)雜誌的創辦人之一,目前擔任該雜誌總編輯。她的處女作《動物怪譚》獲得美國筆會海明威文學獎次獎,首部長篇小說The Good Thief獲選為紐約時報年度好書,並獲得美國圖書館協會頒發的亞歷士獎。
譯者簡介:
黃正綱
台灣大學園藝學研究所碩士,曾任《國家地理》雜誌中文版主編,現專事翻譯。譯有《一先令蠟燭》、《歡愉的代價》、《大海》等。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在十一篇極富創意、時而華麗絢爛的故事中……殘酷的現實之下蘊涵了救贖式的寬容;在亭蒂的妙筆之下,不論是充滿缺點的動物園管理員、寵物主人,或是聰明的長頸鹿、溫順的兔子,都一樣值得同情。 ──出版人週刊
◎每篇故事都呈現了動物與人類之間的互動,但反映的往往不是溫情,而是邪惡與令人毛骨悚然的衝突……亭蒂的寓言小說黑暗而陰鬱,卻以一種充滿魅惑的手法揭露出人類在獸性與人性之間的病態心理。 ──Booklist雜誌
◎亭蒂能夠用第一句話就把讀者吸引住。 ──紐約都會報
◎詭異、怪誕,充滿原創性……把張力十足的推理小說和顛覆傳統的實驗文體融合在一起,帶領讀者進入一個全新的文學世界,可謂平易近人的前衛小說。 ──Elle雜誌
◎風格多變而極富原創性,不動聲色的幽默感讓故事妙趣橫生。 ──洛杉磯時報
◎亭蒂固然擅長描寫會蠕動、爬行的東西,但她最令人嘆服的還是對人類寂寞心靈的理解,一篇篇故事迴盪著一個又一個悲傷的裝飾音……跟愛倫坡與海史密斯一樣,亭蒂對不尋常事物的觸角特別敏銳。 ──蘇格蘭週日報
◎亭蒂的文字精簡活潑,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味道,在鬧劇式的黑色幽默與一種非常微妙的反諷之間輕鬆轉換。 ──每日電訊報
◎這其中是一篇篇黑暗鬼魅的故事……以黑色幽默作為精緻的飾邊。 ──格拉斯哥先驅報
◎事實就是,她很有寫作天分。 ──Time Out
媒體推薦:◎在十一篇極富創意、時而華麗絢爛的故事中……殘酷的現實之下蘊涵了救贖式的寬容;在亭蒂的妙筆之下,不論是充滿缺點的動物園管理員、寵物主人,或是聰明的長頸鹿、溫順的兔子,都一樣值得同情。 ──出版人週刊
◎每篇故事都呈現了動物與人類之間的互動,但反映的往往不是溫情,而是邪惡與令人毛骨悚然的衝突……亭蒂的寓言小說黑暗而陰鬱,卻以一種充滿魅惑的手法揭露出人類在獸性與人性之間的病態心理。 ──Booklist雜誌
◎亭蒂能夠用第一句話就把讀者吸引住。 ──紐約都會報
◎詭異、怪誕,充滿原創性……把張力十...
章節試閱
洗大象的時間到了。約瑟夫已經把軟管拖出去,我正設法把瑪麗蘇趕出籠子,帶到我們平常幫牠洗澡的空地。喝!我一邊吆呼,一邊拿掃帚戳牠。我得當心,我已經一腳跨進了危險地帶──瑪麗蘇曾經把整個身體重心往上一任管理員的腳上一挪,把他的腳骨踩得粉碎。我想像我前妻掀起大象的巨耳,向牠耳語:踩那邊。
我剛來的時候,工作人員請我喝啤酒,一面給我看他們身上的傷疤,他們說這是遲早的事。他們說當心點,照顧動物的人身上一定會有傷疤。
約瑟夫說,大動物就好像大問題。他想必體會很深,因為他自己就吃過苦頭──當時他才十八歲,跟著軍隊到了柬埔寨;約瑟夫說,他倒是平安歸來,只不過一隻手被馬戲團的塞內加爾獅吃了。他的手肘末端還留著一小截殘臂,會上下轉動。約瑟夫和我一樣,也有過老婆,他老婆後來跟一個也是從柬埔寨回來的大兵跑了。約瑟夫說,是他自己的錯,他並不怪那隻獅子。
天氣熱得很,我穿著連身工作服,不停地冒汗。我們刷著瑪麗蘇的腿,約瑟夫說了另一個故事,這次是關於他的軍中同袍艾爾(不是開車載著他老婆在夕陽中揚長而去的那個大兵)。我聽著他敘述熱帶叢林的種種,一邊拿水管往泥地上沖,好弄出一些泥巴來──瑪麗蘇喜歡在泥巴裡打滾。牠掏起一把泥巴,甩到背上,我拿起長柄刷幫牠把泥巴抹開。瑪麗蘇看看我,嘴巴張著,我想牠是在說謝謝。 約瑟夫的同袍艾爾駐紮在金邊一帶,養了一隻鳳頭鸚鵡,是他用一塊錢在路邊買來的。那鸚鵡會停在艾爾的肩膀上拱著羽毛嘎嘎叫,不過大多數時候,那鸚鵡只是東張西望,交互踩著兩隻腳左右移動。艾爾教鸚鵡聽他的口號拉屎。他讓鸚鵡飛到朋友的身上拉,開朋友的玩笑;或飛到他不喜歡的人身上拉,那又是另一種不同的玩笑。
一天,艾爾和約瑟夫到酒吧裡喝酒,鸚鵡本來在旁邊飛來飛去,突然就停在艾爾的肩上,老實不客氣地拉出了幾團亮晶晶的白漿來。牠從來沒做過這種事,約瑟夫哈哈大笑,艾爾卻只呆坐在那裡,看著那坨東西從他的迷彩服上滑下去。他說,我快要死了。結果真的,有人在他的摩托車上裝了詭雷,他一發動就爆炸了。約瑟夫說,那之後他看到鸚鵡不停地飛,四處找牠的主人;最後約瑟夫再也受不了,拿東西把鸚鵡從樹上砸下來,砸斷了牠的脖子──那時候他兩隻手都還在。
我看著約瑟夫,想知道他的感受,但他看來已經不再生氣了。他用一塊海綿擦拭瑪麗蘇的腳,說海牛的蹼上也有同樣的圓趾甲;他說,跟大象親緣最近的就是海牛了。我設法想像瑪麗蘇漂浮在水中,突然好像一點重量都沒有的樣子。約瑟夫說,大象能一口氣游好幾英里,不知道為什麼,牠們就是知道自己不會沉。
珊蒂負責管理猴舍,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如果你看她左臉的話。當她轉過臉來,你就會看到她滿是皺褶的皮膚,和一道歪歪扭扭、從臉頰一路延伸到下巴的白線,那是她被大猩猩咬掉一口的地方。那道疤剛好掠過她嘴角,所以她一笑起來,臉上的皮膚受到牽扯,看起來彷彿還被什麼東西拉住似的。
珊蒂大學念的是生物和動物學,畢業後她的教授聘用她當助理,前往非洲叢林做研究。她自認為在這方面很擅長,因而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例如太靠近一隻剛出生的大猩猩,結果猩猩媽媽從灌叢裡衝出來,一口咬住珊蒂的臉不放,直到同行隊員開槍把猩猩媽媽射死為止。珊蒂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家醫院裡,醫生們一邊咋著舌頭,一邊把她已經見骨的皮肉縫合回去。
我們約會過一次,我請她吃晚餐、看電影,然後一起去喝了點東西。她告訴我,她以前的男朋友跟她做愛時,會要她把頭轉向一邊,這樣就用不著看著她的疤。她這些話讓我很不自在,就像有些人跟你剛認識沒多久,就把他的祕密都告訴你,讓你覺得好像對他有責任似的。喝完東西,我送她回家,就趕快逃之夭夭了。 麥克負責照顧海獅──喬治和瑪莎。他是詩學碩士,在這裡做刷洗水槽的工作已經七年了。他每天中午有一場表演,喬治和瑪莎在水面上擺動身子時,他就把桶子裡的魚丟給牠們。表演結束後,要是老闆不在,他就會向觀眾兜售他的小詩冊。 一天傍晚,我們倆捲著褲管,讓腳泡在海獅池裡,一起喝著一瓶杜松子酒。麥克告訴我他和幾個老友在墨西哥海岸夜潛的經驗。他說,天黑之後跳進海裡,就像踩進墓園一樣,一路往地底墜落,不斷撞到棺材和屍體,同時感覺到那些早已滲進土裡、東一塊西一塊的迷失靈魂全都來找你。他說,他打死也不再夜潛了。 麥克他們帶了水下照明燈,想看看海底的東西。他們把螢光棒綁在自己的氧氣筒上,每人一個顏色,有綠的、黃的、紫的。他們握緊自己的潛水面罩和調節器,往後一倒、潛入水中。
一群人下潛了八十呎左右,就讓海流帶著他們漂。海中的小蟲子追著他們的照明燈蜂擁而來,麥克可以感覺到那些不小心跑進他潛水衣的小蟲子,在他皮膚上蠕動。他看到了巨型的龍蝦、水母、魟魚、鯊魚,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怪東西,那些只在夜裡出沒的生物。
麥克把照明燈往下掃,就在光線所及的盡頭,有一片龐大的鱗狀物體彷彿永無止境地從下面通過,像是一隻巨蝠魟的鰭翼,又像什麼東西的弧形尾巴。那生物就在他底下徐徐翻動,身上還垂掛著一些東西──可能是脊椎動物,也可能是水蛭;海底的岩屑都被牠翻攪起來。麥克努力讓自己不要驚慌,他把燈關掉,好像自己偷窺鄰居被逮著似的,在水中靜止不動了一會,然後開始拚命往上游。
為了安全起見,他在三十呎深處停下來,以免引發潛水夫病。他打開照明燈往身後照,只見到一尾小鰻魚,還有一群魚,接著看到一根發出綠色光芒的螢光棒緩緩朝他游來,他才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和朋友會合後,一起來來回回地踩水,等另一位伙伴跟上,他們看得到他在遠處的紫色螢光。
那個伙伴一直沒有靠近,他們開始緊張了,決定過去找他。他不在那裡,他們看到的只是他沉到海床上的氧氣筒,上面的螢光棒在水中擺盪,猶如狂風中的風向標。他們回到船上,他也不在那裡,這時,他們的氧氣也用完了,只好以無線電求救。麥克利用浮潛呼吸管和照明燈繼續搜尋,但是不敢離船太遠。他們始終沒有找到遺體。
麥克把空酒瓶往水池扔去,好一會兒我們倆都不發一語。我用手指圈著欄杆,心中想著明天又會有一個個小孩把臉貼在玻璃上。我們又靜靜坐了一會兒,麥克才涉水下到池裡,把酒瓶撈回來。 我們每天都會聽到有關動物的故事:小強尼被蜜蜂螫了,出現心跳停止;湯姆表弟的腳趾頭被蛇咬了,開始萎縮;雪莉阿姨被一群狗從街頭追到巷尾,還好路邊停著一輛車子車窗開著,她鑽進去把車窗搖上,看著那些狗在外面打轉,用前腳抓車門,溼潤的鼻頭在烤漆上留下一道道霧痕。這些故事應該要能叫人提高警覺的......(精采未完)
小派和克萊德遇害那晚吃的是燉牛肉。門鈴響的時候,小派剛把奶油和乳瑪琳(克萊德正在控制膽固醇)擺上桌,腦子裡想著詹姆斯‧狄恩。小派少女時期迷死他了,他的每一部電影都看了不下數十次,筆記簿上寫滿他的名字,還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地用膠帶貼在學校的置物櫃裡,這樣她每次下了課,把法文和英文課本收進櫃子,換成下一堂課要用的科學和數學課本時,就能開心地見到他在《天倫夢覺》裡那張頹廢、陰鬱的臉龐。高中畢業時,她把那些照片拿下來,貼在畢業紀念冊的封面內頁,整個暑假無限憧憬地捧在面前端詳了好幾次。後來,她帶著紀念冊一起上麻州大學,原封不動地跟她的類語辭典和簡明大學字典擺在一起。直到認識了克萊德,算是拿到了「夫人」學位,就收拾東西,跟他一起搬到布里奇街一棟兩房的大平房去住。
那天下午,小派把肉放進烤箱之前先泡了杯茶,打開電視。第五十六頻道正在播映《養子不教誰之過》,隨著光線慢慢從他們那部老舊的「增你智」電視螢幕透出來,她見到詹姆斯‧狄恩在天文館的台階上,抓著已經死去的薩爾‧米尼奧腳上那雙不成對的襪子痛哭失聲。她放下茶杯,將她溫暖的指尖滑進她洋裝的V字領口,握住左邊的乳房。她的心突然開始猛跳,硬挺的乳頭頂著她的掌心。她覺得好像見到了舊情人,想起了某個自己曾經有過、如今早已不存在的部分。她看著片尾名單,瞥了屋外一眼,看見丈夫正在院子裡割草,一臉愁苦的樣子,襪子拉到了膝蓋高。
那一晚晚餐前,她一面把奶油和乳瑪琳並排在餐桌上──一塊是膨鬆的淡黃色,另一塊則硬實而深沉,像蛋黃一樣──心中一面納悶著,自己怎麼會忘了詹姆斯‧狄恩的眉毛是那樣的弧度。記憶這東西好不奇怪,她心想,原來我可以把這一切事情的感覺、把它們對我的意義忘得一乾二淨。她突然很想伸手去抓住那兩根奶油和乳瑪琳,握在手裡用力地捏,捏到手指頭全陷進去,好將它們的觸感和顏色像印章一樣深深印在腦子裡,永遠不會弄丟。然後她聽見了門鈴聲。
小派開了門,發現天色還沒黑,天空是藍的,很亮,萬里無雲,瞬間內疚感油然而生,覺得自己真不該在屋裡待了這麼久。這念頭才剛閃過,她就往後軟倒在門廊上。一顆子彈由點三八口徑的廉價小手槍射出,穿透她的胸膛從肩胛骨下方竄出,卡在木頭樓梯上,直到塞爾斯巡官來了,才用摺疊刀將它挖出來,輕手輕腳地放進一只透明的塑膠封口袋裡。
小派的丈夫克萊德則陳屍在廚房的後門旁,手裡拿著一把刀(原先推測是用於自衛,後來判定他只是準備拿去切燉牛肉)。凶手對他開了兩槍,一槍在腹部、一槍在頭部,然後把早餐穀類片倒在他身上;幾個貴格燕麥片、玉米片和家樂氏香脆麥米片的空紙盒在他旁邊的流理台上擱成一排,那些金黃酥脆的內容物就覆蓋著他血肉模糊的臉。
沒有東西失竊。
那是個溫暖的春天傍晚,充滿了夏天快來的感覺。小派和克萊德的屍體動也不動地躺著,橙色的夕陽橫過屋裡的地板,街燈一盞盞亮了起來。隨著黑夜降臨,臭鼬搖搖擺擺地走過後院,浣熊也從樹上爬了下來,而他們仍在原地,懸浮在一段悄無聲息的鬱藍時刻中,一直到太陽升起,開始了新的一天,生命繼續著各自的進程,不等他們了。
報案的人是克萊德的母親。她住在羅德島,每個星期天早上都會撥一通電話到兒子家。這些電話總是來得不早不晚,不是碰到小派和克萊德在吃早餐,就是他們情不自禁正要開始做愛的時候。
看吧,又來了,克萊德總會這麼說,隨即端著熱咖啡往掛在牆上的電話走去;不然就是歉疚地望太太一眼,然後連忙溜下床。當然,等他講完電話,不管咖啡還是小派都已經冷掉了,他母親就這樣毀了每個星期天上午。這麼多年來,他們一向在早上親熱,但有一次,新婚不久的時候,小派正在做早餐,一聽見電話響,就走到正在看報紙的丈夫身旁,跪下來掀開他的睡袍,把他那東西含進嘴裡。讓它去響好了,她默想著,結果他也真的沒去接。十五分鐘後,警察出現在門廊上,面帶笑容地看著克萊德漲紅著臉、睡袍凸凸的站在門口回答他們的問話。
克萊德的母親在生活中大多數方面都是個很好的人,她待人親切有禮,見到她的人往往會說:這女士真討人喜歡。但面對克萊德,她就失去理智了,非常多疑、霸道、愛責備。丈夫死後她更是變本加厲,一走出傷痛,兒子就成了她的男人。她把某種責任感像魚鉤一樣穿過他身上,另一頭的釣線拉在她手裡,每當有快要脫手的感覺,就收線把他往回拉,時間一久,那些尖鉤已經深深嵌在他肉裡,想拔出來非痛死他不可。
她撥了三十二通電話找兒子不成之後,改打警察局,當班的巡官碰巧很好說話,因為他自己的母親最近剛過世,於是派了一輛巡邏車到小派和克萊德住的布里奇街去。其中一位巡邏警員剛好有意在那一帶買房子,因此雖然無人應門,他們還是決定先繞到屋後去看一看,結果見到穀類片被吹得滿院子亂飛,他們覺得事有蹊蹺。由於那天風很大,門樞又剛上過油,且沒上鎖,後門完全洞開,而其中一位警員以前看過屍體──在漢諾威的一個自殺者──認得出血、腦漿和碎顱骨長什麼樣子,所以他即刻回報警局,說這邊出事了;他的搭檔則不聲不響地在玫瑰花叢裡嘔吐。
就在當天早上,米契爾太太放她的狗出門去,臨別時還憐愛地拍了一下牠的屁股,說了聲:再見。這隻名叫破壞王的拉布拉多犬把整條布里奇街當成了自己家的院子,悠閒地穿過花壇,不時停下來喝幾口灑水器的水,猛咬垃圾袋,在一塊塊剛種好的蕪菁甘藍菜圃之間大小便,沒多久,就開始在小派和克萊德家的後院挖起洞來。
草地上散落著金黃色的小薄片。破壞王舔起一片,嚼了嚼,發現是可以吃的,覺得附近應該還有,於是一路越過草坪尋去,穿過後門,到了克萊德爬滿蒼蠅的僵硬屍體旁邊,殘餘的穀類片已經在他肩膀上方結成一團潮濕軟爛的粉紅色灰泥,餐桌下的地毯全浸在血裡。破壞王在屍體周圍走來走去,留下一堆紅色的狗腳印,牠聞著克萊德腳上的拖鞋,聞到了他死前最後的氣味,跟著就蜷起身子,挨著他腳底板的那道弧窩著。
話說門鈴響起那一刻,克萊德正拿著切肉餐叉,往烤好的肉插下去,兩道肉汁汨汨湧出,沿著肉的側面流下,一直流到被盤子的邊緣攔住為止。接著,他提起切肉刀,停在半空中,等著聽他老婆和不知是哪個訪客說話的聲音。一片寂靜中,他的胃一下子變得很緊──他已經餓了。在槍聲爆發的那一瞬間,他從每個地方感受到那分震動──從牆壁、從他的眼珠、他的胸腔、他的手臂、他手上的盤子、他正要切的那塊肉、他腳上的拖鞋、從這間晚餐尚未開始的廚房。
破壞王扯下他的一隻拖鞋,咬穿了它。牠一面使勁把裡面的填充物挖出來,一面留意眼前的死人──這個每次見到牠在亂咬垃圾袋、大嚼人行道旁的水仙花、在車庫後面騷擾流浪狗時,就會過來把牠噓走的傢伙。有一次克萊德逮到牠在車道上大便,就抓著牠的項圈,在布里奇街上一路拖著牠走。克萊德離開之後,米契爾太太對牠說道,狗兒,給我聽清楚了──一手撫摸著牠脖子被項圈勒到的地方,另一手用力搔著牠的屁股──你愛在哪兒大就在哪兒大。
破壞王待了好一會兒,終於決定離開房子,連那隻拖鞋也一起叼走。牠把它拖到那個牠早已挖好的洞旁,丟了下去。把洞填好之後,牠在上面來回走了幾趟,然後抬起腿撒了幾滴尿做記號。
這條狗是米契爾夫婦搬到這個社區來的時候一起帶來的。三年後,他們多了一個兒子──不是童花帽戴得漂漂亮亮的新生兒,而是個乾瘦黝黑、看不出年紀的男孩,叫做米格。布里奇街的居民都不清楚他是領養來的,還是跟著夫妻哪一方來的拖油瓶。他稱米契爾夫婦為爸媽,進了當地學區的公立學校就讀,靜悄悄地成了他們日常生活的一分子。
事實上,米格是米契爾先生的親兒子。大約七年前,米契爾到委內瑞拉出差,找了個當地的妓女,在不知情之下留了種。後來,孩子的媽搭公車,在卡拉卡斯城外的公路上出了車禍,全車五十四個乘客無一倖免,當地警方根據她夾在聖經裡的一張褪色名片,找到了米契爾先生。經過血緣鑑定之後,男孩帶著一條破爛毛毯,和一只裝滿了他的寵物雞的行李袋,抵達了洛根機場──那些雞當場被海關人員沒收了。米契爾先生在一二八號公路上駕著旅行車,對於自己突然當了爸爸感到既驚訝又惶恐;一面設法安撫這個泣不成聲的男孩,同時想不通他在飛機上是怎麼讓那些雞乖乖不出聲的。
他們開上車道時,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米契爾太太已經拿著一杯加了糖的溫牛奶在那兒等他們。她將男孩一擁入懷,接著立刻抱他進浴室,讓他坐在洗手台上,替他把臉、手、腳、膝蓋都洗了,還趁他喝牛奶的時候,用毛巾輕輕地擦他耳朵後面。洗乾淨之後,她帶他到客房的床上去,幫他蓋好被子,然後把一疊她在當地書店訂購的西班牙文版《好奇猴喬治》讀給他聽。她翻開小猴子在醫院裡讓護士打針的那幅圖畫給他看,但這時孩子已經睡著了,一根指頭勾著她工作服上的腰帶環。米契爾太太繼續靜靜地坐在床邊,等到他翻過身去、鬆了手為止。
米契爾先生是在北加州的一間加油站初次遇見他老婆的,兩人的車碰巧停在一起。他當時剛拿到商科學位,開著租來的車北上參觀位於海岸的奧林匹克雨林;她開的則是一輛掛了俄勒岡州車牌的小貨車。兩人都下了車,開始加油。米契爾先生先加完,付了帳,走回他的車,看著她把油槍放回去時,那肌肉隆起的粗壯手臂。她眼睛往上一瞄,發現他在看她,笑了笑。她長得並不漂亮,可是那顆往旁邊凸出來的牙齒還真迷人。她有一種自信的神氣,給人做事很俐落的印象,他相信她一定是那種遇到任何問題都有辦法解決的女人。他發動車子,把車頭轉往離開加油站的方向,望了望後視鏡,看見那輛小貨車開上了和他相反的路。眼看著它愈開愈遠,他感覺到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拉他,於是調頭跟了上去,一跟就是六十英里。
到了休息站,他假裝很驚訝又見到她;後來才知道,很多人都跟蹤過他老婆,而且發現她對這種事早就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奇怪。不管是在購物中心內、電梯裡、候診室裡、等紅綠燈時、音樂會上、咖啡店和小酒館中,她都遇過完全不認識的人無緣無故就來跟她搭訕。在遊樂園外,有個老人家抓著她的臂膀,低聲說起他那個被人殺害的兒子;在海灘上,一個背了三個小孩的婦人大剌剌地把她的毯子直接放在夫婦倆的毯子上,攤開手腳躺在米契爾太太旁邊,然後放聲哭了起來。連他們現在養的狗,原本是他們去田納西州露營時遇到的流浪狗,被她餵了一次,六個星期後也跑到他們家門口來抓癢。米契爾先生對這些陌生人感到嫉妒又害怕,常常站出來擋在這些人和他老婆之間。他們到底在圖她什麼?他不自覺這麼想著。但他同時也擔憂,他們會不會從我這裡拿走什麼......(精采未完)
洗大象的時間到了。約瑟夫已經把軟管拖出去,我正設法把瑪麗蘇趕出籠子,帶到我們平常幫牠洗澡的空地。喝!我一邊吆呼,一邊拿掃帚戳牠。我得當心,我已經一腳跨進了危險地帶──瑪麗蘇曾經把整個身體重心往上一任管理員的腳上一挪,把他的腳骨踩得粉碎。我想像我前妻掀起大象的巨耳,向牠耳語:踩那邊。
我剛來的時候,工作人員請我喝啤酒,一面給我看他們身上的傷疤,他們說這是遲早的事。他們說當心點,照顧動物的人身上一定會有傷疤。
約瑟夫說,大動物就好像大問題。他想必體會很深,因為他自己就吃過苦頭──當時他才十八歲...
推薦序
人獸之間 /紀大偉
《動物怪譚》的英文書名為「Animal Crackers」,也就是大象、小貓等等動物形狀的小餅乾,在美國常用來給兒童當零嘴(這在台灣也找得到)。不過這種乍聽可愛、童趣,讓人聯想美國樣板式美好家庭的書名,掛在這本異常黑暗的小說集上,顯然是個反諷。這本小說集收錄了十一篇短篇小說,其中大約有八成的篇章聚焦在「動物」身上,不過完全沒有「動物小餅乾」的可愛童趣,沒有美國式樣板家庭的柔焦歡快。恰恰相反,這些小說展現的全是(在心靈、在肉體、在家庭生活)支離破碎的人類──這本小說集究竟還是主打人類,動物只是陪襯。
我認為「Animal Crackers」這個書名還有另一種解讀法。「Crackers」不但是「小餅乾」,也是美國黑人咒罵白人的詞──白人罵黑人「黑鬼」(nigger),黑人則罵白人「白鬼」(cracker)。這本小說集的確以白人為主,有色人種在書中的分量有限。於是,「Animal Crackers」也就可以解讀成「像動物一樣的白人們」。在書中,動物看起來真的像人類,而人類活得像畜牲。
但我也要馬上澄清,我並不輕易延用「動物有人性,人類有獸性」這種在日常語言(在中文、英文都一樣)大規模流行的修辭。這種修辭飽含簡化的道德判斷:有人性的動物是「升級」的,像人類一樣高貴,懂得回饋愛意;獸性的人類是「墮落」的,縱情食色,不顧人倫。也就是說,人性為貴,獸性下賤。然而《動物怪譚》並沒有採用這樣的道德判斷。
先說書中的動物如何像人。書中各種動物大致在人造(而非純天然)的情境跟人類共處,或跟人類較勁:除了被人關在家裡當寵物之外,牠們被關在動物園裡,就算在野外也被人狩獵。也就是說,動物變成收藏品、展覽品,或獵物──當然這樣的動物處境,我們早就不陌生了。不過我想提醒,牠們這樣的處境,很像是現代人類的處境:我們(尤其像上班族、家庭主婦/夫、學生、軍人)也多半被人收藏、被人捉拿、被人展覽(書中有個角色真的希望自己死後的屍體可以當作藝術品展出,而這樣的人屍藝展也的確在當前美國風行)──總之,大多數的我輩就像畜牲一樣,沒有自由。而書中動物失去自由的反應,是漠然以對,或任憑宰割,有時候任性發點脾氣,就跟被現代文明馴服的現代人一樣。一般認為,動物像人,就意味動物向上提升,變得高貴──可是在此書中,動物像人,卻跟高貴無關,而是變得跟現代人一樣悲慘。
書中的人像動物,但這並不意味角色卑賤(此書並沒有人貴獸賤的常見偏見),也不表示角色長得像動物。中國著名的藝術家李小鏡創作了一系列人獸合體的肖像,甚至組成十二生肖,肖像中的人臉都像禽獸。可是此書並不像李小鏡的畫作一樣淺白;此書不用簡單的譬喻(如「此人有馬臉」之類)。簡單地說,此書角色像動物一樣受苦:他們好像關在豬圈裡,無助、虛無彷徨、任人宰割,身體/心靈/家庭/學業/事業支離破碎,活得沒有尊嚴。這回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發現。身心殘障者就常常不被當作人類──如,在當今台灣,心智不同常人的人會被家人用鐵鏈鎖在籠子裡。在電視電影流行之前,各國流行以馬戲團取悅大眾;馬戲團往往展示異國動物,侏儒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畸形人」──這些「畸形人」往往正是身心殘障者。在蔣經國時代曾經風行的勵志傳記《汪洋中的一條船》中,肢殘的作者鄭豐喜就說,他年幼時曾經和猴子一起在街頭耍猴戲,以此維生。
「像畜牲一樣」這個說法至少有兩個意思,比較通行的意思就是罵人語;比較少為人用的意思,卻是當今倫理學(ethics)的重點課題。第二種意思貫穿全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納粹大規模屠殺猶太人、吉普賽人、身心殘障者、同性戀者等等,理由就是這些人並不值得當人看,所以要全數關在集中營裡(像關畜牲一樣),並且用很有效率的方式屠宰(像在宰雞場一樣)。這個巨大的歷史創傷(trauma)讓人思索:為什麼有些人類會不被當作人類來看待?相關的思索也就成為討論人權的基礎。然而過了半世紀,某些人類還是把其他人類當作非人類,剝奪他們的基本人權──美國小布希總統任內將大量的「恐怖份子嫌疑犯」(阿拉伯人為主,也含中國人)送到美國境外的「關塔那摩灣」(Guantanamo Bay,位於古巴島上)關起來。這些被關的人,像畜牲一樣關在籠子裡,完全沒有人權(沒有行動自由;沒有通訊自由──他們不得跟家人通信;沒有上法庭就被關──不知這些人是否無辜;沒有律師)。其實就算是外國人,只要人在美國的土地上,就自動享有基本的人權;可是,小布希政府卻辯稱,因為關塔那摩灣「不在美國境內」,所以美方在那裡就不必顧及人權。小布希政府忽視人權的態度(歐巴馬還在為關塔那摩灣收爛攤子),在這好幾年來一直飽受美國知識分子批判。《動物怪譚》事實上就是在這個歷史框架中產生的美國小說,思考人類變成非人類的問題。
動物像人類,人類像動物,那麼人類和動物之間還有沒有別的交集?有些讀者可能聯想起人獸戀(如,日本導演大島渚的電影《馬克斯,我的愛》展現人類和猩猩的愛),甚至人和畜牲的性關係(這種笑話在美國很多)。人獸戀的故事對我們來說並不稀奇,各個版本的《白蛇傳》就是老生常談。然而妙的是,《動物怪譚》中幾乎沒有人獸戀或人獸性愛的情節──這種性與愛,在書中是不必要的。書中的人類和動物就是完全意外地湊合在一起,雞兔同籠一般,就像是一起住在動物園裡面一樣──就算是人聲鼎沸的市集,也像動物園。
人獸之間,如果沒有愛沒有性,如果人獸同籠完全出於機運,那麼人獸之間究竟有什麼?我發現,「人獸之間有什麼」就是此書一再提出的問題:此書的多個角色常常突然陷入「愣忡」,暫停動作,好像進行思索或放空;各篇小說的懸疑感就在這些暫停點上,而且,小說的結尾也往往停留在這種「愣忡」的靜止時刻。我認為這個「愣忡」時刻就是諸多角色察覺「人獸之間有什麼、是什麼」的時候──他們可能甘願也可能不甘願,發現他們作為人類,跟獸類已經沒有什麼距離。
本文作者:紀大偉 /美國康乃迪克大學外文系駐校助理教授
人獸之間 /紀大偉
《動物怪譚》的英文書名為「Animal Crackers」,也就是大象、小貓等等動物形狀的小餅乾,在美國常用來給兒童當零嘴(這在台灣也找得到)。不過這種乍聽可愛、童趣,讓人聯想美國樣板式美好家庭的書名,掛在這本異常黑暗的小說集上,顯然是個反諷。這本小說集收錄了十一篇短篇小說,其中大約有八成的篇章聚焦在「動物」身上,不過完全沒有「動物小餅乾」的可愛童趣,沒有美國式樣板家庭的柔焦歡快。恰恰相反,這些小說展現的全是(在心靈、在肉體、在家庭生活)支離破碎的人類──這本小說集究竟還是主打人類,動物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