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一首歌一樣。
每回我一個人看著窗外,就會想起你帶著我唱的歌。
你說我,如歌。
「跌倒了,爬起來再哭。」這是我認識大師的第一句話。
其實我是不哭的。但不知道為了什麼,聽見大師說的話,忍不住眼淚就往下掉。我站在櫃台,一直掉眼淚。
「二十塊。」這是大師跟我說的第二句話。
『為什麼?』其實我還在哽咽著。
「你需要補充一點水分,我需要補充一點業績。」大師說著,用眼角暗示我坐在後面的老先生。
「沒業績,我今天又難過了。」
那一天很美好,下著雨。我匆忙想買點東西吃,無奈中午休息時間已經不夠。我才發現這個傳統雜貨店。也因為那天的雨,讓我走近櫃台時滑了一下,差些跌倒。為什麼要哭呢?回公司的路上我拚命回想,卻想不起來了。也許因為下雨天吧。
原先喜歡喝咖啡的我,開始光顧這個特別的小店。要找到這樣的雜貨店已經很不容易了。小時候我總喜歡跟爸爸討一塊錢硬幣,可以到當時鄉下雜貨店裡買兩條塑膠袋裝著的長條狀橘子水。那可是我的最愛。而今在大師的店裡面再次看見,橘子水取代了咖啡。
「這不是替換,這是一種飄搖。」大師說。
『飄搖?』我聽不懂。
「你把霧換成了浪花,其實已經超過你的海岸線了。」
微微一笑,我好像聽懂了。大師對我挑眉笑了笑,我才離開這個地方。於是每天來光顧成了我最重要的一個部分。一半原因是大師身後的那個嚴肅老先生。聽大師說,老先生是老闆,大師只是員工。現在沒什麼人願意到傳統雜貨店買東西,但是老先生堅持要把這間店留下。
「這個櫃台就是我的海岸線。」大師說。
『你大可不必留在這個地方。』我小聲說。
「不,」大師搖頭,「這裡是我的海岸線。」
於是我再沒辦法跟你一樣飄搖。好難懂啊。從那天開始,我叫他大師。也從那天開始,我知道我在飄搖。
離開雜貨店之前,我回過頭跟大師揮手。大師卻好緊張似的,手忙腳亂。我笑了。也許因為他無法跟我一樣飄搖吧。
第一首歌 飄搖
不可以飄搖。
如果不可以飄搖,為何我要遇見你,
你陪著我追隨,讓我飄搖。
第一次進到他的房間裡,空曠的味道讓我暈眩。就好像望著一陣、一陣往岸邊拍打的浪花一樣。也不是房間很大的空曠。而是一種帶著寂寞的擺設,好像隨時都會離開一樣。
書桌上有一台電腦,電腦旁有個粉紅色的薰香蠟燭。玫瑰花香,我猜。大師坐在地板上發愣,表情比我還要痛苦。但其實我笑了。書桌旁有個深色原木書櫃,裡面擺滿了書。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書背與書櫃的邊緣小小的空間,堆滿了菸盒。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大師會抽菸。
「為什麼這麼多菸盒?」大師傻愣愣望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因為那個空間太浪費了。』
「房間還有很多位置,」我說,指著垃圾桶:「這裡很需要菸盒。」
『妳知道嗎,那個空間看起來很小,其實很大。』
「有多大?」
大師笑著不說出解答。
「兵者,詭道也。」大師搖頭晃腦地說著。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這是什麼?』
「孫子兵法。」
『孫子兵法很大?』
「不,是我這個龜孫子膽子很大。」
第一次讓女孩子進來這個房間。大師說著,眼光卻好像穿透過我,望著某個背光的地方。只看得見模糊的輪廓。離開大師的房間之前,我覷準了空檔,找了個菸盒做上記號。哪一天大師會發現呢?
□
那一天很驚險的,其實。大師通常不能提早下班,吳老先生會因此發很大的脾氣。吳老先生就是雜貨店的老闆,脾氣不好的老先生。曾經在一日我從公司離開,見過老先生對著客人大發雷霆。櫃台上所有能丟的東西都沒有放過。我在雜貨店門外嚇傻了,只看見大師一臉尷尬,在客人離去後,默默撿拾起地上的東西。能用的、不能用的。那一秒鐘我知道了,對大師來說,這個海岸線有點長。
「妳為何總是買橘子水?」大師問我。
『因為我喜歡啊,我小時候隔壁就是雜貨店。』
「這個東西不營養,很多色素。」大師說。
那一秒鐘我突然想起了爸爸。爸爸也是這樣跟我說的。每回我拿著硬幣跟雜貨店交換了橘子水回家,爸爸也會這樣跟我說。
「千雅,這個東西不營養,色素很多。」
然而每回我討硬幣的過程卻沒有任何阻撓。直到爸爸離開我的那一天,他什麼也沒有留下來。
只有一個硬幣。
「千雅,想念爸爸的時候,就拿去買橘子水。」
『那個東西不營養,很多色素。』我哭著說。
「沒關係啦,傻妞。」爸爸很艱難地喘氣著。
「妳只能買一次,買一次就好。」
然後爸爸就離開我了。
那個硬幣我還留著,即使遇見大師之後,我已經喝過很多次橘子水。每次我想起爸爸,想起自己的飄搖,我就會把硬幣拿出來看一看。只能買一次。買一次就好。
只是爸爸忘了,隔壁的雜貨店已經收了很久了。
□
我把硬幣拿給大師看的時候,大師笑了。
「於人何不可容者,凡事當思所以然。」
『大師,我聽不懂。』
「妳什麼時候要拿這個硬幣買橘子水呢?」大師笑著。
我搖頭。
「妳不想念他嗎?」
我點頭。
「那妳為何不買?」
『我想保留這個機會。』
大師點點頭。
吳老先生咳了一聲,我慌忙走向冷藏櫃,拿了罐礦泉水。大師感激地看著我:「謝謝妳。」
『應該的。』
「妳今天下午怎麼不上班?」
『晚上公司聚餐。』說完,我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大師好奇。
『主管說,可以攜伴參加。』
「妳沒有伴嗎?」
『難堪的不是這個。』
是我很怕見到那個人,如果他帶了伴侶的話。那個人是公司的同事,比我晚到公司兩個月。
「妳喜歡他?」大師促狹地笑,讓我好尷尬。
『你管太多了。』我有點惱怒。
「如果他帶了伴侶去,妳會怎麼辦?」
『不關你的事。』
「妳叫什麼名字?」
大師,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岔開話題。我惡狠狠瞪著大師。
「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晚上我陪妳去。」
『我才不要。』大師聳肩苦笑了一下,回頭看了吳老先生一眼。
『吳老先生,我走了。』我點點頭。
然而吳老先生卻瞧也沒瞧我一眼。我尷尬對著大師吐著舌頭,然後離開。
我忘了說再見了。我回過頭,對著大師揮手。他很緊張。偷偷摸摸好像小偷一樣。
下班的時候,我刻意經過雜貨店。
『我叫做馬千雅,一千兩千的千,優雅的雅。』我說。
「我叫做大師,屁股很大的大,湘西趕屍的屍。」
『你亂說。』
「那麼幾點呢?」
『一個小時後,這裡見。』
「山外斜陽湖外雪,窗前流水枕前書。」
『什麼意思?』
大師皺著眉頭,回頭望了吳老先生一眼。
「我得作點功夫,你先走吧。」
『噢。』我點點頭,跟大師告別。
「對了。」
「嗯?」我回過頭。
你的名字,聽起來像首歌。
如歌。
@
□
「等會兒我該怎麼介紹你?」我問。
『就說我是大師吧。』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很難聽的。』
我跟大師走進了餐廳。每回公司聚餐都在這間雲南餐館。其實吃膩了,卻沒有人敢說。我跟著大師一同走進去,大家的目光都停在我們身上。
「嘿,妳知道嗎?」大師笑著,「當所有人目光都在兩個人的身上,我們就會得到祝福。」
『什麼祝福?』我小聲說。
「應該是,今天妳會很幸福。」
我的目光卻放在曾德恆的身上。他只有一個人。我的心放下了,卻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佳樺湊到我身旁,對我頗有深意的一笑。
『這個是……大師。』
佳樺瞪大了眼睛:「戴詩?好女性化的名字。」
『不是,是大師,好大的大……』我說。
「好溼的溼?」佳樺竊笑。
『妳在胡說什麼。』我輕輕搥了佳樺一下。
大師滿臉笑容,對佳樺點點頭。
「娟娟群松上有飛瀑,蕭蕭落葉人聞清鐘。」佳樺聽完大師的話,一臉錯愕。
『抱歉,大師喜歡咬文嚼字。』
「幸會、幸會。姑蘇城外寒山寺,輕舟已過萬重山。」佳樺隨便亂兜個詩詞,匆匆走了。
『你在胡說什麼,嚇跑我同事了。』我說。
「我在替妳解圍。」
聚餐氣氛很熱絡。大師口角生風,所以很多同事都圍在他身邊,問著很多奇怪的事。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大師胡說八道,一下子學究天人,一下子國仇家恨,而眼光卻始終停留在曾德恆身上。
「嘿。」佳樺拍了我一下。
『妳問完天機了?』我打趣著。
「那個大師真的很厲害,哪裡認識的?」
『路邊撿到的。』我說。
「哪條路?」
『蔡佳樺,妳也太可愛了吧。』
「他剛剛幫我看手相,很準咧。」佳樺瞇著眼睛。
『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紅顏情苦。」
『這樣還準?』
佳樺瞪了我一眼。我笑了笑,沒多說下去。佳樺很美,是個標緻的美人,公司裡最亮眼的大概就是她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多人追求她,卻沒見她心動過。聚餐結束之後,從頭到尾我都沒能和曾德恆說上一句話。大師拉著我,要我晚點離開。我不懂。直到大家幾乎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開口詢問。
『為什麼要這麼晚走?』
「今天戰況不佳。」
『你怎麼知道?』我像洩了氣的皮球。
「你都沒跟他說話啊!」大師瞪大了雙眼。
『你又知道是誰。』
「怎麼不知道,從頭開始,只有兩個男生跟你說過話,一個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是你的上司,另外一個禿頭還帶著老婆的,肯定不是男主角,我說得對嗎?」
『你不是在幫人算命嗎,怎麼看得這麼仔細?』我沒好氣。
「因為我是大師啊。」
我苦笑。正要走出餐廳,大師又拉著我。
「我猜他還沒要回家,要不要跟去看看?」
『跟去看看?』
「是啊。」大師點頭,「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
『這是什麼?』
「孫子兵法。」大師笑著:「走吧。」
□
我不知道大師怎麼辦到的。曾德恆其實已經離開十來分鐘了,大師卻在巷弄裡左拐右彎,沒一會兒就看見曾德恆的背影出現在眼前。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猜他要去吃東西。」大師一臉嚴肅。
『怎麼可能,才剛剛聚餐完……』
「他剛才肯定沒吃什麼。他不喜歡吃雲南料理。」
『這個你怎麼知道?』
「不重要,跟過去看看。」
我第一次跟蹤別人,覺得好緊張。其實我跟大師在曾德恆身後遠遠的,絕對不會被發現。但還是有種做壞事的緊張。
「居酒屋。」大師指著前方。
『不要用手指,太明顯了。』
「妳是關心則亂,他都走進去了,怎麼會發現?」
『那現在呢?』我有點慌張。
「進去啊,當然。」
『我不敢。』我搖頭,很用力:『況且我進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假裝巧遇,電影都是這樣演的。」
『不要!』我驚呼,『我不敢啦。』
大師停下腳步,我回過頭,大師抓抓頭對著我笑。
『怎麼?』我問。
「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要賣關子。』我有點生氣。
「我聽過一句話。等到年老了以後,妳後悔的不會是做過的事,而是那些沒做過的。妳猜這話是誰對我說的?」
『貂蟬。』我說。
「妳也學會隨口胡謅了?」
『你在勸我進去嗎?』我猶豫著。
「放心,我會在外頭等妳。」接著我就被推了進去居酒屋。
□
年老了以後,你會後悔的是那些沒做過的事,而不是做過的。大師跟我說,有時候面對愛情需要有大破大立的覺悟。於是我走進居酒屋,見到曾德恆,很僵硬地跟他打了招呼。曾德恆似乎很意外我會出現,我也對自己的僵硬感到尷尬。
有點暈眩。我想是因為居酒屋狹小的空間,以及有點潮溼的味道所致。這是我第一次跟曾德恆聊這麼多,聊公司、聊自己、也聊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