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瓊瓊《孤單情書》系列最後一部--未完結.不甘願完結的完結篇。
我很想你,不過我假裝沒有這件事。
我很愛你,不過我假裝沒有這件事。
我很恨你,不過我假裝沒有這件事。
我很氣你,不過我假裝沒有這件事。
我假裝你這個人並不存在,好對自己解釋為什麼所有的話所有的思念所有的訊息都像冰,落入水裡,透明的沉下去,只存在一小時,也許更短,就化成水。沒有痕跡。
袁瓊瓊繼「孤單」、「繾綣」、「冰火」之後的情書「散」文最後一部,「曖昧」。
儘管在網路上遊蕩期間的愛情牽絆一日日地變得迷離模糊,終於也要向現實生活中逐漸沉澱出一個讓彼此都暫時安心的結論。同時,日子還是要過;身邊親友終於逐一登場,扮演諮詢對象、情感靠山,以及深情故事的接力主角。延續前作,袁瓊瓊自由進出生活、往日記憶、閱讀、觀影、聆樂經驗中,深入淺出提煉出其他眾多網路與愛情交互作用的故事中,少見的時間縱深與從容幽默;又處處可見無可迴避抵拒的真實情感俐落刀痕。
「無論如何,現在它就在這兒。它就是愛情,它讓我感到心痛。」
作者簡介:
袁瓊瓊
1950年出生於新竹市,原籍四川省眉山縣人。專業作家與電視編劇。早期曾以「朱陵」的筆名發表散文及新詩,更兼及童話故事。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著有散文《冰火情書》、《繾綣情書》、《孤單情書》、《紅塵心事》、《隨意》、《青春的天空》,小說《春水船》、《自己的天空》、《滄桑》等多部作品,極短篇《袁瓊瓊極短篇》、《恐怖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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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女攝影家王小慧,在德國留學的時候,有一個德國人愛上了她。
這男人時常來找她,坐在一旁,看著這個美麗的東方女人。
而東方女人年紀比他大,而且是有丈夫的,所以他每次對女人說:「你愛我嗎?」
女人總是笑而不答。彷彿聽不懂這句德語的意思。
男人每天去看她,問她說:你愛我嗎?
女人從來不回答。有一天,這男人說:「那麼,你知道我愛你嗎?」
女人依舊露著她委婉的,東方式的神祕微笑,一言不發。
於是,男人便走過女人的面前,走到了窗口,從三十二樓跳了下去。
我時常會想起這個年輕男人:想到他仰著金髮散亂的腦袋,望著他不理解也無法觸及的黑髮女人。他最後的那句示愛的話語,如同以往的許多示愛,被女人的沉默掩蓋,消失在不知道什麼所在。
他說了又說,每天每天的愛,像泡泡一樣,從口中出來,透明的浮在空氣中,任光線穿透。光線和灰塵都聽見看見,但是女人用安靜淹沒了這些話語,彷彿這些愛從來不存在。
安靜可以殺死愛。所以男人便沉默的起身,從窗口跳了出去。
因為無話可說。
*
電車男
電車男和愛馬仕小姐最後終於在秋葉原尋覓到了彼此。
電車男結結巴巴的對愛馬仕小姐說:「可是我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我是真的喜歡你啊。」
愛馬仕小姐也說:「我也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我也是真的喜歡你。」
於是愛馬仕小姐去親吻了電車男。
我的大兒子,去看《電車男》這部電影的人,跟我說:「看來他們以後會在一起。」
我說:這是電影噯。Happy Ending後面說不定有一大堆問題。兒子說他是很樂觀的。因為電車男和愛馬仕當初一認識,就知道兩個人中間差距很大,這是兩個人之間最大的問題,但是交往之後,兩個人都在努力去適應對方,把差距逐漸拉近,所以,基本上,這最大的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
電車男是個閉俗的,自卑,缺乏現實能力的網路「歐他古」,而愛馬仕是個時髦的粉領上班族,電車男最大的優點(可能也是缺點),是因為隔絕世俗,所以非常,甚至到達異常的純真個性,他不做作,直來直往,一切都是本心流露。
某種程度上,我的兒子也是個電車男。這大概是他看了書又跑去看電影的原因吧。也許他在看自己的故事,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期待著一名愛馬仕小姐。
女兒恰巧是跟愛馬仕小姐一樣類型的女孩,但是我和她都很確定她絕對不會愛上電車男,就算電車男為了救她被酒鬼殺傷也不會。然而兒子說了很美麗的話,他說:那是在於心。女兒沒有愛馬仕小姐的心。愛馬仕小姐知道她要什麼,當她在電車男身上看到了她所想要的本質時,她便可以不介意其他外附的那些雜七雜八的。
在秋葉原見面時,電車男穿著前後印著鋼彈機械人的卡通圓領衫,戴著大眼鏡,渾身淋得濕透,而美麗的愛馬仕站在他身邊說出那段話:「我也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我也是真的喜歡你。」
這景象撼動人心,大約是因為這就是我們每個人祈求的愛的本質。無論自己在如何不堪,甚或醜陋的情況下,那愛我們的人依舊不變,就像我們內在有隱藏的寶藏,有美好的本性,甚至連我們自己也不自知,而他看得見,只有他一個人看見。
鹽
很多人知道耶穌說過:「我是真理,生命,道路」,但是另一句話好像不太有人知道,其實他也說過的,他說:「我是你們的鹽。」
鹽是什麼東西呢?
鹽是讓我們感覺食物更美味的東西。鹽是讓平常的食物化腐朽為神奇,變成絕美的料理的東西,鹽是使腐敗的復甦為鮮美,使無味的轉為有味,使黑白變彩色,沒有了它就會陡然覺得失去了許多的樂趣和興味的東西。
所以耶穌是聰明的,他這個比喻很好,他知道宗教加入了人生之後,會對那個人產生什麼效果。
鹽很便宜,到處都是。這麼容易取得,使得我們完全不覺得它是重要的,使得我們對它的價值視而不見。
(也許有人要說鹽吃得太多是不好的。其實任何東西太多都是不好的,我甚至覺得錢太多也是不好的,快樂太多也是不好的。我不是在提倡大量吃鹽論,我想大家也知道,身體對鹽的吸收不夠會生病。鹽其實是我們身體內的必須物質 。)
總之,我們的生命裡,其實有一些人就像鹽一樣,他們的重要性要等失去之後你才會知道。
沒有了之後,你才明白,有些事情之所以美好,是因為他在身旁。你的努力和奮鬥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他在一旁看見,你會在時候到了回家,時候到了出門,因為他是那在你背後的等待和支援。
永遠在你背後,所以你看不見。又很容易取得,所以你也不重視。
直到有一天,
你的生命裡終於失去了鹽……
(這篇文章是鼓勵那些「鹽」們,有時候也要出走一下。不能一日為鹽,就終身是鹽啦。)
*
愛情神話
柏拉圖的《饗宴》(Symposium)裡說了一個很美的神話故事。
據說遠古時代,人類是雙頭四手四足的動物。這動物太強壯,太聰明,讓希臘神祇感到不安,因此眾神決定把他們分割成兩半。人類於是成為目前的模樣,只有一個頭,兩隻手,兩隻腳。
這分割使人類不安及痛苦,從此以後,尋找另一半,便成為所有人類共同的宿命。除非尋回了我們失去的另一半,否則我們無法感覺完整。而這種追尋的執念,便叫做「愛情」(Eros)。
Eros和Love很不一樣。Love比較上是廣義的,似乎適合許多層面。但是Eros是鑽牛角尖的。Eros有特定對象,有特定的狀況,而且必定與肉體欲望相連。所以Eros也有人翻譯成激情。
Love有時候是和諧和美麗的,但是Eros不行,Eros是烈火,火也可以美麗,但是那種美是因為危險。如果不危險,就不可能那麼美。
柏拉圖的故事,後來有人附加了下面這一段:
因為最初的人類有三種:男人,女人,和陰陽人。所以被分割後,有人的另一半是異性,也有人的另一半是同性。這就是同性戀的由來。
這個解說,把同性戀和異性戀同等看待,被視為愛的型態的一種。
而同性戀之所以成為禁忌,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這種關係違反生物本能。生物本能是傳宗接代,但是同性戀情無法達成這個要求,甚至,如果任其發展,還會妨礙這個目標。
我年紀輕的時候,差不多距今三十年前,那時候覺得同性戀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簡直洪水猛獸。自己生了兒子,小傢伙還不滿月呢,就在擔心他長大了變成同性戀怎麼辦?(奇怪的就是沒想過女兒如果變成同性戀怎麼辦?那時候同性戀好像專指男性,身邊從來沒有任何女同性戀。)
後來兒子去上復興商工,差不多距今十多年前。據說台灣的三大「同性戀養成所」,其中一個就是復興商工。每天擔心得要死,生怕兒子同流,我兒子可也是個美少年啊。後來發現他依舊是我不嘮叨便不刷牙不洗澡,才算放了心。
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對同性戀的看法開始改變。不知道是不是身邊到處都是同性戀的緣故,開始覺得同性戀也不過就是另一種愛的型態。就好像老少配,異國戀,甚至貧富差距戀。如果愛情也是人權的話,那同性戀者當然也可以有權利去愛。
基本上,人與人會產生「生死以之」的情愫,與外表的關係很少的。兩個對象站在我們面前,未必會挑選那個比較美的,通常會動心的,都是因為內心,因為內在被觸動了吧。
我聽過一個男孩子說過很美的話。
他說:「我只是愛上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剛好是男的。」
說這樣一大堆,其實是想談我對《斷背山》的感覺。
《斷背山》裡的兩個男人,傑克.葛倫霍明顯是個同性戀者。這從片子開頭他偷看希斯.萊傑就可以看出來,但是希斯.萊傑的狀況比較複雜,他終身只愛傑克.葛倫霍一人,不像後者,在對兩個人感情失望時,會去墨西哥嫖男妓。最後之所以死,也是因為與另一名同性戀者的關係曝光,結果被施了私刑。
希斯.萊傑的愛,我覺得比較近乎我上面說的那種:「我愛上了一個人,只是他正好是男的。」除了傑克.葛倫霍,他沒有愛任何或同性或異性的對象,他對後者的忠貞,從他與妻子決裂,之後一直獨身看得出來。我覺得李安這片子能夠得到這樣高的評價,跟他的這個觀點有關。
就是「愛」這件事,有時候是很宿命的,我們不是選擇,通常是被選擇。身不由己陷身進入愛裡,便只有生死以之。對希斯.萊傑那角色來說,無論對方做了什麼,成為什麼,他依舊很宿命的,只是愛他,終身不相見,也還是愛他。他的愛像斷背山一樣穩定,堅若磐石,不改變。但是在不改變中不免悲哀,因為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和自己一樣。
要直到見了血衣,他才能明白,原來對方也是一樣的。傑克.葛倫霍不斷的背叛希斯.萊傑,一下來一下去,動輒便說要分手,他的愛用無情和背棄來表達,而每一次背離都是在呼喊對方把自己拉回去。
最後希斯.萊傑抱著血衣的時候,那血衣表達了千言萬語。解釋了傑克.葛倫霍的所有背離,其實正因為逃不開。
我想這片子,如果沒有經歷過愛情裡的拉扯和糾葛,恐怕是看不懂的。
李安導演曾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斷背山,只是你沒有上去過。往往當你終於嘗到愛情滋味時,已經錯過了,這是最讓我悵然的。」
There is a brokeback mountain in everyone's mind, but you had never been there. What makes you feel lost the most is that when you finally have the taste of love, it is already p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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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女攝影家王小慧,在德國留學的時候,有一個德國人愛上了她。
這男人時常來找她,坐在一旁,看著這個美麗的東方女人。
而東方女人年紀比他大,而且是有丈夫的,所以他每次對女人說:「你愛我嗎?」
女人總是笑而不答。彷彿聽不懂這句德語的意思。
男人每天去看她,問她說:你愛我嗎?
女人從來不回答。有一天,這男人說:「那麼,你知道我愛你嗎?」
女人依舊露著她委婉的,東方式的神祕微笑,一言不發。
於是,男人便走過女人的面前,走到了窗口,從三十二樓跳了下去。
我時常會想起這個年輕男人:想到他仰著金髮散亂的腦...
作者序
我最驚世駭俗的事就是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一個比我母親年紀還大的男人。後來有人問我,是不是戀父情結……
剛才喝咖啡的時候忽然想起:我夢見我死了。
真怪。到現在才想起。夢裡,有人喊我,我就從窗子跳出去。
我一直很喜歡從窗子跳出去這個動作。不過自己從來沒「行使」過。我比較不乖是在年老之後。受上升星座影響,越變越怪。年輕的時候所有規範我都接受,因為不接受要抵抗得很累。我抵抗到十二歲的時候,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便很乖了,很乖,但是老是出狀況。因為對乖不擅長。乖了半天就滑到邊沿去了。我最驚世駭俗的事就是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一個比我母親年紀還大的男人。後來有人問我,是不是戀父情結?(因為我父親很早去世)還有,是不是想逃離那個很不愉快的家?(因為那時候家裡說起來有個繼父存在。而且我連考兩年大專聯考都落榜)不過現在想來,都不是這原因。跟著這個男人走,只是因為當時愛他而已。
我的愛超簡單,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這樣,喜歡就追過去,不喜歡就走開。對每一個,我都這樣。
學了星座之後,算是為自己的這個個性找到解釋。我的木星在第一宮。韓良露說凡是「太陽、上升在射手座,或是木星在第一宮,那麼這種人就是木星人。」木星人有射手座特質。本人兩個,不射手真是很難。射手,占星書上說:「行動比思想快,還沒想清楚已經咻地射出去了。」我還沒想清楚已經跟人「fall in love」。等到終於想清楚的時候,通常是開始覺得應該分手了。簡直連一點忸怩作態,欲拒還迎的空間都沒有。所以跟我這種人戀愛可能滿乏味的,沒有想像空間。好處是也沒有作假空間。
我特喜歡看人跳窗子。有男人邁著長腿躍窗台而過,我立馬愛上他。快到只需要萬分之一秒。這行動瀟灑啊,代表多重意義。在我們那個男人留長髮在路上會被警察追的年代,敢於跳窗,膽識指數簡直就跟現在蓋達組織的人肉炸彈差不多高。不過我自己沒跳過。從來沒跳過。很笨拙的「爬」過窗子,一路壓著裙子護住大腿。自此明白完全不是那塊料。夢裡大概跳過。我猜。因為近年不大作夢了。而年輕時候的夢忘了。
這次夢裡,有人喊我,我就熟極而流的從窗子跳出去。好像這舉止我做過千百次。我扶著窗台,兩腿一抬,人就飛過去了,從窗裡,到了窗外。
之後我發現那窗外是沒有底的。我跳出去之後,便開始往下墜去。風聲呼呼在耳旁,老袁一路往下掉。
原來我在跳樓。
據說跳樓的人會在往下墜的時候看到他的一生。我在夢裡也想到了這件事,不過夢裡,我沒看到我的「一生紀錄片」。我只是有點抱歉的想到,哇,我劇本還沒寫完,小說只寫了四萬多字。我覺得製作單位和出版社都滿倒楣的。不過出版社如果懂得宣傳,也許我前面那幾本情書可以賣得比較好一點。這樣想又稍許欣慰。因為老覺得對不起印刻出版的初安民。
真實狀況我不知道。不過在我的夢裡,那下墜時間幾近無限長,讓我覺得我足足可以吃完兩輪Buffet。後來就到底了。墜樓,在想像裡,一定很痛。因為是我的夢,我就把這一段省略了。因此就暗場交代,直接成了個飄忽的鬼。
這便是我作夢變成鬼的過程。起床就忘了,在喝咖啡時想起來。於是仔細回憶了半天。
在夢裡可以有各種經歷。與其夢見中樂透,其實我比較願意夢見自己死亡。醒來的時候比較愉快。咖啡喝起來也就特別香了。
我最驚世駭俗的事就是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一個比我母親年紀還大的男人。後來有人問我,是不是戀父情結……
剛才喝咖啡的時候忽然想起:我夢見我死了。
真怪。到現在才想起。夢裡,有人喊我,我就從窗子跳出去。
我一直很喜歡從窗子跳出去這個動作。不過自己從來沒「行使」過。我比較不乖是在年老之後。受上升星座影響,越變越怪。年輕的時候所有規範我都接受,因為不接受要抵抗得很累。我抵抗到十二歲的時候,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便很乖了,很乖,但是老是出狀況。因為對乖不擅長。乖了半天就滑到邊沿去了。我最驚世駭俗的事就是十九歲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