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戀愛就像美味的感覺
我所就讀的學校是一所校風開放的綜合高中，四棟校舍圍成口字形，中央是花圃庭園，校舍外圍則是體育大樓和操場。
這所高中學生人數很多，高中部兩千多人，國中部也有一千多人。每次例行朝會，操場上總是站滿了學生，若從上空俯瞰，肯定像極了軍隊的軍容校閱。
老實說，這種活動一點意義也沒有，現在是冬天，外頭冷颼颼的，還得聽校長或訓導主任訓話。一講就是半個小時，見大家凍得受不了才會匆忙結束，像趕羊般的把我們趕回教室裡。
除了朝會之外，我還蠻喜歡這個操場。
標準的四百公尺田徑用場地，我們沒有足球隊，但中央草皮兩側卻放了足球門，不知是何因由？跑道周邊種了很多樹，常綠闊葉種，榕樹、漆樹、相思木等。天氣好的時候，坐在樹下乘涼實在是人間一大享受，我有好幾次坐到睡著而不小心蹺課的經驗。
另外一大享受就是坐在樹下看田徑隊練習。
從小我就跑得不快，常常被人笑遇到火災時逃命一定跑最後，我也不曉得是基因遺傳還是我運動神經差，運動會接力賽從來沒我的分，更別說代表班上參加一百公尺或兩百公尺的賽跑。
我很羨慕跑得快的人，不過那並不代表我也想跑得跟他們一樣快，我對現狀滿足，只是喜歡看他們跑步。
然後我會在社團時間開始的時候回到烹飪教室，開始準備大展廚藝。
我是第一個走進教室的人，拉開窗簾，讓陽光透進來，整間烹飪教室就會被染成溫暖的澄黃色。
今天我打算燉一鍋南瓜濃湯，裡頭當然加了煙燻火腿，這是我個人喜好。
我熟練的運使菜刀，將事先解凍的火腿切丁，放入已經開始加熱的濃湯裡。
安靜的教室裡，只聽得見菜刀敲擊砧板和濃湯沸騰的波波聲。我專心致志的盯著濃湯煮沸的程度。南瓜和洋蔥已經煮得糊爛，鍋邊逸出誘人香氣，我用湯杓在鍋底輕輕畫圓，使濃湯受熱均勻，避免鍋底焦黑，這和煮豆漿是一樣的道理。
這時候，我才發現社團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為什麼還沒有人來？
操場上傳來同學們的嬉笑聲，那應該是直排輪社在玩遊戲吧，我跑到走廊上探頭一看，空空蕩蕩的，沒有人來的跡象。
教室的後門上貼了一張紙，我差點沒昏倒，上頭寫著「今日社團活動暫停」。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還是我根本忘了這件事？
做人不能太懶惰，連記性都開始退化。
「算了，反正湯煮得成就好了。」我聳肩自語，突然想起火沒關，湯還在沸騰，連忙衝進教室繼續拿湯杓畫圓。
幾分鐘後我關火起鍋，事先灑了點巴西利和黑胡椒，一鍋色澤晶潤，美味可口的南瓜濃湯就完成了。
我盛了一碗給自己，濃湯裡牛奶濃醇的味道在口腔中流竄，這鍋湯煮得還真不錯，可惜我一個人也喝不完，待會搬去教師辦公室請老師們喝好了，我心想。
突然間，門邊探了一顆頭進來，兩隻眼睛睜得老大，緊盯著我看。
我喝湯喝得正開心，一開始還沒注意到那顆頭，冷不防嚇了一跳。
「哇啊！燙燙燙燙燙！」我大叫一聲，手中的湯灑在腿上，燙得我直跳。
「你沒事吧？」那人趕忙跑進來，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條毛巾，替我擦掉褲子上的熱湯。
「妳是誰，為什麼在門口偷看？」我皺眉問道，此刻大腿應該紅起來了吧。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剛才聞到很香的味道，肚子就很不爭氣的咕咕叫了。」
仔細一看，我赫然發現，蹲在地上幫我擦褲子的這個女生，竟然是田徑隊的溫念芸。
她跟我一樣都是一年級，不過班級不同。她還是田徑隊的新秀，據說國中時期就是厲害的田徑選手。
我當然知道她，因為要到社團教室必須經過操場，我常常看到田徑隊練習，她留著俐落的短髮，眼睛圓圓的，笑起來時還會露出虎牙，她練跑的時候很美，專注的姿態讓她像是優雅的羚羊，飛蹬跳躍都吸引我的目光。
而且，她還是我所認識的女生裡，排行前幾名的美少女。
我沒和她說過話，因為我不敢找她說話，她是學校裡的名人，男生的夢中情人。
有句成語叫眾星拱月，意思是繁星都是月亮的點綴，她當然是那顆明亮的月，但是我只是站在地上仰頭看的普通人，連星星都不是。
她不會是我平凡人生中的一個選項，從來都不可能是。
但是，田徑美少女溫念芸竟然主動找我說話，而且現在正拿著毛巾幫我擦褲子。
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有沒有燙傷啊？要不要把褲子脫下來看一下？」
「什麼！脫褲子？妳叫我脫褲子？」我大驚失色，現在可是放學後的社團時間，夕陽下，只有我倆的烹飪教室，這種劇情發展，莫非——
她噗的一聲笑，就像一朵百合花在我眼前豔然綻放。
「你白痴喔，我當然會先出去啊，啊，我是一年三班的溫念芸，你也是一年級對不對？我常常看你坐在樹下。」
「喔……是我誤會了，我是七班的劉牧言，外號是木訥寡言。」
她斜眼看我：「看起來不像木訥寡言的樣子啊，而且哪有人用木訥寡言當外號的？要是我要用外號叫你，不就變成『欸，木訥寡言』？」
「聽起來很奇怪。」我點頭，事實上那個外號是我臨時想到胡謅的。
「對嘛，你真的很奇怪。」她笑咪咪的看著我。
我站在瓦斯爐前，一時窘迫不知該如何自處，我認識她很久了，但她可是第一天認識我。
人生十六年，從來沒有碰過這種情況，小學老師教我們過馬路要看紅綠燈，可沒教過我與漂亮女生同處無人教室裡時，該如何自處。
情急之下，我舀了一碗南瓜濃湯遞到她面前：「請、請妳喝，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真的嗎？好棒，剛練習完肚子正餓呢，我就是被這香味引誘過來的，喔天啊，好香喔。」她閉上眼簾，輕輕嗅著南瓜濃湯的香氣。
「湯很燙，要小心。」
溫念芸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陶醉的神情令人難忘，對一個廚師來說，這是比言語更美好一百倍的讚美。
喝完湯，她深深吐了口氣，對我說道：「星座網站說今天是我的幸運日，果然沒錯。剛練習完渾身大汗，本來想去沖個澡，想不到一上樓就被你的南瓜濃湯吸引過來。劉牧言，謝謝你請我喝湯，真的很好喝。」她竟向我鞠躬道謝，害我手忙腳亂也鞠躬回禮。
溫念芸走出烹飪教室，站在門口微笑：「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放學不回家，竟然留在學校教室裡煮湯，嘻。」
她快步離開教室，修長的身影遁入澄紅晚霞裡，這天傍晚，是我和她的第一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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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你傻笑什麼？表情有夠噁心的，發春了嗎？明明還是冬天 。」
大我兩歲的姐姐舀了碗湯，用匪夷所思的表情看著我。
晚餐飯桌上擺的當然是那鍋南瓜濃湯，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把整鍋湯從學校扛回家，幸好學校離家不遠，三公里的路程，用走的還可以接受。
至於我在傻笑什麼，那當然是傍晚時奇妙的巧遇，溫念芸甜甜的微笑還在我腦海中迴盪，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飄飄欲仙，茫茫若醉。
「有句話叫小春日和妳沒聽過嗎？」我瞪她一眼。
「現在是冬天，跟小春日和有什麼關係？」
「妳不要以為有個春字就是春天了，小春日和是日語中的詞，意思是在冬天剛開始的時候，因為高氣壓的關係讓天氣溫暖充滿陽光而得名。」
「這麼有學問？」姐姐笑笑的看著我。
「我不是只愛做菜，也很愛看書。」
「你喔，這麼喜歡做菜不會去唸有餐飲科的學校嗎？」姐姐說道。
「做菜只是興趣，我又不想真的當個廚師。」我說。
姐姐笑說：「我們學校的老師常在說，這年頭學得一技之長的人，比唸大學有用多了。」
「那妳還不是一樣？怎麼不去唸技職體系的學校？」
「我又沒有一技之長，除了唸書以外什麼都不會啊。」
雖然她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過，姐姐腦袋聰明是眾所皆知的事實，她今年高三，學校制服是被我們高中生俗稱小綠綠的那間，就算在那全國百分之幾的菁英齊聚的地方，姐姐依舊能拿到班上前幾名。
幸好爸媽從來不過問我們的課業，姐姐優秀的成績也就不構成我的負擔，因為不會被拿來相互比較。他們的教育方針是放任主義，原因據說是奶奶多年前的一句話：「小孩子只要健健康康的長大、不要變壞，就謝天謝地了。」
我衷心感謝開明的奶奶，讓我擁有一個不需要埋頭苦讀、只為了擠進國立大學窄門的高中生活。
家人都喜歡吃我做的菜，我也樂於天天下廚，一來讓辛苦工作的媽媽輕鬆一點，老爸也會給我面子，每天準時回家吃飯。
不過他們今晚很有默契的一齊加班，餐桌邊就只剩下我和姐姐兩個人吃飯。
「話說回來，以後你要是交女朋友，她一定會被你養胖吧？」
「怎麼可能？妳天天吃也沒變胖，事實證明我的料理不會讓人肥胖，我可是精算過卡路里。」
「要是敢讓我變胖，我就揍死你。」姐姐凶巴巴的說。
天底下竟然有這種事？因為我煮的飯太好吃而變胖了，然後全怪在我身上？
吃完飯，姐姐捲起袖子：「我來洗碗就好了，你先去洗澡吧。」
洗碗一向是我的工作，也不曉得她今天是吃錯了什麼藥，竟然主動洗碗。
「妳沒生病吧？」我大笑。
「沒有啦，你很囉嗦耶，快去洗澡，渾身臭汗味噁心死了。」她把我推進浴室，自顧自的洗碗去了。
浴缸放了滿滿的熱水，想不到姐姐今天突然開竅，懂得照顧弟弟了。我一邊竊笑，一邊把自己脫得渾身赤條條，大腿邊上一層紅色的印子，是下午被熱湯燙到的痕跡，幸虧沒有起水泡。
泡熱水澡應該是人生中最幸福的幾件事情之一吧，我把自己浸入水裡，只留一顆頭枕在浴缸邊，哼著歌，回想著下午和溫念芸的對話。
如果能和她交上朋友就好了。
我喜歡一個人獨處，不代表我是個沒朋友的人，班上男生們的話題也都跟得上，唯獨運動不甚在行，上籃球課的時候我總是躲在一邊自個兒練投籃。
想著想著，我又笑了，我真的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這也許是因為我有個幸福的家庭，從小到大順風順水、衣食無缺的緣故。
我聽見姐姐的手機響起，她換了鈴聲，那個萬年使用單調平板的預設鈴聲的姐姐，竟然換了鈴聲？果然有點古怪，我悄悄起身，圍著浴巾，把門打開一縫，聽見了她接起電話的聲音。
「喂，你到了？」
一聽見那嬌媚甜膩的聲線，我瞬間雞皮疙瘩掉滿地。這真的是我那粗線條大剌剌、講話口無遮攔的姐姐？
「等我一下，馬上下去。」
接著便是她打開門、匆促下樓的聲音，我連忙站在浴缸上頭，把頭探出氣窗往樓下偷看。
巷子裡，街燈下有個穿著制服的男生正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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