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愛,
起始於 滿街燈火下,驚鴻一瞥的一見鍾情
磨礪於 茫茫人海裡,苦尋不得的傷懷鬱悶
成就於 春秋交疊中,一生不渝的執著癡心
落幕於 轉瞬剎那間,驀然回首的幡然驚醒
卻早已於 葉落花謝抬眼呼吸間
變成了世間一幕幕長長短短的永恆。
第一章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
陽台上誇張做作的誦讀聲不斷飄進地方太小東西太多的擁擠客廳。
「姐,若妳真想扮文學青年氣質才女麻煩妳念得專心一點。」姐那嬌滴滴肉麻麻乃至忽輕忽重縹縹緲緲的抑揚頓挫聲讓本就光線不足的客廳越發顯得陰氣森森。我坐在客廳看動畫片還看得一寒一顫的。
「你在說什麼鬼話,我可是很專心。」姐不服氣地進客廳,捻起蘭花指捏著手中的書,挺胸昂首作迷思狀。
「嗯,有點派頭了,再努力一把詩人氣質就出來了。」我道。
被我一逗,姐噗哧一聲,如那武林高手洩了真氣再難成形一屁股蹲在了我旁邊的沙發上。
「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要想。」
姐瞪我一眼,繼續發表高見:「你說這李清照自尋煩惱也就是了,還害得一代一代的大好青年陪她一起心傷,真作孽。她要生這個時代,在外面逛一圈,後面就有一溜男人跟著——現在男人都犯賤。」
「妳身邊就有個不犯的。」我指著鼻樑。她前不久才和在一起兩年的男友一拍兩散,失戀的女人需要容忍。我原諒她一棍子打死我們廣大男同胞的惡劣行徑。
導火線在此刻終於點燃,我暗恨看龍珠看得太興起,忘了謹慎提防。
「就因為你不,所以現在還是光棍一條,處男一個。」她如精密雷達定位器馬上找準攻擊點。「都大四了,還沒領過一個女孩子回家,人家高中生都玩了一卡車了。」
我哀歎自怨:「姐,妳老弟我沒人家那本錢,想玩也不成。」
「怎麼沒有!」
一雙青蔥般的手指頓作鬼爪捏住我的下巴,左搖右擺:「眼大,鼻挺,頜圓,額寬,身材勻稱,玉樹臨風,帥哥一個。」
我作洩氣怨婦模樣:「我沒有男子氣概——」
憤怒中老姐拿書敲我。「你長得狗模狗樣,怎麼就一次戀愛都談不成,這麼不爭氣,都二十了還看動畫片,你呀整個一木魚沒心,現在追女孩子一個字——黏,早上叫她起床,晚上送她回家,她說要時就是要,說不要時還是要……」
「那是蒼蠅。」
「女孩子就喜歡蒼蠅哈巴狗,她叫你往東就絕不能走南北西,叫你站就絕不要坐躺臥,」姐說得興起,大有手舞足蹈之勢,於是我按住她正要往空中揮舞的纖手。「姐,妳是在說妳自己挑男朋友吧。」
她停了一秒,然後乾脆答道:「是。」
我伸著懶腰站直身子:「我要挑,就一定挑和妳興趣愛好不同的。」
哈?姐瞪大美目。
我從房間背了書包,換上鞋,朝我那自認為千嬌百媚男人剋星的老姐一笑:
「我要找個沒有蒼蠅犬類愛好癖的。」
「沈練,你這個臭小子,別跑!」
關上門,姐的獅子吼還能力透門背,厲害。
學校是個很奇特的地方,尤其大學,有開跑車上學的,有週末整天打掃教室勤工儉學的,但不管如何,大家都坐在同一個教室聽課。這是這個社會的自由。
星期天的校園比平時更為熱鬧,機車上,腳踏車上,一對對帥哥美女嘻笑而過,徒讓路人望著美景悵然。
朝走在路上的自己身上一掃,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長相一般身高一般家境一般的我實在很一般,若用高倍顯微鏡來觀察,稍微特別一點的也恐怕只有我那雙比起別人稍長○.○一公分的腿了。
你要是再高十公分就是頂呱呱的模特兒身材,我姐常怨我。
我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再高十公分。
所以我只能是一個普通又普通的大學生。
我邁著閒步吹著口哨走在樹蔭密匝的校道上。無雲的夏日,天空湛藍得像塊上好的水晶,我順著陽光朝它伸出手,凌空捏捏,彷彿只要一個高興,就能將那塊純粹的藍水晶捏碎手中。
但我不會,擎天沉地那是蓋世英雄所作的事。我是個甘於平凡的平凡人。
開始讓我覺得自己不平凡的是一個叫杜御飛的男人。
夏夜華街上的燈光遠比天上早被人類文明沾染得悔暗不明的星光更為華麗,讓人癡迷。看完電影我與同學分道送外校聯誼的女生回家。似乎都吃了太多東西,我們兩個都不急於走路,散散邁著步子一路欣賞著那條在光芒璀璨中躁動不安的發光長龍。
這個城市平時交通秩序井然,極少像這樣晚間出現如此嚴重的交通堵塞,邊走邊欣賞著難得一見的壯觀陣容,看那一輛輛平時耀武揚威的機器凝固般癱瘓當地,寸步難移,我惡劣地吹起口哨。
這時走路最快。
長蛇陣盡頭,一輛車翩然而至,同樣無奈地停在我們面前,那尊貴無比的車型,微微顫動的女神霎時吸住了我的目光。
勞斯萊斯。
平時只能在雜誌上一睹風采現在真身出現,我怎可錯過。
未等我近距離欣賞名車,車門已如緊閉的扇貝悄然打開。車中走下一個男人。
他眼睛很亮,亮得整條大街上的華燈閃爍在我眼中都成了廉價的裝飾品。上天可真捨得花工夫造出這麼樣一個人。街上的燈影在他挑不出任何缺陷的臉上打出一縷縷飄動的幻影,他整個人便在那片幻影中流光溢彩,光華攢動,優雅迷人。
「等會兒不用來接我。」
無比契合地緊抿的唇以一種讓人愉悅的清冷開口,低沉的磁性讓我怔住,我被這個男人施了定身法,看著他優雅如畫般從車上走下,一秒之間,純然忘了還有周圍世界的存在。如果男人也可以用風華絕代傾城傾國,我此刻絕不會吝嗇,我會像菜市場堆鹹魚那樣毫不猶豫地把所有詞彙全堆在他身上。
經過我身邊時,他不經意甩了下被風吹開的髮絲,風拂落花柳條般輕盈瀟灑。
他漠然冷酷優雅從容軒昂無視地從我身邊走過,我傻傻呆呆如癡如醉不顧自己蠢態畢露地用目光執意追著他的側臉背影。看著他在車水馬龍擁擠不堪中步履穿梭,淡定悠閒似漫步自家花園小道,完全不在乎他已成為這綿長燈流中最奪目的一點,他抬腳在人流車流中飄動,如一個傲慢的君王,把所有的包含仰慕驚豔嫉妒的如火目光無視地棄在身後。
一聲壓抑的低聲尖叫,把我從蠢相中拉回,才發現身旁的女孩眼睛朝著我目光剛收回的地方捂著嘴興奮得滿臉緋紅。
「好像在做夢,好不真實,竟然這樣也能在街上碰到他。」她知道他?
「他是誰?」我問。
「杜家的大少爺,杜御飛。」
杜家?黑道、明星、商業鉅子、政界大腕?
我望向前方,燈光璀璨處,那被我定格的身形依然可見。
人有時真是很奇怪,這個男人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不過短短幾分鐘,甚至比不上我身邊這個女孩停留的時間長,可我看著他還未完全消失的身影就已在心中淺淺地渴望再見他,熱切地渴盼能接近他。我心在鼓跳,興奮難抑,卻又惆悵無比,這種情感我之前二十年中從未有過,卻又有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如今盡在咫尺間」的心動領悟。
這個男人啊……
他是顆重型流彈,以突兀之勢炸飛我多年來一直牢牢包裹著我的恐龍殼,讓我赤裸無遮地暴露在再無掩蓋的空氣中。
這一晚,我有了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偶遇,也得到了一個讓我徹底看清自己的機遇。
興奮難掩!
惶惶難言!
二十年中沒交過任何一個女朋友,並不是說我讓女生討厭到這種程度,事實上高中時代的我是較受女生歡迎的,但那時一心只想考上大學,上了大學又垂涎數額頗豐的獎學金,每天晨昏不渝常駐圖書館。去圖書館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讀書的。
我給自己解釋,既不是天才,想拿頭等獎學金就要捨得拚命。
我一直認為學業、獎學金、與女朋友是我的熊掌魚翅,不可兼得。
我必須要割捨其中一樣。
但天可憐見,事實大相逕庭,自己顛倒了是非混淆了黑白。
沒有熊掌,沒有魚翅。
學業不是我的熊掌,是雞肋,是我遍尋熊掌珍餚不得之下無聊之中又無聊的消遣。
我終於發現自己終究還是有不同常人的地方。
我明白了。
我不愛女人。
是在我二十歲時,一個叫杜御飛的男人告訴我的。
一個……漫街燈光中耀眼炫目如星辰貴氣冷淡如帝王般的男人。
我不知道杜家,但我知道凌風。
凌風是一個歷年悠久根基雄厚的公司,根深葉茂,如巨龍盤踞商界高空,睥睨群雄。
杜家大少爺剛從史丹佛學成歸國不久。正所謂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
可我作了個決定——我要進凌風,進那個以前從未敢想的商業帝國。
我脫離輕微的鬱悶症狀,開始生龍活虎,找資料啃麵包吃泡麵成天泡圖書館,要接近那高空之中的存在,我雄心勃勃。
在拿畢業證書同時,我收到國內某名牌學府MBA的入學通知。
家中爸媽已臨近退休,工資微薄,姐自給自足況且她的嫁妝誰都不會去動,在這中心城市中消費既高於別處而家中經濟狀況又並不寬裕,如此情形我應該馬上就業緩解家中負擔,以我大學文憑要找家好公司進去並非難事,可我卻執意要再虛耗兩三年,就為了我心中那點縹緲幼稚的私願,至家人不顧,甚至拋掉自己唾手可得的平靜幸福,去那輝煌無比又危機四伏的商業帝國中胡闖。
知道自己犯了傻,罔顧自己的前途,罔顧爸媽的感受。雖然爸媽他們都支持我,可我知道我是一個自私不智的不孝子。
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我的再求學生涯過得有些艱辛,每天都幾乎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可我的家人支持我這就夠了。
我再也未能遇見他,那晚的偶遇彷彿是神託他帶給我的啟示,讓我徹底看清我自己。不過我在平面彩色紙張上看到他的機會越來越多。
在我學業完成的前一年,他繼任凌風總裁,江山易主,意氣風發。
兩年後,我如願以償地坐在了凌風人事部大廳的面試會場中。我的個人資料放在人事部經理面前。我的學歷在應聘凌風的人中僅算個一般水平,但那擺在桌面上的各類獎書證件應該多少能為我添些籌碼。
這應聘說穿了跟那菜市場裡買菜沒什兩樣,兩方都得願意,都要講譜,你若擺出個成敗不計的豁達矜持樣來,人家聘家也會待你用心些。
但事實是沒人不想進凌風。我更是作不出那愛進不進的矜持來,我慎之又慎地小心應付來自各方的審查盤問。
「好,沈練先生,允許我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進凌風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可笑到幼稚的私念?為了自己站得高一點以接近那高不可仰的存在。
我動動嘴唇:「為了高薪。」無聊的問題,無聊的回答。
一周後我收到了錄用通知。我們全家外出痛快地慶祝了一次,爸媽很欣慰姐很高興,進凌風就等於拿到了高薪的保證。
我高興得有些犯糊塗,幾年的拚命努力,夙願得成,這會兒倒讓我覺得朦朦朧朧地有些不真實。
終於就要見到那個人了。
我在預算部三科的辦公室佔了小小的一隅,每天埋首於各類產業評估銷售投入收支配額的卷案中,不敢絲毫大意。
一個月中我從未見到他,我的工作只對我的上司負責,唯一讓我欣慰的是至少我和他在同一幢大樓裡工作。
只是他在那高高的三十九層,他隔我,百來米高。
千里之遙。
第一次與他面對面是一個月後的某個陽光燦爛極適合喝午茶的下午。
「小沈,替我把這預算送總裁室去,要得急,你交給張秘書就行了。」預算部三科的科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有些啤酒肚。雖是我的上司,平時我和他卻無太多交際,今天卻特意吩咐我。
我爽快答應心中卻敲起了急鼓。
來了月餘還是頭次到三十九層,凌風制度馭下極嚴,若非工作職員是不許隨便走動的。
從玻璃門往裡看,秘書室沒人,我擰門進去,望著裡間那扇青墨色的大門發怔,手將剛放在秘書桌上的文件夾又拿了起來。他在裡面吧。
我抬手敲門。
「進來。」隔著厚厚的門,我聽見門上傳話器裡的聲音遙遠而低沉。
推門進去,等不及欣賞難得一見的總裁室裡別有洞天的豁大,就把目光投向那坐在皮製滑椅上伏首案前的男人。
看不見那雙如星如辰般的眼睛,垂著的眼瞼下有一排密而粗的睫毛,雙眉不時生動地挑起挺直中正的鼻樑將他的臉分割成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只是那緊抿的唇,方正的下頜讓他美得無可挑剔的臉顯得堅毅冷漠。
我惶惑地走到桌前。
「總裁,這是您要的資料。」
他本以為是秘書,聽了聲音才抬頭,有些詫異:「張芯呢?」
「張秘書不在。」
他目光閃向我的剎那,我心在怦怦跳,還沒跳上幾下那目光又收回放那白紙黑字上去了。
「你放桌上出去吧。」
我應了聲,色狼般盯著他低下的臉看了幾秒,實在找不到可以多說一句話的理由,忽瞄到桌邊的飲水杯已空了,便沖了杯茶端到桌上。
他正翻看我剛遞上去的預算報告沒理我,眉頭卻皺了皺。
我心中歎著氣兒輕手輕腳垂頭喪氣往外走如一隻偷腥不得的貓。
「等等。」
他叫住了我。我猛地轉身有些不可置信。
「這預算表是你們部門哪個負責的?」
我一看那報告是我三天前交給科長的,是我一周熬夜的成果。
「……是我。」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他輕嗯了聲,抬頭開始用那對美麗卻懾人的眼望我。
「預算報告缺了一頁。」果然被那老頭算計了,我不知該怎麼解釋該不該解釋。
「新來的員工?」
「一個月零九天。」我脫口而出。
瞬間,那對泛著威嚴與光華的深眸添上一抹不同的色澤,我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否笑意便已然隱去。
「以後小心些,一刻鐘後整理好再拿來。」他似乎不需要我解釋,我懷疑他心裡是否有個記錄牌,哪個員工亮黃牌幾次後便判他出局。
只不過沒像其他人那樣拜過碼頭,怎麼就看我這麼不順眼。心中一邊暗恨那老頭陰毒,一邊如風如火衝向樓下辦公室。果然乾淨整潔的辦公桌上那預算表的缺頁。
禿頭走過來拍拍我肩膀說小沈,我剛剛才發現那表掉了一頁,過來給你時你走了。
我笑笑說多謝科長掛心。
這個小插曲很乾脆地在十五分鐘內結束,我沒有被開除,依然安安穩穩地坐在我漂亮的辦公桌前做我堆積如山的工作,做我愚蠢可笑的白日夢。我成了癮君子,自那次辦公室見過後,彷彿多年壓抑的毒癮又犯上來,難以忍耐每天在一起工作卻每天見不到的折磨,一周下來人瘦了一圈,家人問起,我只說大公司關係複雜工作辛苦。
進凌風的第二月裡,我無意間發現了我們總裁每日上班的固定時間,竟意外地早。難怪我從未碰見過他。
由於租的小公寓離公司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而大公司總是對屬下員工衣著格外講究,我需要六點或是更早起床,洗澡更衣吃飯,穿上找姐貸款買的幾萬一套的西裝,準時到公司大樓五百公尺處的豆漿店裡買豆漿。八點左右我遠遠地觀望著那輛豪華房車駛向停車場,看那抹高貴優雅的身影淡定地走入公司大門。
他齊整的髮,寬而亮的額,讓任何人可以為之迷醉的優雅的冷漠——這每日短短三分鐘已成我一天的動力。
我知道我在引鳩止渴。
但我願意又於人何干。我就是這麼一隻被他迷得暈頭轉向的癩蝦蟆,可我並未癡心妄想噁心瘋狂到要吃那美味可口的天鵝肉,我只是頂著我那醜陋的殼,躲在污黑的泥沼裡遠遠看著那潔白的雙羽撲扇盡情釋放他的美麗,看著那神的寵兒用無比的光華眩暈世人。
只要看著就好。
我願意,我犯傻;我喜歡,我發癡。
我是蝦蟆,他是天鵝。
我沒妨礙到他,沒妨礙到任何人。
我日日心安理得地做我的癩蝦蟆,神清氣爽喜笑顏開。直到某一天那禿頭科長黑著臉把我叫進他辦公室告訴我,我負責的預算似乎出了點問題。經過上次之後我鄭重地拜訪過他,他此時已把我當作自己的好下屬。他貌似關心地說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上頭要我去。
被人如此正式地請進總裁室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被他注視,也是第一次,竟是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情況下,我想笑得嘴發苦。
「沈練?」他抬動清黝的劍眉,算是正式打招呼。
「是。」
「你知道此刻為什麼被叫到這裡來嗎?」
我機械地動著嘴:「因為預算報錯一個零,讓公司損失一千萬。」
他點了點頭,沒有我想像中的暴跳如雷,怒氣迸發,繼續用冷冽的目光看我。也是,他原本就是個貴氣公子威嚴俯瞰眾生的帝王,區區一千萬如何能動得了他的容。
可我是蝦蟆,還是隻一無所有的窮蝦蟆。
一千萬,我還,要兩輩子吧?
我不知道,不相信,我是該死地如何少填了那一個零的,我辦事一向謹慎,雖不是天才,可我很認真,從小到大考試只有不會做從來就沒有做錯的。
可現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證據擺在那兒,我確實少填了一個零。我眼前這個男人是從來不聽解釋不問緣由的,他只看結果。
「總裁打算如何處置我?」
他雙肘撐住在桌面,俊美的臉優雅地擱在交叉的手背上,不急不緩:「你爸媽在一家棉紡廠,去年退休了,有個姐姐在藥材公司上班,你半工半讀修完碩士課程,進凌風,目前存款在五位數以內。」
他似乎連我老底祖宗十代都查了,也對,討債之前查清負債人家底這是必要的。
他的頭緩慢優雅地在雙手上摩擦,溫柔優美的唇吐出的話卻冷酷堅定:「你沒有能力償還這筆錢。」
是啊,我沒能力,我敬請你高抬貴手別讓我上法庭,可一千萬的債,我說不出口,誰會無緣無故饒過一個讓自己公司損失千萬的壞蛋。
我的爸媽辛辛苦苦培養我二十年,指望我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我也渴望能回報他們,他們怎麼可能忍受得了我進監獄,我若夠孝順此時就該跪在地上給他磕頭,求他發發慈悲,給他做牛做馬都行。一千萬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
可眼前是他,是我一意追逐了三年仍遙遠如空中樓閣的他。我那一廂情願的只能躲在暗黑之中的感情已夠可悲可憐可笑可歎,我不能讓它再沒了自尊。
「一千萬,夠你坐個十年二十年的。」
他冷而美的面容漸漸變成了爸媽老淚縱橫的模樣,我心中大痛,冷汗直冒。
我知道此刻在他眼前的自己肯定淒慘無比,彷彿一隻被人絕了生路的狗,嗚嗚咽叫。
「總裁……請您……」我在把自己體內的什麼東西拿出去硬生生賣掉。
「你想求我容情?」我直直看著他說話時的表情,幾分意料之中的鄙夷,幾分興趣盎然的玩味。我死死地瞪大眼盯著那張刺得我心口發痛的面孔,我都這樣了,還怕什麼。
「是……」
他慢慢泛出一個與他溫柔凝練的唇形無比契合的笑,笑意冰冷,可那燦目的美仍然撼得我此刻快要絕望的心動了動。
「沈練,你是秦震宇派來的奸細?」
秦震宇?奸細?我茫然。
他哼了聲,手一甩,什麼東西拋到我手上。低頭一看,一張照片,兩個男人。是我唸書時和朋友的合照。
「你認得這個人吧。」
我當然認得。讀研究生時隨導師參加國內經濟研討會時認識的朋友,他還說自己有家公司,要我畢業後過去幫忙。
相片上他搭在我肩上。我們都在笑,顯得很親密。
「秦思翰是秦震宇的獨子,天秦集團一直和我們有些過節。」
我此時再糊塗也明白了十分。只是我沒想到秦思翰是大名鼎鼎的天秦集團的公子,那時他只是一個和我出席學術研討會的跟班學生。
「不過,這些不用我說你也應該很清楚。」他站起身邁著修長的雙腿朝我走來,精緻的手工西裝與他搭配得是那樣完美無暇,甚至一絲褶皺都沒有。
我的老闆在我面前站定,美麗的眸子剎那陰厲盡顯:「你每天跟著我,公司裡目光時刻搜尋我,那麼,你告訴我這一個多月來你都給秦思翰探到了些什麼情報?」
我不知道這些,我真的一無所知。
可他用溫柔的唇咄咄逼人。
我想笑,我竟被當成商業間諜。
進辦公室後我第一次心情平靜地直視他,一字一字:「我不是商業間諜,總裁。那一千萬是我的失誤,並非故意。」
他睨著我,似乎頗為認同我的解釋,眼中閃現一抹玩味的笑意:「哦,那你為什麼每天在來公司的路上跟著我?」
原來他早知道了我的偷窺,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心陡跳,生怕心中那卑微見不得光的想法被他察覺了,惶惶之際,臉已燒得一片通紅。
「沈練,你為什麼跟著我?」他稍低下比我高出半頭的身形,與我平視,重新問我,語調比先前更不可捉摸。
那汪波光瀲灩的清潭就在我面前二十公分處,細細地審視我。
我霎時慌了神,思維短路,怎麼也接不上線,口中囁囁嚅嚅:「我……那只是偶然,我只是喜歡那兒的豆漿……」
神慌意亂間我聽見輕微而短促的嗤鼻聲。「你真有趣,沈練。」
他滿臉戲謔,靠近,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再次縮短十公分,他的氣息隱隱撲到我惶惑不已的鼻尖上。
「沈練,想還錢,還是想坐牢?」
我下意識地後退,頓時被一雙手捉住,我搖著頭不知所措。他為什麼突然靠我這麼近?我腦袋快成一團稀粥。
「那你……」那看似纖長的手指鐵鉗般捉得我越來越緊,我感覺彷彿被巨型螃蟹夾住一樣。
然後,他那俊挺至極的鼻貼到我臉上,在我耳邊吐出一道道氣圈。
「就把自己賣給我。」
我大大地睜著眼,卻只看見他貼在我臉畔的黑髮。
那正舔弄著我耳垂的熱舌,讓我不能不無比清晰地領會他剛才所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於是,我整個人成了一大團漿糊。
第二章
「要洗澡嗎?」
我搖頭,又點頭,活像個搖頭獅子。他,我的老闆,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總裁大人杜御飛,興致盎然地端著酒杯看我笑話。即使穿著睡袍,那也無損他懾人氣勢和王子般的優雅。
未擦乾的濕髮凌亂地搭散在額前,水珠貼著額際流過形狀姣好的鬢角,在那俊美白皙的臉頰上止住,彷若上好的羊皮上凝結的珠玉,剔透晶瑩,透著絕美而純粹的誘惑。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急劇加速,血液如黃河氾濫全身奔騰起來。我再也受不了刺激,狼狽地躲進了浴室。
擰開龍頭,看著砸在水磨地板上隨之反彈濺起的水花,我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事情已發展到滑稽得讓我想哭三個月然後大笑直到抽筋而亡的地步。
我千辛萬苦處心積慮偷偷摸摸小人行徑就是為了能天天看到他,更接近他,如今見到了,接近了,還要和他肌膚相親上床了——我的夙願竟是被脅迫逼債得成。
但這原不是我的夙願,我卑微的願望沒有如此偉大,我這隻蝦蟆從未膽大到幻想和他上床,絕對沒有,我發誓!可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透,他不是史丹佛經濟管理與公共決策的雙碩嗎,為什麼會做這種賠本交易,典型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般大富之家的公子小姐大都有些異於常人的興趣愛好,尤其像他長成這等品貌,喜歡出眾點兒的東西刺激玩意兒實在是正常得很。
可我不是楚楚可憐的小白兔,又不是勇猛強壯的肌肉男。雖然長得也有些模樣,可那是平常人的標準,到他眼中無異於垃圾。這樣一個長相愛好普通的二十三歲男人,不會自戀到認為他對自己有什麼意思。
對他來說我實在普通到不行,除了一點,我喜歡男人,我喜歡他。
抓起睡衣套在身上走出浴室,他酒已喝完,靠在床上閉目養神。
我站在浴室門口怔忡地看著,即使他就那樣隨意地躺在那兒也優雅如畫,我不禁在想自己以後大概一輩子也見不到這種舉手投足皆成畫的人了。
見我出來,他朝我招招手,我慢吞吞地挪到床邊。他直起身子要笑不笑:「怎麼,不願意?我可要拿一千萬補到公司帳上啊。」
我連忙點頭不迭說願意願意。
這是我的真話,我真的願意得不得了。
只是我再如何幻想成狂,也從未假想過有一天和他這麼眼對眼鼻對鼻地親密對視。我是個膽小的癩蝦蟆。
我只想讓自己躲在暗處獨自沉醉,不想讓自己陷入無救的瘋狂。
我本就只想遠遠看著他。
他舔過我的耳垂,軟軟的舌尖靈舌般在我喉結上來回滑行,我氣息開始粗重,可憐的腦袋在情慾催動下漸漸不聽使喚起來,他的吻由淺入深,撩得我呼吸急促而不暢,我想抬舌響應他,卻僵硬得要命。一個從未接過吻的笨蛋在他高明的吻技下不能自已,渾渾噩噩不知何時被他壓在身下,他的舌他的唇他的氣息如一道道來勢洶洶的洪水將我體內的理智沖刷得一乾二淨,讓我只剩慾火焚身。
我扯下他早已散開的睡袍,嘴和手一起貼上那光滑美麗的結實身軀,和他一起糾纏起來。
唔,我的天鵝王子,我是何其幸運能得你垂青。
第一次,一夜縱慾,他做得很小心,後面沒受傷,卻痛得我直不起腰來。
「你是第一次?」
我點頭。
「之前和女人也沒做過?」
我頓了一頓頭再點。
「你喜歡男人?」他眼中顯出的神情幾乎可以稱為譏笑。
我喜歡男人,我喜歡你,頭剛要點下,馬上又飛快甩頭。
他瞬間揚唇輕笑,儘管笑意淺淡,卻仍是讓近處看著的我目眩神迷。
「沈練,你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
第二天他就告訴我說那一千萬已經沒事了,公司沒幾個人知道,叫我不要在意,這樣,我心安理得地做起了我的老闆的地下床伴。
能理所當然地和他親密接觸,但除了床上的其餘時間,我小心翼翼從不敢讓自己的行為有一絲一毫的越軌。他是個很正常的男人,他會要女人。這筆交易在他看來是對我的懲罰,若讓他知道他的所謂的懲罰對我來說實在是種享受,那這場以「脅迫」為由的懲罰也就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了。
但更重要的是,很顯然,對他來說這是場遊戲,他握有全部的籌碼,我又如何敢讓自己的真心暴露在他面前。我學鴕鳥把頭深深埋進沙中,任外面風吹雨淋,學蝸牛縮回殼內不管外面世界天翻地覆,寧可在沙地做窩在殼內生鏽,也不把自己暴露在危險的真實中。
很快,我就發現他不是一個性慾需求強烈的人,或者說他要我只是想嘗下男人之間的刺激,並無太大興趣——他每次總要花上很大一部分時間來做前戲才能勃起。我們每週最多一次,都是他用手機撥來一句話:今晚去我那兒。我就如電話應召女郎隨傳隨到,做完之後我都自動離開那片豪華住宅區中他獨門獨戶的寓所,他也從不留我。
每次我都坐他的車進去,剛開始幾次,那門房總是以無比驚異的目光盯著我——因為沒看見我進去,卻見我一個人從裡面走出來。
我每次都朝他笑笑,打聲招呼,老伯你好啊。
時間久了,那門房老伯也不以為怪了。
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二個月,做愛的次數屈指可數,我知道他對這種刺激已漸漸失了興趣,偶爾叫我恐怕也是因為那一千萬的懲罰之故。
燈光微暈的室內,情事過後的床鋪有些凌亂,他仰面躺在我邊上,性愛之後汗水浸濕的臉比平時柔和許多,翕動的鼻翼,輕微喘息著的唇,我又豈止是怦然心動,不由自主竟伸手去撫那好看的眉,慢慢抹平那嵌在其間的晶瑩水珠,他回過神來眉一皺,把眼睜開,先前那抹柔和之色早已沒了。我尷尬慌亂的收回手指,指尖上還有他汗水的餘跡。
「你還有什麼事?」先前被我假想出來的繾綣溫度一下冷卻至了冰點。看著他那修長軀體上的深淺紅痕盡是我情動之下所留,我有種衝動,想問他,當初為何要這麼做,懲罰我的方法有很多。沒有問,無數次想問沒問,我有感覺問了只會自取其辱。
想著上一刻,我和他肢體相纏。
我的唇我的手曾碰過他火熱的肌膚曾擁抱過他完美無暇的軀體,他曾貼著我的耳畔進入我的身體,我們之間緊密得甚至沒有一絲縫隙,我為那一刻無比貼近的感覺心醉神迷,可只那一刻。此時,這個仰面而臥的男人離我仍然觸手難及。
隔天之遙。
「那我走了。」
「哦,對了,」他忽睜開久閉的眼瞼,「我的一個行政助理得了直腸癌住院,你來接他的位置吧。」
我不出聲。
「怎麼,薪水是你現在的幾倍。」
「總裁,我只不過是個剛剛進來不到半年的新職員,您……這樣突然把我提到那個位置,會很突兀,到時我怕別人會說閒話……」
「怕別人會發現我們的關係?」他捋起羽被,興致懶懶地靠在床頭,「不用擔心,你好歹也是學的工商管理,做這個算是用得其所,公司偶爾提拔新人有什麼奇怪的。」
好吧,聽你的,都聽你的。我把自己擺在你面前,任你搓圓捏扁。
於是,我由預算部一名普通職員,一夜間魚躍龍門成為高高在上的總裁身邊的行政助理。公司中的人果然都在猜測我的身份,我不是女人,而我們這位總裁顯然在這之前並沒什麼有獨特性趣愛好的花邊新聞,所以傳聞無非是同學、朋友、遠方大嫂姑表弟之類的版本。
我有了一個單獨的寬敞舒適的辦公室,就在三十九層總裁室旁邊。只要按下桌上的內線通話器,就可以聽到他沉厚悠遠的嗓音。
拿起整理好的統計表敲開青墨色的大門
「總裁,這是您要的這個月的數據統計,」他伸手把我手中的資料接過,我剛要出去,他叫住我。
「等一會兒。」我只好站在一旁,看著他將手中的表格與筆記本中的數據核對。應該是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近距離在辦公室盯著他,發現他工作時的神色簡直可以稱之為肅穆,一向冷冽的臉帶著種神聖與莊嚴,越發讓人不敢逼視。
我漸看得入了迷,隱約覺得,比起床第間那張總在上方帶著玩味眼神戲看我癡態的臉,這張心無旁騖專心致志沒有任何虛假表情的素面更讓我心動。
我不知何時看得丟了魂,醒來時他那對黑眸正饒有興趣地瞅著我,閃閃發亮。
我把目光迅速移開,垂下眼:「總裁,如果您暫時沒事,那我回辦公室了。」
他收回目光,吩咐:「幫我煮杯咖啡,旁邊房間裡有研磨機,上面壁櫥裡有散裝咖啡豆。」他邊敲鍵盤邊吩咐。
我默了幾秒之後,用自己都覺得很愚蠢的一種聲音回答:「我只會泡即溶咖啡,不會煮咖啡。」
他低下的嘴角往上揚了一揚:「去叫張芯來,要她教你。」
「張秘書在我來之前就已經下樓去辦事去了。」
「哦。」
他繼續專心看他面前那螢幕上滾動的數據條,不再管我一旁傻傻站著。也好,他看螢幕,我看他。
大約過了兩分鐘,他突然頭不轉眼神不動地吩咐:「把豆子放研磨機裡弄碎,在下面壺裡注水,等水往上面壺中去後把咖啡粉放上壺裡,攪拌兩次,然後將兩個壺分開,加一勺壁櫥裡的Dimple,其他不要。」他一口氣說完,也不管我記沒記住,就又霹哩啪啦地敲他鍵盤去了。
我耐心地將那黑不溜秋的豆子碾碎,煮,倒粉,再攪兩次,我心裡默默念著步驟,靜靜地等著水沸。壁櫥裡放著一瓶酒,我只偶爾喝酒,且都是廉價啤酒,這外國酒我完全不懂。
喝個咖啡也這麼麻煩,即溶的不是很好嗎?果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煮至中途,杜大總裁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我一愣。
「還在煮?」他問。
「嗯,水過一會兒才沸。」
幾分鐘後,我端著已煮好的咖啡出來時,他已離開辦公桌,靠在單人沙發上睡著了。
輕輕將咖啡放旁邊几上,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讓他睡咖啡會涼,叫醒他他似乎已有些疲累了。我站著不是走也不是,末了,竟蹲下來呆呆仰望那斜靠在沙發背上的睡臉,明明是張十足的男性臉孔,可真的很美。與女性的柔美秀氣完全不同,他是陽剛堅韌冷冽而深邃的,更加誘惑更加直射人心。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滑過他的眉眼鼻尖,放肆地描他輕合著的優美唇形。
為什麼生成這樣,我悠悠長長地歎著氣,就是眼前這個人讓我三年來受夠了相思滋味。
我沒叫醒他,只是看著那杯濃濃的咖啡不斷釋放出熱氣。
最後出去時把室內的冷氣關小了點。
合上門的瞬間,我有一刻的滿足,這有沒有點像兩個相依相偎你儂我儂的情人之間的細微關懷?
純粹自我消遣。
◇◆ ◇◆ ◇◆ ◇◆ ◇◆ ◇◆ ◇◆ ◇◆
杜御飛,我的總裁,已經有接近三週的時間沒叫我去暖床了。
事實上,從那次我煮咖啡起,我們之間單獨相處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分鐘,見面只是純粹工作上的事。這段日子裡他似乎都有忙不完的工作開不完的會議,好幾次我送資料張秘書都說總裁出去了。之後我也不多問,交東西直接擱秘書室就是。
這個遊戲他已經厭倦了,杜御飛,他的一千萬還真廉價就準備這麼放過我,離透支還差得遠啊。
這樣的我,感覺就像一隻送進屠宰場的豬,本做好準備心甘情願挨宰,不料最後殺豬人竟棄了權。我心裡有些憋。
我開始想他,偶爾做夢都是與他床上纏綿。
越界吃了天鵝肉的癩蝦蟆其實早已不滿足於只遠觀那美麗的潔白,牠再也忘不了吃肉時的甘美。
這時我的內心才真正開始慌亂,無法再把他當偶像當神衹崇拜供養,他是活生生的人,他冷冽的戲謔的的神情,他優雅的從容的器宇,高潮之後他伏在我頸間的低啞歎息,已刻進我的身體,不可能再消失。
可這樣的親密,我卻得時時提醒自己必須承認,他只是我的老闆,我的債主。
不是我的情人。
桌上對話筒裡的輕響,傳來總裁大人沉穩的聲音,如酒即醇且厚,聽起來真舒服。
「把昨天讓你審核的那疊人事材料拿過來。」我已經有一陣子沒從話筒中聽到他的聲音了。
習慣地把東西交秘書室回了辦公室,才坐下,桌上又響起他沉沉的聲音:「我要你送表的你怎麼沒送來?」語氣裡有十分質問。
我愕然:「我剛剛已經交給秘書室了。」
「我是叫你自己送過來……算了,你現在過來一下。」
我敲門進去,很意外地發現他並沒如往常坐在那張氣派的辦公桌前,身體斜斜靠在那張沙發上望著窗外。
見我進來他指了指桌上:「幫我把桌上那堆東西整理分一下類,我有點累了。」
我是助理幫他做這些是理所當然,可是在輪到我盡忠效力前外面不是還有個秘書嗎?
「張芯有事。」他似乎有讀心術。
「哦。」秘書有事我沒事。
我開始站在桌旁認認真真地將那大堆散亂紙張歸類。他大概真的累了,一直靠在沙發上沒動聲息都弱得很。我把桌面上清理乾淨,忍不住朝他那邊望過去,果真頭低著,但那濃密的睫毛偶爾大幅度的扇動,他並沒睡著。
「總裁,都整理好了。」隨時隨地叫總裁,便讓我能用屬於下屬的心境來對他。
「幫我泡杯咖啡來。」
「好。」我轉身走進裡面的茶水間。
「別煮久了,上次的煮糊了點。」
他在背後說。
端著咖啡從裡面出來時,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成了茶水服務小姐,這些都是秘書職責範圍啊。
這次他倒沒睡著,坐在沙發上睜著眼,精神奕奕。
一口氣把我煮的那杯黑糊糊的東西喝了,然後揚起眸對我說:「今天晚上到我那兒去。」
我一直苦等的話就在我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被他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我以為這幾個字再也不會從他嘴中說出。
我欣喜若狂。
大概真是忙得他沒時間照顧自己身體的需求,他動作比以往要微微激烈,一向慣於帶著玩味冷靜自持的眼神染上了幾許情慾之色,引得人發狂。一番激情射了痛快之後,他喘著氣挪開身體。
「沈練,你是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
不知怎麼,他就忽然這麼問我,突兀的開口讓我吃了一驚,一般做愛之後他都很少說話。
我並沒在他面前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但他顯然已經把我當成。也是,有哪個正常男人會在男人身下激情難抑欲仙欲死。
他有這個想法很正常,但他的這個問題卻讓我想笑。
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不就是你讓我知道的嗎。
就是三年前那滿街燈光中優雅高貴的你啊。
就是你啊。
我轉頭看他,那慾望舒發後似滿足似回味的表情像烙鐵一樣灼痛了我,霎時我體內岩漿奔流,不可抑制,再也忍不住轉過身體斜壓在他身上。
他剛過激情有些慵懶,只道我做愛之後餘韻未歇,只稍稍把頭偏離,並未拒絕。
我吻他那美麗的額角,那富於冷厲而感性的薄唇,輕咬他的喉結,一時只覺整個人腦裡心中都只有這個叫杜御飛的人了。情動如潮,侵襲了每和他做愛時我痛苦壓抑的理智,如撫慰般的細吻變得激烈粗魯起來,他皺著眉想甩開我,我不知哪裡來的蠻力,他始料未及竟一時被我壓在身下。我像隻衝破牢籠掠奪成性的野獸,看著身下的獵物紅了眼。
「御飛……杜御飛……」我叫著心中叫了無數遍卻從未真正一次叫出口的名字,胡亂在他身上狂吻。
想要他!想要他!
手指漸漸伸向那從未有人接近過的後庭,感覺身下的身體猛震,下一刻,不知為何,我就被摔到了床下,頭碰咚一聲撞到床柱上,眼冒金星。
接觸那冰涼的地板,我頓時從頭到腳全身涼沁。沈練,你瞧你幹了些什麼!
他走下床來,在我面前站定,臉色鐵青高高在上地俯視蜷曲在地的我,身不著片縷,卻高貴冷傲一如審判罪臣的君王,那雙總光芒燦耀的眼此刻如利劍般把我釘在原地。
「沈練,你是瘋了吧。」他的語聲能將地上的我瞬間凍結。
我怔怔地看著他,額角有什麼熱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紅紅的。
像隻一擊不中全盤皆輸的野獸,無力地癱瘓在地,等待著致命的裁決。
我怎麼就忘了,這個男人是高傲的王,美麗的神,我居然會對他做那種事,怎麼能讓我這隻蝦蟆在他身上隨便撒野,癡心妄想!
他涼涼地自上方凝視我很久,嘴角忽然露出一抹驚心動魄的笑,可我知道他那看著我的眼眸的幽深之處,是多麼地鄙夷不屑棄之如屣。
「你想上我,沈練?」
多麼可笑的一件事,此刻聽了我自己都想笑。
他深邃的眼角旖旎上揚,喉間洩出幾縷短促的笑聲。
在進浴室之前他頭也不回,語聲沒有溫度:「滾出去。」
我邁著遲鈍的雙腿在夜晚十點的街上飄蕩。
我笑,仰著頭看天笑。
沈練,你真他媽是個天下最大最渾的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