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下班了，做工大哥】

晚上接到電話，公司說是工安意外，要我們到醫院一趟。

一到急診室，有位大哥被推了出來，沒有家屬在身旁，是位無名氏。儘管沒有身份證明，但是從祂的穿著看得出來，是位做工的人，我的腦海瞬間像播放幻燈片般，閃現出許多他工作的片段，不由自主脫口而出：「您辛苦了！」

開始相驗時，我脫下大哥沾滿油漆的鞋子，而祂緊緊握拳的雙手還戴著手套， 因為上面沾滿了硬化劑（固化混凝土的一種化學原料），很難拔下來，這個時候的我，心頭湧上無數的心酸，突然莫名地很想哭，但是相驗是一個很嚴肅的作業階段，即便我想停下動作、多感受一點，也只能敲醒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專業一點！ 要完工！

我緊握著祂的手， 試圖用體溫軟化祂已僵硬的拳頭，雖然現場無法多話，但我仍含著眼淚在心裡告訴祂：「大哥，來，我們放輕鬆，下班了！ 我們已經下班了喔……」說完，我依然緊皺著眉頭，不知道為什麼，心酸依然無法得到解放。

這位大哥果然是在工作中，因為吸入大量有毒氣體而喪命的。除了祂以外，這個毒氣外洩的工地，相繼送了很多身體不適的工人到醫院就診。

多數的工人在第一時間發現情況不對時，都直覺往外逃、往外爬；而過世的大哥是負責地下三層樓最底端的工程，祂堅守在工作崗位上，努力把事情做好做完的工作態度，沒有料到毒氣擴散蔓延的速度非常快，一直到斷氣時，祂為了生計拼命用力的手都沒有鬆開。大哥的同事們說：「老實苦幹的人，卻這樣離世了！」

最後一個步驟，是幫替大哥穿上衣服，一個翻身，我看見祂嘴角流出的鮮血，那個顏色，真的就像電視劇裏頭演的一樣烏黑，腦中的思緒停頓了三秒，趕緊幫祂擦去嘴角的血漬，但是，雖然現在擦拭乾淨了，依然無法抹滅家屬心中的疼痛吧，依然心酸著。

像大哥這樣為了家庭、為了生活而努力的做工人，卻遺憾在自己賴以維生的呼吸中，這對祂自己跟家人來說，情何以堪？

終於，家屬來了，他們哭喊著大哥的名字，祂已不再是個無名氏；施工承包公司的人也來了，他們將一小包方塊型紙袋交給家屬，我猜想，那應該是大哥這段時日的薪酬，看到這個畫面，我深深體會什麼叫做「用命換來的！」

雖然這位大哥後來不是經由我們單位承辦，但是我們整個單位的同事，都對大哥感到敬佩及尊重，不單純的只是因為祂是亡者，而是工人大哥藉由祂的離開傳遞給我們的態度，不論大哥生前的背景如何或是有任何的過往；至少，一切的一切都因著祂的堅持，有了美麗的延續，謝謝緣分，讓我能帶著大哥的信念，用文字用記憶延續祂生命的意義。



【#11 牠，也是家屬】

球球不只是寵物更是「家人」，牠們在主人的生命裡開出了美麗的花朵，而這朵花也美麗了殯葬業的天空。

阿嬤的奠祭儀式即將開始，一位大姐匆忙地走到櫃檯前，用拜託的口吻問我：「不好意思，我們有一隻小西施狗，可不可以讓牠也進去，我們會抱著牠不讓牠亂跑的。」

從她鄭重其事的態度看來，這隻小西施狗一定有非參加不可的理由。「沒問題，請妳抱進來！」我直接違反公司的規定答應了。

家屬像瞬間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小跑步到外頭把西施狗給抱了進來。

家屬奠祭結束後，我找到了抱著西施狗的家屬：

「這是阿嬤養的狗嗎？」

「對，牠一出生就是阿嬤在照顧了。」家屬含著淚回答我。

懷中的小西施狗，雙眼也是淚眼汪汪的。

「怕牠沒辦法進靈堂，所以阿嬤過世後到現在，都沒有讓牠來看過阿嬤。但牠每天在家，都一直焦慮的跑來跑去找阿嬤。所以我顧不得禮數了，還是硬把牠抱來，想說可不可以獲得通融。」看見家屬跟狗狗感激的眼神，突然覺得自己當下不顧一切讓牠進來，是一個多麼明智的決定。

家屬抱著小西施狗面向阿嬤的遺照，讓許久未曾碰面的他們，好好的互訴情衷：「阿母，我帶球球來看您囉……」說完再叮嚀球球：「球球有看到阿嬤了嗎？阿嬤現在去當神仙了，你要乖乖的，明天阿嬤頭七才會回家看你喔。」女兒代替阿嬤親吻球球，而球球的那雙大眼睛，就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阿嬤的遺照。

「球球好乖喔，阿嬤沒有白疼你。」我摸著球球的頭，被牠癡心的眼神深深感動著，突然心中浮現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趕緊轉頭問家屬：

「阿嬤家有長孫嗎？」

「沒有，阿嬤生了五個女兒。」女兒帶點遺憾地說。

「那球球是男生還女生？」

「牠是男生。」女兒回答。

我忍不住失態的拍手叫好：「那長孫就是牠了啊！」

我趕緊到辦公室拿了長孫的孝誌，趁大家在點香時給球球別上，家屬們回頭看見我蹲在地上幫一隻小狗別孝誌，忍不住對我微笑了起來。我抬起頭，回應他們一個圓滿的笑容：「牠也是家屬啊！」

家屬們圍過來紛紛說：「真的很謝謝妳，這樣阿嬤一定很開心！」女兒摸摸球球：「牠真的是阿嬤的家人，平常都是牠在陪阿嬤睡覺。即使阿嬤後期坐輪椅，就寢的時間一到，球球也都會自己跳到床上先就定位，然後呼叫阿嬤也快點上床來一起睡覺。」大家聽了又哭又笑。

我卻聽出女兒因為缺少對媽媽的陪伴，言語中是帶著慚愧跟悵惘的。有感於此，做頭七的時候，我請師父把長孫球球的名字也唸上了，因為牠陪伴阿嬤的時間，搞不好比孝眷還長。

告別式時球球也到了，跟隨男眷家屬一同站在答禮席，也跟著孫字輩一同參與家奠。瞻仰遺容時，家屬也不忘抱起球球：「球球來，我們來看阿嬤了。」

球球一直在聞阿嬤的味道，怎樣就是不肯離去，看到這一幕，感受到阿嬤跟球球他們是彼此的全世界，大家都鼻酸了。阿嬤的最後一段路，一直都是球球陪伴左右的；那些子女缺席的時光，也是球球填補的。而球球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也是阿嬤給的。

那天下著大雨，全部的家屬穿好雨衣，當然也包括了球球。女兒全程抱著球球，一起繞棺，一起跟著送葬隊伍到火葬場，一起目送阿嬤進了那個天堂的入口。

一直到發手尾錢的時候，家屬們也為球球留了一份：「球球，這是阿嬤留給你的錢錢呦，我們有的你也有！」

阿嬤的銅錢別在球球的項圈上，牠彷彿是懂的，瞇著眼睛哈著氣像是幸福的笑了起來，我跟家屬們也跟著牠一起笑了。

【#10下班了，做工大哥】

晚上接到電話，公司說是工安意外，要我們到醫院一趟。

一到急診室，有位大哥被推了出來，沒有家屬在身旁，是位無名氏。儘管沒有身份證明，但是從祂的穿著看得出來，是位做工的人，我的腦海瞬間像播放幻燈片般，閃現出許多他工作的片段，不由自主脫口而出：「您辛苦了！」

開始相驗時，我脫下大哥沾滿油漆的鞋子，而祂緊緊握拳的雙手還戴著手套， 因為上面沾滿了硬化劑（固化混凝土的一種化學原料），很難拔下來，這個時候的我，心頭湧上無數的心酸，突然莫名地很想哭，但是相驗是一個很嚴肅的作業階段，即便我...

自序 人生，轉泊

談起我們的工作，說真的，就是遊走在人生最終點的一群人，一群徘徊在世界末端的人。常聽見低潮的人嘴上總會掛著：「就像世界末日了，快要死了不能呼吸了～」而我們，就是那群待在末日盡頭的人。

每當我失落、迷失方向時，常常一個人坐在殯儀館的某個角落，看著人來人往的景象，盯著靈柩從眼前來來去去，就這樣一個人從白天坐到黑夜……每次結束這樣突兀的行為，總讓我覺得彷若重生，同時也解答了內心所有的疑惑不解，接著，我會從殯儀館內繞一圈，然後慢慢地走出、走出……走出那個自己讓自己漩入的萬丈深淵。

在殯儀館或是往生室工作的人，通常因為忙碌的關係，也因為轉換跑道的不易，這個地方通常只進不出。我們這群人，身上染了一身黑，不只是工作制服黑，也不單單是被外界定義的奸商賺很大、死人錢好賺、黑道包覆等等的幽黑印象，我們幾乎一天24小時都在這個情緒、這個環境，見到的幾乎全是眼淚、憂愁、後悔、痛苦、遺憾，也讓我們的心靈需要更大的調適，因為在這個地方，我們見到了所有的現實，看盡了人生最後的所有篇章。

常聽到有人說：「你們這一行的應該做久了、看多了，對這些事應該就麻痺了吧，應該看比較開了吧？」或許吧，某些豁達的同行能將死亡看淡，但我沒有辦法，我接手來回過數百個家庭，閱覽愈多，我愈是害怕，愈是畏懼「那一天」的到來，愈是無法想像，如果今天換作是我，離世的是我的至親，我該如何接受，我該如何圓滿？

這一條路上充斥著兩種極端的人，一種即是將死亡「看淡」，生離死別在他眼裡，就像一頁簡單、輕鬆可翻閱的一個過程，他們說這叫「豁達」；另一種則是像我這樣害怕死亡，恐懼這樣的場景，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是「膽小」，但是我想說到這裡，你們內心應該充滿了很多為什麼，為什麼會害怕？就回歸到上一段我說的，因為我們提早翻閱了人生最終回，而這短短幾頁裡頭，我看見的不單單只是生離死別，最能衝擊我的，是那些悔恨跟痛苦；人的一生走到盡頭，是不會再有回頭的機會，而難以追捕的是，沒有人能夠預測這一天什麼時候會到來，沒有任何的預防措施，更沒有多餘的空間去喊痛。

一般人對殯儀館充滿忌諱，就連騎車開車可能都會特別繞過，但，也讓這些幸福的人們錯過了學習「珍惜」的機會。有的人，一生只會踏進兩次殯儀館，無非是父母親的離世；人因為畏懼，而害怕去面對，我在這個地方看見最多的，就是後悔！

哭著爬回來，用無比顫抖的聲音告訴媽媽：「我回來了……」因為生前賭氣離家，在父親遺體前頻頻磕頭，因為生前的爭執衝突，在太太靈前抱頭痛哭，因為一句來不及說的「愛妳」……每每看見這些畫面，我的腦海始終只有這幾個字「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即便再心酸，時間也無法倒回。

在這個地方，有人花大錢，布置了華麗有派頭的會場，有人簡單隆重地送摯親最後一程，常常有人問我，這樣會不會太寒酸？這樣會不會太簡單？我總是告訴家屬，你的心意不簡單，你的真心最純粹，這一切最重要的是自己心裡誠摯的溫暖，而不是那冷冰冰的排場；告別式是人生的最終點沒錯，但時間久了，就像放入塔的那罐灰，隨著時間的消逝，慢慢地也沒人記得……他是誰、你是誰，但是永遠不會褪色的，是你與摯親一輩子的回憶，而存檔的地方，在哪？嗯！腦海裡。

不知道你認真看完我將近一千多個字，你的心裡想了些什麼？想做什麼？出現了什麼片段？你是豁達的那群，還是跟我一樣膽小的那一票？人生很簡單，呼吸就能活著，睜開眼就能存在，但怎麼給自己一段不後悔且毫無遺憾的歲月，是最艱難的課題。人沒有經歷過一次的失去，不會知道這個傷口有多痛、有多深，也不會知道生命是稍縱即逝、不眨眼地就畫下句點，不留任何餘地，留給我們的，就只有從眼中、心肺落下的淚水，那樣的鹹苦。

我常常警惕自己，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每一天道愛道歉，道謝也道別，但我依然害怕，害怕的不是死亡，是面對！不敢面對的是遺憾，造成遺憾的，是想給予的太多，卻追不上時間與現實。

文章說到這裡，我有所感慨的依然是我最愛最愛的外婆，歲月催人老，看著您的烏絲變銀線，看著您手中拿著的從飲料咖啡，換到藥瓶藥水，活躍的身子到現今緩慢的步伐，心臟的變化、臉上的皺紋……跟您說話時，我總覺得您不理我了，我總是故意假裝生氣地說：「阿嬤都不理我」，其實是想無視旁人的提醒，阿嬤耳朵退化了；我每天告訴您：「我好愛您呦」，看見您罵人，我都睜大眼睛看著您不說話，心裡想：萬一哪天您不罵了怎麼辦？看著您睡著的容顏，也想著：若此刻一動也不動了怎麼辦？因為害怕，所以忍不住就叫醒您了。

唉。嘆了聲氣，再怎麼想逃避，也無法抵擋歲月的倒數，再怎麼拉扯，也知道有天，您也將長眠……長眠在哪，就在我心裡，而我會記得的，是您一輩子的付出，還有我永遠愛您。

我在這個行業，學到了如何為人生著色，為記憶建檔。

自序 人生，轉泊

談起我們的工作，說真的，就是遊走在人生最終點的一群人，一群徘徊在世界末端的人。常聽見低潮的人嘴上總會掛著：「就像世界末日了，快要死了不能呼吸了～」而我們，就是那群待在末日盡頭的人。

每當我失落、迷失方向時，常常一個人坐在殯儀館的某個角落，看著人來人往的景象，盯著靈柩從眼前來來去去，就這樣一個人從白天坐到黑夜……每次結束這樣突兀的行為，總讓我覺得彷若重生，同時也解答了內心所有的疑惑不解，接著，我會從殯儀館內繞一圈，然後慢慢地走出、走出……走出那個自己讓自己漩入的萬丈深淵。

在殯儀館...

自序 人生，轉泊

White. 緣起
1. 故事，從我的阿嬤說起
2. 成為帶給別人溫暖的太陽
3. 親戚姐姐的喪禮
4. 不愛上學的我，這次不再蹺課了
5. 曾經的憂心纏身
6. 在終點看到了起點
7. 家人的肯定，是我最大的後援

Gray. 在白與黑之間
8. 用離別的方式相遇
9. 安寧，讓愛跟想念好好延續
10. 下班了，做工大哥
11. 牠，也是家屬
12. 回憶裡，最後的面容
13. 記得現在的笑就好
14. 我的第一組家屬
15. 遺憾之後，不能再有遺憾
16. 怎麼會是你？
17. 無名，失
18. 一生的懸念
19. 養的比生的大
20. 信‧念

Black. 最後
如果你也想入行
Q&A
結語

自序 人生，轉泊

White. 緣起
1. 故事，從我的阿嬤說起
2. 成為帶給別人溫暖的太陽
3. 親戚姐姐的喪禮
4. 不愛上學的我，這次不再蹺課了
5. 曾經的憂心纏身
6. 在終點看到了起點
7. 家人的肯定，是我最大的後援

Gray. 在白與黑之間
8. 用離別的方式相遇
9. 安寧，讓愛跟想念好好延續
10. 下班了，做工大哥
11. 牠，也是家屬
12. 回憶裡，最後的面容
13. 記得現在的笑就好
14. 我的第一組家屬
15. 遺憾之後，不能再有遺憾
16. 怎麼會是你？
17. 無名，失
18. 一生的懸念
19. 養的比生的大
20. 信‧念

Black. 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