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雲湧 寒夜雨蕭蕭 閃電 驚雷 江湖路遙遙
一、風雲際會
『人人盡說江南好,
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江南,一個人人盡羨,恨不得生而終老的好地方,唐人韋莊這首菩薩蠻的前半闕就道盡了它的美好與迷人景緻,尤其是這春暖時分,鶯啼燕飛,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明媚的風光不僅吸引了如織遊人的目光,更令騷人墨客們留下篇篇詩詞歌賦,頌詠心中讚嘆。
洞庭湖畔,時已近黃昏,落日餘暉映照著碧波粼粼,寬廣的湖面上雖然仍是帆影點點,然而葉葉扁舟的船速卻是極快,既沒半點遊湖客旅該有的悠閒漫情,也不似倚湖而居的淳樸漁人,掌舵操槳者的裝束盡是抄紮俐落的布衫短打,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這些船隻乘著的都是江湖幫會之流的人物。
眾家船隻的目標看似都是湖中的那座孤島,一塊不屬於尋常百姓的江湖地界,南方水域青浥門總舵的所在地。
微暗的天光下,憑藉著船首立插的旗幟約可分為五路人馬,在島緣外圍清一色的黑船帶領下,二十餘艘的大小船隻各以高超的控船技術井然有序地進入島灣停泊。
會有這般熱鬧的景象是因為這陣子是江湖上一年一度南水大會集會的日子,每年的春分時節,南方水路幾大幫派的瓢把子都會在這時候齊聚洞庭,藉以商議或協調下一年度各自地頭上的買賣。
雖然說幾個幫派間向來是誰也不甚服誰,然而利字當頭,為了避免互爭地頭所引起的損失,甚至因此招來外敵的覬覦,五年前各幫便陸續接受了青浥門的提議,將南水各派的勢力做一整合。
五年來的確可說是互蒙其利,除了減少了彼此的糾紛爭議外,更因為互通聲息而更鞏固了彼此在南水的勢力,一些較小的門派根本無法在各大幫的壟斷下取得立足生機,紛紛淪為附屬,南水大幫的同盟合作關係也因此越發趨於緊密。
青浥門,在南水各水路幫派中可稱的上是元老級的幫門派別,從『奔雷劍』古泧創派算來,已有百餘年的歷史,然而歷代掌門卻始終僅是偏安一方,安分守己地守著祖業,甚少向外拓展,直到傳至上一代的當家古閺澐,才開始有了些改變。
古閺澐是青浥門的第五代當家,為人依舊保持著歷代掌門的內斂風範,但他並非只在原地踏步,從他繼位的第一天起便打破了祖上定的門規,准予門下分時離開洞庭湖域,雖然目的不在於擴展門幫的買賣生意,而僅止於單純的歷練走動,但只此一點突破,就已奠定了青浥門未來日盛的基石。
再加上古閺澐除了胸懷滔略外,也有著一副令男人羨妒、女人傾倒的儒雅俊貌,輕易地就擄獲了同是南水大幫──武承閣諸葛家千金的芳心,兩大世家的聯姻關係無疑更是助長了青浥門的聲勢。
然而真要論起使青浥門躍居南水第一的功臣,則非現任當家古天溟莫屬,比諸於他父親古閺澐的建樹,古天溟的所為更叫人不由得不豎起拇指嘆聲厲害,讚聲佩服。
身為獨子的他在父親開明放任的教導下,甫在年少歲月裡就已顯露出他不同於凡人的銳利鋒芒,十五歲時就離家闖蕩江湖,訪師學藝,在二十許的年紀就已會戰過南水的各路好手,而且少有敵手。
當他在離家十年後重返青浥門時,年少過熾的鋒芒氣焰全都收斂化為沉穩雍容的落落氣度,偶在難事決斷上才顯他的精明幹練,這一生力軍的加入,無疑為百年的青浥門注入了股活力熱血,規模開始日益壯盛,三年後,古閺澐便不再過問門務,放心地交出當家龍頭的位置,和愛妻諸葛茹相偕寄情於名山麗水間。
不到三十的年紀,古天溟卻在接位後更加充分顯現出他卓越的能力,短短五、六年內就讓青浥門發展成為南水路的第一大派,不但自家的營生越做越成功,更強勢主導了南水路六大幫派的結盟,儼然已成了南方水域各路的總盟主。
然而,古天溟固然是獨據一方的南水巨擘,聲名上卻仍稍遜於率領瀧幫稱霸北方水域的龍頭把子封擎雲,這也是讓南水這些個幫派願意和和氣氣坐下來談合作的另個主因,為的就是要與這個獨霸北水的瀧幫抗衡,免得有朝一日會被個個吞噬殆盡。
論起瀧幫,又是另一則水國傳奇,不同於青浥門與南水各幫的積極會串,瀧幫的行事向來以隱密著稱,迄今仍無人知道他們的總堂究竟坐落何處,只隱約曉得約有十三、四個分堂遍及北水各地,而在南方這頭似乎也有幾處屬於他們的秘密據點。
除了幫主封擎雲外,傳言中還有兩位副幫主,據說當年瀧幫就是由他們三人連手創立的,然而這些年下來只有封擎雲聲名赫赫在外,這兩位副幫主就如同空氣般無形無狀,神秘地一如瀧幫本身。
從瀧幫的崛起算至迄今,其實也只不過就這近五年的光景,然而它勢力的拓展卻如烈火燎原般地迅速,比起青浥門更叫人驚訝的是,瀧幫只花了三年的時間就一統了整個北水,這也就是為何出身名門的古天溟名頭反倒弱於這名不見經傳半途冒出的封姓人物。
另一點更讓人驚懼的是瀧幫一統北水的方式並不若南水平和的聯盟方式,幾個惡名昭彰的幫派幾乎都是在血戰後被徹底剷除,而其他十餘個的狀況卻又恰恰相反,不費一兵一卒就全歸順臣服。
任是古天溟與南水幾位瓢把子想盡辦法,也探不出究竟這個叫封擎雲的男人是用了什麼方法,能這樣輕易地吃下這塊大餅,而且還叫這些幫派們忠心耿耿地向著他,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花了這麼多功夫還探不出點有用的消息。
姑且不論這些箇中秘辛,光是連封擎雲是個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這些年來也都沒能有個頭緒,不知道人是圓是扁,也不清楚他的身分來歷,甚至連是個多大歲數的傢伙都沒個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才能百勝,面對這樣個什麼都如霧般迷茫的對手,怎能不叫南水各幫整日惶惶不安,無不想早日去掉這根在脊芒刺。
然而,老天似乎是聽到他們的祈願,年年禮貌上發給瀧幫的請柬,今年居然有了回應,送回的答帖上明寫著封擎雲會親自南下與會,這消息無疑給了南水各幫不小的震撼,同時也挑起眾人的諸多猜疑。
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好歹他們南水個個也不是易與的角色,古天溟更是江湖上新一代青年俊彥的代表,人人都不禁在猜這位北水霸主究竟是憑恃著什麼,膽敢這般打鼓敲鑼地進入他們的地盤?難道這是宣戰的表示嗎?
雖說這些年南北雙方隔著長江互懷敵意,儘管檯面下動作不斷,但實際端盤上桌的衝突卻是屈指可數,似乎兩邊都有意維持著這假象的均勢局面,然而這次瀧幫當家人物的南下無疑就如風起浪,怕是會掀起漫天風雲。
◎
「老大啊,你確定真要赴這場鴻門宴?」
遙遠的湖岸邊,青榕蔭下的三個人影或坐或站,發話的是個三十許的黝黑漢子,靛藍披風下是一身褐衣勁裝,緊緊包裹著他高大結實的身軀,此刻這漢子正抱臂遠眺著湖面上滿佈的點點船影,神色越發顯得凝重。
「怎麼,還沒進窯,大娘你就想打退堂鼓了?」接話的是另一個站在漢子身側的青年人,與先前的漢子相較起來似是小了四、五歲,肩上披風與漢子如出一轍般地炫目耀眼,披風下的則是一襲淺藍色儒袍,加上一張白淨俊雅的書生面孔,簡直像個私塾裡的教書夫子,誰知一開口卻是滿嘴不搭的江湖渾味。
「姓徐的,少拿老哥我消遣,我才不像你這小子沒心沒肝的,光就只會顧著玩,你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堂護是幹啥的?俗話說的好,龍困淺灘遭蝦戲,尤其這兒可是人家的地頭,不先留條後路準備著,小心成了尾離水魚任人宰割。」與粗獷外表毫不相稱地,黝黑漢子有顆頗為細膩的玲瓏心。
「是是,全瀧幫就屬你郝大娘最心細如髮,什麼詭詐陰謀全逃不出大娘你纖纖細指一掐一算,有你在小生我還需操什麼心?」露出潔白的門齒對漢子笑了笑,就見對面那張留著短髭的國字臉開始變了顏色。
「等等,等一下,在大娘你效仿古人的河東獅吼前先讓我問句話,咳……區區愚昧,剛剛大娘你又是龍又是魚還有蝦的,請問咱們這群到底算作哪種?差很多耶……」話還沒說完書生就很知趣地急忙閃邊,沒命似地直往躺在榕樹彎幹上的人影掠去。
「媽的,老子說了多少次,不准叫我大娘!姓徐的你皮鐵在癢,再給我喊一聲試試,我絕對用鬼掌幫你搔到不癢為止!」已是氣到不計葷素地開罵,漢子齜牙裂嘴地狠瞪著書生,全無方才的穩重。
「你們兩個不累呀?」慵懶的語聲自對峙的兩人間徐徐揚起,一直夾在中間聽戲的人影仍是保持著以臂遮臉的休憩姿態,「打出門就一路吵到現在,我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真不知道你們這對寶是怎麼湊一塊的。」
「老大…」躲在人影倚躺的樹後,書生滿是哀怨地低喊了聲,臉上的表情有如小媳婦般的委屈。「我早就說不要跟郝大…嶄揚一同當什麼堂護的,他從以前就是這種調調兒,你就沒看過他那窩子弟兄是怎麼被他整治的,個個縫衣炊飯樣樣能,只差沒乾脆改裝扮紅顏。」
「徐晨曦!」宛如響雷般的獅吼隨即劈至,郝嶄揚恨不得把這碎嘴的傢伙當場撕做兩半,卻礙於這小子不要臉地盡死賴在頭兒身旁,雖說老大一向視他們如兄弟手足,不講究什麼身分階級,但說什麼也不好真在他面前開打,他姓郝的可不像姓徐的那麼沒規沒矩。
「嶄揚…」幽幽輕嘆了聲,休息中的人兒終於挪開遮眼的手改去堵耳,露出如瑩玉般俊挺的面容,卻是依舊沒睜眼的意思,十分年輕的面孔加上孩子氣的掩耳動作,怎麼看都該像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然而言談間的老練沉穩,又叫人不免對他的真實年紀感到困惑。
「你的嗓門就不能再小點嗎?好吧,既然晨曦你這麼為難,回去後我叫菱菱另外派你其他工作好了,免得我的耳朵老跟著你一道受罪。」
「菱……菱副座……」吞了口唾沫,書生的表情瞬間僵硬得像似見了鬼,原本伶俐的口舌也開始結巴起來,「呃…老大,我想沒…沒那麼嚴重啦,縫衣炊飯也該…該是堂堂男兒該具備的美德,能跟嶄揚這樣傑出的夥伴共事,實在是,嗯,是小生我三世修得的福氣。」
「福氣是吧…」難得看這利嘴小子吃鱉的模樣,郝嶄揚的火來得急也去得快,這會兒功夫已是摸著下頷短髭直瞅著徐晨曦笑得曖昧,他剛才怎麼沒想到這小子的剋星就是菱副座呢?還是老大厲害,一句話就擺平了這老讓他拳癢的臭小子。
「我說徐小子,既然你對老哥哥我這麼推崇,說什麼我也不好拒絕你的這番盛意。」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郝嶄揚得意地看著徐晨曦開始下彎的嘴角,「以後我那窩子弟兄們的衣裳就勞駕兄弟你多多發揮男兒美德了。」
「我…老大!」這回徐晨曦的目光可真稱得上是哀怨動人了,垮下的俊臉上已是明寫著求救兩個大字,「這場鴻門宴我看是可以打道回府了,區區小生我這下不但是碧水堂堂主兼打雜護法,還得回家幫人縫衣裳呢。」
「也好,有嶄揚陪我就夠了,對了,別忘了我房裡的也煩勞順便補補。」鬆開捂耳的手臂悠哉地枕在腦下,年輕人終於張開了眼睛,澄澈靈動的雙瞳精芒燦燦,霎時一改方才予人的困惑感覺,再無半點年少的稚嫩味道。
「……」聞言徐晨曦所有的生動表情霎時全凍結在臉上,就見他嘴角抽搐地張了張,卻是吐不出半個音節,一副開也不是閉也不對的怪樣。
「哈!呵….」在這難得的無聲時刻,一旁的郝嶄揚卻是很不給面子地爆笑開來,大掌忍不住搭著樹身好撐著快笑到無力的軀體,卻是連同整樹的枝葉都被震得沙沙做響。
「嶄~~揚…唉……」無奈中年輕人只能再次伸手堵上自己可憐的雙耳,嘴角卻是微微泛著笑意,似乎對於兩人這般的打鬧其實是挺樂在其中的。
「好啦,順便就順便,誰叫全幫上下就我是專司打雜的。」深呼吸打起了精神,徐晨曦認命地互擊了下雙拳,足尖微點就躍上了僅只臂粗的枝幹坐著,兩腿還不老實地晃啊晃的,故意讓枝幹上上下下搖著,連帶著年輕人倚躺的那端也像搖籃般擺盪著。
「…真舒服。」滿足地輕喃了聲,年輕人再次閉上眼假寐,離開那片湍急的水域也有個把月了,還挺懷念這搖晃的感覺,就好像又回到了自家船上。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不懂這次為什麼要接他們的帖?對付這些雞鳴狗盜之輩直接動手就好了,同他們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口沫而已,再說只我們三個…郝大娘這次顧慮的不是沒道理!」
偏頭望了望自家老大,徐晨曦將坐下的枝幹晃得更大力。自從北水一統之後,南邊這些人的動作就沒停過,三不五時阻擾他們買賣不說,暗殺這玩意更是如三餐般從沒少過,目標當然就是他們可憐的幫主老大,說來也該是自己這些人的錯,誰叫他們瀧幫裡當家的個個都屬謙遜之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隱姓埋名。
先說幫裡的第二號人物閻燁吧,冷得像個大冰塊不說,就連老跟在他身邊那個與老大同家的封小子也是安安靜靜的怪人一個,另外那個自己最不願招惹的岑菱雖然相反地像座活火山,卻是被大夥當妹妹般保護的緊,哪捨得叫她拋頭露面。
再來就是自己跟郝嶄揚了,雖說他們兩個可是全幫裡最吵的頭頭兒,可是一旦離開總堂行事,卻又都似轉了性地低調…沒辦法,徐晨曦略感歉疚地偷偷瞥了眼前方的封擎雲…留名留姓的真是件麻煩事,光看老大沒怎麼露臉就已這般備受青睞,誰還會自掘墳墓地高喊我是瀧幫某某某。
「老大,連徐小子都感到疑慮了,我們是不是該再多琢磨些?」沒計較徐晨曦犯忌又喊了自己的綽號,郝嶄揚語重心長地向自家的頭兒進言,「不是我看輕自己的能耐,在人家的窯口裡,座上的又不全是正人君子的角色,只我們三人恐怕…」
「恐怕叫人連皮帶骨吞了?」張開眼,看著幫裡兩大好手難得正襟危坐的嚴肅表情,封擎雲不禁揚唇笑了笑,黑白分明的星眸裡依然盛著輕鬆。
「被他們纏了這麼多年,難道你們不嫌煩嗎?」雙掌一撐一旋,封擎雲瀟灑地自榕幹上翻落,隨手理了理衫襬,靈動的黑瞳則瞅著兩人閃過絲淘氣神色,「還是說你們已經看戲看上了癮?」
「被你們拱出來當標靶的幫主老大我,還是比較喜歡把事情攤上檯面談談,捉迷藏的遊戲玩久了還挺膩的,你們說是吧?還是說哪位良心發現,願意接我的位子玩玩?」戲謔地朝兩人眨了眨眼,封擎雲四兩撥千金地將問題混帶了過去。
「呃,要正式開打嗎?也對啦,反正是遲早的事。」抓了抓被風吹亂的髮髻,徐晨曦立即很沒原則地一改原先猶疑的態度,最後索性也把問題的始作俑者拉下水一塊攪。
「大娘這回沒意見了吧,再不同意老大的話,標靶這位子你可能就得排第一位囉!」
「姓徐的,你以為就沒你小子的份?你碧水堂不是早閒得發霉了,剛好拿來…」
看著又開始唇槍舌戰的兩人,封擎雲抿唇微笑的同時不禁也掠過一絲微然的愧歉感…與青浥門的正面衝突的確只是時間的遲早,為的卻是一個無法坦然告知這幫好兄弟的理由,一個沒有意義的理由,卻是他難以違背的約定。
「好啦,別玩了,天要黑了,再不走人家可不會留飯等我們的。」拍拍夥伴們的肩膀打了聲招呼,封擎雲倏地提氣飄上了泊在岸邊一艘不起眼的舢舨小船,運勁一撐長篙,小船便如箭矢般迅速盪離了岸邊。
「哇,老大!」留在岸上的兩人哭笑不得地高聲嚷著,究竟是誰在玩呀?這就是他們瀧幫的當家頭兒,年紀恁輕心性卻縝密沉穩,偶爾只有這種時候才會顯露出符合年少的好玩天性。
管不著奔躍的身形是美是醜,郝嶄揚與徐晨曦知道別巴望他們的幫主老大會突發善心地停下船來,只能各憑本事地死命想辦法登舟,畢竟誰也不想用游水過湖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是水裡蛟龍。
「來了來了…」紛擾的通報聲引得大廳諸人紛紛翹首顧盼,儘管在座的都不是未經風浪的毛頭小子,興奮的喁喁細語聲依舊不斷地交雜傳出,畢竟誰都想一睹這北水霸主的廬山真顏。
只可惜,太過期待的事往往總是難遂心願,隨著青浥門黑巾級弟子的引領,踏入門廳的三人居然都是面無表情地木著張臉,仔細瞧去,才發現原來三人臉上都戴著張精緻的面具。
將眾人失望的表情盡收眼底,封擎雲不禁微微一哂,平心而論,自己是真有不得不以假面示人的苦衷,沒想到後頭的這兩個活寶居然也起鬨效法,說穿了就是怕露了臉面後再沒清閒日子可過,這下子好了,從今以後,關於瀧幫的眾多傳言又可以再多加上一項…全是群見不得人的傢伙。
「封幫主?」起身相迎,古天溟的目光自然對上了三人間居中的那位,雖然此人僅是一襲柔和的鵝黃衫袍,身上也沒佩帶任何扎眼的兵刃,但隱現的氣勢卻如高嶽深淵般,叫人測不得底。
「古門主,久仰!恕在下有不便之處,無法以實貌相見,失禮之處還望古門主海量包涵。」抱拳一禮,封擎雲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身分,眼裡流轉的神采卻教人莫測難明。
這張臉看來果然是有幾分熟稔呢,封擎雲忍不住在心中暗嘆著,旁人或許還看不出端倪,但若是那人的至親好友,只怕就是想瞞也瞞不住…難怪哪…難怪自己總得承受著那股莫名的怒與怨,原來問題真出在自己這張生錯了地方的臉龐。
「哪兒的話,封幫主言重了,貴幫大駕,可是讓我們南水各派增光不少啊,請!」爾雅的話語聲拉回了漫遊的神思,封擎雲微一頷首便率先舉步入席,面具下看不見的唇弧依然上揚,只是笑容多了幾分澀意。
肅手讓座,古天溟不著聲色地打量著這位與自己齊名的北方王者,心底琢磨著眼前人真是瀧幫幫主的可能性會有幾分,聽這聲音該也是同輩的年紀,就眼前而論,這人不但舉止沉著,氣度大方,露出的一雙黑眸更是精鑠有神,看來就算不是封擎雲本人,怕也是瀧幫裡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兩位想必是封幫主的得力助手了,可否引薦一番,也好叫咱們這群南水的老傢伙們好多親近親近。」開口的是位坐在古天溟身旁的銀髮長者,此老即是號稱青浥門智囊的薛松巖,是上任掌門古閺澐相交三十年的換帖兄弟。
「老丈可是姓薛?久聞貴門中有位智比諸葛的不世高人,運籌於帷幄之中,就令青浥門盛及千里之外了,好生叫人佩服。」原來他就是薛松巖,封擎雲的視線不禁在老者身上多巡了幾眼,不僅因為他是青浥門裡的第二號人物,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是古閺澐八拜之交的身分。
「呵…慚愧慚愧,老朽不過區區一介魯莽武夫,哪有這麼大的本事,敝門能有今日的成就,無非是當家的帶領還有青浥弟兄們的努力,封幫主實在是過譽呀!」撫髯長笑,薛松巖微瞇起眼,亦是細細估量起這位與自家門主分庭抗禮的瀧幫首領。
「薛老忒謙了,在下此次南來拜會,就是想讓幫裡主事的幾位好好向貴門借鏡學習學習。」客套地虛應一番,封擎雲轉而介紹立在自己身側的兩人,「徐晨曦,碧水堂堂主;郝嶄揚,玄土堂堂主。」
完了…這是徐晨曦跟郝嶄揚相識這麼多年來難得一致的念頭,若在其他時候只怕早抬頭看太陽打哪兒上來了,然而此刻兩人卻巴不得剛剛掠耳而過的是自己幻覺,他們英名神武的老大不曾開過尊口製造這個讓他倆不得不同心的好事。
可惜白日夢終歸只能在自個兒窩裡做做,礙於他們身為瀧幫主事的高尚身分,說什麼也只能壓下滿腔的不甘不願,抱拳向眾人一揖,打了聲招呼,好在還有張面具遮住了兩人臭到不能再臭的臉容。
老大還真他媽的有良心哪,竟然就這麼大方地把他們給賣了,大剌剌地告訴人家他倆姓啥名啥不說,居然還將他們在幫裡的身分昭告天下?這豈不是擺明了拉他們一塊作箭靶?!如果現在拿下面具,徐晨曦毫不懷疑自己向來予人儒雅的印象就毀在這一刻,因為他的一口白牙已經緊咬到開始抽筋了。
「各位可能已經略有耳聞,敝幫在北水一帶共有十三分堂,碧水、玄土可說是各分堂中最大的兩支,這兩位更如同在下的雙臂一般,瀧幫要是缺了他們可非垮了半邊天。」
完全不覺得身側那四道射向自己的視線有多哀怨鬱卒,封擎雲不急不徐地拿起茶杯虛呷了口,意猶未盡地補述著,會這般乾脆地公開兩人身分,當然自是有他的用意,只是不否認也有著幾分看戲的心情就是了,堂堂北水大幫總不能一直只有他一人唱獨角戲吧。
老大,你還漏了另外半邊天啊…張了張嘴,郝嶄揚這回卻只能無聲地嚷在心坎底,誰叫他猜不透自家頭兒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偏頭一瞧,就見那向來精似鬼的徐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不但眼神和自己一樣的茫然,還外加…呃,那神情怎麼看來像是想把他們的老大拆解下肚。
「能得封幫主這般器重,兩位堂主必是有過人之處,古某何幸,今日竟同時邀得兩位,來,薄酒一杯不成敬意,古某先代我們南水敬兩位堂主。」舉杯致意,古天溟在心底又是細細思量方才那番話裡的涵義。
這兩人會是與封擎雲共同創幫的那兩位嗎?但是…不明敵情就精銳盡出,這不是一幫之主該有的計算,怎麼說這裡畢竟不是他北水勢力可及的地方,若是易地而處,自己就絕不會這般貿然輕率。
驀然一驚,古天溟緩緩瞇起了眼,不免在心頭自問這是否就是他與封擎雲的差距,這就是為什麼自己遲至今日還無法將南水一統的原因?原來多年來的努力終究還是不夠積極啊…
「久聞封幫主盛名,今兒個難得一見,古門主怎不幫咱們幾個老兒引薦引薦?」還不待郝嶄揚兩人舉杯回敬,一句混濁的語聲在席間極為突兀地響起,吸引了眾人視線的同時也打斷了古天溟紛沓的思緒。
出聲的是坐在薛松巖身旁的灰袍老者,一把銀髯閃閃生輝,頂上卻像個大和尚似的光不溜丟,模樣雖然叫人發噱,可那兩隻倒三角眼裡包含的厲芒卻讓旁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上半個。
「游老說的是,古門主一人不過兩手,還是讓我們幾個老的幫你多分擔點,免得怠慢了貴客,傳出去人家還以為咱們南水盡多粗鄙之人,不懂待客之禮呢。」幫腔的也是名垂垂老叟,不同的是他老人家頂上仍白雪花花,那張臉盤看起來也和善的多,可惜出口的言語依舊夾槍帶棍地叫人愕然。
「嘖,瞧我這記性,一樂起來竟忘了這麼重要的事,累的兩位世兄久等,該罰,真該罰!」語落又是兩杯美酒落腹,古天溟灑脫的神情看似絲毫不介意兩老無禮的言行。
「封幫主,跟你介紹我們南水的元老巨擘,天蛟寨的游寨主以及巨鯨幫的阮幫主,這兩位對南水而言,比諸於幫主的左右雙臂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喔,原來是『翻江龍』與『虎鯊』兩位當面,封某可是久仰。」舉杯示意,封擎雲的目光卻帶了絲玩味的笑容。
看來事情比想像中的有趣了些,也許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自己該有能力讓結局換個方向也說不定,雖然,違背那人意願的代價不一定是自己付得起的…
「老大,我們就這麼走了?」離岸不遠,徐晨曦突然冒出了句話,爾虞我詐的飯局一結束,封雲便婉拒了青浥門留宿的邀約,領著兩人仍是登上來時的舟子翩然告退。
「要不呢,想留下來洗碗盤?我怎麼不知道咱們的徐大堂主幾時轉了性,海賊不當想改行做廚娘?」迎著夜風,封擎雲整個人懶洋洋地舉臂靠倚著艙門,墨濃的髮絲早被湖上的勁風吹得散亂,潤紅的唇瓣噙著抹頑皮的淡笑,怎麼看都像個半大的孩子,與方才不卑不亢的當家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不防著他們使鬼,行嗎?」舉目回望著岸邊點點燈火,徐晨曦的眼神帶著點說不出的迷惘,似是留戀追憶著什麼,只可惜夜色正濃,同舟的兩人心思又盡在青浥門上,沒發覺夥伴的反常。
「耶?徐小子,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什麼時候安危這檔事輪到你操心了?你小子不會是吃太飽撐著了吧?」難得抓到這姓徐的小辮子,坐在船尾掌舵的郝嶄揚當然不忘把握機會多糗上幾句。
「我…喂,姓郝的,你就非拆我的台不成?」回過了神,徐晨曦恢復了常態,雙掌互握開始喀喀作響地扳起指節,一副準備來個飯後活動的模樣。
「對。」俐落地給了答案,郝嶄揚扯唇露出了個特大號的笑臉,一瞥見徐晨曦揚拳,就立即肅容轉向封擎雲,變臉之快叫那隻遞到眼前的拳頭是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就這麼尷尬地僵在半空中。
「老大,其實徐小子擔心的不無道理,我們難得南下一趟,又只隻身三人,換作我是姓古的,恐怕不會就這麼大方地放人,畢竟是在他的地界上,這千古難逢的機會,不好好利用實在說不過去。」
「是嗎?就是因為在他的地頭上,所以我才不擔心會有人搞鬼。」眼前這齣戲碼雖說三天兩頭就會上演一番,封擎雲還是很賞臉地讓雙唇彎揚起漂亮的弧稜,愉悅的心情盡寫在臉上。
「老大,我不懂你的意思。」搔搔後腦杓,郝嶄揚著實已經聽得一頭霧水,直拿眼瞅著一旁的徐晨曦想找答案,哪知道這小子收了拳頭後卻是安靜異常,低著頭不知在神遊什麼。
「因為時候還不到…方才你們也看到了,南方這邊跟我們不同,古天溟的青浥門在南水各幫裡看似居於領導地位,實則仍未切實握有完全的發令權,這些個幫派不少只是表面上的順從,等著出頭取代的時機。」
「古天溟不是庸才,在還沒完全掌控南水之前,他不會在這時候貿然與我們發生衝突,尤其是在他的地盤上,甚至多少還得護著我們安全離開,免得落入有心人的圈套裡,讓旁人坐收漁翁之利。」
「嗯,這麼說也是有理。」碩壯的身軀半轉了圈,郝嶄揚依舊警戒地瞥了眼漆黑的湖面,「可還是防著些好,姓古的不知能有幾兩重,靠他保我們平安還不如靠咱們自己還來的實在些。」
「呵…我沒說不會有小魚小蝦作怪呀,喏,你瞧!」露齒一笑,封擎雲目光鎖著前方丈許外的水域,「湖裡頭一路相隨相護的朋友多夠意思,想是怕我們無聊,準備來點餘興呢。」
「晨曦、嶄揚,記得你倆可是瀧幫赫赫有名的大堂主,等會兒賣力點表現,可別叫這群夜半渡湖的辛苦朋友們失望,再說…洞庭湖水涼得很,沒人想擰著兩道鼻水回去給菱菱照顧吧。」
灑然一哂,封擎雲隨手射出指間把玩的枯草桿,就聽到一聲悶哼伴著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原來不知何時一群穿著黑衣水靠的傢伙已經在水中包圍了他們,甚至連不遠處也出現形如舟船般黑黝黝的物體。
「哼,以為人多就能吃了我們?」放下了舵把,郝嶄揚不以為意地曲腿踏著船緣,豪邁的嗓音在夜風裡聽來更顯得意氣風發,「徐小子,好好幹哪,讓他們這些不開眼的傢伙好好瞧瞧咱們北水男兒的能耐!」
「大娘你留意自個兒,老大說過水冷得很,我沒那好興致陪他們一道游水玩。」陡然一凜,徐晨曦收起了雜亂的心神,似平常般嬉戲回著話,然而眼角瞥向封擎雲的餘光中卻帶著幾許的惆悵,還有股彷若訣別般的感傷。
沒讓三人太多的等候,配合著咻咻破空而落的箭矢,水裡的不速之客紛紛翻船而上,雙刀、短刃、長錐什麼樣的兵器都有,簡直就像各幫各派的混牌軍。
「這些傢伙是從哪冒出來的玩意?亂七八糟!」皺眉閃過兩隻燕尾鏢,郝嶄揚已祭出了他的鬼掌,這些人雖然藝雜門多,但是身手卻個個都不甚弱,加上他們交手的範圍又被侷限在一方小舟上,自保雖然無慮但要想一舉擊退來敵也不是件易事。
「嘖,看來真要下水涼快了。」輕笑著揮掌,封擎雲遊刃有餘地分神關照著兩位夥伴的戰況,無法在第一時間解決這批傢伙,立身的船隻恐怕馬上就會被鑿沉,雖然說三人的水中功夫甚是精湛,但暗夜裡水中視線難明,圍攻混戰下難保不會有吃悶虧的時候,再說這場架不過是想拿他們當引子,說來實在打得沒意思。
「上岸,嶄揚你先走,明午縱馬坡見!」心底略一估算,封擎雲身形倏展,瞬息間如鬼魅般沿著船緣悠遊了圈,被他欺近身的黑衣人無一不扎手扎腳地翻落湖去,趁得這一空檔,郝嶄揚隨即不說二話地騰空躍向湖岸。
這一躍原本應該有七、八丈遠,然而隨著分神打落激射而來的箭矢,不過五丈開外郝嶄揚的身形就已下墜,就在此刻,一片滿蘊勁道的巴掌大木片恰恰飛至他的腳下,一托之後不但讓他落下的身形再次躍起,甚至更加快速地往前飛掠,箭矢紛紛失了準頭掉落湖中。
「老大,謝啦!」揚聲吼著,無後顧之憂的郝嶄揚收起了鬼掌,兩手改以散打暗器的方式分襲湖面的黑衣人,等他踏換了五六次木片到岸,湖面上也多了十餘條向閻王報到的倒楣傢伙。
「你還是這麼厲害,擎雲。」似是讚嘆般的呢喃,環衛在封擎雲身旁的徐晨曦彷若自語般低訴著,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又是矛盾地覆上了層迷惘的神色。
「這算讚美?晨曦,你的意思該不是說我都沒進步吧?」側首淘氣地眨了眨眼,封擎雲又回過目光遠眺岸邊,對於被這般直呼名諱是半點介意也沒有,其實與各分堂首要早就情同兄弟般,只是這群夥伴們總不是叫他老大就是稱他頭兒,只除了閻燁,因為他可從不認為自己這小鬼年紀有資格做他老大。
「晨曦該你了,我盡量讓你不沾水,不過可沒法掛保證,回頭濕了鞋可別怨我偏心,橫眉豎眼地找我算帳…唔!」後腰突然傳來的劇痛讓封擎雲忍不住低吟了聲,原本飛揚的笑容也瞬間在唇邊凍結,落掌、回身,看到的卻是令他無法置信的景象…那把深埋在自己體內的利刃竟是徐晨曦親手送入的?!
「晨…曦?」蹙起了眉頭,封擎雲猶覺得是自己看錯了眼,直到咻咻的箭矢聲已停,十餘名黑衣水靠的漢子陸續攀上了船來,徐晨曦卻是動也不動地未加阻止。
「你們…不是南水的人?」幾乎是肯定的陳述,怎麼說他也不相信徐晨曦會與南方水域的對頭有所勾結,況且適才讓郝嶄揚離去時他並未橫加阻攔,要不然郝嶄揚只怕也難平安上岸,這麼說來…他的目標只是自己。
「不要問我為什麼。」鼻端嗅著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血腥味,徐晨曦卻第一次有種反胃的感覺,不禁微向後退了步,抿緊的雙唇也如對方那般褪盡血色,從下手的那一刻起他已分不清自己與封擎雲究竟誰才是旁人手中的落棋…
「要我的命,還不許我問理由?好兄弟,你太苛了。」再次泛開了笑容,就彷如身後那把沒柄短刃不是插在自己身上,封擎雲仍是侃然自若地笑語著,清澄的目光直視著那雙載滿晦澀的黑眸,除了些許疑惑外沒有絲毫責難。
「好兄弟?事到如今你還天真的這麼認為?別開玩笑!」嘲諷地扯了扯唇,徐晨曦沒有迴避那依然溫煦的視線,心頭湧現的情緒卻是相互傾軋的矛盾,「你問我也沒用,我算什麼?我這等小角色的理由怎會是你在意的,你該問的是那女人。」
應該要高興的,盼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從陰影中走出,取代眾人捧在手心裡的他,可是這縈繞不散的惆悵又是從何而來?對他,這個與自己同樣出身,卻有著天壤之別際遇的小鬼,有的應該只是滿腔妒羨的怨恨才對…
然而心底這一絲莫名的傷感卻是為了什麼?徐晨曦不可察覺地輕甩著頭,他不懂,與封擎雲相處越久,他就越不懂自己一心追求的究竟是什麼,不懂那個從小憧憬的美夢為什麼一分分變得模糊難辨…
「女人…是她?怎麼會!」陡然變了臉色,封擎雲怎麼也沒料到想把他打下地府鬼域的會是那個人,那個給予自己最初卻又想剝奪一切的女人,她…難道真就這麼恨自己?恨到不惜利用自己的兄弟背叛狙殺?
既然如此,那在最開始時又何必…何必讓這不該有的錯誤發生呢?鬱澀的苦味漫沒了所有,封擎雲緩緩垂下了視線,向來如夜星璀璨的黑瞳已然黯灰失采,盛著的只有無盡的悲痛。
驀然,一個可怕的念頭讓封擎雲撐著硬是歛起渙散的心神…那女人向來就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除非是對她的目的有更大的助益,要不然她不會輕易毀掉自己這顆好棋,畢竟自己是她忍耐了近二十年的歲月培植出的工具,這麼說來她是已經不願再等了,下一步…瀧幫!
「晨曦,我不怪你,也不會再追問你什麼,只是答應我,不可以為了她犧牲幫裡的兄弟,不論她與你的協議究竟是什麼,你清楚都不該將無辜的弟兄們扯進她的恩怨裡。」
「答應我,你不會讓她利用我的死來開啟瀧幫與青浥門的爭端,答應我,晨曦!」略為惶急的語調,封擎雲將希望寄託在眼前重創他的兇手身上,他不相信這麼多年來徐晨曦對幫裡眾人的情感全是虛偽。
「你…知道?」掩不住訝異的神色,徐晨曦睜大眼瞪著這個自己一直以為無憂無愁的小鬼,難道…那女人終於看見的仍不是自己,而是因為封擎雲遲遲不肯以瀧幫的力量替她行動?
相較之下,自己卻是她認為比較聽話的那個?所以這才吩囑他此次南下封擎雲若是無任何作為就下手翦除掉?不…不該是這樣的…徐晨曦步履微晃地又後退了步。
「相信我,晨曦…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在想什麼。」啟唇輕笑著,卻是個苦澀到令人心酸的笑容,封擎雲的目光變得深遠幽邃,飄向遠方夜空的點點繁星。
「雖然…在她眼裡,我是個不該有的存在,每每提醒著她心底最深的痛,但即使如此…即使明知道自己只能作她手中棋、掌中儡,我,還是不想放棄,呵…該說是不甘願就這麼被放棄吧!」
「你…」被封擎雲話裡深深的哀傷震撼住,徐晨曦從沒想過他與她之間會是這樣的關係,更想不到在那爽朗的笑容下隱藏的竟是不下於自己的痛苦,如果這一切都真如他所言,那麼自己這十多年來妒恨怨忌的到底還有什麼?
「徐公子,已經耽誤太多時間了,主上交代的您還是快點辦吧,您該知道若是失敗了主上會有多不高興。」像似看出了徐晨曦的動搖,一名黑衣人出聲提醒著,用詞恭謹卻是沒半分該有的敬意。
「我…」掙扎著,徐晨曦不自覺地緊握起雙拳,心裡的那把秤子早失去了平衡的方向,搖搖擺擺地不知該往哪兒傾,身後的這群人美其名是協助自己,實則卻是監控,就算眼下答應了封擎雲,只怕等事情傳回她耳裡後,自己根本沒暗裡動手腳的機會,一切依舊是白費。
「別擔心這些傢伙,我就算要走也會帶著他們一塊,要不然黃泉路上可就太寂寞了…」仍是一臉雲淡風輕的笑容,話聲未完封擎雲就已閃身竄進人群中,他知道自己的體力撐不了多少時間,即使已經閉了穴,一邁步鮮血仍是如泉湧出,很快就濡濕了半身,他必須在力竭前解決這群妨礙者,就算是作為一幫之主的最後一份心力。
隨著嬉戲般輕鬆的語聲入耳,徐晨曦只覺得入眼的畫面霎時變得片段緩慢,血在飛,水在濺,那雙掌刃所到之處盡是一片煉獄慘象,十多個黑衣人竟是如同破絮般一個個被封喉斷肢,毫無抵抗的能力。
當然,為求速戰速決而放棄防禦的封擎雲身上也是開了不少道血口,然而卻絲毫沒削弱他掌上的威力與殲滅對手的速度,這是徐晨曦第一次見到這個總是一臉閒適安逸的小鬼這般狠戾殺戮,這般地不留餘情,視人命如死物,為的卻不是己身的生死存亡,而是背叛了他的自己…
他是該有能力殺了自己的…在封擎雲負創出手後,徐晨曦突然有了這個認知,然而他卻沒有掙扎求生,反倒是盡他最後的力量幫自己斬斷了後顧之憂,這下子換成了自己想問為什麼?究竟是為了什麼要幫他這個背幫叛主的敵人?!
然而上天卻沒有聽到這摧心的吶喊,隨著掌刃破腹穿過最後的那名黑衣人,那抹血色身影也跟著翻落,連同徐晨曦心底一句句無解的疑問墜沉在幽冷的洞庭湖裡。
放開手 選擇 失去你 不再掙扎 不再難捨 是否 就能換得 我的 天空
二、得失
從晌午起,向來不知憂煩為何物的莫磊便開始體會到什麼叫做愁眉不展的滋味,那不只是眼睛鼻子全擠到了一堆去,就連手腳都沒個對勁的地方好擺,他已經站也不是坐也不對地兜圈子兜到腿酸了,直到夜幕低垂才決定放過這雙可憐的長腿,拉了把矮凳坐下。
救是不救呢?老頭常說這些練家子沒一個好東西…巴著張苦臉瞪著床榻上橫躺的麻煩,莫磊開始怨嘆自己的多事。當作沒看見不就什麼事都沒了,應該把這不小心撈上岸的麻煩再扔回水裡去的,幹嘛吃錯藥地自找罪受?!
都是這張臉啦,莫磊不悅地伸指戳了戳那蒼白卻細緻的臉龐…這傢伙長得這麼好看,眼是眼鼻是鼻的,任由他就這樣跟閻王爺報到,豈不是太暴殄天物了?老頭交代過不能浪費的,就因為這樣自己才會忍不住一時手癢,把這麻煩撿了回來。
這下可好了,一個不能浪費的壞東西,他該怎麼處理?煩躁地抓了抓一頭紅似火的亂髮,莫磊真想把自家老頭從土裡挖出來問個清楚,誰叫這老傢伙留的遺言不清不楚,平時這兒不准那兒不許的,真到要用時卻沒一條對得上狀況。
算了算了,過了這麼大半天也不見這麻煩斷了氣息,大概是閻王老爺還不想收人吧,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多事了,等以後到了地底可得記得抓著閻老兒為自己說項,可不是他故意破例的…莫磊為自己找了個動手的理由,開始在這麻煩身上摸索了起來。
「哇!真狠,幹嘛沒事挖這麼大一塊,又不能吃…天老爺,這兒也捅得那麼深,浪費,真是浪費…一定會被雷公劈的!」
小心翻察著麻煩身上大大小小的創口,莫磊嘴上忍不住喃喃碎念著,誰叫床上這傢伙不但長得好看,一身骨肉也是難得的勻稱,這麼件美好的事物卻被弄得破破爛爛,實在有夠折磨他的眼睛。
「還好是遇上我,若是換作旁人,可不見得能還你一身完整無缺的皮肉。」黑白分明的大眼裡滿是自負的神采,莫磊伸手自床邊櫃裡掏出不少的瓶瓶罐罐,準備開始動手修補那些礙眼至極的創口。
「這傢伙的功夫一定差勁得很,哪來這麼多傷啊?」仔細一瞧,這麻煩身上居然還有不少暗沉的舊疤,尤其是心口上那記浮突的寸許淡疤看來更是怵目,莫磊不禁又是伸指戳了戳。
「傷在這位置,沒死還真算你命大…咦,怎麼看起來好像是很久前傷的,難不成是從小就跟人打打殺殺的?嘖,壞小孩,果然不是個好東西。」又是嘀嘀咕咕數落著,他實在很難想像眼前這傢伙扣除十來歲後還能有多大年紀。
唸歸唸,手下又塗又抹地卻也沒停,這一忙就是兩三個時辰過去,等到莫磊將最後一圈白綾纏妥床上人兒的腰際,天邊已泛出了微光,又將是一天的開始。
「不會吧…天亮了?」抬頭瞥見了窗外越發明亮的天空,莫磊不能置信地張嘴發出了哀嚎,他都已經窩居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了,還招誰惹誰去?不過就多管這麼回閒事,賊老天居然罰他沒吃沒睡地忙乎一整夜,害他累到兩眼發昏口歪眼斜的。
「難怪,餓死了。」有氣無力地嘆著氣,莫磊卻是懶得移動雙腿下床找吃的,比起飢腸轆轆的肚子,腦海深處那位正向他招手的周姓老兄顯然更具吸引力,只見他身子歪了歪,倚著床柱就開始打起盹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熟睡中的莫磊感到一陣天搖地動,有人在推他,力道之大令他不得不睜開依然酸澀不堪的雙眼,看看是哪個不識好歹的傢伙,居然膽敢打擾他大爺的好眠。
其實也不用看,最有可能擾他清夢的當然就是那個讓他操勞整夜的麻煩,果然張眼就見那麻煩已經坐起了身,眉頭輕蹙著看似有些困擾,不過莫磊可沒精神理會這些,劈頭就是質問這個有覺不睡的大麻煩。
「喂,幹嘛吵我?」語聲帶著濃濃的不快,莫磊挪了挪略微酸麻的手臂,翻了個舒適的姿勢就又準備繼續找周公下棋。
「…是你…救了我?咳…」喉嚨的灼痛感讓封擎雲不適地低咳了聲,除此之外渾身痛麻的鈍感也讓他更加緊鎖起眉心。
「廢話!難不成你以為到輪迴殿啦?閻羅老兒的位子我可沒興趣,還是小爺我長得像牛頭馬面?嗤!」攪了老半天,這麻煩挖他起來的理由居然就為了這句廢話?莫磊馬上決定閉上他那雙矇矓酸疲的眼睛,好繼續尋夢去。
「請問…這是哪兒?幾更天了?」該還是初九的晚上吧,自己失去意識的時間應該沒多久,封擎雲在心中略為估量著,然而對於自己的所在卻是沒半點頭緒,不由地偏首向四周打量著…這地方怎會漆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竟能讓自己看不到半點影像。
「你這傢伙…哪來這麼多問題?」依舊閉著眼,莫磊口齒不清地囈語著,人已陷入半昏睡狀態中,「你睡飽了我可不…天黑天亮…不會看外頭啊…太陽都…」
「…你再說一次!」猛然驚醒,所有瞌睡蟲霎時被轟出了九霄雲外,莫磊睜圓了黑又亮的大眼,瞪著那個張著眼卻不知白天晚上的麻煩,「你以為現在是晚上?」
「…天…亮了?」淡然的語聲困惑地輕揚,片刻後封擎雲隨即明白地垂下了睫
羽,原來會這麼黑是因為…他看不見了。
「開什麼玩笑?!」懊惱地喊了聲,這一嚇莫磊可說是完全清醒了,下意識伸手在麻煩的眼前揮了又揮,無奈那雙黑眸雖然燦如星子卻是少了靈動的神韻,視線茫茫然地不知交會到哪去了。
「該死!」又是忍不住低咒著,莫磊一把拉過麻煩的腕脈搭了會兒,又急忙往他腦後探去,果然觸手所及的是一片不小的淤腫。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粗心大意忽略了這裡,莫磊氣惱地抱頭呻吟了聲,雖然說就算是昨夜有所發現,也不一定能保證這傢伙現下可以安然沒事,但畢竟是有辱『鬼谷狂醫』之名,這若是讓黃泉下的老頭知道了,只怕是爬也會從墳頭爬出來宰了他。
「都是你啦,沒事拿頭去撞岩礁幹嘛?瞧你這笨樣八成是個旱鴨子,不會水在湖上亂晃什麼?還蠢到掉下來!你是學李白撈月,活膩啦?」出口又是劈里啪啦的一長串,莫磊將滿肚子鳥氣全發洩到這個讓他丟臉的麻煩身上。
旱鴨子?被罵得一頭霧水的封擎雲不禁苦笑著,身為北水統馭者的他怎能是個旱鴨子,對於一個打小就被丟在河裡學水,甚至連凍寒冬夜裡也不能例外的孩子來說,如果這樣還學不會水,早就不知投胎多少遍了。
「永遠看不見?」輕聲問著,儘管心中仍有些慌亂,封擎雲卻是很能接受自己眼下的狀況,再怎麼說這條命已算是撿回來了,比起無情的人世,老天只要了他一雙眼,已經是非常厚待了。
「這個…應該不至於吧,不過也很難講啦,誰知道你的腦袋究竟撞成了啥樣?」忍不住又是搔了搔滿頭參差不齊的短髮,莫磊終只能沮喪地吐了口長氣,沒想到他這個不世神醫居然也有說不出個確切答案的時候,都是這麻煩害的!
「喔。」低應了聲,封擎雲彷若無謂地揚唇笑了笑,緩緩地將視線該聚集的落點移往對方發聲的方向,試著讓自己看來與常人無異。「還沒跟你道聲謝,謝謝你救了在下,希望日後封某能有效力報答之處。」
「啊?」就這樣?沒哭沒鬧也沒歇斯底里地張嘴亂咬一通?就連一點哀痛自憐的神色也沒有?他沒聽錯吧…漂亮的大眼再次瞪得有如銅鈴般,莫磊此刻的表情就彷如是看到隻小老鼠在他面前吞下了一頭巨象。
好半晌他才總算從呆愣中回過神來,開始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鎮定過了頭的麻煩。怎麼看這小子也頂多二十許的年紀,在聽聞自己可能永遠失明時居然不過就這麼一聲「喔」?這傢伙是摔壞了腦袋還是準備學做那八風不動的光頭高僧?
「喂,你幾歲了?」不搞個清楚簡直對不起自己,莫磊出口的語氣甚衝,十分不滿意這麻煩一副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的死人模樣。
問年紀做什麼?封擎雲微微揚起了眉梢,雖然想不透對方的用意,不過基於對救命恩人的禮貌,他還是決定回答這個應該與病情八竿子打不著的怪問題。
「…十九。」應該是吧,封擎雲話語中有絲不易察覺的猶豫,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確實的生辰,就只是憑藉著府裡僕婦言談間的印象,自己應該是已經在這世上度過了十九個寒暑。
「什麼!十、九?」再次拿眼瞪著面前仍是一臉安逸的麻煩,莫磊忍不住怪叫了起來。就說嘛,怎麼看這小子都還臉嫩得緊,卻沒想到竟是比自己整整小了十歲,十歲耶!十年的米糧飯菜堆起來都有山高了,可惡的是這小鬼頭偏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死樣,實在叫人看了就想扁。
啪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居然打在他頭上受傷的地方,封擎雲輕擰了擰兩道濃眉,痛歸痛,叫他皺眉的卻是自己居然沒聽到半點的風聲,他不禁懷疑是不是連耳力都一併失去了?
「臭小子,痛就給我叫!裝什麼裝?」再次拐肘撞了下麻煩的胸口,莫磊開口又是串精采的臭罵。「我最看不慣你這種傢伙,痛也不會哭,高興也不會笑,什麼事都不痛不癢的一種表情,你以為你是快入土的老頭兒啊?十九就該要有十九的樣子,裝什麼英雄?!」
又是困惑地微揚了揚眉梢,封擎雲猜不透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麼,聽起來好像是要他開口喊痛?問題是,有痛到需要扯喉叫喊的地步嗎?對於長年鍛鍊的自己來說,恐怕就算是卸掉他一條手臂應該也不會…
「…不夠痛是吧?嘿嘿~」彷如看透了封擎雲在想什麼,莫磊賊笑了兩聲,瞬間兩根銀晃晃的長針就已插在封擎雲的腹上,只見那張不痛不癢的俊臉立即就變了顏色,沁出的斗大汗滴開始順顏而下,痙攣發顫的軀體全靠雙手緊扣著床沿才不至於倒下,然而卻仍是沒發出半點莫磊預期中的痛呼聲。
「哇,我的床!」眼看著辛苦架起的木床就將毀於這小子的五爪之下,莫磊開始後悔起自己孟浪的蠢行,急忙招手收回了銀針,只是當他還來不及為自己的損失哀嘆時,頸喉上已是多了五隻修長有力的長指。
「你,什麼意思?」努力壓下丹田間殘存的劇疼,封擎雲早已收起了原先平和溫煦的樣貌,面無表情地質問著這個方才驟下毒手的救命恩人。
「你…沒長…耳朵呀!」儘管這小子須臾間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莫磊還是粗聲粗氣地吼了回去。「誰叫你…痛不喊痛…呼…我還以為你…知覺遲鈍…結果你這小子…居然…居然毀了…我的床…賠我!」
不知道第幾回鎖緊了眉頭,封擎雲發現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捕捉不住一個人的心思,眼前這人不但無畏於自己會扼斃他,甚至還理直氣壯地堅持那莫名其妙的理由?
「…臭小鬼…你掐過癮…了沒…還不…放手…」越吼語聲卻是越小,一張臉也逐漸漲成了紫紅色,莫磊只差沒將兩隻眼珠子一併翻過來嚇人,不是沒為自己的活路掙扎過,只是任憑他怎麼扭動,脖子上的那五根指頭依舊扣得死緊,連點縫隙都不給。
見鬼了!沒力再說話的莫磊只能改成在心裡碎念著,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哪條筋絡接錯了線,怎麼會撿這種一點都不可愛的臭小鬼回來?沒大沒小的不說,竟然還敢恩將仇報地對自己這般惡行惡狀!
「你…不會武?」掌緣邊傳來的反抗是那般微弱,封擎雲迷惑地緩緩鬆了手。這個膽敢對他動口又動手的恩人竟似沒半點武人該有的內力?若是如此,剛才那陣劇疼他又是怎麼動的手腳,竟讓自己這個老江湖險些栽了跟斗?
「咳…廢話,行的話我還浪費口水…跟你囉唆這麼多?呼呼…早就打得你滿地找牙,還會讓你這般欺負我!」大張著嘴倒在床上直喘氣,莫磊卻也沒忘記多罵上幾句這忘恩負義的臭小鬼。
忍不住為這番坦白露齒笑了笑,封擎雲不禁開始在腦海裡冉冉勾勒起這人的形影,琢磨著這個年紀應該比他大卻心如赤子的怪人會是怎麼個模樣,適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早在這一笑中全然無蹤。
「老實說,我的功夫應該還不差,你剛剛是用什麼方法叫我…毀了你的床?」收回了敵意與戒心,封擎雲語調也連帶地輕鬆了許多,不再擺出冷煞的江湖人面孔。
「喏,就這個。」莫磊捻起針就又往封擎雲的左手腕關扎落,另手則抓起他的右掌引導著他觸摸老頭留給自己的吃飯傢伙。
隨針俐落地扎下,內腑的餘疼也跟著消失無蹤,若不是臉上還濕漉漉地滿是汗漬,封擎雲真要以為剛才的痛楚只是自己一時的幻覺,看樣子這位恩人還有一手頗為高明的醫術。
「如何?」信手又收回了銀針,莫磊掩不住得意地瞅著封擎雲問,「不疼了吧?別小看這些個小東西,只要扎對了地方,要你哭爹喊娘都不是問題。」
「我惹到你了?」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從那輕快的語調聽來,封擎雲不難想見此刻那張臉盤上的笑容會是如何燦爛,看來未來待在這兒的日子大概不會遜於外頭,怕是會精采到自己無法招架。
「你救我…不會是為了想看人眼淚鼻涕齊流吧?」打趣問著,封擎雲說笑的神情中有著幾分認真,他得先摸清楚自己究竟是落入了什麼樣的境地,才好打算接下來該怎麼做。
「啊?」陡然被問的一怔,莫磊眨了眨無辜的大眼,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抓頭笑了笑,赧然地為自己解釋:「當然不是啦,我其實很少動這些玩意,老頭交代的,這次要不是因為看你…」
「等等…你剛說什麼?」急忙剎住了話語,莫磊掏掏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錯聽了什麼,他怎麼好像聽到這小鬼頭說俏皮話來著,這小子不是死氣無趣的緊?
「說什麼?你問的是哪一句?」又是完全處在狀況之外,封擎雲再次如墜五里霧中,眼前這人的一言一行全是自己難以臆測的失序,這樣亂七八糟的人物還真是他生平僅見。
「廢話,還能是哪句?當然是我開口問你這句的前面那句,難不成還會是我這句的下句?你神仙呀!」莫磊滿是同情地搖了搖頭。這小鬼的頭殼鐵定撞得不輕,要不然怎麼這麼笨哪!
方才的那串言詞是繞口令嗎?被這番又急又快的話語搶白了頓,封擎雲只能無言地呆在當場,沒聽過有人可以把話說成這樣的,轉了好幾轉還讓人很難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你是指…說你救人的目的?是這句?」開口試探著,封擎雲沒想過自己竟也會有如此遲疑不決的時候,這樣的忐忑懸心竟是為了個不會武的陌生人,感覺還真是奇特詭異。
「對!就是鼻涕齊流這句!」雙手互擊了下拳掌,莫磊欣慰地輕捶了下這麻煩的肩膀。「看來你這小子還沒病入膏肓嘛,這才像十九歲小鬼會講的渾話,以後跟我說話就都這樣,記得你是小鬼一個,語氣別這麼老氣橫秋的。」
小鬼?這回真不知該在臉上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有誰能想像他一方霸主會被人稱做小鬼?這要是讓堂口裡的兄弟們知道了,準會讓那些傢伙笑到內傷…一想到瀧幫,胸口就不期然湧起一陣窒悶的灼疼,俊朗的笑容也逐漸冷凝,封擎雲沒忘記在自己力盡墜湖前發生的…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總不能老喂來喂去的。」沒發現眼前的人兒臉色暗沉了幾分,莫磊邊伸著懶腰報上自己的姓名:「我叫莫磊,磊就是一堆石字的那個磊,因為老頭說我的脾氣像石頭,剛好又姓莫,莫磊就是叫我不要像石頭又臭又硬。」
忍不住又是漾開了笑,封擎雲輕吁了口氣,決定暫時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情,反正自己現在這情況,再怎麼想也是枉然,回程的艱險是可想而知,層層截殺與狙擊不是現在的自己能應付的,更何況他還不確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想回去…回去繼續面對那醜陋的人性…
「我姓封…封擎雲,敬手擎,白雲的雲。」念頭數轉,封擎雲還是選擇報上自己的真實姓名,在他想來他既不諳武,江湖事應該也知之不深,果然這個叫莫磊的在聽聞自己的名姓後並沒有多大的反應。
「喔,封擎雲…擎雲…阿雲…小雲…還是小封?算啦,還是小鬼比較順口,順便也好提醒你這小子別裝老,哈…不行了。」很沒形象地大張著嘴打了個呵欠,莫磊開始覺得精神有些不濟了,之前被驚醒的腦子又開始迷糊的像團漿糊。
幾經思慮才報上了真名,換來的竟還是一聲小鬼?封擎雲又是哭笑不得地愣了愣,感覺好像又被耍了,不過仔細想想,叫小鬼總比冠上「小」字輩來的好些吧…想到這兒封擎雲就感到頭皮一陣發麻,想不出跟這姓莫的幾時混到這麼熟,熟到讓他可以這樣親暱地喊自己的名字?
曾有過嗎?曾有人這麼喚過他嗎?記憶中幕幕交錯的畫面叫封擎雲一時失神恍惚了起來…有沒有可能,在生命最初的時候,她也曾這麼喊過這個她給予的名字?那雙柔荑也曾慈愛地撫慰過…
「都是你這小鬼害我折騰老半天…哈…真的不行了…」又是打了個大呵欠,身子一滑人已是矮了一截,莫磊順勢就在床板的外側躺了下來,臨睡前還不忘也一把拉倒身旁還在發呆中的封擎雲。
「好在老頭留的床大…你沒事也…多睡點…後腰那個洞…血可流了…不少…」越說語聲越見低微,最後那幾個字幾乎是含在嘴裡講的,要不是習武的人耳朵比常人尖,封擎雲還真聽不懂這傢伙在嚕些什麼。
雖然看不見那安恬的睡容,但從耳畔輕輕響起的勻稱鼻息,也能聽出身旁的人已經好夢正甜了,封擎雲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跟著也緩緩闔上了眼簾,意識朦朧中,最後掠過的念頭是種說不出的奇異感受。
明明旁邊躺著的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可是他那種毫不做作、對自己全無防備的模樣卻讓胸口溢滿了暖洋洋的感覺,暖得讓早已習慣江湖詭譎的自己也忍不住在這一刻放下了所有戒心,就像現在,在他身旁竟能如此安心地闔眼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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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莫磊倒是睡得痛快,等到他心滿意足地再睜開眼時,窗外的日頭早已偏西,滿天雲霞將整片天空渲染成一片赤紅,落日餘暉透窗灑下了斑斑痕影,無奈此等良辰美景,床上甫醒的人卻是沒好興致欣賞。
「天哪,若再不找點東西填飽這兒,恐怕真得到底下陪老頭話家常了。」摸著乾癟的肚皮,莫磊再懶也只得妥協,更何況他現在還有名食客哩,說什麼也不好讓小鬼沒淹死反倒在他家餓死,太難看了。
「喂,小鬼,你想吃什麼?」推了把身邊依舊閉著眼的床伴,莫磊張臂環轉地伸了個大懶腰,打算親自下廚好好慰勞兩人的肚腸。
「…我…」迷迷糊糊低應了聲,封擎雲慢慢張開眼撐坐起身子,然而發脹的腦子卻讓他消化不了入耳詞語的意思,甩甩頭想揮去那股沉翳感,卻是連眼前看不著景象的黑都讓他覺得天在旋床在轉。
「發燒了?我就知道!」一瞥封擎雲那副迷茫的標準病人樣莫磊就知道不對勁,立即反手搭上他的腕脈,果然觸手的肌膚已是透著炙人的高熱。「你這小鬼還真是沒口福,這下子只有稀飯可吃了,外加黑不啦嘰的藥汁一碗。」
「…藥?」仍是搞不清楚狀況,封擎雲眨了眨乾澀的眼睛,想不通為什麼睡了一覺後反倒全身更加酸疼無力,竟連呼吸都覺得費力,這感覺就好像…好像小時候拿著沉甸甸的長劍在太陽下蹲了整天馬步那般。
過往時空的記憶再次在昏沉的腦裡放肆著,交雜的紊亂影像讓封擎雲更加分不清自己是醒是夢,盤旋的意念中全是說不盡的疲累,讓他困擾地蹙緊了眉心…為什麼還會有這種孱弱的感覺?他已經長大了,已經不再是那個朝不保夕的孩子,不再是了…
「對,就是那苦死人的藥,不過我說小鬼…你也別這麼不給面子,還沒喝你皺啥眉頭?」隨手拉過一方獸皮毛毯替封擎雲蓋上,莫磊還不忘輕拍了拍他的背脊安撫著:「再瞇會兒,我到後頭弄弄,很快就好。」
看著封擎雲順從地閉起眼滑下身去,莫磊滿意地笑開了臉。看來這小鬼還不太討人厭嘛,這次就算看在他這麼聽話的份上,等會兒少加點佐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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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抱抱,雲雲要娘娘抱…』
吮著指,小男孩搖搖晃晃地笑著跑向一身大紅色霓裳的女子,張開了兩隻粉嫩的小手,換來的卻是毫不留情的掌刮,直打得男孩如破布袋般飛跌出去,四散的血珠一如那身艷紅。
『嗚…娘…雲兒不敢了…放雲兒出去好不好…』
狼狽地趴在冰冷的泥地上,男孩傷心地嗚咽著,身上的傷口疼得叫他不敢亂動,到現在他還是不懂為什麼不可以問爹的事情,他好想要個爹爹,娘為什麼要這麼生氣?為什麼要說恨他呢?什麼叫做恨?是不是非常非常…討厭的意思…
好冷…男孩瑟縮地倒在冬夜的江畔,雙臂把自己抱得死緊,濕淋淋的身子直打著顫,好不容易從江心游上了岸邊,他再也沒有力氣把這沉重的身子拖回去。
其實…不回去也沒關係吧,她根本不會在意的,如果就這麼閉起眼隨它去,是不是就不會再這麼難受了?錢嬤說乖孩子佛祖會接去過好日子的,我…應該可以跟菩薩走吧…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不要我?我是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討厭我?男孩握緊了拳頭,泛紅的眼眶裡卻是流不出半滴淚,瘦小的身子掙扎著在泥地裡爬行。不要,我不要就這麼死掉!
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什麼都不知道就死掉,不知道為什麼胸口會這麼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只能這樣活著,不知道…為什麼你不要我?!沒有人在乎…如果現在死了,根本沒有人會為我哭…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連一件可以回想的快樂都沒有…
「喂喂,小鬼你別抓這麼用力行不行?」忍不住吃痛地哀呼出口,莫磊咬牙瞪著胸前的罪魁禍首,卻忘了這被埋怨的人兒就算睜開眼也瞧不見自己光火的樣子,更遑論他現在根本意識未清。
說來說去也只能怪自己幹嘛沒事這麼好心,原本只是想把人叫起來吃藥,哪知道一進房就看到這小鬼蜷得像隻貓兒縮在床角,裹著毛毯還在瑟瑟發抖,一副可憐兮兮樣。
就是如此才會害他又是一時不忍,犧牲自己當他的暖爐抱枕,哪知道這小鬼居然得寸進尺地越抱越緊,攀在他臂膀上的五隻指頭簡直像是把鐵爪,再讓他這麼抓下去,大概就不只是皮破烏青而已了,骨頭怕不碎了才怪。
「臭小鬼你是在發什麼神經?給我起來,再不放手,我拿針刺你喔!」冷言恫嚇著,莫磊仍不放棄使勁扳著肩頭上如鉗般的指節,結果也一如四個時辰前的白費力氣,這小鬼簡直是個怪物,常人哪有病得昏沉沉還有這種怪力?
老頭呀,早上貪玩是我不對,可現在是拿來救咱這條小命,這該不算以大欺小吧…顧不得煮飯時才順便在老頭牌位前懺悔過,莫磊又掏出了銀針,邊不住在心底默禱告罪,他可不想晚上好夢之際還得挨訓。
「所以囉,這次不能算我不聽話,要怪就得怪這小鬼…哇,要死了,小鬼你就不能抓輕點?等會兒看我怎麼跟你算這筆帳!」
痛得齜牙裂嘴,莫磊趕忙揚起了右手,也沒見什麼動作,兩隻三寸長的細針就已分別插入了封擎雲兩臂的肩根處,霎時原本有力的臂膀瞬間癱軟地垂了下來,少了支撐的身軀也倒入了他懷裡,兩排一直緊閉的睫扇卻是緩緩睜了開來。
「我…回來了?嗯…」眼前還是一片的漆黑,身子也還是一樣的冷,可是這兒卻沒有潺潺水流的聲音,他終於撐回來了嗎?倦乏地,封擎雲又是閉上了眼…好累,這樣掙扎活著真的好累,放開手是不是就能輕鬆了呢?可是…
只要他不放棄就還能有期待不是嗎?即使這希望渺茫如塵,也總比全然無望來得好吧?一連串的自問,無非是想要個肯定的答案,好讓自己能有勇氣繼續堅持下去,然而回答他的卻是頭上叩地一聲悶響,以及連帶著腦中如萬馬奔騰般的嗡然喧囂,叫他難受地低吟出聲。
「回你個頭,你腦子還留在周公那兒忘了帶啊?給我張大眼看清楚你人在哪…呃,算了,這句跳過,當我沒說。」敲了這個迷糊蛋一記響頭,莫磊沒好氣地揉著自己飽受折磨的肩膀與手臂…這小鬼還在發什麼昏,他是想回哪去?
「…莫…磊?」神志稍微被喚醒了些,封擎雲才發現這中氣十足的聲音是來自前方暖暖的熱源,伴隨著的還有那一聲聲規律的…心音?
自己竟是偎靠在他的胸前?體認到這一點的封擎雲霎時清醒了不少,從有記憶以來還不曾有人靠自己這麼近過,這樣的距離太溫暖,也太危險,這姓莫的已經太過例外了。
甩甩頭,封擎雲立即想起身避開這過於親暱的姿態,才發現老天似乎專喜歡做些讓人屋漏逢雨的事情,腦袋瓜子已然被高熱炙灼得不甚管用,這一動才發現連兩隻手臂也出了狀況,根本使不了半分氣勁,還好這點狀況不用多想也知道又是何人的傑作。
「廢話,這屋子裡除了我還能有誰?你這小鬼怎麼每睡上一回就變得笨點?」撫額搖首,莫磊打心底哀嘆著,怎麼這小鬼看似精明實則卻笨成這樣?他的腦袋真的只是撞了石礁而已?
腦子還是暈沉沉地亂糟糟,只怕就算是清醒著也想不出該怎麼開口接腔,總不能承認自己笨吧。封擎雲抿了抿唇,既然手不能動,他只好使力挺腰想拉開兩人過於親密的距離,卻是看不見莫磊屈膝在旁的長腿,一個反應不及就被絆著又往另頭倒去。
「喂,你又在幹嘛?」可不能再讓小鬼的腦袋撞上什麼,已經鈍成這樣了,再撞下去恐怕就只會傻笑了…莫磊眼明手快地攔下封擎雲往牆柱倒去的身子,長臂一伸又是把人撈回了懷中,心底則不住警惕著自己顧好他那顆頭顱。
「…我的手怎麼了?」不答反問,頰畔傳來的體溫暖得直叫這顆心不受控制地加速狂跳,卻又是不好運力掙開這雙環抱的手臂,封擎雲只得沒奈何地忍抑住滿心想跳離的衝動,藉著問語好叫自己忽略這份過於不自在的觸感。
「被我用針鎖啦,省得你這小子老拿我的皮肉練指力,說到這個…」一提起莫磊就又覺得滿肚子火悶,不由濃眉一挑,刻意粗聲惡氣地追究起讓自己皮肉受苦的原因,「你是夢到了什麼?不會是睡前掐我脖子那段吧?」
「你這小鬼還真差勁,居然連做夢都拿我出氣?!不過話說回來,怎麼我在你夢裡這麼好說話,沒整得你求奶奶告姥姥?不會是我這兩手還拿你沒輒吧!」
兩手撐著下巴睇視著仰枕在自己膝頭上的封擎雲,莫磊問得很認真,人家不都說夢是現實的相反嗎?那麼在現實裡老吃鱉的自己應該在他夢裡大顯神威才對,這小鬼該不會為了面子隱情不報吧。
忍不住被莫磊的語氣逗得鬆唇微哂,封擎雲但笑不語,然而一憶及方才的夢境,一陣刺骨的惡寒就驟然襲上心頭,隱隱作疼的太陽穴也變本加厲地抽痛起來,叫他難受地收起了笑意。
好久沒這麼病著了,一直以為長大了就不會再有這麼軟弱的時候,封擎雲不適地閉上了眼,復又覺得好笑地睜了開來…闔不闔眼不早是一樣的黑,又何必多此一舉?人,果然還是脫離不了習慣啊,這樣的自己,即使沒有她的存在,日子是不是真能海闊天空呢…
嘿,這小鬼笑起來還真好看…滿腹的牢騷委屈就這麼一掃而空,莫磊兀自沉醉在這賞心悅目的畫面裡,哪知道這樣的笑顏卻短暫得只如冬陽般,一下子又被層層雲霾掩沒了。
「怎麼,這兒痛嗎?」覆掌探了探封擎雲仍舊發燙的前額,莫磊沿著這張俊朗的輪廓用指腹在幾處穴位上輕輕按揉著。
微涼的觸感一絲絲帶走了擾人的疼痛,封擎雲逐漸放鬆了緊繃的軀體,神情也舒緩了下來,不到一刻的光景,那兩扇密濃的睫羽又再次徐緩地覆上。
「啊,先別睡,差點忘了你的藥。」看封擎雲閉上了眼睛狀似入眠,莫磊連忙出聲喚著,手下也不忘加把勁把人搖醒,這藥可是勞動他的玉手辛苦煎成的,說什麼也要這小鬼喝下去。
「…莫磊?」說是要吃藥,半晌卻仍不見臂上的勁力有所回復,封擎雲說不得只好開口請這位恩人高抬一下貴手:「可以幫我解開穴道吧,我保證不會再對你動手。」
「不了,我餵你就好,免得你把藥灌進鼻子裡糟蹋,再熬一碗你又不知夢到哪去了,我可不想就為了叫你起來而去跟閻老大報到,省得見了面被老頭罵沒出息。」擺明了沒得商量,莫磊自顧自地攬了封擎雲倚在自己左肩上。
「沒那麼嚴重吧,我想我應該可以…」有這麼誇張嗎?又不是五感全失,頂多動作沒常人那般俐落,等假以時日逐步熟悉了黑暗的生活後,封擎雲有自信能讓自己儘可能地恢復如昔,原因無他,就只是不想變成了布娃娃任人搓圓捏扁的。
「可以啥?你給我乖點,比我小就少跟我爭,不懂什麼叫敬老尊賢啊!」不容拒絕地舀藥堵住那張還欲抗辯的紅唇,只一句話,就又叫封擎雲認命地張開了嘴,吞下那一匙匙到口,苦得令人咋舌的良藥。
敬老?尊賢?面前這傢伙究竟是符合了哪一樣?他…很老嗎?一個又一個的問號任是封擎雲想破頭,得到的也不會是肯定的答案,然而即使理由再荒謬他也只能想法子說服自己接受,誰叫他此刻是在旁人的屋簷下,不能使性拆了這屋子就只好學著把頭低著點。
唉,未來的日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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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嗎?」挑眉瞅著這個面不改色地吞藥的傢伙,莫磊又開始笑得很詭異,照理講,哪個小鬼吃藥不推拖拉的?而眼前這小子卻是爽快到叫人想再給他扎上個幾針,賞他點苦頭加料。
「還好。」沒察覺詢問的語句中帶著風暴,封擎雲還沉緬在自己的思緒裡,漫不經心地隨口回了句,殊不知這不痛不癢的答覆就有如松枝上那片最後的雪花,落下的那捧冰雪就即將砸在自己頭上。
「喔,這樣呀,不夠痛之後接著是不夠苦?我怎麼老忘了你這小鬼的知覺異於常人,看樣子我該好好加倍伺候才是。」不懷好意地奸笑著,莫磊開始盤算著下帖藥的份量,想想該怎麼配才不會讓小鬼的這份天賦沒得發揮,老頭說過浪費可會遭天譴的。
「啊?」陡然想起莫磊的惡習,封擎雲立即垮下了淡然的表情,才剛體認到眼前的這屋簷矮得很,他當然不會笨到再重蹈覆轍地拿頭去撞這堵簷。
「我現在改答案還來不來得及?」儘管看不著表情,可是光從那串悶笑聲中就可以猜到,自己的幡然悔悟對操控著生殺大權的莫磊而言,大概是為時已晚的意思,這也就是說,下碗藥只怕少不得得多灌幾壺茶漱口了。
「冷不冷?」餵完了藥,莫磊冷不妨又冒出了問句,叫封擎雲那渾渾噩噩的腦子不得不又稍微清醒了幾分,好思考該怎麼回答才能安然過關。現在的自己可好比菜市裡的魚肉,若非倒楣的會是這副皮囊,他肯定會好好體驗這番任人宰割的難得經驗。
冷,很冷,非常冷,這答案夠正確了吧?!越想頭就越暈,封擎雲終於忍不住賭氣地在心底嚷著,面對著這顆蠻不講理的臭石頭,只怕是每日暮鼓晨鐘的出家人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更何況他這肉眼凡胎現在還病著,不抓狂已經不錯了。
「小鬼你耳朵也出了毛病不成?還是已經燒糊塗了?」都已經收拾好了藥碗還等不到半句回答,莫磊不耐煩地連聲催促,臉上卻是等著好戲開鑼般的期待神情,他哪會不知道這倒楣的小鬼已經被他整得七葷八素了。
許是太久沒人作伴了,從兩年前老頭走了後,他就一直這麼一個人生活著,當初是因為討厭熙攘人群所以選擇離群索居,沒想到過了這麼久的日子自己還是習慣不了寂寞,要不然他不會這麼好興致老尋這小鬼開心才對。
「冷,或不冷有這麼難說嗎?」徐徐走近像是猶在苦思中的人兒,莫磊好笑地瞧著這小鬼不知是第幾次將那張漂亮臉蛋皺成了包子狀。
講是不難,難的是要怎麼講你這可惡的傢伙才會滿意…又是無言地嘀咕了句,想了老半天封擎雲竟仍是破天荒地拿不定主意。本來嘛,哪有人發燒不覺得冷的?可是這點違和感又實在算不了什麼,能跟冬夜裡的寒潭相比嗎?
「算啦,別再虐待你這可憐的腦袋瓜子了,免得等你燒退了人也傻了,我可不想整天瞪著個呆子瞧。」難得的心軟,莫磊放棄了看戲的機會,脫鞋上床,一溜丟地就鑽進了獸毯裡,又是招呼不打地拉倒人攬在自己胸腹前暖著。
「小鬼,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才勉為其難地當暖爐,給我老實點睡,敢亂踢的話
你就等著做木頭人,我保證你全身一百零八個大穴一個也不會漏了扎。」好心歸好心,莫磊沒忘先來個約法三章,他可不想好夢正甜的時候被人踹下床去親地板。
「我…知道了。」原想說聲我不冷來推拒這番「好意」,正想出口說不,封擎雲馬上就又很識相地把它吞了回去,吃了這麼多次苦頭,如果還學不到教訓,他這素來有鬼神之稱的腦袋可就真只有笨字能形容了。
氣只能嘆在心底,封擎雲無奈地接受這不知是第幾次的妥協,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這麼好商量的,以往在幫裡,除了菱菱與閻燁外,他不記得還縱容過誰的任性,這個叫莫磊的大概可以名列第三位,卻是最莫名其妙的,他到現在還想不通為什麼會對一個初見面的陌生人這般忍讓。
除了因為他救了自己一命外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吧,然而儘管腦子還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解釋,身子卻已經自動自發地對他作出妥協的反應,體認到這點的封擎雲又是大大嘆了口氣,為自己這過於良好的適應力傷透了腦筋。
「莫兄…你睡了嗎?」躺下了大半個時辰,儘管又累又倦,腦子也依舊昏眩地不好受,然而身後緊挨了個人的封擎雲卻是怎麼都睡不著,想翻身又怕驚擾了莫磊,只好先輕聲試探著。
「怎麼,小鬼你還沒睡著?」幾乎是立即就有反應,莫磊舉臂撐起頭探視,睡到黃昏才起的他本來就沒什麼睡意,要不是為了讓生病的小鬼能好好歇息,他才不會委屈自己這麼早就在床上僵著。
「還有別什麼兄不兄的,有夠刺耳,比你老也不見得就要做你哥字輩的人物,你之前不是直接叫我名字嗎?」隨手擰了擰那張看來滑嫩可口的臉頰,莫磊邊教訓邊順便讓自己的手指吃點豆腐。
是啊,莫大石頭,臭石頭!才恢復原形沒多久的框殼又輕易地被這傢伙三句話一個舉動給撬了開,封擎雲偏首躲著這塊臭石頭的騷擾,這一來他可發現問題的嚴重性了。
不到兩天的相處,若是扣除睡眠大概只一隻手就能數的出時辰,這麼短的時間裡這傢伙不但叫自己卸下了防心,更一點一點將他多年對人事應對的面具給摘了,就算是「朝」「夕」相處,耳濡目染有這麼快嗎?封擎雲不禁微哂苦笑著。
遑論眼下應該還少了目染這…思緒至此封擎雲開始笑不出來了,腦裡想的心底念的竟都已脫了軌,該不會只撞了下石礁就叫這顆腦袋變了質吧?不過如果撞的是這塊叫莫磊的石頭…
該是因為遠離了江湖詭譎,對這姓莫的少了份戒心,所以才會不由地褪去了這副向來圓滑世故的外殼吧…封擎雲認真思忖著,對,應該就是這樣,這暫時的失常只因為這時、這地還有眼前這人。
「喂,小鬼,你又神遊到哪去了?丟一句話就沒下文啦。」睇視著身側又蹙起眉頭的人兒,莫磊這回乾脆直接伸指按住那擰作一團的眉心,來回使勁壓撫著,「小小年紀皺什麼眉頭?醜死了。」
「…這兒離洞庭湖有多遠?」靜下心,平下氣,封擎雲沒理會莫磊逾越的舉動,試著找回屬於自己的節奏,若是再繼續輕易地就隨這姓莫的言行起舞下去,下場肯定不會太過好看。
「多遠?嗯,我們在湖的西南邊,有十多里路吧。別擔心,這地方荒涼得很,要你命的那些傢伙摸不到這地頭的。」看來江湖這玩意果然就像老頭說的腥風血雨,難怪小鬼會擔心到睡不著覺,莫磊萬分同情地朝封擎雲送著諒解的目光。
「喂,小鬼,你為什麼要做江湖人啊?」莫磊忍不住好奇問著,打打殺殺的生活到底有什麼好?被砍得皮開肉綻不說,連睡個安穩的好覺都不可得,這麼痛苦的日子怎麼會有人願意過呢?
又是被莫磊問得一愣,然而這回卻不是因為問題的無理,而是他那說不出口的可笑答案,封擎雲眨了眨長睫掩飾著眼裡浮起的自嘲神色。
「…不是每個人都能選擇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沉默半晌,封擎雲才幽幽開了口,語氣雖然平淡卻仍讓莫磊感受到其中的無奈與感慨。
「這我知道啊,叫化子當然不可能睡在龍床上,可是難道連不要的選擇都那麼難嗎?」望著淡粉唇瓣上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莫磊心頭上莫名地湧起一股不快的感覺,胸口不知被什麼堵著難受。
「你們會功夫的不都厲害得很?誰能逼你們過不想要的生活?大不了屁股拍拍一走了之,找個沒人認識的尋常地方重新開始,天下大得很,鳥不生蛋的地方也多的是,不用擔心沒有容身之處,端看你們想不想過平凡的日子而已。」
「呵…是嗎?」唇弧明顯的向上揚起,封擎雲輕聲笑了出來,眼裡的諷色卻變得更加深沉,「或許是這樣吧,道理本來就是這麼簡單,從來複雜的就都只是人心。」
「小鬼,你話中有話喔,幹嘛老是這樣不乾不脆的,兜了老半天圈子我還沒聽到你的原因,少拿這些我聽不懂的來敷衍我。」不滿地嘟起了嘴,莫磊又是伸指戳了戳封擎雲的臉頰,像是想幫他造出個酒窩來。
「我…」剛想找個藉口轉移這觸及心中隱痛的話題,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卻恰巧傳入耳中,封擎雲下意識地偏過頭,抬眼對向聲源來處。
誰會在夤夜至此?照莫磊所說,這地方應該甚是偏僻才對,然而奔馳的腳步聲卻毫無猶疑地筆直地朝這裡前進,可見來者並非僅是過路而已,而是另有用意,目的地正是自己與莫磊所在,目標呢?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