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記憶的旅人
這年頭,世界如同秀場,男的秀忠貞,女的秀滿足,大部分人發微博朋友圈是為了能讓受眾直接好感增值。有人發了一張書桌照,花瓶筆紙擺放講究,看著是個注重生活品質的女生,放下手機,旁邊是已經堆了一個星期的外賣盒。有人發了一張下廚的照片,刻意拗出結實的手臂線條,暗示是為了給女友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放下鍋鏟,身後是已經叫好的外賣和空盪盪的家。
所有人都給你看他想讓你看到的,而你喜歡的他,也只是你幻想的他。
所以當符曉跟他的現任女友嚴美麗在一起超過半年,多巴胺分泌歸於正常之後,他漸漸認清了這個事實。當初那個對他言聽計從、不追奢侈品、興趣是油畫花藝的女友,不過只是個很好的「賣家秀」。現實的她,性格乖張,自理能力為負數,油畫花藝只是三分鐘熱度,買包才是第二大喜好,第一是花符曉的錢買包。
這次義大利之行,他心裡有個預期,送她一場旅行,當是愛情結業,回來就分手。米蘭、佛羅倫斯、羅馬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教堂和博物館,但他們興趣缺缺,嚴美麗第一時間徜徉在名包的世界裡,而符曉在大衛雕像、藝術畫廊象徵性地打卡後就流連在一家古董玩具店裡,準備收走一個巨型機械木馬。
符曉是玩具買手,高級一點的稱謂是玩具收藏師,這些普通人眼裡的小孩子玩意兒,竟被他做成了一門職業,家裡堆滿潮玩、藝術玩具和絕版樂高。他曾經在香港買過一個奈良美智的Sleepless night sleeping擺飾,目前市場價值幾十萬,這也讓他通過玩具收藏買賣得以經濟獨立,從失敗者的行列裡全身而退。
後半段的旅行,符曉全程抱著木馬,以及幫美麗拖行李箱,一路不卑不亢,充分履行保姆職責,聽著美麗如機關槍般的「曉,我的襪子放哪裡去了?」「曉,看到我的口紅了嗎?」「曉,我餓了。」「曉,我覺得這包寫著我的名字。」「曉……」他在心裡倒數計時。回程那天,路過樓下的水果攤,他想最後再對她好一次,問她喜歡吃什麼水果,她答,切好的水果。
公主病當氣質,沒思想以為是可愛,符曉當下掏出手機,直接買了兩班不同的飛機,把美麗送去了靜心之地尼泊爾。
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就像織毛衣,建立的時候一針一線,拆掉的時候只要輕輕一拉。符曉從沒感受到這般輕鬆,耳根子終於清靜,整個世界都變得美好了。他在飛機上猛灌了幾杯葡萄酒,不顧鄰座老外的眼光,用力笑出了聲。
分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所有的積蓄換了間更大的房子,因為他家裡的玩具堆不下了。他做了整面牆的展示櫃,擺滿從世界各地搜羅的寶貝,義大利帶回的那匹木馬,放在櫃門前鎮宅。
由於玩具買手這個職業屬性過於低調,錢花了很多,卻不能炫耀,所謂厲害也只是悶在骨子裡,連一個惜英雄的對象都沒有。幾番掙扎後,符曉決定當房東,把房子掛上了短租網站,用次臥房迎接未來的知音。
結果前三位客人都不理想,一個逃避情傷的皮衣男,每天待在房間裡,正眼瞧都沒瞧過符曉的玩具。一個從比利時來的大叔,在符曉非常自豪地跟他介紹了自己的玩具之後,他回應一聲「wow」,就出門玩去了。最後一個阿姨竟然不顧約定,強行帶著一隻紅貴賓入住,那小狗逮啥騎啥,為了保護玩具的尊嚴,符曉成了人肉柱子開始人狗大戰。
在符曉考慮要不要撤掉房源的時候,系統提示有客人下了一個月的訂單,租客介紹自己是個混血女孩,喜歡環球旅行,新奇事物,性格開朗。
符曉二話不說就點了通過,幾個關鍵字都深得他心,主要是「混血」,以及「女孩」。
門鈴響過兩次後,睡過頭的符曉匆忙套上一件白T恤開了門。門外的長髮女孩抬起頭,說不上哪裡混哪裡,總之挺漂亮。她手裡抓著一本厚厚的橙色筆記本,見到符曉就大方上前給了個擁抱。
這倒讓符曉莫名羞怯起來,有點手足無措,條件反射把她推開。女孩把手插回兜裡,介紹自己叫Ada,然後像女主人一樣徑自走進屋,把行李箱隨意一丟,就開始欣賞符曉的家。看到滿牆玩具的時候,符曉終於盼來了期待已久的一聲驚呼。Ada晃著一個破了裙子的芭比娃娃,問符曉壞了的玩具為什麼不丟,他說,你手裡拿著的這個是一九五九年的第一代芭比,她是個古董。
Ada趕緊謹慎地放回原位,她說環球旅行這麼多年,見過的人不少,符曉的愛好可以入選她心中怪人排行榜的前五名。她不吝嗇地表達對這些玩具的驚嘆,讓符曉有那麼一剎那感覺終於找到了知音。不過除此之外,她帶著烤串味兒的口音,堪比嚴美麗那不可一世的做派,加上過分的自來熟,以上種種,讓符曉有種來者不善的念頭。
更奇怪的是,Ada第一次來這座城市,除了第一天下樓買了些生活用品,之後都跟符曉待在家裡,符曉沒多問,想著國外待過的人都不按常理出牌。不過Ada有個舉動倒是不停撩撥著他的好奇心,就是她會間歇性地突然愣在原地,然後撩起袖子,偷偷看一下左手臂,再轉身回到自己屋裡,而且一定會鎖上門。
她在門上掛了個木牌,寫著:Ada's Room。
符曉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道:「你為什麼來中國啊?」
Ada笑笑,說:「秘密。」
「你不會是什麼國際間諜吧?」
Ada配合地做了個「噓」的手勢,口紅印在手指上,讓他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第三天入夜,符曉在客廳跟他媽視訊通話,曉媽一直有重度意外妄想症(他亂起的),身上但凡有點小病痛就去網上搜癌症的臨床表現,而且每天一定濃妝豔抹,因為不知道會不會半路遇見符曉的未來繼父。小時候符曉會夢遊,她擔心他翻窗子跳出去,就在他的床和窗戶之間設置了各種路障,於是三更半夜的能聽見屋裡一陣排山倒海的乒乒乓乓……
曉媽擔心兒子玩物喪志娶不到老婆,就在他跟嚴美麗交往當天,她就算好了二人八字和結婚日期,連孫子小名都起好了,叫「好好」,寓意兩女兩子,就生四個,不能再多了。她抬著眼角的魚尾紋語重心長地對符曉說:「媽老了,你們倆定下來,我也就踏實了,否則只能在天上保佑你了。」
催婚不成功,算她輸。
曉媽在視頻裡頂著一臉油膩的笑意,問美麗在不在,要知道她只在照片上見過美麗。符曉推託說她跟朋友吃飯去了,正想關視訊,外賣小哥突然敲門,Ada拿著錢包從屋裡飄出來。
曉媽在電話那頭驚呼:「背後是誰啊!」
符曉趕緊把手機轉向一邊:「媽,你別嚇我,那是衣服架子。」
「你家衣服架子帶腿兒的啊……」
符曉眼疾手快地關掉視訊,撫額嘆息。
Ada剛走到鞋櫃旁,再次定住,片刻後看向手臂,轉身衝回房間,錢包裡銀行卡硬幣鈔票稀稀拉拉地跟著掉了一地。
蒙圈的符曉趕緊給小哥開了門,拎著外賣在Ada門口試探性地問了問,見屋裡沒動靜,便把外賣放在地上,轉身把一地零碎撿起來。
直到看到Ada的身分證和名片,他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身分證上的照片是她本人,中文名叫李大萌,但戶口所在地寫的分明是中國某地區。兩張名片上的名字和職業都不一樣,一張是Lily,翻譯,精通八國語言,一張是李可愛,中文導遊,划算僅此一家。
符曉嚇得不輕,本想報警,又認輸地怕陷害好人,只得抱著一個棒球棍當防衛工具在客廳睡了一夜。隔天一早醒來,Ada已經在旁邊吃早餐了,她把一塊雞胸三明治遞給他,還給他泡了杯檸檬水,叮囑道:「早晨起來先喝水,再吃東西。」
他抱著球棍不撒手,接過三明治遠遠睨了眼,遲遲不敢下肚,下一秒,Ada開始用水果刀削蘋果,鋥亮的刀尖有些刺眼,符曉腦裡閃過無數警匪片的情節,他終於克制不住,把三明治一扔,舉著棒球棍跳到幾公尺開外,大聲質問道:「你就是一自家同胞,混哪門子血啊,還有,又是導遊又是翻譯,你環球招搖撞騙吧,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麼?!」
Ada的身分敗露,壓根沒想過反抗,氣定神閒道:「這年頭誰不需要點包裝啊。導遊和翻譯也是為了賺錢,經濟基礎決定旅行目的地,以及是窮遊還是別遊了。」
「當、當真?」
「你看著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有沒有說謊。」
符曉握著棒球棍朝她逼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Ada清透的眼神開始失焦,瞳孔明顯地放大而後縮小,等到眼神重新聚焦的時候,眸子上印出的是符曉那張驚恐萬分的臉。只見Ada叫了一聲,反手就是一耳光,迅速搶過符曉手裡的棒球棍,朝他腿上狠狠一砸。
Ada叫的那一聲是──你誰啊?!
她得了一種短期記憶喪失的病。三年前因為一次腦部手術造成海馬體受損,無法獲得短期記憶。打開冰箱門會忘記自己要做什麼,剛吃過午飯又會再一次打開外賣軟體,她翻來覆去地看著同一本雜誌,說已經講過好幾次的笑話,交不到新的朋友,因為每一次見面,都像是初識。
如同七秒記憶的金魚,過目即忘,需要訓練很多遍,才能勉強轉化為長時記憶,她記得三年前的所有事,也強迫自己記住了自己是個手術失敗的病人。在這之後,她把所有行事曆記在了橙色的筆記本上,但凡轉瞬忘記,至少還能撿回半點像個正常人的尊嚴。
Ada把袖子撩起來,手臂上是一行刺青,非常誠實地刻著中文大字:看橙色本子。她一個人躲回屋子裡,把本子上的內容又複習一遍,等到再出來的時候,對符曉態度大變,又是揉臉,又是給他腿上的瘀青上藥。
符曉長嘆一口氣,奇葩媽不夠,又添一枚新丁,然而,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符曉有一個化妝師朋友喬麥,此人就是個傳奇。那會兒喬麥給一個台灣模特兒化妝,符曉提供了當天的拍攝玩具。化妝過程中,台灣模特兒對喬麥的妝面各種挑剔,嘖嘖著嘴讓他把法令紋遮掉,喬麥解釋說鼻唇溝遮不掉,可以靠後製,於是模特兒嗆聲抱怨,我台灣的化妝師都可以的呢,你是做什麼的?!喬麥聽完當場把模特兒的妝給卸了,收拾完東西直接走人,按他的說法,錢我不要了,妝當然要還給我。
一旁的符曉佩服得五體投地。後來喬麥在廣場公寓開了家造型工作室,符曉去剪過幾次頭髮,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
符曉是標準宅男,自認喪失社會屬性,生活日常是吃飯睡覺找喬麥。難得出門就是去他店裡喝咖啡,順帶談談男人心事。這段時間,Ada成為他們話題的風暴中心,家裡住著個隨時會失憶的神經病,切著水果突然舉著刀大呼小叫,洗澡洗一半從浴室裡衝出來,霸占著電視花三天時間看完一部電影。為此,他每天都要跟她保持安全距離,否則不確定能否活著開瓶香檳慶賀她check out。
幾天後是當地最大的玩具展,符曉受展覽方邀請,展出自己的絕版樂高,為了吸引客流,他還熬了幾個晚上,自己動手用散裝零件拼出一個成人大小的動物城狐狸尼克,果不其然成為當天最熱,大小朋友們托著下巴圍觀拍照。正得意的時候,Ada背著一個牛仔包大駕光臨,她拍著手驚呼──這隻松鼠好可愛啊──對著尼克一頓狂拍。完了還非要跟符曉合影,符曉一頭黑線地配合,只見她一手抱住符曉的腰,再反手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給他們拍照的工作人員熱情地按下快門,閃光燈不合時宜地一閃,Ada揉了揉眼,再一回神,尖叫著推開符曉。
符曉抱著他的尼克樂高同步栽倒在地,一聲巨響,積木零件四散。
這一長串流暢鏡頭,不給一點剪輯空間,畫面驚悚,情節百爪撓心,給了符曉身體和心靈炙熱的一記重拳。
符曉成了第二天媒體上的晨間笑話,他頂著兩個黑眼圈把Ada的行李扔在門口,勒令她即刻退房走人,前幾天的房費也不收了。Ada楚楚可憐地抱著沙發把手,一口一句可憐可憐病人,假哭道:「失憶就像是櫃子的鑰匙丟了,檔還在櫃子裡但是拿不出來。我也想暴力拆櫃,可是找不到工具啊!」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符曉決絕道,「拋開你這病不說,看看你滿嘴謊話,說來旅遊又從不出門,那到底為什麼要來啊?!」
Ada對來由三緘其口。
「是讓我叫警察帶你出去,還是你自己瀟瀟灑灑離開,選吧。」
Ada尋思片刻,收斂了表演,起身帶好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計程車上,她覺得胸口堵得慌,翻看自己的橙色本子,哭得梨花帶雨,結果下車一時恍惚,竟把本子落在了車上,用了兩年的手機也夾在裡面。
她剛到機場大廳,周遭忽然遁入黑暗,旋即斷線重連,等到看清眼前來往的旅客後,三大哲學經典問題從腦中飄過,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她習慣性地撩起袖子,看見手臂上的刺青,開始翻箱找那個橙色本子,再三確認本子不在身邊後,巨大的不安全感朝自己襲來,彷彿機場隨時會把她吞掉。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此刻讓她更絕望的是,她忘記了自己來這座城市的目的。
符曉請家政公司做了個徹底的裝潢後清潔,打算休養身心一陣再出租自己的房子。他哼著歌洗完澡,給自己又在海外買了兩個限量款高達,開了瓶幾千塊的紅酒獨飲壓驚,大快朵頤之後準備找喬麥做個造型,開始沒有女人煩的新生活。
踏進喬麥店裡,遠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頂著熟悉的後腦勺,在鏡子裡用他熟悉的油膩笑容打招呼。
「媽,你怎麼來了?」符曉萬念俱灰。
曉媽此行是來見兒媳婦的,符曉過去的女朋友,她就見過一個。高中那會兒,符曉帶著個練田徑的女生回家,向曉媽跪地保證,談戀愛不影響高考,要跟她永遠在一起。結果還以為永遠有多遠,不過是高考後的一個暑假。在這以後,符曉跟曉媽承諾,今後帶回家的人,就是要娶的人。於是接下來曉媽把家裡來回整理了快八年,也不見兒子帶一個能給他幸福的人回來。符曉沉迷於玩具買賣之後,懂他的人更少了,所以嚴美麗的出現,成為曉媽心裡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快被自己的焦慮逼瘋了。
符曉藉口家裡太亂給曉媽安排了酒店,過幾天再去家裡看,他煞有介事地強調,他跟美麗是分房間睡的,曉媽一陣不懷好意地笑,心想:「跟我面前裝清純,不知道你媽不愛吃素嗎。」
把曉媽伺候到位後,符曉開車回家,一路打著腹稿杜撰各種騙她的理由,他心不在焉地停好車,從電梯間出來,走廊頂燈亮起,Ada坐在家門口地上,嚇得符曉一聲慘叫。
走投無路的Ada看見抄在便簽紙上的地址,找到了符曉的家。她眨巴著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因為她失憶了,記錄的本子也丟了,所以想確認之前是不是住在這裡。
符曉急中生智,他腦袋一熱突然上前抱住Ada說:「找你半天,你跑去哪兒了?」
Ada被抱得有些不自在。
「我是你男朋友,符曉。」他撒了個不大不小又後患無窮的謊,「這就是你的家。」
面對Ada這樣奇特的房客,符曉究竟該如何處理?他們之間的「故事」,又將會如何發展下去?千萬不能錯過張皓宸短篇小說集《後來時間都與你有關》,帶你重溫生命中最動人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