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建隆三十八年閏六月,太祖弘武帝駕崩。因嫡出皇太子早薨,由皇太孫朱汶繼位,是為文德帝。
次年,改元昭寧。五月,文德帝下旨削藩,改革吏治,整頓戶部,重新丈量各省土地田畝,實行官紳士民賦稅均等。朝野上下一片譁然。
昭甯元年十一月初八,太祖第三子燕王朱棠起兵,自稱「靖難」。援引《祖訓》「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士迫水火,民不聊生,親王訓兵待命,恪承先帝遺訓,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
甯王、梁王、景王、唐王、東昌王等從之,秦王、惠王、魯王、代王、安王、平南王不屈而死。左驃騎大將軍謝不凋,率川、魯、蘇、浙、皖、兩湖、兩廣九省兵力,與叛軍對峙一年零六月,部下皆戰死;終因寡不敵眾,度其勢無可挽回,遂降之。
昭寧三年七月初十,彗星凌日。有白鶴盤旋於太極殿上空,其鳴甚哀。是夜,宮中大火,文德帝不知所終。十一日,建安城防統領吳庸鎮叛變,大開城門迎敵,建安失陷。
監察院左都御史藍琦玉自殺殉帝。
八月十二日,燕王朱棠登基,是為光武帝。同年,改元長樂。
第一章 天子震怒驚朝野,郡王失令卜鳳凰
長樂三年春,江淮一帶連續遭到百年不遇的旱災和蝗災。赤地千里,顆粒無收,數十萬難民流離失所,蘇杭兩州頻頻告急,揚州道傾盡府庫存糧。戶部奉旨急調白銀一百五十萬兩,黃金十萬兩,從運河轉輸南方賑災。
誰知,十萬兩黃金不到半路就被人打劫了,分毫不剩,蹤影全無。負責押解的官兵連劫匪的長相都沒看清。偏偏這時揚州道又傳來八百里加急文書,說第一批起運的漕銀一百五十萬兩到現在還沒運到,眼下蘇杭城外每日餓死災民數百人,群情洶湧,再不加以賑濟,恐怕不日將有變亂之禍。
天子震怒,六部惶恐。
綿密的細雨不斷地敲打著奉宸殿的琉璃瓦,鐵灰色的天空越發陰沉起來——正如此時此刻端坐在御座上,極力壓抑滿腔怒火的光武帝朱棠的心情。
殿前階下兩溜兒立著二十幾位大臣,包括太極殿大學士葉濂錚、文瀾殿大學士宋景琛、武英殿大學士徐英——這三位排在最前的都是正一品,特進紫金光祿大夫,相當於宰相的職位——在他們身後站著的是吏部、戶部、刑部、兵部的尚書和左右侍郎。
這班人都是正二品以上的大臣,久在中央樞密,執掌朝廷機要大權,隨便哪一個站出來,都是萬裡挑一的人中翹楚,現在卻全然沒有了半分矜持氣度,縮脖塌腰、戰戰兢兢地站在大殿中,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惹得皇帝把一腔怒火轉移到自己身上。只有佇列最末的一個四品官員與眾不同——他腰板挺得筆直,目光坦然直視,神情自若,並無絲毫憂懼驚恐之態。
朱棠遠遠地一眼望過去,那人卻是欽天監監正皇甫和,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贊了一聲:「此人頗有風骨。」
十餘支大紅宮燭懶洋洋地燃燒著,微微跳動的火焰驅散了奉宸殿內的一些黑暗,卻驅趕不走縈繞在人們心頭的陰霾。
透過鏤空隔扇向外望去,一小隊戎裝佩劍的金吾衛站在滴水簷下,個個面容嚴峻端肅,木雕泥塑一般,動也不動,彷彿連呼吸也停止了。
朱棠暗中咬了咬牙,強壓下滿腔怒火,隨手翻開御案上一份奏摺。這份奏摺他已經看過三遍,內容自然是爛熟於心,卻還沒有加上朱批。
深深吸了一口氣,光武帝眼中的神情更加陰冷,忽然開口打破了沉寂:
「葉濂錚。」
「臣在!」
葉濂錚知道今天肯定逃不過皇帝的雷霆之怒,他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聲。聽見光武帝頭一個便點了自己的名字,連忙朗聲答應了,前行一步,跪倒在光可鑑人的金磚上。
耳聽得光武帝淡淡說道:「你身為太極殿大學士,統領百官,總理六部,為什麼漕銀失盜二十餘日,到今天才報上來?」
葉濂錚是建隆九年恩科狀元,不僅博學強識,而且八面玲瓏的心竅,剛才早就在下邊打好了應對腹稿。但是眼下卻不能顯得過分急躁,以免讓皇帝誤以為他想推卸責任,於是稍微頓了一頓,方才萬分痛切地俯首答道:「啟奏陛下,臣於午時三刻接到淮揚漕運使急報,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即入宮呈報,然臣身為百官之長,不能洞察秋毫,以至今日之變,臣有失察之責,請陛下責罰!」
說罷,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下。
光武帝冷冷地哼了一聲,不置可否,站起來在御階上來回踱步。眾人的心全都懸在了半空。文瀾殿大學士宋景琛擔心下一個倒楣的就是自己,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偷眼去瞄站左邊的武英殿大學士徐英——卻見他眼觀鼻,鼻觀心,面如沉水,不見絲毫波瀾。
朱棠止住了腳步,轉過身去背對著一干大臣,再次開口,聲音更加低沉。
「刑部尚書黃簡升!兵部尚書邵良裕!」
邵、黃二人連忙上前,撲通、撲通兩聲跪倒在地。
「臣在!」
「臣——有罪!」
「有罪?」朱棠嗤笑一聲,然而語氣裡卻透出刻意嘲諷,「你們倒是給朕說說看,自己都有哪些罪狀?嗯?」
刑部尚書黃簡升略有口吃,此時一張冬瓜臉憋得通紅,偏偏他越是著急就越講不出話來;兵部尚書邵良裕為人乖覺,口齒伶俐,連忙搶著答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愛民,臣等愚鈍,忝列職事,不能為陛下分憂,以至——」
「夠了!」
朱棠猛然回身,在御案上重重一拍,震翻了茶碗;跟著杏黃絲袖一拂,厚厚一摞奏章全都掃落在地。
幾名手腳麻利的小太監正要上前收拾,被站在御座旁手執拂塵的六宮太監總管段侍堯用眼色制止了。
「說什麼愚魯遲鈍,庸碌無能,朕看你們根本是無心為政!」
燭光下,光武帝朱棠雙眼微瞇,嘴角邊的一絲肌肉可怕地扭曲著,臉色陰晴不定。
奉宸殿中死了一般的寂靜。
遠遠地,天邊一串悶雷隆隆炸響,如同車輪輾過每一個人的心臟。
光武帝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著:
「……文官只懂得喝酒聽曲吟風弄月,武將除了調鷹馴犬賽馬鬥雞,便一無所長,統統都是些酒囊飯袋!聽說還有人在外面捧紅妓養男寵,鬧得滿城風雨一塌糊塗!你們以為朕是聾子瞎子,一點也不知道是不是?」
——朱棠這幾句話,說得平平常常,但是每個大臣都忍不住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
太極殿大學士葉濂錚生性詼諧,喜歡飲酒作詩,光武帝平日裡跟他開玩笑,說這是文人天性雅量高致。
武英殿大學士徐英偏愛寶馬,府中所蓄大宛良駒不下百匹,光武帝經常稱讚他大有上將風度,不綴乃祖家風。
戶部尚書韋紹邦生得儀表堂堂,風流自賞,前日剛剛成為京城第一名妓、梨花院頭牌雪筠姑娘的入幕之賓,暗中大為得意。
至於監察院都御史左思聖,傳言此公喜好男風,新近為了一個男寵,夫人與他大鬧一場,左思聖臉上新添了三道血印,至今抓痕尚未消弭,宛然在目。
這些瑣碎末節,在平日裡無關緊要,光武帝若是心情好時,常常和親近臣子們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算是度量非常——但是在眼下這種關頭,不早不晚地提了出來,那明明白白是指摘他們德行有虧了。
尤其武英殿大學士徐英的親姐姐還是當今正宮娘娘,他是不折不扣的國舅鎮國公,可是今日光武帝竟一點顏面也不留,一番話將他和三個心腹大臣全都掃了進去,嚇得其餘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不知是誰的膝蓋最先一軟,撲通一聲跪下了。於是「呼啦啦」一下子,奉宸殿中跪倒了一大片,個個皆是朝廷重臣、國之棟樑,眾口齊聲:「臣等罪該萬死——」
朱棠低頭看了看這班唯唯諾諾的大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想要狠狠發作他們一番,又覺得是白白浪費時辰,眼前還有更要緊的事情等著這班人去做。當下微微歎了一聲,重新坐回御座。段侍堯眼疾手快,馬上換了一杯新茶,朱棠取過來喝了一口,待到放下茶碗時,心中怒火已經平息大半。
「好了!都起來吧!今天,朕本來是想把你們的腦袋統統砍了下來——可惜實在不能夠。一旦那樣做了,朕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眼下數十萬江淮災民嗷嗷待哺,還要靠你們和下面的人去賑濟救災。你們這些酒囊飯袋的腦袋——暫且寄存在脖子上!」
眾大臣聽到這裡,暗暗鬆了一口氣,知道光武帝的脾氣已經發完,眼下各人性命無憂。於是紛紛叩首,謝過皇上不殺之恩,七零八落地站了起來。
朱棠又道:「戶部的人先回去,連夜草擬一個賑災方略出來,交朕批閱。刑部捕盜不力,兵部丟失漕銀,尚書和左右侍郎全都罰俸半年!」
比起丟失大批漕銀的責任,這個處罰並不嚴重,剛才還一直在擔心丟官去職的兩位尚書——黃簡升和邵良裕也都放了心。
但是,接下來光武帝輕輕的一句話,又讓他們的心重新懸在了半空。
「現在,該說說怎麼追回那兩筆漕銀了。邵良裕,銀子是在你兵部的押解之下丟失的;黃簡升,緝拿天下流匪盜寇,這是你刑部的份內之事,你先說說,有什麼措施?」
「臣、臣惶恐!」黃簡升連忙重新跪下,回奏道:「臣、臣打算回部之後,會、會同十三司各衙門提刑校尉,發、發下海捕文書,全、全力通緝這些匪寇,決、決不容一人漏網!」
「嗯,也罷了。」朱棠微微頷首,「你手上的其他事情不妨先放一放,追繳漕銀是眼下的當務之急,若是人手不夠,可以向兵部請調虎賁衛。邵良裕,你要全力配合刑部緝盜之事,可聽清楚了?」
「是!臣,領旨!」邵良裕跪答。
朱棠的目光在大殿中慢慢掃視一圈,最後落在一個年輕人身上。他穿著黃色絲袍,一看便是宗室子弟,卻沒有實授官銜,夾雜在一大群職官之中,看上去頗不協調。
此刻這年輕人抬起頭來,恰好遇上朱棠的眼神,嘴角一動,露出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會心微笑。
只聽光武帝說道:「今日天色不早了,都散了罷。各部回去辦公,欽天監把江浙兩省十年間的水文記錄做一個匯總,呈報給戶部,再預測一下明年的旱澇情況——雖然春糧沒有了指望,夏糧多少還可以補種一些吧?好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各位愛卿也辛苦了,都回去歇息罷,襄平郡王留下來。」
眾大臣們躬身告退,腳步紛雜,轉眼間便走得精光,大殿中只剩下那年輕人還站在原地。
朱棠面上顏色稍霽,一振衣襟,抬腿從御階上走了下來。那年輕人趕忙迎上兩步,攙著他的手,笑道:「皇上,辛苦了。」
說罷,就要行禮,卻被朱棠伸手攔住了。
「不是跟你說了嗎,自家兄弟,又沒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禮,以前你怎麼稱呼朕還怎麼稱呼。」
朱棠口中說著話,轉身走向一旁的偏殿,段侍堯連忙跟了上去。
那年輕人笑了笑,眼珠轉動,透出一股天生的機警敏銳。他跟在朱棠身後說道:「話雖是這麼說的,可是槿兒從小跟著皇兄,長到這麼大,今天這是頭一遭見您發脾氣,所謂天子一怒,風雲變色,雷霆不及,真是半點也不差——到現在,槿兒的心頭還在撲撲亂跳呢!」
朱棠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溫柔的神色,隨即轉過了頭,對段侍堯吩咐道:「召金吾衛指揮使江朝彥。」
段侍堯低低應了一聲,躬身退下。
襄平郡王朱槿扶著光武帝在正中一張繡榻上坐了,然後站開兩步,垂手侍立。一雙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神全都落在光武帝身上。
朱棠抬起頭來望著他,笑道:「槿兒,你幾時學了這些規矩,喬張做致的,怎麼不坐下來?」
朱槿恭敬道:「皇上沒賜坐,臣弟不敢。」
「哪有什麼敢不敢的!」朱棠呵呵一笑,「你忘了小的時候,還曾經踩在朕的肩膀上去捅馬蜂窩?以後只要沒有外臣在場,不必理會那些繁文縟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只要朕的宮裡有,隨便你挑,就都拿去也不妨。」
朱槿聞言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謝皇兄。」於是後退一步,在下首一張繡墩坐上了。
朱棠狀似無意地看了看窗外,那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空越發陰暗起來。段侍堯手裡拿著一個銀燭臺走了進來,燭臺上插著五支點燃的紅燭,小小的火苗歡快地跳躍,頓時,這間偏殿變得溫暖和明亮了許多。
「回皇上,江大人正在殿外等候宣見。」
朱棠擺擺手,道:「就讓他等一會兒好了,你先下去伺候著。」
「是。」
朱槿看著段侍堯輕手躡腳地退出門外,心裡知道朱棠必定是有機密的事情要和自己說,否則不會連這位一向寸步不離的六宮總管也回避了,但,那會是什麼重要的軍國大事呢?
……皇兄一向不要他參與政務,他也樂得逍遙快活,清閒自在;但是今天光武帝緊急召見三大學士、各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商討賑災和漕銀被劫之事,偏偏把他這個沒有官銜職位的閒散郡王也叫上了,跟著一班大臣在奉宸殿站了那麼老半天,聽他們互相扯皮外加溜鬚拍馬……朱槿深知朱棠為人,他是從來不做無用之事的。心頭浮起陣陣疑雲,在一大堆紛繁蕪雜的事件中,朱槿隱隱約約地覺察到了什麼。
朱棠忽然開口問道:「槿兒,你今年多大了?」
「啊,什麼?」朱槿剛才正在走神,聽見光武帝問話,連忙笑著掩飾:「皇兄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
朱棠道:「你今年二十二歲,正月初五的生日,皇兄沒記錯吧?」
「當然了!」朱槿兩手輕輕一拍,對朱棠笑道:「皇兄一向最疼我,兄弟們之間只有皇兄待我好,比親兄弟還要親,皇兄從小護著我,槿兒牢牢記在心裡,一輩子也不敢忘。」
——朱槿說這番話,是有原因的。
他並不是太祖弘武帝之子。朱槿的父親,原是弘武帝最幼的愛弟,襲封襄平郡王。朱槿自幼便父母雙亡,弘武帝憐他無依無靠,於是收養在宮中,拿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一般看待。誰知武帝的幾個親生兒子都不是什麼良儒之輩,欺軟怕硬,朱槿時常受到堂兄們的捉弄,多虧了有朱棠極力維護,才使他免受太多折磨。
朱槿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平平常常,但一股赤誠感激之心溢於言表,連朱棠也不禁為之動容。
「槿兒,你要記住,無論你長到多麼大,在皇兄的眼裡心裡,你永遠是當初一起在文淵閣讀書習字、學琴練武、遊戲玩耍時的那個槿兒。」
朱棠說話時,眼神定定地望著一支蠟燭,他彷彿在沉思,在決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朱槿偷偷瞧去,只見蠟燭的火苗在他眸子中跳動,光彩閃爍不定。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後,朱棠微微搖了搖頭,似乎他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再次開口說道:「槿兒,當初父皇在世時就曾經說過,你天分極高,雖然看起來不如甯王、梁王他們幾個那麼聰慧,但是卻有悟性,在大事上又不糊塗,能拿得定主意。父皇極為賞識你,本來是要給你實授職位的,不過卻被朕攔下了——理由是你年紀太小,尚不足委以重任……」
朱槿張了張嘴,意欲插言,朱棠抬手止住了他,道:「聽朕把話說完。當時,朕考慮到父皇年事已高,幾個皇子都在爭這個九五至尊的寶座,朕知道你一向沒有那種野心,所以更加不願意讓你捲進哥哥們之間的紛爭裡去。而朕又封了燕王,遠在千里之外鎮守北方,就算是有心護著你,也鞭長莫及。」
朱棠說著站起身來,在偏殿中緩緩踱步,一面繼續說道:「但是,現在情況卻不同了。你已經長大成人,應該出去歷練一番,替朕分擔一些責任了。遠的且不說,就是眼下漕銀這個案子也很棘手,朕擔心刑部的緝捕行動不會有什麼結果。」
朱槿略微一思忖,已經明白了其中關鍵所在。
第一批漕銀一百五十萬兩,失蹤二十多天才見上報,之前那些負責押解、沿途負責轉運的官員都幹什麼去了?第二批漕銀就更加離奇了,整整十萬兩黃金,不是個小數目,眨眼間便毫無蹤影——究竟是什麼人,能夠把這件事情做得如此乾淨俐落,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呢?
「皇兄的意思是……」
「朕懷疑有人內外勾結,故意造成漕銀被劫的假像,其實卻是監守自盜!」朱棠恨恨地說道,「百十萬兩黃金白銀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關係到幾十萬災民的生計性命,豈可視同兒戲!眼下江淮急等賑濟,可以先從國庫撥款救災,但是朕絕不能容忍宵小之輩,欺瞞罔上,他們,他們已經是把朕當做了一個庸碌無能的昏君麼!」
朱棠一拳捶在桌案上,嘴角緊閉,雙目中射出凌厲之光。
「皇兄說得極是。」朱槿連忙點頭贊成,「以前在文淵閣讀書時,太傅就教過,社鼠之災,危及城牆——槿兒時常聽說,底下很有些官吏損公肥私,中飽私囊,不治治他們是不行的。」
「正是如此。」朱棠頷首道,「所以,朕想借此機會派你去一趟江南,暗中查訪漕銀被劫的真相,至於刑部這邊嘛……」朱棠冷冷一哂,「他們官官相護、養庸貽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等漕銀這件事水落石出之後,朕就放手一搏,把六部從上到下徹底整頓一番!」
朱槿從椅子上立起身來,說道:「所以今天皇兄破例召了槿兒來,聽聽漕銀的案子,是希望臣弟能大致瞭解一些情況。槿兒雖然笨,可是皇兄叫我去做的事情,我一定盡全力去做好。皇兄信任槿兒,槿兒也決不會辜負皇兄!」
朱棠用讚賞的目光打量著整整比他小了十歲的朱槿,微微含笑,意甚嘉許。
「說句實話,朕的那些親兄弟們,個個都是一副鐵算盤,勾心鬥角樣樣不落人後,卻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貼心又至誠的。槿兒,好好去做,等你辦完這件大事,『襄平郡王』的郡字就可以去掉了,『襄平王』叫起來似乎更加好聽些。」
「皇兄又說笑了。」朱槿正色道,「槿兒能夠做個郡王,衣食無憂,就已經心滿意足。」
「呵呵。難得你心胸開朗,淡泊名利,比朕的兄弟們都強!」
朱棠一笑轉身,重新端坐在繡榻上,面容一肅,眨眼功夫,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再是剛才那個溫情友愛的兄長,渾身上下散發出屬於天子的赫赫威儀。
朱棠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宣金吾衛指揮使江朝彥!」
金吾衛是皇帝的貼身侍衛,金吾衛指揮使雖然官階不高,正四品而已,卻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江朝彥在滴水簷下站了一天,但是當他走進偏殿時,衣衫卻是乾的,身上沒有帶半分水氣。朱棠對此習以為常,朱槿起初微覺奇怪,略一轉念,頓時了然於胸——想必這位指揮使內功深厚,只怕還在郡王府的衛隊長莫遠之上。看不出來,他年紀輕輕,身材也不是十分高大魁梧,竟然還有這等本事。
江朝彥向光武帝和襄平郡王行過大禮,便站在一旁,默然侍立。朱棠淡淡吩咐道:「把你知道的關於漕銀的事,跟襄平郡王詳細說說。」
「是。」
江朝彥躬身答應了,稍微轉身對著朱槿,說道:「啟稟殿下,所有漕銀都是由金吾衛派人和兵部共同負責押運的。第一批一百五十萬兩白銀明明交到了蘇州地方官府,現在又報了失竊,臣不敢妄言他人是非,但總覺得其中必有蹊蹺。」說到這裡,江朝彥微微頓了一下,才接著說:「第二批漕銀十萬兩黃金,是運往杭州府的。因為東西不多而又貴重,臣特意檢選了三十名武藝出眾的部下一路隨行,誰知在距離杭州府不遠的秀水縣附近,兩船官兵都被人下了麻藥,昏睡整整半日,醒來以後,所有黃金都不見了。」
漕銀被盜的經過,剛才在奉宸殿朱槿已經聽兵部尚書邵良裕介紹過了,但是他卻不知道原來押解漕銀的還有金吾衛,難怪光武帝如此重視——倘若這件事情不能查個水落石出,恐怕這位深受皇帝信任的指揮使大人也難逃干係了。
只聽江朝彥繼續說道:「漕船從運河南下,飲食都是由沿途地方供給,現在已經很難查清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不過事後金吾衛在船上發現了這個——」江朝彥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呈給朱槿。
朱槿伸手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裡面有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
借黃金十萬,救兩岸百姓
水上浮萍龍千夷
朱槿皺了皺眉,問道:「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莫名其妙。」江朝彥在旁邊提醒他:「還有一樣東西,也裝在信封裡。」
朱槿聞言,將信封倒過來晃了晃,一樣輕而軟的東西就落在了他的手心裡。
原來是一小枝已經枯黃的水草。
「這又是什麼?」
「浮萍。」江朝彥答道。
「浮萍?」朱槿不解,「浮萍和黃金被盜有關係嗎?」
江朝彥點了點頭,解釋道:「從字條上的留言來看,劫走黃金的人應該叫龍千夷,不管這是不是真名,這枝浮萍就是他的記號。」
「哦。原來如此。」
朱槿生長在皇宮王府深牆之內,自然是不太懂這些江湖上的名堂,但是他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同時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忍不住牽動嘴角,微微笑了笑。
「這個叫做龍千夷的,倒真有幾分膽色,不僅劫了朝廷的漕銀,竟然還敢留下姓名記號,可以說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朱槿手上拿著那枝浮萍,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興味十足地說道,「我倒真想見識見識這個人了,也不知他是怎樣的三頭六臂,能夠做出如此驚天大案。」
「可能是他作案得手之後,自己也感覺萬分得意,所以才故意在船上留下記號,向朝廷示威。」江朝彥推測道,「無論如何,這個人劫走了黃金又能夠不留蛛絲馬跡,他的武功必定十分高明,不容小覷。」
從剛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語的光武帝朱棠突然開口說道:「槿兒,你出門在外有諸多風險,比不得身在京城,讓朝彥挑幾個武功好一點的金吾衛帶在身邊,朕也可以放心些。」
「多謝皇兄。」朱槿連忙向上施了一禮,說道:「不過金吾衛畢竟是負責皇上安全的,臣弟不敢有勞他們,皇上不必為臣弟擔心,我和莫遠一起去好了。」
莫遠,襄平郡王府護衛長,朱棠是知道他的。京城雖然高手如雲,但是能和金吾衛指揮使江朝彥過上五百招而不落敗的人卻並不多。
「這樣也好,」朱棠沉吟著說道,「那朕就賜給你一道調兵金令,若有需要,隨時可以調動各路兵馬駐軍,以防不測。」
一旦有了這道令箭在手,那就等於實際掌握了兵權,非同小可,所以調兵令箭輕易是不會賜予臣子的,可見光武帝對朱槿的信任程度。
朱槿也深知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笑道:「多謝皇上!那麼臣弟就告退了,先下去準備準備,明日一早便可上路。」
朱棠攔住了他。
「天色不早了,你陪朕用過晚膳再回去罷,要徹查漕銀的事情,也不急於這一兩天。」
回到府邸之後,朱槿把皇上派他南下調查漕銀失竊一案的事情和莫遠說了,莫遠當然願意和他一起去。朱槿決定再帶上一個貼身侍從丹若,三個人輕裝便服,悄悄地出京最好。
當天晚上,襄平郡王府一片忙亂,燈火輝煌,人聲嘈雜——這主要是由丹若引起的,他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指揮下人們準備路上需要的行李物品。
朱槿嫌他太吵,就拉了莫遠一起在書房研究應該從哪裡著手進行調查。他們一致認定,那個留下字條的龍千夷是最大的突破口,可是,現在手頭上只有一個不辨真假的名字,連這個人多大歲數、是男是女、長相如何都不清楚,該怎麼去尋找他呢?
莫遠大大咧咧地坐在一張紅木椅上,蹺著二郎腿,右手支著額頭,說道:「依我看,就算我們兩個在這裡整整坐上一夜也是白費力氣,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兵部那些飯桶說的都是些廢話,根本摸不著邊際,倒是江朝彥給的那張字條還有點利用價值。」
雖然從名分上說,莫遠不過是襄平郡王府的衛隊長,品階不高,但是朱槿生性恬淡隨和,從不擺郡王的架子,府裡的人都和他放肆慣了,莫遠和朱槿的關係更像是至交好友一般。
「哦?你從這字條上看出什麼來了?不妨說來聽聽。」
莫遠的話,讓朱槿重新提起了興致,連忙俯身湊過去,想聽聽莫遠的高見。
莫遠抬起眼皮,看著朱槿熱烈的臉,狡猾地說:「我以為……嗯……很明顯,這個人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所以字寫得很糟糕。」
哎——
朱槿明白過來莫遠是在耍他,一下子又洩了氣。他百無聊賴地看看字條,又看看字條旁邊的浮萍。
「對了,昨天江朝彥還說過,這枝浮萍很可能是那個龍千夷的記號,當時我立刻就想起了你——莫遠,你看,他叫『水上浮萍』,你是『踏雪無痕』,你們兩個的外號倒是滿相配的……」
朱槿正要繼續胡說八道,忽然從緊挨著書房的西花廳裡傳來丹若的驚叫:「來人哪!有盜賊!快來人哪!」
莫遠一聽,立即從椅子上跳起,只來得及對朱槿交待了一句「你守在這兒」,身子一翻,一個「倒捲珍珠簾」,輕輕巧巧飛出窗外。朱槿覺得眼前影子一晃,他已經不見人影。
離開書房,莫遠躍上最高的屋頂,居高臨下,俯視整個郡王府。
現在除了還在週邊站崗的士兵以外,多數護衛聽到丹若的呼喊聲,都衝進了西花廳,幾十只燈籠照得整個西跨院亮如白晝;但是,那裡除了丹若和兩個丫鬟之外,並沒有其他人。
莫遠在房頂上又觀察了片刻,確定沒有異常之後,幾個起落飛奔過去,反身跳下,如同一片樹葉,輕輕落在地上。
丹若見了他,如同看見救星一般,一個箭步搶了上來,拖住他的胳膊不肯放手。
「謝天謝地!莫遠,你總算是來了!剛才我明明看見有一個人在這裡,真的!他穿著黑色的衣服,只露出兩隻眼睛,當時正在書架上找東西,我進來以後,他回頭發現了我,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就不見了,書架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你看!你看!」他指著一片凌亂的房間說道。
莫遠將衣袖從丹若的懷裡拉回來,皺著眉問道:「丟了什麼東西沒有?」
「還沒檢查過呢,好像什麼也沒少,要不是我機靈,當時就喊了起來,現在那個毛賊一定早就把這裡捲空了,你們,還有你們,都給我學著點……」
丹若一邊教訓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丫鬟和小廝們,一邊滔滔不絕,自吹自擂。
莫遠也不去理會他,在西花廳裡快速掃視一圈,發現長案上一對血紅瑪瑙獅子鎮紙還在原處,旁邊陳設的翡翠如意、羊脂玉玲瓏、水晶嵌寶插屏也沒有動過,看來竊賊要找的並不是貴重物品……他心念電轉,立刻便想到郡王府還有更加重要的東西,耳朵裡「嗡」的一聲,頭皮都要炸了。
「喂喂,莫遠你去哪兒?」
丹若忽然眼前一花,莫遠竟然也憑空消失了。
朱槿乖乖地按照莫遠的吩咐,留在書房裡沒有出去。
不過,畢竟郡王府也不是每天都會有竊賊光臨,所以他對今晚發生的意外感到十分新鮮,很想湊過去看個熱鬧,但是莫遠叫他守在書房裡,他的話朱槿也不能完全不聽,於是只好站在窗戶前向外不斷地張望。
「砰」的一聲,身後房門被踢開,朱槿嚇了一跳,回過頭去才發現衝進來的人是莫遠。
「怎麼了,看你慌慌張張的,莫非是走水了?」
朱槿興高采烈地問道。
「沒有心情跟你開玩笑!」
莫遠沉了臉,在書房裡各個角落四處檢查,直到確定沒有異常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你在找什麼呀,」朱槿覺得莫遠的舉動十分可笑,打趣道:「我這麼一個大活人守在這裡,難倒還能在眼皮子底下丟了東西嗎?」
莫遠沖他翻了一個白眼。
「小郡王,老實說罷,如果是你丟了的話,倒真不算什麼大事。」反正京城裡最最不缺的就是王公殿下了,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啊?」
朱槿聽了莫遠的話,吃驚不小,張大嘴巴看著他,迷惑不解地問道,「難道這府裡還有比我更加貴重的東西嗎?快說,快說是什麼?莫遠,難不成是你背著我藏了春宮冊子……」
「調兵令箭哪!我的小郡王!」莫遠氣急敗壞地沖他喊道,「那是皇上御賜的,它可比你要命得多!萬一弄丟了,大家腦袋集體搬家!」
「咳,我當是什麼好東西呢。」
朱槿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伸手從懷裡拿出一支小小的純金令箭,在燈下晃了晃,頗為得意地說道:「莫遠你看,它不是好好地還在這裡嗎?」
莫遠兩手一攤,無奈地歎了口氣,實在是拿這位襄平郡王毫無辦法。
他們不知道,此刻,就書房的屋頂上,一個黑影正迅速隱沒在夜色之中。
第三天一大早,太陽尚未完全升起,朱槿便帶著莫遠和丹若離開了襄平郡王府。三個人都換了衣服,朱槿打扮成一個出遠門的富家公子哥兒,丹若還是侍從本色,莫遠則戴了一頂大斗笠,裝扮成普通的車夫。
他們乘著一輛馬車離開了京城,中午在白河口一個路邊小飯鋪打尖歇腳。
和煦的微風輕輕吹拂,令人感到神清氣爽。近處,金黃色的油菜花正在盛開,狗睡在麥田裡,兒童們在放風箏;遠處,運河上的船隻往來穿梭,白帆輕盈如雲,艄公的號子此起彼伏。
朱槿久住京城,一路上只顧觀看鄉野景色,幾乎連正事也忘記了。丹若嫌棄飯鋪的碗筷不乾淨,一定要朱槿用他帶的食具——真是多虧了他想的周到,馬車裡佈置得舒舒服服,要什麼有什麼,比住在郡王府一點也不差。
飯菜端上來以後,莫遠搶著把每一樣都嘗了一遍,然後才送到朱槿面前。
「我說莫遠,你也太小心過頭了吧?這種地方難道還會有人下毒不成?」朱槿敲著桌子,低聲取笑他。
莫遠只顧扒飯,口齒不清地回了一句:「謹慎駛得萬年船,防人之心不可無。」
一個算命的老瞎子,搖著卦筒,顫顫巍巍、一步三停地走進飯鋪。
他摸索著找到一條板凳,就在朱槿的旁邊,剛剛想要坐下,丹若看到他身上衣衫破爛,骯髒不堪,皺著眉頭搶先喊道:「喂,這裡已經有人了,請你去別的地方吧!」
朱槿見那瞎子上了年紀,雙眼失明,又行動不便,不由得升起一股憐憫之意,溫和地說道:「老人家,您坐罷,我們只有三個人,不妨事的。」
算命的瞎子用十分沙啞的聲音向他道了謝,把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卦筒放在飯桌上,在朱槿身旁坐了下去。莫遠仔細打量了他兩眼,也看不出有什麼怪異之處,於是放心地繼續吃飯。
只有丹若在一旁嘟起了嘴巴,表示不高興。
那瞎子從破爛的衣袋裡摸出四枚銅錢,要了一張烙餅,捲起來正要送到嘴邊,朱槿攔住他,溫言道:「老人家,這餅太乾了,您吃下去只怕胃裡不受用,我們有帶的茶水,請您喝一碗吧。」
說著,把自己的茶杯送到那瞎子的手邊,丹若都來不及阻攔他。
算命瞎子點了點頭,摸索著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多謝公子好茶,善人必有善報。」
丹若氣得要命,若是在平時,他早就搶過茶杯摔碎了,可是眼下不是在郡王府,他也不敢當著朱槿的面發火。結果最後他什麼東西也沒吃,光是狠狠地瞪著那老瞎子生悶氣。
朱槿吃完了飯,正要起身離去,忽然覺得衣襟被人拉住了。
只聽那老瞎子說道:「剛才這位公子好心,送了我一碗茶水,可是我從來不肯占別人的便宜,瞎子也沒有什麼可以回贈的,就送公子一算吧。」說著,捧過髒兮兮的卦筒,隨意搖了一搖,伸到朱槿面前,「請公子抽籤。」
朱槿本來不想要他算卦,轉念一想,來而不往非禮也,此人雙目雖盲,但是行事磊落,不能違背了他的好意,於是隨手從卦筒裡抽出了一支竹簽,也不去看上面倒底寫了些什麼,直接就遞給了那瞎子。
算命瞎子用手指摸索著竹簽上刻的字,慢慢地念了出來——
混沌初開,乾坤乃定,日月合璧,鳳凰和鳴。
「這是一支上上簽。易經第三十卦曰:日月麗乎天,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公子此行,必定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諸事順遂。」
朱槿聽了瞎子的解釋,心中高興,對他笑了笑,說道:「借你吉言。也祝你前途坦蕩,一路平安。」
丹若收拾完東西,一肚皮氣還沒有消盡,忍不住插話催道:「公子,咱們快走吧,還要趕路呢。」
朱槿向他點了點頭,和莫遠一起回到馬車上。
蹄聲漸漸消失,馬車已經去得很遠了。
依舊坐在原處的瞎子臉上忽然多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左手一翻,破舊的袖口裡退出一枚純金小箭,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正是御賜調兵令符——剛才他拉住朱槿的衣襟時,輕而易舉地便從他懷中偷了出來。
第二章 獨立小橋風滿袖 舟上少年舟下水
直到晚上住進客棧,朱槿更衣正要睡覺時,才發現調兵金箭居然不見了。
他的衣袋裡同時多了一個小小的紙卷兒,上面寫著:
暫借令箭玩幾天,日後定當原璧還
水上浮萍龍千夷
仍然是那種歪歪扭扭的筆跡,紙卷裡裹著一小枝青翠碧綠的浮萍,兩片葉子還很新鮮。
三天裡朱槿第二次見到這枝浮萍了。他連忙把莫遠請進自己房間商量對策。
莫遠一聽說調兵金箭丟了,受驚程度不亞於一個晴天霹靂直接打在腦門上。他走進朱槿的房間時,只見丹若扁著嘴坐在床前的腳踏上,神情萎頓,兩眼含淚,淚珠只在眼眶裡打轉。
可是眼下,莫遠也沒有心思再去分神安慰他了。
「郡王殿下,您仔細找過,令箭確實不見了嗎?」
「是啊。」朱槿沮喪地點點頭,「丹若把行李都翻了好幾遍了。」
「馬車呢?會不會是掉在哪裡了?」
「沒有,丹若也檢查過了。」
莫遠的眉心擰成了一條線。
「您一直把令箭放在懷裡,路上沒有拿出來過?」
朱槿搖了搖頭,「絕對沒有。丹若陪我坐在車裡,有他看著呢。」
莫遠兩腳一軟,無力地倒在最近的椅子裡。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他兩眼直視朱槿,平靜地陳述一項事實,「問題出在那個算命瞎子身上。」
「他?他偷了御賜金令?」朱槿有幾分不相信,懷疑地反問道。隨即又低頭自言自語:「不可能,不可能的呀……」
丹若卻一下子跳了起來,大聲說道:「我就覺得那個瞎子不像好人!可是殿下偏偏不相信,還讓他坐在旁邊,還把自己的茶送給他喝——呸呸,恩將仇報!老天長眼,活該讓他變成一個瞎子!」
莫遠搖了搖頭,慢慢說道:「他一定是裝的,不是真瞎。就算殿下不讓他坐在旁邊,他也會想辦法攔住您,請您算上一卦,好有機會下手偷令箭的!」
「那現在怎麼辦呢?」丹若扁扁嘴又想哭,好容易才勉強忍住了,「我們怎麼去找他追回令箭呢?不然,不然……丟了調兵金箭,大家都是死罪!」
「可是他說,」朱槿揚了揚那張小紙條,「只是借去玩幾天,以後還要還我的——再說了,丹若,你不用害怕,就算要掉腦袋,那也是我的責任,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殿下怎麼能這樣說?我可不是怕死——」
莫遠攔住丹若的話,對朱槿道:「殿下,您想過沒有,我們出來是為了什麼?」
「那還用說,追查漕銀被盜一案啊。」朱槿有些摸不著頭腦。
「所以啊,我們手上拿著調兵令箭,那等於是帶了千軍萬馬,這個龍千夷——肯定是他設下圈套,盜走十萬兩黃金——他當然害怕我們了,於是就偷了令箭,看我們又能拿他怎麼樣?」
朱槿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莫遠,你怎麼能肯定那個算命的瞎子就是龍千夷呢?也許,也許這紙條和浮萍是另外一個人放進我衣袋裡的……」
莫遠搖了搖頭,「我不能確定。但是——」他沉思著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有什麼地方很不對勁,現在才想明白了。當他坐在殿下身邊時,丹若坐在對面,我坐在他的旁邊,那個時候,我好像聞到了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但又不是胭脂水粉的香味,而是……而是一種很特別的味道。」
「那有什麼不尋常嗎?」朱槿說道,「只是香味而已。說不定是香荷包,或者是香囊,就連我的衣服上也有薰香啊——莫遠,你是不是過分猜疑了?」
莫遠深深吸了口氣,總算把痛罵他是白癡的衝動強壓了下去,耐心地解釋道:「殿下,您別忘了,如果是一般的普通人,帶個香囊香荷包是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是那個算命瞎子穿得那麼骯髒破舊,他身上怎麼會有那種奇怪的香氣呢?」
朱槿一想,莫遠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是他總覺得那個算命的瞎子——也許就是龍千夷——對自己並無惡意,他連別人一杯茶的贈予都要想辦法還清,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是劫走黃金的江洋大盜呢?
丹若提議立刻就去衙門,把令箭被竊的事告訴官府,讓地方官協助追查。襄平郡王在他們地面上丟了東西,官府臉上也不光彩,一定不敢拖延推諉。
這個建議遭到莫遠的強烈反對。
假如地方官將此事上報朝廷,只怕他們三個都脫不了干係,再說皇上那邊又怎麼交待?才拿到調兵令箭剛剛兩天就弄丟了,皇上以後還能再信任小郡王嗎?
朱槿在一旁聽他們兩個人吵來吵去,面紅耳赤的,好半天也沒有個結果,他背著手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步,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
「好了!你們兩個不要再爭了,聽我說一句話。」
莫遠和丹若立刻安靜下來。
四隻眼睛眼巴巴地望著朱槿,滿心以為他想出了一條能夠找回調兵令箭的妙計,誰知朱槿卻開口說道:
「既然眼下我們還用不著調兵令箭,那麼先不急著去找它——」
「什麼?」
「那怎麼行!」
丹若和莫遠這次倒是站在了同一陣線上,二人異口同聲,一齊反駁道:「絕對要把令箭找回來!」
「哎哎,你們兩個,好歹聽我把話說完嘛。」朱槿無奈地瞪回去,「我又沒說不找令箭了!你們想想看,這次皇上派我出京就是為了調查漕銀被盜一案,那麼漕銀又是誰劫走了呢?——很明顯,現在唯一的線索,就在這個龍千夷身上。我們只要找到他,所有問題不都迎刃而解了嗎?」
莫遠對天翻了個白眼,洩氣地說道:「郡王殿下,您的話是不錯,可惜天下之大,單單憑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我們到哪裡去找這個人?」
「找人又算什麼難題啊!」朱槿伸出一根食指,在鼻子底下晃了晃,微笑著說道:「我們才剛剛出了京城,龍千夷就追了上來,還把令箭也盜走了——其實,如果他不留下字條,我們也很難想到會是他做的——劫走黃金那次也是,這說明他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而且很關心我們的行蹤,你還擔心這一路上我們不會第二次遇見他嗎?我看機會很大呀!再說了,」朱槿伸出第二根手指比了比,「還有一個理由:這十萬兩黃金不是個小數目,他雖然搬空了漕船,卻不可能藏得一點痕跡也沒有,下一步我們先去漕銀丟失的地方查探查探,說不定會有新的發現呢!」
「那樣最好。」莫遠想了想,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還能行得通,於是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那個龍千夷再從我身邊經過,我一定會認出他身上的氣味,哼,他休想從我眼皮底下逃脫掉!」
聽了朱槿的話,丹若臉上總算陰轉多雲了,他撇了撇嘴,對莫遠說道:「難道你的鼻子比郡王府的阿黃還靈嗎?」
阿黃可是看門老王養的一隻狗。
莫遠一聽便不高興了,劍眉揚起,怒道:「丹若,你是不是想打架?」
「來呀來呀,誰怕誰!」丹若叫道,「你這個繡花枕頭一包草!」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別鬧了!」朱槿攔住莫遠,「丹若不會武功,他可經不起你一拳半掌。」
「朱槿,你偏心!」一急之下,莫遠也顧不上尊卑禮節了,直截了當便喊朱槿的名字,「不行,今天我一定要教訓教訓這個毒舌男!」
丹若躲在朱槿背後沖他直做鬼臉。
「夠啦!」
朱槿眼看就要擋不住莫遠了,不得不端起郡王的架子來,神色嚴厲地訓斥道:「你們兩個,統統給我睡覺去!明天一早大家就啟程,直奔秀水縣!」
秀水縣緊鄰大運河,在杭州府西北八十多里處,境內有斷橋殘月、柳堤飛絮、鏡湖春波、秋染蘆花等名勝佳景。朱槿一行三人日夜兼程,只用了二十多天便趕到秀水。
奇怪的是,他們這一路上竟安然無事,別說劫匪了,連小偷也沒遇上幾個,只消莫遠三拳兩腳就全打發了,至於那個水上浮萍龍千夷,他再也沒有出現,似乎憑空消失了。
對於丟失令箭這件事,朱槿倒是不太在意,他照樣吃得香睡得甜,只苦了莫遠和丹若兩個人,最開始的一段時間,幾乎是食不下嚥,夜不安寢;不過幾天以後,他們發現其實朱槿是對的——既然令箭已經丟了,就算著急也沒有用,還是多花點心思去找漕銀的線索比較好。
「莫遠,今天我們先不忙著找住處,去柳堤上走一走——可惜,現在時令不對,看不到柳絮飛雪的美景。」
一入秀水縣境,朱槿下了馬車,首先便打聽哪裡最好玩。莫遠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去阻攔。
當地人都推薦說,柳堤東鄰運河,西接鏡湖,碧柳夾岸,風光無限。
朱槿立刻就決定先不管漕金漕銀了,去柳堤玩夠了再說。丹若雖然極力反對,可惜朱槿是小郡王,而他不過是一個小侍從,自然反對無效。
當下朱槿換了一身淡黃色錦緞長袍,衫袖飄逸;手搖一柄灑金摺扇,冒充風雅;頭頂金冠束髮,絲帶抹額,正中間鑲了一顆龍眼大的明珠——儼然風度翩翩佳公子,好似瑤池仙人下凡塵。
「江南水鄉果然名不虛傳,端的是山明水秀,人物嫵媚,比起北地風光,別有一番滋味。」
朱槿一踏上柳堤,便開始發表意見,尤其對幾個在水中采菱的少女大加讚賞。莫遠和丹若苦笑著對視一眼,兩個人不約而同,都別過了頭裝作沒聽見,懶得去搭理他。
「喂,我說你們兩個今天是怎麼了,都變成啞巴了?」朱槿左右看看,有幾分奇怪地問道:「你們忽然不鬥嘴了,不覺得難受嗎?」
「公子,您不是還嫌我們聒噪嗎?」丹若反唇相譏,「所以我們昨晚商量好了,決定暫時休戰一天。」
「可是你們突然安靜了,我一時片刻還真是不習慣啊!不如這樣好了,本公子就破例一回,准許你們繼續吵架!」朱槿折下一枝柔軟的柳條,目光卻落在遠處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出其不意地說道:「莫遠,你看出什麼問題來沒有?」
莫遠被他突如其來的提問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老實承認道:「屬下愚魯,請公子明示!」
朱槿拿扇子輕輕敲了一下他的胸口,不無得意地教訓道:「早說了讓你熟讀兵書,勤練陣法,多學點隨機應敵之策,將來才好立功升職——武將要做到大將軍,那才叫威風!可你就是聽不進去,現在怎麼樣?書到用時方恨少,知道了罷?」
丹若不服氣地扁扁嘴,嘲諷道:「京城裡有個笑話幾乎盡人皆知,你們聽說過沒有?也不曉得是哪一位王爺、郡王、衙內公子,書房裡堆滿了四書五經,古籍善本、珍貴圖書應有盡有,可是他卻從來也不去翻一下,書本上面積滿了灰塵,連蜘蛛都去書架裡做窩了!」
「真的嗎?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奇人!」朱槿轉頭看著丹若,驚訝地問道,「這個不學無術的傢伙是誰啊?你好好打聽打聽,回去以後咱們可要登門拜訪!」
莫遠不理會朱槿的裝傻充愣,對丹若說道:「你不要胡亂打岔好不好,聽聽公子有什麼新發現!」
朱槿點頭贊道:「莫遠這兩句話還算明白!你家公子今天確實有個大發現!」說著,手中摺扇「刷」地一聲打開,輕輕扇了兩下,神態頗為瀟灑風流,惹得丹若在一旁連連作乾嘔狀。
朱槿笑道:「自從接了這趟差事,一路上我就一直在琢磨,那個龍千夷搬空了漕船,他是怎麼把十萬兩黃金運走的?又藏到哪裡去了呢?現場居然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難道他是神仙?現在本公子親臨其境,眼前美景如畫,美女如雲,於是胸襟豁然開朗,一下子就全想明白了!」
他見莫遠和丹若都在認真聽,忍不住又賣起了關子,搖頭晃腦地說道:「記得小時候和堂兄弟們一起在文淵閣讀書,何夫子給我們講解過《孫子兵法》。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地形篇——『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隘遠近,上將之道也』……嗯,本公子的記性真不賴,過去這麼多年還能背得一字不錯,何夫子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大大地稱讚我一番!」
莫遠深知,這位襄平郡王雖然表面上懶散胡鬧,其實機敏才智不亞於素有「小諸葛」之稱的梁王,只不過他生來不喜張揚,好裝糊塗罷了。現在他張口就擺出一通大道理,肯定是胸有成竹了。於是急忙問道:「公子以為,那龍千夷是如何做到潛蹤無形的呢?」
朱槿眉尖一挑,從柳枝上摘了一片葉子拋入水中,那柳葉在水面上輕輕打了兩個旋兒,隨著水流緩緩向鏡湖而去,朱槿微笑地看著莫遠,問道:「你明白了麼?」
「明白什麼了?」
莫遠還是猜不透他的啞謎。
朱槿見他如此,失望地搖了搖頭,歎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忘了,當地人說這柳堤東鄰運河,西接鏡湖——換作我是那龍千夷,迷倒押解漕銀的官兵之後,必定走水路,從運河經柳堤,直入鏡湖,」朱槿說到這裡,目光一凜,微微冷笑道:「碧波千頃,藏它十萬兩黃金又有何難!」
這下莫遠總算醒悟過來了,佩服地點了點頭,「看來我們要想查找漕銀的下落,應該從這鏡湖周圍尋起。」
「莫遠你好笨吶!」丹若不服氣地反駁他,「鏡湖這麼大,又沒有多少線索,你要找到猴年馬月!」
莫遠道:「不勞你操心,公子一定有辦法了,是不是?」
朱槿剛要開口,忽然,從河堤旁傳來一陣清亮悅耳的歌聲,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過去了——
三尺青青古太阿。
舞風斬碎一川波。
長橋有影蛟龍懼。
流水無聲晝夜磨。
兩岸帶煙生殺氣。
五更彈雨和漁歌。
秋來只恐西風起。
銷盡鋒棱怎奈何!
曲調高亢,詞意深沉,不類人間凡品。朱槿聽得心中一動,撇下莫遠和丹若,飛奔到一座小橋上,四處尋找唱歌之人。
只見一葉扁舟,從柳堤深處緩緩駛來,船尾立著一個少年,頭戴斗笠,手執竹篙,在水中輕輕一點,那小船便前進幾丈。他口中唱著歌兒,手中竹篙隨著節拍一收一撐,就如舞蹈一般,轉眼之間,小舟已經駛到近前。
朱槿連忙出聲喊道:「那位撐船的小哥,請你停一下!」
少年聽到有人招呼,將手中竹篙往水中一戳,那小舟便止住了不動。少年卻也不上岸,只遠遠地喊道:「請問公子有何吩咐?」
朱槿道:「剛才你唱的歌兒很好聽,叫什麼名字,是哪一位高人寫的歌詞?」
少年聽了他的話,摘下斗笠拋入船艙,抬起頭來——直到這時,朱槿才看清了他的面孔。
那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模樣,生得唇紅齒白,眉秀鼻挺;未語先笑,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亮如秋夜寒星,轉動時又似水波閃爍,一派天真爛漫,率性可愛。
麗日當空,長風拂袖,朱槿站在小橋上,不由得看呆了。
舟中少年聲音清脆地答道:「這歌是有名的解縉解大才子做的詞兒,我可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不過是隨口唱來玩兒的——公子您可要買鮮魚?剛剛才出水,好肥的桃花鱖魚!」
朱槿卻只顧看著那少年發呆,腦海中一片空白,心中迷亂,他說了些什麼話,竟是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莫遠和丹若遠遠地站在柳樹下,見朱槿突然不言不動,呆呆傻傻地站在小橋上望著水面,都吃了一驚,以為他是中邪了,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
莫遠伸手推了朱槿一把,問道:「公子,您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誰知朱槿早就三魂掉了兩魂半,被他這麼輕輕一推,手中摺扇直直掉了下去,「波」的一聲,墜入河中,水面上泛起一圈漣漪,漸漸蕩漾開了。
意外突起,莫遠和丹若同時驚呼,那少年卻仰頭對朱槿笑道:「公子,你的扇子掉啦!」
「啊……是是,你的扇子掉了……」朱槿才學著他說了這麼一句,右臂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原來是丹若狠狠地擰了他一把。朱槿回過神來,心裡只想跟那少年多說上幾句話,倉促間卻找不到合適的藉口。
少年又問道:「公子不買魚麼?那我可要走了。」
他口中說著話,隨手拔起竹篙,朱槿見他要走,急忙喊道:「喂!你等一等!我……我要買魚!」
莫遠聽了大吃一驚,丹若毫不意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湊在他耳邊說道:「小郡王的老毛病又犯啦!」莫遠這才恍然。
朱槿結結巴巴地對那少年說道:「我、我要買魚!你的魚都、都賣給我吧!」
少年聽了,展顏一笑,雙眼彎彎,甜甜地說道:「那可不行!我偏偏就是不賣給你!」說罷,將竹篙插在水中,站在船舷邊縱身一躍,筆直跳入河中,水波微微蕩漾,半點浪花不驚。
橋上朱槿被他的舉動嚇得半死,立刻就想跟著跳下水去,幸好莫遠和丹若早有防備,一邊一個,牢牢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們兩個想幹什麼!」朱槿怒道,「放開!我要下去救人!」
要不是礙於身份,莫遠實在很想搧他兩個耳光,叫他清醒清醒。
丹若嚷道:「公子,你忘了你是個旱鴨子,進了水要沉底的!」
「我不管!你們沒看見他掉進水裡了嗎?快快,快放開我,我要……」
「丹若你別攔這個白癡,讓他跳下去淹死算了,只當是為民除害!」莫遠氣極,故意說反話。
小橋上正亂作一團,忽然橋下水花一翻,那少年從水底鑽了出來,手中拿著的,正是朱槿掉下去的那柄摺扇。
朱槿大喜過望,一隻腳還踩在橋欄上,連忙收了回來,向那少年招呼道:「原來你沒事啊!真是太好了……」
少年哈哈大笑,揚手一拋,將摺扇扔進朱槿懷裡。依舊戴上斗笠,口中唱著歌兒,拔起竹篙,在水中輕輕一點,小舟如同一片柳葉,悠悠遠去了。
朱槿看著那少年的背影,失魂落魄地呆立橋頭,丹若沖他大聲喊道:「喂!人已經走啦——」
「你嚷嚷什麼呀!」朱槿捂住耳朵,不滿地說道:「我又不是聽不見。」
莫遠低聲歎道:「唉,也不管是對方什麼人,只要長得清俊些就拔不動腿,什麼時候您能改改這個毛病才好。」
朱槿立刻反問他:「你的意思,是批評我好色嘍?」
「我可沒那麼說。」莫遠不承認。
「憐香惜玉,貪花好色,本來就是才子風流之事,諒你一個粗人也不會懂!」朱槿駁斥道,輕輕撫摸手中濕漉漉的扇子,耳邊響起那少年的歌聲笑語,不禁又癡了。
當晚,一行三人在秀水縣城外找了最大一家客棧住下了。
丹若本來是想進城的,莫遠提出反對,說反正明天還要去鏡湖繼續打探漕銀的下落,不如住在城外方便些,可以少走幾步路。朱槿也贊成他的理由,丹若無法,只好依了這兩個懶人。
用過晚餐,洗浴過後,朱槿躺在床上,雖然身體有些疲憊,但是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這一路南行,所見所聞,無不新鮮;那是身在京師皇城一輩子做夢也夢不到的,回去了大概可以給皇兄講上三天三夜……漕銀的線索都集中在龍千夷身上,他的老巢說不定就在鏡湖……還有調兵令箭,他說了借去玩幾天,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不會再還了罷,萬一真的找不回來,豈不是闖下大禍了?皇兄會怎麼處置我呢?
越想問題朱槿的腦袋就越大,最後他數羊羔整整數到一萬隻,還是睡不著,索性悄悄爬起來穿好衣服,也沒有叫醒莫遠和丹若,獨身一人越牆出了客棧。
這一晚恰好是滿月。夜空如洗,銀輝遍地,朱槿漫無目的地外面亂逛,走著走著竟然又到了柳堤。
白日裡已是風景絕佳的去處,到了夜晚,月光下更添幾分朦朧之美。
朱槿漫步走上石砌小橋,晚風輕柔,漁火點點,明月高懸在中天,草叢裡有蟋蟀淺吟低唱。他倚在橋欄上,癡癡地望著河中幾隻夜漁的小船,心中又想起了白天那唱歌的少年——細細思量他的音容笑貌,總覺得別有一種特殊深意,令人回味無窮。
有人提著一盞氣死風燈,向著柳堤飛奔而來,朱槿只顧想心事,一點也沒有覺察到。
驀地裡,一個粗啞的聲音高聲叫道:「老大在不在?你們誰瞧見他老人家的船了?」
朱槿被這聲音嚇了一大跳,方才醒過神來。
河中漁船上早已響起了一片歡笑聲,有人應道:「是余老三嗎?你又抓了一條十二斤的金色鯉魚,來和老大比大小了?還是省省力氣,趁早死了那條心吧!」
余老三回罵道:「烏龜王八蛋,操你爺爺的!我找老大可是有正經事!」
小橋下的陰影裡,忽然傳出一個清亮的嗓音,答道:「余老三!我在這裡!有什麼事情你過來講!」
朱槿一聽,如同六月裡吃了雪水,高興得直想在橋上翻跟頭——這聲音,可不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個少年嗎?原來他竟然一直躲在橋下。朱槿剛想出聲招呼他,轉念一想,又恐怕那少年對他不理不睬,自討沒趣,於是強行忍住了。
只聽橋下傳來一陣撥水聲,那少年已經將小舟泊在岸邊。
余老三跑了幾步,趕上前去,少年仍然戴著一頂斗笠,大模大樣地坐在船頭,手裡拿著一根細細的魚竿,身旁還有一個漁簍。
「出了什麼事?」朱槿在橋上側耳細聽,那少年問余老三道:「三更半夜的大叫大嚷,你嚇跑了我正要釣起的老鱉,要怎麼賠我!」
余老三跑得有些喘,卻是滿臉喜悅興奮之色,上氣不接下氣地答道:「是,是,是蒼先生醒過來了——」
「哦,知道了。」那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他要說什麼,語氣半點也不驚訝,「現在是子丑之交,已經過去整整十二個時辰,我算著他也該醒了——他覺得身體怎麼樣?想吃什麼東西沒有?」
余老三搖了搖頭,聲音一下子降下來幾分,答道:「蒼先生精神還好,就是冷得厲害,屋子裡生了火盆,他還是直發抖。」
少年低頭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先回去吧,他已經沒什麼大礙了。記得每過一個時辰,就把那藥丸給他吃一顆,等天亮了再說。」
余老三答應著,飛奔而去。
那少年坐在小舟上,慢慢收起魚竿釣線,將斗笠摘下來拋入船艙,忽然仰頭看著橋上,對朱槿笑道:「怎麼又是你?真的好巧!」
此時朱槿又是尷尬,又是驚喜,萬萬想不到他會主動和自己搭話,高興得心花怒放,幾步便從橋上跨了下來,一個箭步跳過去,正好落在小船旁邊,腳跟尚未站穩便問那少年:「原來你早就知道我在這裡?」
少年笑微微地回答道:「我又不是聾子,你在橋上走來走去,我當然聽得到——對了,你為什麼躲著我不出聲啊?莫非是因為我白天不肯賣魚給你,所以你生氣了?」
「哪裡哪裡,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朱槿見那少年說起話來和顏悅色,頓時喜上眉梢,如沐春風,彷彿連渾身骨頭也輕了三分,連忙解釋道:「剛才我真的不知道你就在橋下,不然……」
誰知那少年將突然面孔一板,冷冷地質問道:「深更半夜的不睡覺,你又跑來這裡做什麼?」
朱槿暗自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少年性格喜怒無常,說變就變,剛才還春風和日,轉瞬間就變成了雨雪冰霜,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我——我睡不著,隨便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柳堤來了……」
少年烏溜溜的眼睛眨了兩下,月光下如同兩灣清泉,泛起星光點點,朱槿傻傻地看著他,一時竟然忘了身在何處。
那少年忽然微微一笑,沖他招手道:「你上船來吧!」
朱槿再也猜不透他的用意,但那少年叫他上船,總不見得是壞事,何況此情此景,就算那少年叫他去跳河,朱槿也不會有半分猶豫。於是縱身一躍,跳上小舟,穩穩地落在甲板上。
少年笑道:「你的輕功倒也不錯。」
「哪裡哪裡。」
本來朱槿並不是拙於言辭之人,只是不知為何,一見到這少年,他的滿腹學問、錦心繡口、風流手段全都拋到九霄雲外了。那少年隨口稱讚他一句,朱槿「哪裡」了半天,竟然答不出別的話來。
少年道:「為了釣那隻老鱉,白白折騰了大半夜,肚子好餓——喂,你想不想吃東西?」
「啊?好的好的。」朱槿連忙應道:「船上可有東西吃嗎?要不要我去岸上買一些宵夜點心來?」
「哈哈,你這人可真有意思!」少年捧腹而笑,「三更半夜又是荒郊野外的,去哪裡買東西吃?反正船上有的是鮮魚,不如將就些,我來烤魚請你吃,好不好?」
「好好好,當然好。」朱槿頻頻點頭,如小雞啄米一般,全無半分皇室子弟的富貴氣派。
那少年提了漁簍,逕自走到船尾,取出鐮刀火石,生起火來。
朱槿坐在船頭,看著他用一柄鋒利的小刀剖開魚腹,在河裡洗去內臟,放在火上燒烤起來,不一刻,便香味四溢。
朱槿也真是餓了,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堤上柳枝微微顫動,河中漁火搖擺不定。皓月當空,草蟲嚶嚶,朱槿很想找些話來說說,偏偏此刻大腦裡一片空白,想了好半天,才記起來還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於是隔著船艙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隨即將火上的魚肉翻了個身,又灑上些椒鹽香料,反問道:「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不然我怎麼稱呼你,」朱槿說道:「總是喂來喂去的,似乎也不太禮貌。」
少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糯米細牙,道:「那你可要失望了,我根本沒有名字。」
「怎麼會呢?」朱槿不信,說道:「剛才有人叫你『老大』,莫非你在家裡排行第一?」
「呵呵,你真是聰明,一猜就中!」那少年笑道:「論輩分,我確是排行老大,在這鏡湖周圍,運河上下,只要是水上往來的,無論誰見了我,都這樣稱呼。」
朱槿道:「可『老大』總不見得就是你的名字吧?我在兄弟們中間排行第三十九,如果大家都喊我『三十九』、『三十九』,那可真讓人受不了。」
「那你的名字叫什麼?」少年狡黠地說道,「你先告訴我了,我才願意說——大家互相都知道了,誰也不吃虧。」
「我叫朱槿。」
話一出口,朱槿馬上就後悔了,一時疏忽,竟然忘記杜撰個假名。但是想到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這少年未必僅憑一個名字就能猜到他的身份,於是又放了心。
「這個名兒倒真不錯,原來你是一隻小豬。」
那少年一邊取笑朱槿,一邊走到船頭,鐵條上串著一條烤好的大魚,遞給了他。
朱槿道了謝,接過香噴噴的魚肉,正要送到嘴邊時,忽然從頭頂傳來一聲斷喝——
「不能吃!」
柳枝一顫,微風拂過,一個黑影輕飄飄地落在船艙頂上。
朱槿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莫遠。
原來自從朱槿越牆出了客棧,莫遠就一直跟在身後,暗中保護。只因莫遠輕功絕佳,所以朱槿才沒有覺察到。剛才他和那少年一問一答,莫遠就躲在岸邊一株大柳樹上,聽了個滿耳。他原本也不打算攪了朱槿的好事,無奈朱槿對那少年全無半點防範之心,接過他的東西就要吃,莫遠身為郡王府的護衛長,可就不能不管了。
那少年對莫遠的突然現身毫不驚訝,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躲在樹上一般,嘴角浮起一絲略帶嘲諷的笑容。
朱槿不悅地說道:「莫遠,原來你一直在跟蹤我!」
莫遠點了點頭,伸出手掌,道:「公子,我也有些餓了,這塊魚肉能不能讓給莫遠?」
「哦,這樣啊……」朱槿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魚肉遞了過去,道:「那就先給你吃吧。」
那少年劈手奪下烤魚,怒道:「這魚是臭的,你們不要吃了!」
朱槿趕忙賠笑道:「你不要生氣!莫遠是跟我開玩笑的,其實他根本不喜歡吃魚,因為總是被魚刺卡到喉嚨——我就大不一樣了,我生平最喜歡吃魚,尤其是現烤好的鮮魚,其滋味之美,駝峰熊掌猶不及也。」
少年聽了這幾句奉承話,方才回嗔作喜,對他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船上有的是魚,你愛吃多少便吃多少,不夠我再從河裡撈!」
莫遠眼睜睜地看著朱槿將魚肉送到口中,再想阻攔已經遲了——朱槿和那少年有說有笑,神態親密,反而把他的好心當做驢肝肺,莫遠胸中氣惱,忿忿地站在一旁,直直地瞪著那少年,沉默不語,眼神裡滿是戒備警惕。
那少年對莫遠也是不理不睬,只當他不存在一般,又回到船尾烤魚去了。
朱槿一邊吃魚,一邊對那少年笑道:「剛才都怪莫遠,突然出現打斷了我們說話,喂,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我可是已經告訴你啦!」
少年只顧翻動串魚的鐵條,頭也不抬地答道:「我自小便是撿來的,也沒有個像樣的名字,因為水下功夫好,空手捉得魚蝦,所以他們都叫我鏡湖小白龍。」
朱槿大贊:「這個名字好啊!和你貼切得很!真是好聽!」
少年放聲大笑,道:「我是騙你的啦!」說著,提起另外幾串烤魚走到船頭,放在朱槿面前,挨著他坐下了。
朱槿見那少年近在咫尺,月光之下,連他左邊嘴角一顆小小的美人痣也看得清清楚楚,喜得心花朵朵開,若不是在這狹窄的船上,幾乎就要手舞足蹈起來。
莫遠看著那少年也吃了兩條魚,神態自若,並無異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忽然那少年拍了一下腦門,說道:「哎呀,我怎麼這麼糊塗!竟然忘了船上還有一樣好東西!」直奔船艙,從一堆舊漁網下翻出了一個小小的酒葫蘆,對朱槿笑道:「這是我自己釀的甜酒,你要不要嘗嘗看?」
朱槿自然是連連點頭,那少年在船艙裡尋找酒杯,莫遠趁機俯身在朱槿耳邊小聲提醒道:「公子,別忘了我在白河口說過的話!」
「什麼?」
現在朱槿一心一意,全都繫在那少年身上,哪裡還有腦子去理會莫遠的語中深意,不解地問道:「你在白河口說過些什麼話,我怎麼不記得了?」
莫遠欲言又止,恨不得一拳將他打昏,扛起來帶走。
那少年拿出兩只竹節做的酒杯,一隻放在朱槿面前,另外一隻卻放在自己面前,動手拔去酒葫蘆的塞子,頓時清香四溢。
少年滿滿斟了兩杯甜酒,對朱槿笑吟吟地說道:「我常聽村塾裡的先生吟詩,說什麼『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可惜我沒有那樣的好東西待客,你若是不嫌棄,就請乾了這杯,大家交個朋友,怎麼樣啊?」
朱槿連忙答道:「好好好,我正有此意,你願意和我做朋友,真是再好也沒有。」端起酒杯,一口便喝了下去。
莫遠本來想加以阻攔,一是擔心掃了朱槿的興致,白白惹他生氣,他畢竟是小郡王,身份不同;二是眼看著那少年從酒葫蘆裡倒出兩杯酒來,他自己也喝了,料想不會有蒙汗藥在裡頭,何況那少年雖然精通水性,看起來卻不大懂武功,居然稱讚朱槿輕功高明,當時險些讓躲在柳樹上的莫遠笑破肚皮。
甜酒入口,朱槿只覺得酒味清純甘冽,比起以前喝的御供佳釀,別有一番滋味;況且那少年又說這酒是他親手所釀,更加諛辭連篇,大加讚美。
那少年聽了他的吹捧,意似甚喜,殷勤相勸,朱槿自然是酒到杯乾。
……今晚在這月夜之下,柳堤之旁,小舟之中,身邊又坐著那樣一個忽喜忽怒、宜笑宜嗔的天然少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幾杯過後,朱槿便覺雙眼微澀,四肢痠軟,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骨頭無比沉重,很想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
那少年見他有些醉意,當即放下酒杯,奔入後艙替他倒茶。
莫遠見朱槿雖然勉強著支撐坐在船頭,一個身子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確實醉得不輕,也不能袖手旁觀——趁著那少年不在眼前,料他隔著船艙難以做什麼手腳,於是轉過身去扶朱槿。
忽然腦後傳來一陣暗器破空之聲,待到莫遠驚覺時,已經太遲了。他只覺得後頸大椎穴上一麻,仰天摔倒,頓時人事不知。
那少年從船艙中鑽了出來,看著倒在甲板上的莫遠,嘿嘿冷笑,彎腰在他腳邊拾起一枚鐵蓮子,放入袖中。
剛才他故意躲入後艙,就是為了引誘莫遠上當,讓他喪失警惕之心,好出其不意從背後向他偷襲——莫遠果然中計,被他的鐵蓮子打中穴道,昏了過去。
那少年看了看朱槿,見他已是神志不清,於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朱槿腦袋上輕輕一戳,柔聲道:「給我乖乖地躺下罷。」
朱槿應手而倒。
那少年呵呵笑了兩聲,抬腿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小豬呀小豬,要怪就怪你太貪吃,所以才著了你龍爺爺的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