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我並不屬於這裡……
──Radiohead, from ‘Creep’ (Pablo Honey, 1993)
一
今天是我最近幾日來,第三次穿過聖路卡斯醫院的旋轉門。卡門手上的預約卡寫著,這次我們要去的地方在醫院一樓的一○五室。診間外頭的走廊上擠滿了人,當我們走進人群中跟著大家一起等候時,一名戴著假髮的老先生用柺杖朝門的方向指了指。
「你們得先進去報到,告訴裡頭的人你們來了。」
我們點點頭,帶著不安推開掛著「內科專科──史德瑪醫師」名牌的一○五室門。跟外頭走廊爆滿的人群相比,這裡面應該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候診室。在此等候的病人年齡起碼大我們十歲以上,他們不約而同地用憐憫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就像走進城市裡的鄉下人,完全不屬於這裡。但是卡門胸部裡的癌細胞,卻讓我們不得不在這裡出現。
一位年約六十歲,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正上下打量著我們,她骨瘦如柴的手上也拿著一張跟卡門相同的預約卡,一樣也是放在塑膠套裡。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便試圖裝出一副「卡門跟我都還年輕、漂亮又健康,你們這些堆滿皺紋的老人家,以後別想在這裡看到我們了,因為,卡門根本沒有癌症」。但我的表現出賣了我,就像衣著過分講究的阿姆斯特丹人,走進小鎮裡的酒吧喝酒一樣地不自在。我今天真不該穿這件有著蛇皮花邊的寬鬆紅襯衫出門的。卡門也顯得很不安,事實證明,從這一刻開始,我們跟他們是同一類的人。
一○五室裡還有個櫃台,坐在後面的護士小姐彷彿會讀心術一樣,問我們要不要去隔壁的小房間裡等。太好了。卡門跟我直點頭,因為我們已經無法在這麼多人盯著我們看的地方,再多待一秒鐘了。
「前天的報告應該嚇壞你們了吧!」護士走進來遞給我們一人一杯咖啡。聽到這話,我直覺認為醫院應該已經針對卡門的狀況做過討論了。她看了看卡門,又看了看我。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不希望被這個幾分鐘前才第一次見面的護士,發現我有多惶恐。
男人追求女人基本上可以分成兩類:
一種是到處尋覓心目中理想的女性,
另外一種則是純粹渴望追求。
──Milan Kundera, from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1984
二
我是一個有著嚴重「孤獨恐懼症」(一種害怕與單一伴侶(或性伴侶)共同生活的病態心理,會無法克制地強迫自己做出不忠的舉動)的享樂主義者,認識卡門時,我內心那個渴望快樂的部分深深被她牽動著,所以我倆一拍即合。但一開始,她知道我對忠於一位伴侶很恐慌排斥後,有點不太高興,不過,她還算能體諒我,覺得我愛拈花惹草的個性無傷大雅,並沒有把它當成一個警訊,反倒認為是上天給她的考驗。
直到我們交往大約一年後,卡門發現我跟當時工作的貝尼爾米廣告公司接待處的莎朗發生關係,她當然知道我永遠不會是一個對感情忠心的男人,但多年後她才告訴我,其實在當下她曾想過要離開我,可是因為她太愛我,只好對我的不忠行為視而不見,並將它當成是一種個性上無可救藥的缺點。唯有這麼說服自己,她才能在我屢次向外尋歡的情況下,還能維持對我的愛。
然而接下來的幾年,她還是會威脅我,只要再被她抓到一次,她肯定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我。不然至少我得做得漂亮一點,不要讓她發現。我做到了。
之後的七年,我覺得我們是全西半球最幸福的一對。
直到三個星期前,卡門打電話給我。當時我正和我的同事兼合夥人富漢克,在喋喋不休的荷蘭賭場產品經理面前跟瞌睡蟲大戰。
世界末日來臨了……
──R.E.M., from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And I Feel Fine)’ (Document, 1987)
三
在荷蘭賭場裡,最常見到中國人、面目可憎的討厭鬼和穿著人造絲質洋裝的女人。我就是不曾在賭場見過美女。實在糟透了。
所以,當賭場產品經理打電話來,說有生意想跟我們公司談時,我很自然地告訴他,賭場真是個讓我瘋狂的地方。
*我們公司,指的是富漢克和我合開的公司──「MIU創意行銷公司」,簡稱MIU。擁有專業才華的人設計東西,然後就會有人負責銷售。我們公司不賣東西,而是賣時間。這個需要大量腦力激盪的工作團隊,是由六個年約二十來歲的男女組成,他們熱情有衝勁,就像富漢克和我年輕時還沒自己創業之前一樣。富漢克和我會匯整他們的創意,將它做成報告,然後請祕書茉德(一個非常好的女生)列印出來,加上一頁漂亮的封面,最後充滿自信地把這份文件呈給客戶過目。通常客戶的反應都很不錯,大多數在一連串的稱讚後,就不太會過問後續的事,我們便接著進行能在這個客戶身上賺到錢的計畫。這就是MIU的營運模式。*
荷蘭賭場對我們來說,是個打發時間的好去處。第二天上午富漢克和我抽空來到這間位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賭場,產品經理帶我們四處看一看,並參觀他口中的「商業中心」。沒錯,他說的是「商業中心」,這是我們客戶會用的字眼。我沒什麼意見,也許來這裡的人會圍著桌子坐成一圈閒話家常吧。
富漢克提出一些客戶們總是會喜歡的點子,產品經理也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我則在一旁假裝很專心聽他們對談,而且讓對方認為我正絞盡腦汁在想其他的點子,來幫他解決目前的市場問題。但實際上我心裡想的只有性愛、夜店和阿姆斯特丹市立足球隊阿亞克斯。就算有時我根本什麼點子都想不出來也無所謂,因為我們這個行業,長時間不講話,皺眉沉思是很正常的,客戶會以為我在替他構思什麼;再者,只要能保持清醒,我這神遊太虛的舉動,還可以拉長收費時間。富漢克常說我是老狐狸,用這種方式收取客人高昂的費用。
但是今天對著賭場經理要保持清醒真不容易,我已經掩飾不住打了兩個大大的哈欠,就在我的眼皮快要張不開的時候,手機響了。謝天謝地,我跟他們道歉,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是卡門打來的。
「嗨,親愛的。」我略轉過身接聽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卡門的啜泣聲。
「親愛的,怎麼了?」我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富漢克轉過頭來用擔心的眼神看著我。賭場經理還在眉飛色舞地繼續說著。我給了富漢克一個「不用擔心」的手勢,然後起身離開座位。
「我在醫院,他們說情況不太樂觀。」卡門低泣道。
我忘了她今天要去醫院。前天她才問我有沒有發現最近她的乳房哪裡怪怪的,因為她感覺乳房脹得厲害。我安慰她說,可能是月經要來的關係,或是胸罩鋼圈造成的不舒服,要她別自己嚇自己,不會有事的。半年前她也曾經有過類似的症狀,後來也沒事。我告訴她,如果真的不放心,就去找沃特斯醫生檢查看看。
我從小就怕聽到壞消息,每次都會說服自己或別人,事情沒那麼糟、一切正要好轉,感覺自己不太能接受事情有時也會有無法挽回、避免不了的狀況發生。就像小時候,每次爸爸問我足球比賽哪一隊贏,我都會騙他是他支持的那個球隊獲勝。總覺得告訴別人壞消息或是聽到壞消息,那一天就毀了。
「卡門,別急,慢慢來,他們怎麼說?」我盡量避免在富漢克面前提起「醫生」這兩個字。
「他也還不確定,他只覺得我的乳頭看起來有點不太對勁。」
「呃……」我過度悲觀的情緒從電話這頭傳到卡門耳裡,讓她開始慌了起來。
「我就跟你說過,我的乳房發熱發脹得厲害!」卡門大吼著說,嗓門都啞了。「該死的!我就知道一定有問題!」
「冷靜點,親愛的,結果還沒確定,不是嗎?」我鼓起勇氣說,「需不需要我去醫院陪妳?」
她想了一下,「不必了,你來也沒用。他們等一下會來抽血,還有收集尿液去檢查,然後會跟我另外約時間做切片手術。記得嗎?就跟上次一樣。」她的聲音聽起來冷靜多了。理性談論事情可以幫助人平復情緒。「如果你真的想幫忙,可以去托兒所接璐娜回家嗎?我今天不會回『廣告經紀』,我沒辦法悶悶不樂地出現在那裡。希望六點前可以離開醫院。我們今天晚上吃些什麼?」
*「廣告經紀」,是卡門自己的公司。開公司這件事,是我還在廣告界巨頭(我們自己這麼認為)貝尼爾米工作的時候,她想出來的主意。當時的工作她愈做愈無奈,常常抱怨廣告圈的人是「一群自大狂,把自己看得比客戶、同事,還有神來得重要」、「想要有藝術家的瀟灑,又想開好車、領高薪」。她覺得應該要做點什麼讓工作變得更有趣。她在貝尼爾米的接待處偷偷詢問我們一個客戶「B&A」,為什麼不能將廣告版權賣給沒有競爭關係的其他國家的廣告公司,「就像書籍、電影和電視節目可以銷售海外版權一樣,只是我們仲介的是廣告。」她說。客戶聽完覺得這個主意棒極了,第二天就把這個點子告訴貝尼爾米的總裁哈蒙。為了多賺一點錢,哈蒙只得勉強答應。卡門便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且在半年內便將B&A的廣告版權賣到南非、馬來西亞和智利,並在廣告界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突然間,所有人都想變成廣告經紀的客戶。也多虧了卡門,讓廣告公司看到了一線曙光,只要動動腦,收入就突然增加四到五倍,而他們的客戶也有了不同的看法,之前咬牙付出的高額費用,終於有了回報。這一切都是因為卡門看到了這樣的商機,也因此在短短兩年內,卡門的公司擴張至二十人,且客戶遍布全球。她很享受這份事業,就算有時得飛到其他國家去見客戶,她也感覺愉快。她每次談成一個新客戶時都會說:「這種感覺很好,不是嗎?」*
我忍不住笑了。我們對吃的向來都很隨性,冰箱裡有什麼當天晚餐就煮什麼,有時回家打開冰箱卻發現只有璐娜的嬰兒食品。朋友常常笑說,我們的日常支出有一大部分都花在達美樂比薩、外賣中國菜和便利商店上。
「晚一點再決定今天的晚餐吧!妳結束後就盡快回家讓我抱抱妳,事情也許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我盡量語帶輕鬆,然後掛斷電話,這時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覺得幸福的生活開始起了變化。我凝視前方,心想著,應該做點有建設性的事,要往好處想才對。我得想想辦法安撫卡門,幫她趕走今天一個人去醫院檢查的恐懼。
我深呼吸一口氣,走回富漢克及賭場經理的座位,聽到經理正在跟富漢克討論,如何將第一次來荷蘭賭場的客人變成常客。
你們生活得很愉快,但一切都結束了……
──Jan Wolkers, from Turks Fruit (1973)
四
我將雪佛蘭汽車停在住家對面的馬路上。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位於阿姆斯特丹森林旁的阿姆斯特芬。
我討厭阿姆斯特丹森林,我討厭阿姆斯特芬,我討厭現在住的房子。過去五年,我們住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法德爾街一棟公寓的二樓,直到璐娜出生兩個月後,卡門興起搬家的念頭,一來是為了給璐娜更好的生活環境,二來她厭倦了每次出門或回家都得把嬰兒車搬上搬下的,而我則是每天回家都得花上二十分鐘在附近繞圈子找停車位。就在我們帶璐娜去法德爾公園野餐卻忘了帶尿布那次,卡門說起她看到介紹阿姆斯特芬那裡的房子,都有自己的獨立花園時,我們就決定搬家,最後找到目前住的這棟房子。
*我們家的門牌是八七二號,是一棟典型的戰前蓋的小房子,前任屋主已經重新裝潢過。屋子前面的牆漆成黑色,屋頂則是有著白邊的綠色尖頂,房屋仲介說這是一個「風格獨特」的屋頂,當時我的反應是:拜託,這裡又不是鄉下。但是卡門的壓力愈來愈大,家是非搬不可。我很高興至少不是搬到海埔新生地那裡的小鎮,我們還是住在阿姆斯特丹,只是「感覺」比較接近阿姆斯多芬。剛開始我不覺得這裡是我的家,每次開車從奧林匹克體育場穿過A10高速公路離開市區時,我就開始想像我是非洲狩獵隊的。當我們第一次開車去看房子時,我還跟卡門開玩笑說:「看,有斑馬。」但卡門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我們家門口沒有電車只有公車經過,反正最多在這裡住個三、五年,等MIU和廣告經紀賺錢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買一棟我們供得起的房子,在這之前,只好先暫時忍耐一下有斑馬的日子。*
我看到不遠處卡門的黑色金龜車停在路邊。她到家了。我抱起璐娜,過馬路走到家門口,深呼吸後把門打開。我上一次這麼緊張是一九九五年阿亞克斯對AC米蘭的最後十分鐘,那時比數是一比零。
*璐娜是我的小太陽,她的生日跟我同一天。當她出生時我立刻確定了一件事,就是我所有的朋友都會來參加我六十歲的生日,因為他們一定不會放過可以看到我女兒那些辣妹朋友的機會。*
就像平常一樣,璐娜一看到卡門就咧嘴笑了起來。卡門則會扮鬼臉拉長音叫「璐──娜──」,然後模仿璐娜走路搖搖擺擺的樣子,走到璐娜面前抱住她。璐娜會興奮地一直叫「媽媽媽媽媽媽──」。今晚這一幕,比起平常,讓我感觸更深。
「嗨,親愛的。」我等卡門站起來,給了她一個擁抱,親了親她,這時她哭了起來。美好的夜晚,再見了。我抱緊她,輕聲說:「一切都會沒事的。」就像半年前我曾說過的那樣。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晚上就寢時,我發現卡門比平時熱情,她從後面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跟我做愛好嗎?」然後摀住我的嘴,以免接下來會發出聲音,吵醒睡在隔壁的璐娜。
*記得我第一次看到卡門的裸體時,我張大嘴望著她,結巴地說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有她這種身材的女人上過床。她笑說她之前在墨西哥餐廳時,就看出我整晚的目光都盯著她黑色低胸T恤前的乳溝不放。生了璐娜後,她的胸部稍微下垂了些,但我不覺得她變醜了,她每次在我面前脫衣服露出胸前那美麗的線條時,還是可以激起我的生理慾望。每天晚上對我而言都是享受,跟卡門生活在一起,不論生理還是心靈上都很享受。*
就在我們激情過後,她又哭了。
「沒事,親愛的。」我在她耳邊輕聲安撫她、親吻她。
「下個星期是你跟璐娜的生日,」直到我熄燈時,她說話了,「不知道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們慶生。」
「後悔」總是來得太遲……
──Extince, from ‘Op de Dansvloer’ (Binnenlandse Funk, 1998)
五
現在是凌晨三點半,我無法入睡,腦子裡一直想著要怎麼向家人和朋友「再次」報告這個壞消息。就跟半年前的情形一樣,在檢查結果還不明確之前,讓所有人跟我們一起擔憂。切片檢查安排在十天後的星期五,雖然卡門希望盡快做手術好確定身體到底有沒有問題,但沃特斯醫生告訴卡門,基本上等個十天影響並不大。晚上我得知手術安排在十天後時很不高興,卡門暴躁地對我大喊:「那你要我怎麼辦?難不成我們自己來做切片檢查嗎?」我只好閉嘴。
沃特斯醫生,我的腦海裡浮現了半年前沃特斯醫生的臉,雖然當時我只見過他短短不到半小時的時間,但我可是清楚記得他的模樣。他大約五十五歲,滿頭灰髮旁分,戴著圓框眼鏡,一身醫師白袍。自從半年前卡門去家庭醫生──巴克醫生那裡做完檢查後,噩夢就開始了。他建議卡門去醫院找沃特斯醫生做一次詳細的胸部檢查,我們聽到他這麼說,心裡十分驚慌,只好趕緊到聖路卡斯醫院找沃特斯醫生,他幫卡門檢查後建議她做切片檢查,這時我們更惶恐了,雖然不知道什麼是切片檢查,但在醫院裡聽到要做自己從來沒聽過的檢查,事情就八成不妙了。
做切片檢查的前一晚,我躺在床上哭了,但我盡量不讓卡門發現,因為就寢前我從她眼神中看得出來她很害怕。我明白那種害怕的感覺,因為對我們來說,癌症就等於死亡。
我想起沃特斯醫生在做完切片檢查時所說的話:「妳身體裡的細胞非常不安分,我們暫時無法判斷問題出在哪裡,但是以目前的狀況來看,還不是惡性的。」當時他一講完,我和卡門都鬆了一大口氣,只想趕快離開醫院,回去繼續過快樂的日子,就像童話故事中王子與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出了醫院,我們緊緊相擁,就像璐娜剛出生時一樣地快樂。我興奮地打電話給卡門的母親、湯瑪士和安妮、富漢克和茉德,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卡門沒事了。
當時我們被沃特斯醫生一句「不是惡性」的話給沖昏了頭,甚至沒有再找另一家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事後我在想,當時我真不該高興得太早,不該因為卡門很高興而沒逼她再次追蹤檢查,找出問題癥結。錯不在沃特斯醫生,都是我的錯,我身為卡門的丈夫,竟然沒辦法保護她。
應該可以避免的。我的腦子裡浮現了這句話。
不過,這次不會了,如果下星期沃特斯醫生再跟我們保證一切沒問題,我一定會狠狠揪住他的醫師袍,把他從桌子後面給拖出來。我保證會。
微笑,只是一種嘲諷……
──Rita Hovink, from ‘Laat Me Alleen’ (Een rondje van Rita, 1976)
六
卡門是在聖路卡斯醫院的腫瘤科做切片檢查,我看著門上掛著「腫瘤科」的牌子,心裡並不清楚這個科別到底跟癌症有什麼關係。腫瘤聽起來似乎不是很嚴重,就好像科學家研究長毛象為什麼會絕種。
*有人認為歐羅停車場是阿姆斯特丹最讓人感覺不舒服的地方,有的人則認為是荷蘭國家銀行,或者是黑人區的公寓。我應該邀請他們來參觀一下聖路卡斯醫院,每次當我從A10高速公路經過它時,我就已經全身起雞皮疙瘩了。*
璐娜揮著手上的芝麻街艾蒙娃娃,那是她上個星期收到的生日禮物。卡門坐在床邊,她剛量過體重、抽完血,床上有一個黑色的提袋,裡面裝著她的盥洗用品、拖鞋,和一件我從沒看過的紫色絲質睡袍,一旁還有一本《美麗佳人》雜誌。我沒脫外套就坐在卡門旁邊,手上拿著護士剛剛給我的兩本小手冊,一本綠色的《癌症患者須知》,另一本藍色的《認識乳癌》。兩本上面都有一個屬於荷蘭威海敏娜女王基金會的標誌。我翻著藍色手冊,感覺好像在看飛機上的免稅商品型錄一樣。打開第一頁,最上方寫著:「誰需要看這本手冊?」我讀到卡門跟我屬於裡面寫到必須看這本手冊的族群。緊接著看到目錄裡寫著:「何謂癌症?」、「什麼是義乳?」和「止痛的方法」。我們為什麼要看這個?卡門不過是來醫院做個小小的切片檢查,說不定什麼事都沒有,雖然卡門胸部的紅腫愈來愈大,但這也不一定是腫瘤吧?有可能是荷爾蒙作祟,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造成的呀!
九點時,護士手上拿著寫了卡門名字的病歷檔案夾走進病房。
「又看到它了。」我朝檔案夾的方向點點頭。
卡門笑了。很淡的笑容。
「切片手術安排在中午十二點。」護士告訴我們。
這名護士年約五十,她盡量語氣輕鬆地跟我們說話,甚至把手放在卡門的膝蓋上安撫她。卡門友善地看著她,就像平時對待其他人一樣,但我覺得坐立難安,很想趕快離開這該死的醫院,把璐娜送去托兒所後去公司上班,去過我的正常生活。
卡門感覺到我的不安,笑著說:「你走吧!我一個人沒事的,我想你回公司喝咖啡會比在這裡好得多。」
「等您太太麻醉醒來後,我們會打電話通知您。」年長的護士說。
我跟璐娜抱了抱卡門,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愛妳」。離開前我給了她一個飛吻,而璐娜一直對著卡門揮舞小手。
我看到卡門故作堅強地微笑著。
我將淚水隱藏在虛假的笑容背後……
──The Isley Brothers, from ‘I Hide My Tears Behind a Painted Smile’ (Soul on the Rocks, 1967)
七
早上十點我來到位於奧林匹克體育場裡的辦公室。記得第一次拿到這裡的鑰匙,準備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感覺這裡比起我的家還更像家。我的青少年時期有部分時間就是在奧林匹克體育場裡度過的。八○年代的阿姆斯特丹對於當時十六歲,住在南部鄉下埔里達的我來說,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那時,只要星期天有空,我就會一早跳上火車來到這裡,等星期一上學時,再跟同學炫耀有關阿亞克斯足球隊的事。
*富漢克喜歡美的事物,我則喜歡阿亞克斯,所以我們的辦公室就選在奧林匹克體育場看台下方,這是最折衷的方式。我堅持要在辦公室裡的其中一面牆上,貼上一幅七公尺乘一公尺半的海報,上頭是當年阿亞克斯最後一次冠軍賽的畫面,周圍滿是旗海和紅色的煙霧。整個辦公室看起來就像我十五歲時的臥室,但面積大上十倍,且非常地新潮。這是富漢克和設計師的主意,設計師是名來自英國、戴著時髦眼鏡的同性戀者。裝修時為了這張海報,我跟他差點吵了起來,他認為這張海報跟他整體的設計理念完全不和,我表明,其他的地方隨便他,唯獨這張海報我堅持一定要掛,所以他後來把辦公室弄得五顏六色的。他在開放的大辦公室裡裝了三面有顏色的玻璃牆面,每一面寬二公尺、高一公尺半,有透明紅、黃跟藍色。所有櫃子後面裝有粉紅色的日光燈管,另外一面五公尺高的牆上他大膽地漆上蘋果綠,還有一面是用波斯毛墊裝飾,整間公司充滿了色彩。結果裝修超出預算,富漢克笑我自作自受。
但後來發現這樣的設計竟為我們帶來很多生意,開張幾個星期後,富漢克得意洋洋地跟我說,除了報社、負責三家國際雜誌的廣告公司、古蹟雜誌、兩家設計集團(包括一家丹麥公司,裡面有位身材惹火的美女。聽了之後我對預算超支一事閉口不提,反正錢花都花了)外,還談定了一個新的客戶。原來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公司,比想像中簡單。*
「早。」我一進辦公室,發現大家都在。我先進茶水間倒咖啡,在那裡可以避開眾人的目光;開放式辦公空間就是有這個缺點,你做什麼事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咖啡機是富漢克買的,平常按下按鈕大約三十秒左右咖啡才會裝滿杯子,今天卻覺得時間飛快,一下子就好了,所以我並不急著走出去,打算讓自己心情沉澱一下。回到座位前,經過茉德的位子,我盡量不去注意她的目光。
我一坐下,富漢克彷彿想知道什麼似地看著我。
「嗯,卡門人在醫院。」我試著讓語氣平靜。這時茉德也走過來,感覺所有人似乎都盯著我看。
「嗯,我們現在只能等醫院的消息。」我打開電腦,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茉德將手輕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看向窗外,心裡多麼希望自己還是個小孩子,這樣我就可以告訴自己,所有痛苦的事情都會消失不見,只要不再提起它。
男人跟女人相遇然後相愛,原本應該是件快樂簡單的事,
但四周開始騷動,接下來的旅程也變得崎嶇不平……
──Bruce Springsteen, from ‘Tunnel of Love’ (Tunnel of Love, 1987)
八
下午五點卡門打電話來,當時我正開車準備去托兒所接璐娜。聽她聲音就知道我根本不用問她現在情況如何。
「醫生剛才來過了,史丹……情況不是很樂觀。」
「我在路上了,我先去托兒所接璐娜,然後就到醫院來。」
我不敢再問下去。
我抱著璐娜走在往腫瘤科的走廊上,心臟不安地狂跳著。走進卡門的病房,她已經換好衣服,坐在床邊拿著一張揉爛的衛生紙看著窗外,她的雙眼又紅又腫,床上還有兩張也已揉爛的衛生紙。她看到我們進來時用手摀著嘴。以我對她的了解,知道這表示事態嚴重,便二話不說走過去抱住她。她靠著我的肩膀無法克制地大哭起來。我還是什麼都沒問,也不敢問,我甚至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而璐娜從一進病房開始就沒出聲。
「嗨,我的寶貝。」卡門故作堅強地微笑親了親璐娜,摸摸她的頭。
我清了清喉嚨,「說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接受現實吧!
「癌症,而且是很危險的類型,是會擴散的那種。不是腫塊,而是發炎,現在已經擴散到整個乳房了。」
轟!
「他們確定嗎?」我擠出這句話。
她抽噎著點點頭,用已經濕得不能再濕的衛生紙擤了擤鼻子。「他們說是乳腺炎的一種,如果你想知道詳細情形可以去問沃特斯醫生,他的辦公室就在旁邊。」
沃特斯醫生。是他。我腦海中快速閃過湯瑪士和安妮,以及卡門母親曾經問過,會不會是半年前這個醫生誤診了?我們的結論是,癌細胞那時或許就存在了,因為誤診沒檢查出來,才導致現在這個局面。也就是說,我有可能因為該死的誤診而失去卡門。
沃特斯醫生坐在辦公桌後面,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半年前幫卡門檢查的醫生,但他沒認出我。我在他敞開的門上敲了敲。
「您好,有什麼事嗎?」他皺著眉頭問。
「您好,我是卡門.迪本的丈夫。」看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犯過什麼錯。
「哦!對不起,迪本先生,您好。」他很快地站起來跟我握了握手。「請坐。」
「不用了,我站著就好,我太太還在等我。」
「我想您是來了解切片檢查的結果,對嗎?」
廢話,難道我是來問你球賽結果嗎?
「是的。」
「目前情況看起來很不樂觀。」
「我了解,但是你可以解釋清楚一點嗎?」我的語氣不是很客氣,不過他好像沒聽出來。
沃特斯醫生向我解釋這次卡門病情的嚴重性,我沒有很專心聽他說話,我只想知道他這次有多確定。
「雖然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認,但她的症狀極類似乳腺炎癌症,目前我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
我點點頭。他再度握了握我的手。
「加油,明天你們可以去找史德瑪醫生,她是這方面的專家,我想她可以詳細解釋給你們聽。」
我再次點點頭。我無言以對,半句話都說不出口。就算客戶在我面前將我的市調結果說得一文不值,我都還知道該怎麼還口,但是面對這個半年前誤診卡門的混蛋醫生,我竟然說不出話來。
我走回病房,璐娜正坐在卡門的腿上,看著外面空曠的停車場。
「妳可以回家了嗎?還是得留在醫院?」
「我應該可以回家了。」她看了看房間,在找黑色提袋。我拿起她的外套幫她穿上,我從來沒做過這件事,但現在做了,因為我發現這是目前唯一能幫她做的事。
「你可以站近一點嗎?我的傷口很痛,手沒辦法伸得那麼遠。」
「噢,對不起!璐娜,我們回家囉!」我抱起安靜的小女兒。
離開時卡門探頭朝護士站裡的護士說了聲再見,早上那位護士正在用餐,她趕緊放下餐盤,走過來握住卡門的雙手。
「你們還好嗎?」
「沒事。」我堅強地回答,點點頭給她一個微笑。
我們三人朝電梯走去,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現實是殘忍的,我看夠了,請關燈鎖門來保護我……
──Bruce Springsteen, from ‘Cover Me’ (Born in USA, 1985)
九
回家後我打電話給富漢克,告訴他卡門得了乳癌。
「天啊!」他在電話那頭大聲叫著。
卡門打電話給安妮,告訴她現在的情況。一個小時後,他們夫妻倆已經站在我家門口,我開門時安妮緊緊抱著我,之後外套都還來不及脫,就跑進客廳抱住卡門,卡門立刻放聲大哭。
湯瑪士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低聲說:「老友,這太殘酷了。」他走進門來,眼睛一直看著地上,不敢正視卡門。他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裡,我發現他還打著領帶,應該是從公司直接趕過來的。
安妮比較理性,她要我們把明天想問醫生的問題寫下來。這真是個好主意,因為我們今天實在是亂了陣腳,腦袋裡亂糟糟的。我們四人討論了很多想問的事情,我都一一用紙筆記下來。
我發現真的有幫助,我們將癌症當做討論話題,暫時不加入任何情緒在裡面,反而更能有條理地整理出想知道的答案。卡門的情緒也平靜下來,比較不那麼傷心了。
九點半左右,湯瑪士跟安妮離開了。我打電話給富漢克,卡門在上網,當我和富漢克結束談話後,卡門問我還記不記得醫生說的癌症全名是什麼。
「好像是『乳腺炎』之類的。」
「乳腺炎癌,對,就是這個。」她看著電腦螢幕說,「乳腺炎癌……如果發現得太晚,癌細胞會侵入血液……真的會這樣嗎?」
「嗯,我想是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糟糕,如果是這樣,那我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機會可以再活超過五年。」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百分之四十。「妳怎麼能確定妳現在的狀況?」我有點反應過度。「妳確定妳沒看錯嗎?」
「史丹,拜託,我不是笨蛋!這上面是這樣寫的啊!難不成寫錯了!」她開始跟我大小聲。
我走過去看也不看就把電腦給關了。
「我們去睡覺。」
她看著已經暗下來的螢幕,一臉茫然地地抬頭看著我,接著啜泣起來。
「如果那個沒醫德的庸醫當初看清楚一點,現在也許還來得及……」
我扶著卡門帶她回樓上房間。
她在我懷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而我整晚都無法入睡,我知道就算睡著,明天醒來這一切也不會變成夢,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
卡門得了癌症。
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我並不屬於這裡……──Radiohead, from ‘Creep’ (Pablo Honey, 1993)一今天是我最近幾日來,第三次穿過聖路卡斯醫院的旋轉門。卡門手上的預約卡寫著,這次我們要去的地方在醫院一樓的一○五室。診間外頭的走廊上擠滿了人,當我們走進人群中跟著大家一起等候時,一名戴著假髮的老先生用柺杖朝門的方向指了指。「你們得先進去報到,告訴裡頭的人你們來了。」我們點點頭,帶著不安推開掛著「內科專科──史德瑪醫師」名牌的一○五室門。跟外頭走廊爆滿的人群相比,這裡面應該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候診室。在此等候的病人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