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夜的你,像午夜的迷迭香。
夢幻般的柔情伴隨著火熱的律動,緊擁的懷抱揮灑出極致的力與美,
瀰漫在空氣中你的氣息,填滿了我的心肺。
在你張開的羽翼下,我的身體彷彿幻化成一汪秋水,
溺斃了所有的理智和思想,只想隨著你,伴著你,擁抱著你,親吻著你……
但是一切都結束了,就在今夜,我要離你而去。
從今以後,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天涯海角,永不相見。
這是最後一夜,卻和第一次有著同樣美麗的月色,寧靜如水,皎潔如銀。
靜靜看著眼前安睡的人,忍不住輕歎,我並非多愁善感之人,在這最後一刻卻也不免湧上一股離愁別恨。
眼光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描繪那清貴俊逸的容顏,長而英挺的眉,輕合的眼簾下隱藏了一雙漂亮而多變的眼,時而靈動狡黠,時而溫厚深沈,時而狠厲冷酷,即使親密如我,也猜不透其中的意味。直而堅毅的鼻,薄而紅潤的唇,可以甜的膩死人,也可以談笑間就致人死命。修長白淨的手,可以堅韌有力,也可以溫軟輕柔。
錦被半掩,頎長優美的身軀,優雅舒展著,平滑緊實的肌肉,起伏有致……
情不自禁地輕輕摩挲那溫潤細緻的肌膚,霎時心浮意動,不禁咬牙暗恨:這般尊貴溫雅、風情萬種之人,為何內心如此冷酷,行事如此狠絕。
我的陛下,非是薦清無情,是你逼我。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決然起身,剛走到門口,安睡的人突然一聲大叫:「清——」
輔國大將軍葉薦清,你註定當不了逃兵,我無奈回頭。
他坐在床頭,目光迷濛而茫然,似不知身處何地,也不曉今夕何夕。看到我,他長舒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喜道:「清,我方才夢到你不見了,嚇了一跳,你……」
慵懶俊顏突然一僵,惺忪鳳目霎時變得清亮冷冽,一瞬間又恢復如常的溫和。
這人真是警覺而沈穩,處變不驚,這麼快就意識到情形不對,還能如此平靜,是啊!若非有這樣的本領,如何能在殘酷的宮廷爭鬥中取勝,又如何能騙了我那麼久?
他含笑向我伸出手,微嗔道:「清,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
他和我單獨在一起時,從不用朕自稱,也要求我以「你我」相稱。
我緩緩搖頭,傲然直視著他:「既然你醒了,打個招呼也好,我是要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
憤怒和恐慌在他眼中一閃而過,臉上卻顯出殷切和愧疚,「我知道登基這半年,你對我有諸多不滿,但是我也是不得已,若我不殺他們……」
我冷笑,他還真會裝,雖然當時有過勸阻,也只是怕他未坐穩龍椅就痛下殺手,招致非議,對他狠辣的手段和他們的死,我其實並不在意。
「他們是你的兄弟,死活與我無關,我要走是為另一件事,你很清楚,我也不願再提,就此別過,你……多保重吧!」
我轉身要走,卻聽低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清,你總要告訴我到底為了何事?」
依舊圓潤溫和,宛如無奈的輕歎,又像在撫慰耍賴的孩子,卻隱隱透出一絲慌亂。
還要裝糊塗,你騙我還不夠久嗎?薦清雖愚鈍,眼裡卻不揉一粒沙。
我回頭譏諷一笑,朗聲道:「兩年不算久,陛下難道忘記了嗎?」
他緊盯著我,沈默了片刻,眸子裡浮現出清晰的憤怒和強烈的嫉恨,卻沒有絲毫內疚,淡淡道:「就為一個女人,你對我下毒,還要離開我。清,難道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嗎?」
做出那等人神共憤之事,卻連一句抵賴和狡辯都沒有,說得如此輕描淡寫,甚至還有餘力質問,我的陛下,你的冷酷真讓我心寒齒冷。
「蓮,不僅僅是一個女人,」我憤然強調:「她是你的同胞姊妹,我的結髮之妻,我兒子的生身之母,我誓言好好相待的人。是你將她嫁給我,得到我家族的鼎力相助,卻在她生產之時下毒手害死她,又在其後——」
下面的話哽在喉間,我忍不住長歎一聲。
那次雖是我醉酒在先,卻也是他的計策吧?事後讓我以為自己醉酒縱情,將他侵犯,羞憤欲死。他卻表現出無比的寬厚和豁達,坦然表白心跡,動情地訴說對我的愛戀癡狂。那誠摯懇切的話語,深情無限的眼神,悲苦憂鬱的表情,沈痛無奈的清淚,至今讓我難以忘懷,就是從那時開始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感情嗎?
他的眸光閃動了一下,變得深邃難測,表情愈發冷凝沈鬱,修長的手無意識的攥緊又鬆開,在想如何反敗為勝嗎?
我冷笑,既要走,當然早已安排好一切,這裡是泰山上的別館,沒有深宮大內戒備森嚴。我在他體內下的是當年滅東昌國時得到的秘藥「凝血」。只要一運功,血液就會凝滯,十日之內不解毒,一生都不能再動武。他自幼被送出深宮,習得一身高強的武功,才能在爭皇位時多次化險為夷,如今雖身登大寶,卻也是危機重重,當然不能失去這身武功。
帝王之家自稱奉天承運,極重視天道。明日祭天大典,他更是不能缺席,就算我失蹤,也要盡力隱瞞。否則出了任何事,便是不祥之兆,
齊瑞,這兩年來你將我肆意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次我要你有苦難言。
「你怎忍心如此對我,清,你怎麼能忍心?」
他看著我,眸光沈痛,神情哀傷,連聲音也微微顫抖。
好一個懷柔之術,哀兵之策,我冷哼一聲,撇開頭。
他歎氣,終於放棄迂迴:「清,你是如何得知的?」
「若你不害璿兒,我也不會知道。」我的兒子差點命喪此人之手,如何不令我義憤填膺?
他雙眼一瞇,眸中寒光乍現,「他沒有死?你竟然騙了我,你——」
意識到失言,他猛然頓住,臉色緩和下來,語氣從怒氣勃然歸於一片赤誠:「我只是愛你啊!清,我——」
愛?我冷笑,揮手打斷他:「不錯,我騙了你,你要定我欺君之罪也無所謂。你竟然對你的親姪子,一個兩歲的孩子使用『纏綿』之毒。我們已經——」
建立在陰謀和殘忍之上大不倫之情,我羞於出口,也愧於出口,咬牙道:「你為何還要下此毒手?愛我愛到要殺死我的妻兒,陛下,你的愛太殘酷,恕薦清承受不起。」
「纏綿」是慢性毒藥,讓中毒之人身體慢慢變弱,最後無聲無息的死去。幸好被我一個江湖上的朋友識破,璿兒才保住性命,我讓他詐死,將他交給那個朋友帶走。此藥極為罕見,歷來作為宮廷秘藥。
我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一切。於是開始悄悄調查,兩年前,那產婆也是他找來的,宮廷的產婆,很容易就能讓生產的人莫名其妙死於難產,很多得寵的妃子就是這樣死的,隨後那產婆一家也死於非命,無一倖免。
他對妹妹的死悲痛欲絕,對我關愛有加,私底下柔情眷顧,朝堂上諸多回護,並誓言要將璿兒視如己出,我對他充滿感激和愧疚,從未有過絲毫懷疑。
不捨於他的操勞,心疼於他的孤寂,感動於他的深情,甚至不顧倫常漸漸為他動心。兩年來,我心甘情願為他排除異己,掃平障礙;不辭辛苦為他征戰沙場,關山萬裏;一心一意為他分憂解難,承擔罵名,卻換來這樣的結果。
可笑啊,真是可笑!
「那麼一個多月前,你就在計劃這一切了?清,你這一走,就不怕我對你的家族下手?」
他還是一點愧疚都沒有,坦然沈靜一如平日,連威脅都說得如此溫和,我不知該憤怒還是該欽佩。
「隨便你,功高震主,自古就沒有好下場,等他們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你早晚會將他們一一剷除。但不是現在,如今你要仰仗他們的地方還很多,何況我也管不了這些,璿兒的命要緊,若雙親知道我是為保住葉家唯一的血脈,也不會怪我。」
這些日子的調查也讓我知道很多他不願讓我知道的事,以及不願讓我瞭解的一面。一切已在他掌握之中,我無能為力,家族之禍怕是難以倖免。
他張了張嘴,又緊緊抿住,氣息開始不穩,眼神更見焦急,卻仍力持鎮定。
「清,若你不走,我答應永不加害他們。」
我冷眼看著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不、信。」
「你竟然這麼說,好得很。」
他勉力站起身,藥力作用身體一晃,伸手抓住床帷,抬頭危險地盯著我,眸光犀利而狂暴,聲音冷冽如刀,直刺進我的胸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走到哪裡?我斷不會放過你。」
我的陛下,不再戴那溫和的假面了?
我譏諷一笑:「陛下不妨先想想如何找到『凝血』的解藥?怎樣隱瞞輔國大將軍的失蹤?你若害我家人,我更是不會回來,你若派人擒拿我,我寧可拼個魚死網破,若不信,就試試看。」
他既然為我,連妹妹和姪兒都絕情絕義,又怎會輕易讓我死?就算明知我的話是威脅,以我的剛烈,他應該不敢逼迫太甚。
我在桌上留了一張圖,畫出解藥的所在,卻又畫得隱晦不明,他再聰明也要費些功夫才能找到,那時我已經帶著璿兒遠走高飛。
「陛下請多保重,薦清告辭。」
「清,別走,再聽我一句,我……」
若聽你辯解,我還走得了嗎?我的陛下,若論詭計多端,薦清自問差你很遠。
不再看他,不理會心中隱隱的痛楚,裝作沒聽見他悲愴急切的呼喚,展開輕功,一刻也不敢耽擱,急速離開。三日後找到那位朋友,帶走了璿兒。
也曾想過,或許將璿兒交給那位朋友教養更安全,但是經過這件事,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了。何況他只知道有人要害我的兒子,卻不知那人是英明睿智、萬民敬仰的新君。
兩月後,傳出輔國大將軍的死訊,舉國哀痛,為痛失國之棟樑。
我的父親卻被加官進爵。我相信他能瞞過全天下,只好奇,他要如何瞞過我的雙親?
這件事最可憐的就是二位老人家,他們若知道一切,只會加速滅亡,所以我什麼也不敢說。兩個月內痛失孫、兒,他們要怎樣傷心啊?但是以父親對官場和權勢的醉心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只盼他為官小心一些,不要讓他待之忠心不貳,卻一心想剷除他的陛下抓到把柄。
歷時兩月,我們輾轉來到北地,在廣闊的草原安身。跟隨一個不足千人,叫做哈梭的部族,以遊牧打獵為生。
這裡的人爽朗好客,熱情單純,璿兒的身體雖然還是很弱,卻已經沒有性命之憂,性情也越來越開朗活潑。他長得不甚像我,清秀端正的五官也不太像美豔無雙的蓮,臉型卻極似瑞。每次看著他,我都不禁怔忡苦笑,人說:「養兒隨舅」,竟一點都沒錯,那個舅舅卻想殺他。
「仲遠,仲遠,你在這裡做什麼?」
是族長的兒子薩圖,這小子,又沒大沒小地直呼我的名諱,虧我還教他讀書寫字。到這裡後,我化名宣仲遠,將璿兒的名字葉寧璿倒過來,叫宣寧葉。
「薩圖,你該叫我先生。」
薩圖在我身邊坐下,年少的臉上滿是憂慮:「仲遠,父親說可能會打仗,你還會跟著我們嗎?」
「是嗎?發生了什麼事?」雖是詢問,語氣卻極為清淡,我並不如何關心。
部族之間為領地、水草、甚至幾隻牛羊互相爭鬥的事太多了。很快就會平息。就算其他人吞併了這裡,我也一樣能生存,大不了換個地方。一年半以前離開中原,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投入感情。
薩圖揚起臉,烏黑的眼睛殷切的看著我:「我偷聽阿爹和長老們談話,可是沒聽幾句就被發現。他們好像提到『北項』、『吞併』、『戰禍』什麼的,我想可能是要打仗了,才來找你。」
「噢,是嗎?」
是北項要吞併這裡嗎?北項夾在東昌與西璜之間,是天朝牽制兩國的棋子。北項王彭乾,優柔寡斷,年高德薄,多年都不能一統北地,實力差其他諸國遠矣,這也是我逃到這裡的原因。
三年前,廢太子瀾,勾結東昌作亂,我揮師北上,滅了東昌國後,一直打到北項境內,才擒住瀾和東昌餘孽,那彭乾嚇得大病一場,見都不敢見我。不過此人倒識時務,在我隨後發兵打西璜時,得他助力不少。
難道北項大權旁落?這倒有可能,北項的三個王子,都無甚才能,大王子彭剛,好勇少謀,魯莽粗鄙;二王子彭彰,性情行事與乃父一般無二,三王子彭丹沒見過,聽說是個文弱多病的少年。臣子嘛!臣子中倒有幾個不錯,尤其是曾跟隨我攻打西璜的神風將軍嚴起。但是這一切恐怕沒這麼簡單。
「仲遠,仲遠,你還沒回答我,要是打仗,你還會跟著我們嗎?」
「薩圖放心,打不起來。」我扯下一根細長的草葉,啣在嘴裡,順勢平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著那一碧如洗的湛藍色蒼穹。
該走了,天朝輔國大將軍的威名天下誰人不知?偏偏我又不善於易容偽裝,更不屑壓抑委屈自己。若不是為璿兒,當年根本不會逃,怕是真要來個魚死網破,鬧個天翻地覆才罷休。
薩圖搖著我的胳膊:「真的能不打仗嗎?為什麼?」
我瞇起眼睛,微笑道:「打不過人家,有什麼好打的?一味要強爭勝,不識時務,會吃虧的。薩圖也不小了,去勸你阿爹歸順吧!」
心中暗歎:葉薦清,若說要強爭勝,不識時務,誰會比你更甚?
薩圖一骨碌跳起來,漲紅臉大聲道:「草原上的雄鷹豈會害怕豺狼的利齒,哈梭的子民受薩摩拉大神的眷顧,永遠只追隨不屈的英雄,我尊貴的大神將會讓戰死的英靈……」
「停,勇敢的薩圖,我知道了,馬上去勸你阿爹準備開戰。」我搖頭,站起身來,拉住他揮舞的手臂。真佩服這些牧民,明明字也不認識幾個,說起話來卻一套一套的,像吟詩一般。
薩圖還要再說,璿兒搖搖晃晃的跑過來,軟軟的童音叫:「阿爹,阿爹。」
我笑了,抱起他,向上一拋,讓他小小的身子在空中翻了跟鬥,再輕輕接住。嬌嫩歡快的笑聲迴盪在耳邊,盤旋不去:「阿爹,再來,再來……」
我縱聲大笑,抱著他飛身上馬,迎著風在廣闊的草原上縱馬奔馳,直到他在我懷裡睡著,才策馬徐行。
我常年在外征戰,平日又忙於公務,竟然差點就失去他。那時雖心疼於他的體弱,心中卻著實不喜,想我葉薦清少年得志,文武兼備,名滿天下,怎會有這樣不濟的兒子?卻不知他的體弱病痛竟是被人所害。
我以前從不知自己是多麼失職的父親,直到帶他逃亡時。一天半夜醒來,聽他羞怯而無措的叫父親,水汪汪的眼睛像迷失的小鹿般眨啊眨,卻不敢碰觸我,我只覺一股酸意直衝眼底。他才這麼小,生而喪母,中毒難解,又隨著我顛沛流離,可謂歷盡艱辛。那時候我就發誓,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他,讓他此生再無災禍苦難,日日快樂無憂。
到這裡後他終於不再拘謹,會甜甜的叫我阿爹,會摟住我的脖子撒嬌,會用柔嫩的小臉貼著我,會用軟軟的童音說:「阿爹最好了,璿兒最喜歡阿爹。」每到這時,我的心就變成柔軟一片。
我的璿兒啊,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齊瑞,你怎麼忍心對他下手?單就這件事我就無論如何不能罷休,這筆帳遲早還要清算。
夜深了,我收拾好東西,看著稚子無邪的睡顏,不禁歎了口氣。這樣的日子確實不適合我,今天聽到薩圖說打仗,心中又翻騰起來。真想找到一個可靠的人把璿兒託付,然後返回中原,和他痛痛快快的鬥一場,他將是我生平僅見的敵手。但是,這麼嬌弱敏感的璿兒,我怎能放得下?
「先生,宣先生。」粗啞低沈的聲音從帳外傳來,我把璿兒的被子掖了掖,悄悄走了出去。
帳外是焦灼不安,滿臉求懇之色的哈梭族長,我淡然一笑:「族長找仲遠何事?」
哈梭的族長不安地搓著手:「對不起,這麼晚還要打擾先生。」
草原上泛著輕霧,更顯得夜色朦朧。
我微微一笑,負手而立,舉頭看向濃黑夜色下深藍的天空,輕雲幾許,穿梭飄浮,彎月時隱時現,清輝脈脈,微風吹散花草的香氣。突然間想起一句詞:「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裏江山知何處?」
不由失笑,葉薦清,你什麼時候竟沾上那些文人的酸氣了。
「族長是有什麼事要仲遠幫忙嗎?」
哈梭族長突然跪倒:「我知先生必定不是尋常之人,求先生救我哈梭一族。」
我歎了口氣,他把我當成救命稻草,卻不知我在這裡才是他們全族的大禍。
昨日和薩圖說完話後,我悄悄探聽到,北項這幾個月迅速擴張,已蕩平了十來個遊牧的部落,領兵的正是那位神風將軍嚴起,他擁戴的竟是那個文靜懦弱的三王子彭丹。若不是那彭丹深藏不露,便是嚴起心懷不軌,無論如何,他們背後一定有人支援。應該是瑞做的沒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把我逼得沒有藏身之地和棲身之所。
「族長請起來講話。」我扶起他誠懇道:「這些日子族長對我父子諸多照顧,仲遠感激不盡,但仲遠只是落魄江湖之人,恐怕不能幫上什麼忙。若族長是問北項之事,我的意見就是歸降。」
族長站起身來,卻緊蹙著眉:「可是,這樣就要受人擺佈,我的族人不會答應。先生曾一人力敵群狼,可否請先生幫我們退敵?」
那是半年前,突然出現十幾隻狼攻擊羊群,那兇殘猙獰的場面嚇壞了璿兒,我一怒之下出手,事後也很後悔。唉,這到處顯山露水、不肯示弱的脾氣,能逃到現在真是萬幸。
我歎道:「族長,仲遠只是略懂武功,何況一人之力,哪裡敵得過千軍萬馬?若不想亡族,便只有歸降一途。族長若答應仲遠一事,我便教你勸服族人,免於紛爭的的良策。」
「我一定答應,先生請講。」
我微微瞇起眼盯住他的眼睛,擺出當年統領千軍的氣勢,直到族長額頭見汗,膝蓋發抖,才緩緩道:「你或你的族人,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我,一個字都不能。」
「先生放心。」哈梭族長挺胸抬頭,抬起一隻手慷慨道:「我以薩摩拉大神的名義起誓,哈梭全族不會向任何人提起先生,若違此誓,畢生受大神唾棄,永世不得超生。」
我微笑頷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狂喜地不住點頭,向我叩頭拜謝。
北項的使者不日便到這裡,若還不走,我的身份怕也瞞不住了。我帶著璿兒,在族長的目送下,連夜離開。
其實我的計策很簡單,只是教他一個辦法,將歸順之意說成是薩摩拉大神的意思,這些牧民敬仰大神,自會聽從,又教了他應付北項使者的說辭。
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無邊黑暗之下,一切空曠而淒冷。站在茫茫草原之上,懷抱稚子,看著濃濃夜色,我第一次感到無路可走。
他一定早猜到我會逃往北地某處,卻到近幾個月才動手,一是要處理我走時故意留給他的爛攤子;二是降低我的警戒;三是有時間在北地之外設下天羅地網,我一現身便是自投羅網。大內高手,怕是傾巢而出了。
北項對他俯首稱臣,東昌之君與我有殺父之仇,亡國之恨,西璜之主曾被我擒下,折辱一番,也必恨我入骨,此番就算逃出大內高手的追捕,又能去哪裡?
只有南越,南越之君宗熙是我至交好友,南越的實力強於其他諸國,應該最安全。想到宗熙,我不禁微笑,真是好久沒見了,不知他怎樣了?唉,我操什麼心,那個傢夥在什麼情況下都能過的好好的。若知道我今日的狀況,不曉得要被他如何取笑?
但是我卻不能去投奔於他。宗熙文韜武略,胸懷大志,因顧慮我才未揮師中原,我這一去,豈不將中原陷入戰爭的危險之中?而他對上南越宗熙——
想到這裡我不由心頭一驚,一時之間愁腸百轉,憂愁暗恨頓生。葉薦清,事到如今,你竟然還在為他考慮,難道還想回頭嗎?
還能回頭嗎?
我在草原上遊蕩了三天,絞盡腦汁,費盡思量,多方權衡利弊,還是沒有想到安然離開的辦法,璿兒卻病了,於是乾脆不走,悄悄潛回哈梭族長的帳篷中。
哈梭的族長已經用我的方法勸服了族人,也應付走了北項的使者,見到我驚喜交加。
我要他不要聲張,就住在他的大帳之內。一面思考脫身之法,一面為璿兒治病。
這樣平靜地度過兩天,璿兒的病已好了大半,我卻仍然苦無脫身良策。
第三天東方初亮之時,忽覺大地微震,我伏地傾聽,隱隱有風雷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從四面八方湧來,知事已敗露,我反而輕鬆了,冷靜地叫來族長,讓他列隊歡迎北項神風將軍。哈梭族長驚疑不定的看著我,見我泰然自若,才安心前去。
第二章
我懷抱璿兒,坐在大帳之內,定定看著久已未用的名劍「秋水」。
秋水共長天一色,「秋水」和「長天」號稱天下最利的劍。自古神兵利器,有緣者得,「秋水」歸我所有,「長天」卻在他的手上。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耳聽得外面萬馬嘶鳴,鼓聲震天,片刻之後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嚴起一個人走進來。兩年不見,當年那個俊帥的北項神風將軍更加英姿颯颯。倒是我,當年號稱「戰神」的天朝輔國大將軍竟落魄至此。
看到我,嚴起納頭便拜,卻不說話,我安然受他大禮,也不開口,氣氛凝肅。
璿兒不安地叫:「阿爹——」
我微笑著輕哄:「璿兒乖,有阿爹在,什麼事都沒有。」
嚴起看我臉色緩和下來,才道:「這幾個頭是謝將軍當年教導提攜之恩,將軍是在下生平最敬佩仰慕之人,今日不得不如此,嚴起心中難過之極。」
「我知道你的苦衷,你我當年結為好友,以兄弟相稱,今日就當朋友相聚。」我一指旁邊的座位:「坐吧。」
嚴起答謝,在我下首坐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空氣也沈悶起來。
璿兒緊緊摟住我脖子,又叫:「阿爹——」
敏感的孩子,我不由歎氣,輕拍著他的背安撫,等他安靜下來,我轉頭看向呆怔的嚴起。
沒見過這樣的葉薦清嗎?我微笑:「嚴兄是從族長的身上看出來的吧!」
嚴起點頭:「哈梭一族向來硬氣,我已做好攻打的準備,可是那族長對我使者的說辭太過精彩,既文雅又條理分明。還說是大神托夢給他,神石現世,上面文字書寫,要哈梭族與北項共榮辱,同患難,世代歸順。以哈梭人的粗蠻魯直,若沒有高人指點,如何能做出這些事?」
我苦笑,葉薦清,你這多管閒事的毛病,遲早會出事,今日終於應驗。那哈梭族長,大概把我的話原封不動的說給使者聽,記性倒挺好,可笑的是連安撫族人的計策都說出來,不被起疑才怪。
嚴起又道:「我發兵前來,還道將軍已經離開,只是想問問將軍的去處,沒想到將軍竟然沒走。」
我摸了摸璿兒的頭,歎道:「嚴兄說我走得了嗎?」
嚴起看了一眼安靜乖巧的璿兒,默然不語。
是啊!若沒有璿兒,天涯海角任我去,誰能阻攔?但是若沒有璿兒,我又何必去那天涯海角?殺戮和血腥豈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能承擔的?作為他的父親,我要為他擋下這一切。
我斜睨著他揶揄:「嚴兄要當北項之王嗎?」
嚴起惶恐,連連擺手:「將軍莫要說笑,是三王子即將登位。」
我譏諷一笑,立一個十五歲的文弱少年,還不是你嚴起把持朝政?
嚴起明白我的意思,漲紅了臉,澀然道:「將軍十五歲時已立下赫赫戰功,威名遠播,三王子雖不及將軍,也絕非無能之輩,嚴起忠心可表天日。」
拿彭丹和我這個自幼被稱為曠世奇才的人相比,看來他對那三王子倒很看重。
我微微一笑,突然問道:「我朝陛下派誰跟著你?」
嚴起一愣,目光猶疑的看看我,又看看帳外,沒有說話。
以嚴起對我的崇敬,斷不敢為難我,他怎會不派人跟著?那人應該就在帳外,只要能一舉擒下那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是那人肯定是絕頂高手,怕要動用「秋水」,「秋水」一出,焉能不見血?我的璿兒……
嚴起站起來深施一禮:「將軍,嚴起鬥膽請將軍隨在下走。」
我看了一眼璿兒,將他托在手上遞向嚴起。嚴起一驚,已然明白我的決心,雙手顫抖,竟不敢接。
璿兒驚慌的叫:「阿爹。」然後「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抬眼一瞪,他的眼淚在眼眶轉啊轉了兩圈才掉下來,不敢大聲,開始小聲抽泣。
我心中酸痛不已,咬牙道:「當年的葉薦清傲視天下,如今只剩下他,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嚴起,我待你如兄弟,今日將我的命交給你,請你護他周全。若我不能脫險,請你將他送至……」
「將軍不可。」嚴起惶恐萬分地打斷我,跪倒在地懇求道:「我不知將軍為何離開天朝,但是皇帝陛下並未下旨誅殺。只要將軍……」
「只要將軍肯回去,皇上既往不咎,還會饒過葉家滿門。」
話音未落,帳簾一掀,一個面白無鬚,眉目和善,身材矮胖的中年人走進來。
我定睛看去,居然是大內總管福公公,他派一個不會武功的太監來是何用意?這人是唯一知道我和他關係之人,就不怕我挾持天朝欽差逃走?就不怕我一怒殺了這人滅口?
饒過葉家滿門?僅僅一年多,他就對葉家出手了嗎?父親,你太大意了,我還以為你最少能撐過三年。
我慢慢抱回璿兒。
「阿爹——」他嗚咽著叫,摟住我的脖子再也不肯撒手。
嚴起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深深行禮,退了出去。
福公公走到近前,遞過來一張紙,「這是皇上的親筆書信,請將軍過目。」
我接過來,展開,上面只有一個大字:「清」。
筆意挺拔圓潤卻又在某些地方透出說不出的婉轉纏綿,似每一筆都充滿了無盡的思念和惆悵,我甚至可以想像出他寫字時的情形:似顰非顰的眉,含情帶怨的眼,雙唇時而含笑勾起,時而惱怒抿緊,握筆的手時而揮灑自如,時而凝滯難行……
這一個字是載不動的千愁萬緒,似有千斤重。
我的手顫抖了一下,看了一眼猶自抱著我的脖子小聲嗚咽的璿兒,不由惱恨起來。
「福公公,他想用一個字就讓我回頭嗎?」
我瞪視面前的人,目光輕蔑而譏諷,把那張紙緊緊攥在手心,暗運內力,然後將拳頭遞到他面前,一揚手,白色的殘屑如細土沙塵輕飄飄從指間滑落。
福公公臉色變了變,終不敢發怒,搖頭歎道:「這樣的字,皇上每天要寫幾百幾千個,將軍走了多久,皇上就寫了多久,就怕將軍毀都毀不完。」
這次顫抖的是心,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湧上,一時之間百感交集,說不出是悲是怒是喜是憂,我仰天長笑:「果然是我的陛下,知道薦清向來吃軟不吃硬。但是他忘了,同一個招術用了兩年,還會靈嗎?他還忘了,葉薦清已死,聽說是他親自下旨厚葬的。」
福公公道:「將軍這些年征戰四方,樹敵太多,若不將死訊傳出,以將軍的為人,早已暴露身份,哪裡能逃得如此輕鬆?皇上怕為將軍帶來災禍,縱萬般思念,也不敢大張旗鼓的找尋。不過請將軍放心,這件事皇上早有安排,只要將軍回去,必還你應得的一切。葉家縱有錯,也會看在將軍的功勞上,饒過他們。」
好一張利嘴,真是黑的也能說成白,若不將我的死訊傳出,一旦暴露身份,以我的才能,拉攏我的人絕對比追殺我的人多得多,他最怕的是我為別人所用吧?而葉家最大的錯就是擁戴他為帝。
我冷笑:「若我不回去呢?福公公,他還安排了什麼對付我,儘管拿出來吧!」
福公公倒沈得住氣,歎道:「將軍對皇上誤會已深,老奴鬥膽勸將軍一句,至剛則折,將軍這樣的性子,只有吃虧啊!皇上這些年對將軍如何眷顧回護,將軍看不到嗎?何必定要如此?將軍……」
這樣的眷顧回護,薦清受不起。不等他說完,我抬手扣住他的脈門,用力一捏,劇痛之下,他再不能開口。
我低頭柔聲對璿兒道:「璿兒乖,閉上眼,不要睜開,抱緊阿爹,萬不可鬆手。」
璿兒乖巧的點頭,我還是不放心,拿出手帕,幪上他的眼,又撕下衣角,塞住他的耳朵。他似乎也知事態嚴重,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地抱著我。
「我的寶貝兒,沒事的。」
我親了他臉頰一下,解開福公公的穴道,拽著他的胳膊大步走出去。
此時正是當午,耀眼的陽光下,旌旗招展,四方千軍萬馬成合圍之勢,佇列整齊,陣法嚴謹。馬上將士個個盔明甲亮,精神抖擻,所持刀槍閃爍著攝人的寒光。馬嘶聲聲,塵土飛揚,大有萬馬奔騰之勢。
這些全為對付我一個人嗎?還真看得起我。
同在包圍之內的哈梭戰士也坐於馬上,手握兵器,神情戒備而憤怒,他們的確有理由憤怒,哈梭族人,粗獷豪邁,生性耿直,最恨不守承諾之人。
不由想起薩圖的話:「草原上的雄鷹豈會害怕豺狼的利齒,哈梭的子民受薩摩拉大神的眷顧,永遠只追隨不屈的英雄……」
好一個草原上的雄鷹,不屈的英雄。薦清今日的成敗在此一舉。
我衝哈梭族長一點頭,把福公公推到身前,慷慨激昂地道:「嚴起,他們已經歸順北項,你要殺我儘管動手,我不會抵抗,放了這些人。」
嚴起卻看也不看福公公,低頭不語,看來這裡另有作主之人。是誰呢?我正在思索,哈梭族長上前一步,大喊:「先生不必為我們如此,他們不守信約,我哈梭子民寧死……」話未說完,就被人用長槍威脅地點在喉嚨上,他竟不躲,直撞向搶尖,那人收槍不及,霎時血濺當地。
「族長——」
哈梭族人立時群情激奮,騷動起來。衝突之下,頃刻間已死了幾人。
嚴起大叫:「快停下,住手……」
局面卻控制不住了,哈梭一族執意報仇,以死相拼,竟是剛猛無比。北項兵馬倉促應戰,場上亂作一團。等的就是這一刻。
我握住福公公脈門,暗用內力,厲聲道:「我不願開殺戒,讓你的人為我開路,擋路者不管是誰,格殺勿論,否則,我先殺了你。」
就憑這些人,能耐我何?只是怕一動上手,千軍萬馬之中,刀箭混亂之下,會顧不了璿兒。
福公公痛叫一聲,哭喪著臉道:「將軍,老奴哪裡做得了主?」
哈梭一族終是因我招至大禍,而那些來圍剿我的大內高手還不知躲在何處?
我有些焦急,手下加勁又是一捏:「說,他派來擒拿我的到底是誰?」
福公公殺豬一般地大叫,卻不肯說出那人。
我待要加刑,卻聽一個低沈渾厚的聲音道:「跟我來,離開這裡再說。」
我僵了一下,暗歎:是他,怪不得早不肯現身。
來的既是他,自然能護我們周全。此番不會有性命之憂,卻也絕計逃不了。
素甲褐袍,銀槍舞動,當前開路,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我放開福公公,搶了一匹馬,緊隨其後,左手抱緊璿兒,右手拔劍,「秋水」一出,江天無色,擋開凌亂的攻擊和流矢飛彈。
不知奔馳了多久,廝殺聲再也聽不見,風中也沒有了血腥之氣,他勒住馬,迴身面對我。
高大魁梧的身軀,刀刻一般的剛硬線條,沾滿鮮血的征袍。塵滿面,鬢微霜,眼中卻充滿憐惜和慈愛,靜默地看著我。沈穩凝重的氣質,凜然不可撼動的威嚴,似再一次為我撐開一片任意馳騁的天。
我翻身下馬,跪倒在地,熱淚奔湧而出:「師傅。」
莫懷遠,天朝的第一將軍,卻誰也不知,素與我父不和的他,是我的授業恩師。
師傅下馬,扶起我,粗聲道:「哭什麼?你從十四歲就沒有流過淚了!」
十四歲那年,我用他教的功夫,在校場上贏了他,搶走了他的榮耀,折損了他的尊嚴,回去後我羞愧難當,伏拜在地,痛哭不已。他卻很高興,開始帶我上戰場,表面上故意刁難我,實是成就了我的威名,漸漸的再沒有人提天朝第一將軍,只有天朝輔國大將軍。
璿兒在我懷裡動了動,小心地叫:「阿爹。」清脆柔軟的嗓音竟至喑啞難辨。
我拿掉他幪眼的手帕和耳中的碎布,輕聲哄著,他用霧濛濛的眼睛看了我片刻,扁扁嘴,終於哭出來。他方才肯定叫了很多聲,卻被戰場上的廝殺和血腥掩蓋了,我只顧廝殺,竟然一句都沒有聽見,那時他該多麼害怕啊!
我緊緊抱住他,剛收住的眼淚又掉下來。
寬厚的大掌像小時候一樣撫了撫我的頭:「是為這個孩子吧?我本來不知你為何要這樣逃,直到今天看見你抱著他,才隱約猜到,薦清,該面對的總要面對,你是從不會逃的人。」
我點頭,看了看璿兒,遲疑道:「可是——」
師傅歎道:「這個孩子改變了你。把他交給我吧!說不定我會再教出一個『戰神』。」
他微笑著對璿兒伸出手:「來,讓師公看看。」
璿兒似乎聽懂了一些,不肯看向師傅,細瘦的雙臂緊緊摟住我,怯怯的叫:「阿爹。」嬌嫩的面頰上還有未乾的淚痕,新的淚又撲簌簌掉下來。
可憐的璿兒,苦難和不安讓他出奇的早熟,我心頭一酸,這樣的他讓我怎能忍心交給別人?
我黯然搖頭:「他自幼身中奇毒,體質壞了,怕是終生不能習武。就在方才我還在想把他交給師傅,但是現在我已下決心,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帶著他。」
師傅蹙眉:「他會是你的弱點。」
我挺直身體,凜然道:「所以我要變得更強。」
師傅點頭:「我明白,他中的毒是『纏綿』吧?你是不願連累我。皇上他……唉!」
我難堪地低下頭,心中既愧疚又苦澀,卻聽師傅歎道:「他們快來了,我們走吧!你若不想回去,我們也可以另想辦法。」
我抬頭看著在碧藍長空盤旋翱翔的雄鷹:「師傅說的對,薦清是從不逃的人。他也說,我是註定要翱翔在天上的,現在我不逃了。師傅,我隨你回去。」
因不願和那些人同行,我們日夜兼程,甩開福公公和大內高手,三日後,進入中原,重歷車水馬龍的熱鬧光景,只覺恍若隔世一般。
當晚投宿客棧,璿兒因白天的熱鬧興奮得睡不著,纏著我不停的問這問那,他軟軟的童音,黑亮的眼睛,時而困惑,時而好奇,時而高興,時而著急的表情,著實可愛,我和師傅被他逗得開懷大笑。漸漸的他的眼皮越來越沈,聲音越來越含糊,卻勉力支撐,不肯睡,也不肯放開我。
我柔聲道:「璿兒乖,阿爹抱著你睡。」他這才放心,在我懷裡安然睡去。
我拿斗篷裹住他,抬頭不好意思地對師傅一笑:「這孩子就喜歡睡在我懷裡,只要我抱著,怎樣都能睡著。」
師傅慈愛的看著熟睡的璿兒笑道:「你這個兒子,羞怯得像個女娃兒,和你小時候大不一樣,你那時既安靜又很有氣勢。喜歡獨處,不願親近任何人,膽子還大得要命,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怕。看到你現在這樣,師傅還真不習慣呢!」
我也笑了,想到幼時的歲月,又不禁惆悵。
葉家薦清,自幼聰明絕頂,果敢堅強,驚才傲世,同輩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我從小就是父親的驕傲,然後是家族的驕傲,再然後是天朝的驕傲,一直光芒四射,高高在上,享受了太多的榮耀,也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卻少有溫情。會對他動情,雖始於愧疚和感動,最根本還是源於他的溫柔眷顧吧?
想我葉薦清,有「戰神」之稱,馳騁沙場,征戰四方,可謂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卻總要擔心憂慮,時時牽掛。我頭腦夠好,心思夠巧,手段狠辣,犀利果斷,處事雖然稍欠圓滑,卻也懂得保護自己,誰能欺負得了,他卻總要回護照顧,處處用心。讓我認為他重視的只是我,而不是我的才能、我的威名、我的赫赫戰功。
往事歷歷在目,這一切都不假,卻為何變成今日的局面?
想到此處,我心中一痛,甩甩頭,將他拋諸腦後,調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勢,讓璿兒更舒服一些,問:「師傅,我父親如何了?」
師傅歎了口氣:「目前還沒事,但是——」
我苦笑:「但是只在旦夕之間了是嗎?」
沒想到這麼快,只一年多的時間,他羽翼就已豐滿,隨時可以把一手將他扶上皇位的葉家一腳踢開。
師傅點頭:「牆倒眾人推,誰也挽回不了,何況……」
何況在上位者授意之下,誰敢不推?
我苦笑:「師傅可否告訴薦清,父親最大的罪狀是什麼?」
「勾結南越犯境,叛國之罪。」
勾結南越犯境?我失笑:「怎麼可能?宗熙與我父只是一面之交,何況宗熙曾答應我……」話未說完,抬眼卻看到師傅含笑的目光,我立時頓住,不禁有些不自在,微微側過臉。
南越是我第一次出征的地方,機緣巧合之下,與一少年結為好友。兩國罷兵之後,才知他竟是南越王子。那時我們都年輕氣盛,驕傲自負,氣惱於對方的欺瞞,開始互相埋怨、賭氣、爭吵,然後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後來在師傅和南越君主調解之下,才握手言和,惺惺相惜,遂成生死之交。自他接任南越君主之位,也有兩年多未見了。
「南越君王不相信你的死訊,多次暗中派人到我朝調查探訪,曾與你父接觸。尋查不果,便在邊境挑釁,甚為囂張。戰亂一起,你父自然岌岌可危。不過以你們的交情,這也難怪,我原也不信你會死。」
我搖頭歎息,做了君王的宗熙還是那樣任性魯莽,也或許他是故意如此來逼我現身。傳說輔國大將軍從泰山回來途中染上天花,不治而死。既是天花,模樣自然會變,而且無論死活都沒人敢靠近,這個謊言的確無懈可擊,也無法考證。不知他們為何懷疑?
叛國之罪,株連九族。瑞用這個罪名來剷除葉家,分明是欲加之罪,卻誰也不敢鳴冤求情,恐受牽連。父親若真的有錯,我斷不會求情,但若無故被人冤枉,葉薦清卻絕不能善罷甘休。
「薦清,你若救父,恐要出兵南越,拋開交情不論,對上南越宗熙你可有把握?」
宗熙——
我沈吟不語。
且不管我和宗熙如何,他這麼做就是要等我回來,等我開口相求,等我自請出兵討伐來洗刷父親的冤屈。這樣他既可以壓我一頭,又可以借機讓我和宗熙反目,甚至想借機除掉南越這個眼中釘。
利用人都要人自願上鉤,真是高明的權術。
我倏地站起身來,「師傅,請您儘量拖住福公公和那些大內高手,薦清先走一步。」
師傅思忖了片刻,點頭:「我明白,你去吧!一切小心。」
師傅、福公公和那些大內高手都是秘密離京,北項人馬除了嚴起外,其他人都不知我的身份,那麼葉薦清未死的消息必然還未傳開。
他一得到我的消息,就會動手,算好時間在我回來之前將葉家定罪下獄。那消息應該是由一人在找到我那日快馬送出。我必須搶在他前面,在父親下獄之前趕到京城。
我把璿兒裹在懷裡,儘量保持上身平穩,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儘量避開官道、驛站,撿荒僻的小路抄近道趕回,跑兩天休息一晚,馬卻是一天一換。幸好璿兒已習慣在馬上,幸好他習慣睡在我懷裡,幸好我長年征戰,精力過人。終於在第七日的深夜趕到了京城之外。
我在城牆下找了個暗處稍事休息,思索下一步的對策,卻看到一人飛馳而至,叫開城門,出示皇宮大內的腰牌,然後縱馬入城。
好險,若我猜得沒錯,那人就是通報我消息的使者,他也是日夜兼程吧?來的正好。
三更了,我來到城牆下,提氣躍上去,晃過守城衛兵,偷偷潛進將軍府。初冬之夜,清冷寒涼。一年多了,以為再不會回來,卻還是回來了。
這裡居然和從前一樣乾淨整潔,所有擺設絲毫未變,所需所用一應俱全,府宅四周還有守衛巡邏。
臥室之內,卻有很大的變化,我走的時候是初夏,床上卻是冬天的錦被,床邊也多了一個火盆,屋內似乎瀰漫著熟悉的清雅氣息。
我怔忡了片刻,定了定神,喚醒璿兒,洗去一身的塵土,又簡單吃了幾口乾糧。
四更時,我換了官服,抱起璿兒,向朝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