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圍殲
自青州府過安東衛,經淮安府到揚州,一千多里的奔馳追逐,北國風光漸漸變作了山溫水潤的南國景致,楚狂歌依然沒有追到要追的人。
三個月前,他遊蕩到青州,被胡氏酒肆窖藏十六年的女兒紅勾住了魂。醉生夢死的日子過了足足兩個月,被齊家的人在酒肆上發現。齊家人長跪不起,求他救救齊天然。
楚、齊、燕、趙並稱江南四大世家,明裡同氣連枝,互為倚助,暗地裡卻互相鬥法,爭四大世家之首的虛位。
楚狂歌天分極高,十六歲與武當名宿過招,只用了十七劍就將對手擊敗,一劍成名,震攝武林。楚世家宗長對他十分看重,有意培養他為下一代宗長,他卻放浪形骸,每日裡不是狎妓賭錢,就是鬥酒打獵,全然沒個正經。楚家宗長幾次動用家法,楚狂歌不勝其煩,乾脆跑到塞外逍遙快活去了。
楚家宗長氣得半死,命人捉拿楚狂歌,派去的人沒有一個是楚狂歌對手,非但沒有將楚狂歌抓回來,反而被戲弄了一番。楚世家因此幾成江湖笑柄,漸漸楚氏宗長死了心,與楚狂歌訂下契約,楚狂歌不用做楚世家下一代宗長,也不必受楚世家約束,但若楚世家有大事發生,楚狂歌必須回援。宗長是楚狂歌的大伯,楚狂歌的父親是宗長的親弟弟,那時母親還未病逝,弟弟年紀尚幼,楚世家當真有事,他自然不能不管,因此最後這條約定答應得十分爽快。
楚狂歌答應了管楚家的事,可沒答應管同氣連枝的齊家的事,何況胡氏窖藏十六年的女兒紅滋味醇厚,他還沒有喝夠。當時他直搖頭,說什麼也不肯管,推托道:「你們少爺人稱『一劍追魂』武功高強,深不可測,一定能逢凶化吉,你們放心就是。」
齊家人哭得涕泗橫流:「這一回大凶大險,少爺能活不能活就看楚少爺肯不肯救了……您要是不答應救我家少爺,小的就長跪不起,反正回去也是被老爺打死……少爺被那個狐狸精迷得神魂顛倒,跟著人家跑了……可、可、可那狐狸精是個男人啊。少爺說,他看上了那個狐狸精,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他都要定了他……」
楚狂歌越聽越不對味,腳尖抵著那人的下巴挑起來,問:「男的?」
「天殺的,是男的啊,這可怎麼是好,少爺跟中魔似的,都瘋了。」跟齊天然出來辦事的小廝直抹眼淚,「少爺從前好好的,喜歡的都是女人,這一回出來辦事,遇到那個狐狸精忽然就迷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那人生得雖然漂亮,可再漂亮也是男人啊。少爺要辦的事也不辦了,跟著那人跑得無影無蹤……這、這、這叫我們這些人還怎麼活呀……」
齊天然生性風流,與江湖上數個出名的美人都有勾搭,楚狂歌聽說他跟一個男人跑了,也覺得有些意外,半晌卻笑道:「我看不用急,出不了一個月,他膩味了自己就回來了。你們就在這裡等著,不是很好?」
齊家人哭得更厲害:「少爺認定了人家,人家沒認定他呀。那人放了話,少爺再敢跟著,見少爺一次就打斷少爺一根肋骨,少爺的肋骨已被那人被打斷了兩根……」
這一下,連楚狂歌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能把見慣美人兒的齊天然迷到這步田地,斷了兩根肋骨也要窮追不捨?
楚狂歌照著齊家人說的方向追出來,沒有見到齊天然和齊家人所說的美男子,不出兩天,卻見到了齊天然的求救印記。楚狂歌心知不好,沿著齊天然留下的印記一路追蹤南下,都被對方巧妙地避過。楚狂歌心中納悶,對齊家人嘴裡那勾魂攝魄的「狐狸精」更加好奇。千里奔波追逐,到了揚州,齊天然求救的印記又出現了一次,就再也見不到。
楚狂歌疑心齊天然遭了毒手,心中暗暗擔憂,打聽不出消息,只好連夜往前面再追一段路,看看前面有沒有線索。
春末夏初,草木茂盛,皎潔的月光撒在密匝匝的樹梢,如落了一層白雪。
楚狂歌遠走塞外多年,重見這江南清幽景致,心中愉悅,低叱一聲,策馬在林中狂奔起來。他胯下乘的是千金購來的追風快馬,奔騰起來如騰雲駕霧一般,疾風撲面,十二分的快意。轉眼間奔出去二、三里遠,前面林木更加茂密,月光透不下來,看上去黑沉沉的。
楚狂歌心裡一動,按住腰間劍柄,借馬鞍隔擋月光悄悄抽出長劍。
馬快如電,奔到近前也不過是頃刻間的事兒。幾十支長箭破空射來,下面是絆馬索、倒勾、飛鐮,十幾樣兵器一起招呼了過來。楚狂歌卻也不急,長劍圈轉,幾十支長箭都飛了出去,同時左手輕輕一帶。那馬頗具靈性,正在急奔中,被楚狂歌這麼一帶,順勢騰空而起,越過下面的埋伏落到兩丈開外。
埋伏著的人一躍而起,組成半月形的陣勢從後面黏上楚狂歌。其中一人喝道:「淫賊哪裡走,還不束手就擒!」
楚狂歌認出那是燕世家的新月陣,又聽到這一聲呼喝,知道對方認錯了人。他天性促狹,從前就與燕世家有些過節,索性逗他們一逗。
楚狂歌抄身而起,不退反進,射回新月陣的中央,長劍在每樣兵器上略一點,閃電般退了回去。陣勢被他帶動,不由得追上來。楚狂歌略緩了緩,已身陷陣中。他哈哈一笑,策馬狂奔起來。
新月陣凶險強悍,由月尖一人帶動,分合進退,無不運轉自入。但楚狂歌所踞的位置恰是新月陣的要點,他劍法高絕,反而控制了陣勢,帶動著新月陣在林中奔馳。組成新月陣的都是武功高強之輩,但輕身功夫畢竟有高有低,奔馳了盞茶工夫漸漸分出高下來,輕功低微些的氣喘如牛、汗如雨下。輕功高些的雖還能平穩呼吸,卻也被對手的一身功夫駭得心驚肉跳。
楚狂歌戲耍夠了,長笑一聲,勒馬頓步。新月陣早被他拖得變了形,組陣之人中只有一、兩個能收腳與楚狂歌對峙,揮劍刺向楚狂歌,其餘的都跌了出去,定力最差的奔出去七、八步才撲倒在地上,渾身虛軟爬不起來。楚狂歌長劍疾出,在刺來的兩把長劍的劍尖上略一引動,那兩把長劍互相絞纏到一起。
這一手黏字訣的偷星換月是楚狂歌的成名劍式,出劍之人大吃一驚,仔細打量了楚狂歌幾眼,勃然大怒:「楚狂歌,是你!」
楚狂歌也假裝細細打量他們,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吃驚道:「咦,怎麼是正甫兄?」再向餘人一一打量去,奇道:「原來是燕家十三太保,剛才那陣勢莫非是新月截殺陣?不過,各位為什麼要截殺在下?楚狂歌雖然在青樓楚館流連,但從不對良家女子用強,算不得你們說的淫賊吧?」
四大世家每隔三年都會舉辦一次比武盛會,由四大世家的宗主輪流主持,一來激勵門下弟子的爭勝勤進之心,二來互為啟發,切磋武功,以期取得突破,三來也可以趁機篩選可造之材加以培養。楚狂歌自十二歲第一次參加比武盛會,到十九歲離家遠走,比武盛會一共參加過三次,對四大世家的武功可算瞭解,剛才交手多時,怎麼可能認不出對手是燕世家的人?
燕正甫明知楚狂歌是故意為之,氣得渾身發抖。燕正甫位居二太保,脾氣火爆,立時拔了劍就要發作。大太保燕正游喝道:「正甫,咱們還有正事要辦,休要糾纏!」燕正甫心有不甘,不好違逆燕正游,哼了一聲,撤劍退開。
楚狂歌本來急著走,但見他們神神祕祕的,似是不想讓自己插手,於是故意道:「我壞了各位世兄的事,心感愧疚,不如留下來幫忙,算是將功補過。」
燕正甫傲然道:「燕家的事用不著你管!」
楚狂歌笑道:「話不是這麼說。四大世家同氣連枝,燕家的事就是四大世家的事,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這是我的心意。難道,難道,」他故意遲疑了片刻,壓低聲音問道,「難道這裡面有什麼不便啟齒之處?」
燕家十三太保在此布局要捕的是一名惡貫滿盈的採花大盜。那大盜姓胡叫胡素發,惡行昭彰,江湖人提起來無不恨之入骨。前些日子燕家得到胡素發要南下蘇杭的消息,便布下這個殺局,一來為江湖鋤害,二來在江湖上樹立燕家的威名。一切布置妥當,楚狂歌一頭撞進來攪了局,沒有捉到胡素發事小,燕家於此布局卻是大大得罪了胡素發。此人武功怪異,高深莫測,來無蹤去無影,若是他暗中作梗,燕家女眷有一個著了他的道,燕世家在江湖上的名聲就全完了。
楚狂歌問出「不便啟齒」四字,實是暗示你們截殺採花大盜,難道燕家有女子被那胡素發得了手?燕正甫性格莽撞,卻不笨,不由大怒,喝道:「截殺惡盜為江湖鋤害是俠義本色,有什麼不便啟齒的!」
楚狂歌悠悠道:「原來是為江湖鋤害,這種事理應各位少俠去做,像我這種浪子只好袖手旁觀,瞻仰一下各位的英姿。」說著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叮囑,「追風,你乖乖走遠點兒,老子在這裡瞧完熱鬧就回去找你。」那馬頗具靈性,撒開蹄子朝密林中奔去。楚狂歌飛身而起,落到一根樹枝上盤腿坐下,果然是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他聽說過胡素發的惡名,知道今夜無論為名為利,燕家之事若成了,實是一件大功德,而自己攪了局,若因此走脫了胡素發,實在大大不妙。因此口頭上損他們,卻留下來旁觀,到萬不得已時再出手相助,格殺胡素發。
燕正甫氣得暴跳如雷,被穩重的燕正游按住。
「楚世兄願意留下甚好,到時或許還要請楚世兄襄助。」燕正游交待了一句場面話,回去重新佈置,低聲喝叱燕正甫:「不長進的東西,也不看看這是時候,是和他鬥氣的時候麼。」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要鬥氣,誰鬥得過促狹多謀的楚狂歌?
盞茶工夫,林中又恢復了幽靜。
楚狂歌心中暗想:「燕家那一批人倒也不是廢物,殺氣隱藏得還不錯。」
如此過了兩個時辰,眼見東方露出淡淡的晨曦,眾人心中憂急,連楚狂歌也擔心是因為自己攪局,胡素發發現不對而遁去。忽然,隱隱的馬蹄聲自北而南逼近,眾人都是一凜,楚狂歌也收了漫不經心,露出凝重之色。然而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縷琴音自西北方向響起。馬蹄聲頓了頓,折了回去,朝著琴音之所奔去。
楚狂歌心中一動,足下連點,已向琴音所在掠去。
初時,琴聲如流動在夜色裡的月光,溫柔低婉,陡然變徵之聲入調,殺伐之聲大作,鏗鏘激憤,淒厲驚心。狂風暴雨般的琴音貫入耳中,震得人血氣沸騰。
忽然間琴聲又轉,鬼唱秋墳,鳳凰泣血,冤魂索命,地獄烈火燒天毀地……
楚狂歌聽得心頭狂震,連忙運轉內力抵禦琴聲的干擾,保靈台一片空明。
就在這時,又有一縷簫音響起。簫音纖細低沉,卻始終沒有被琴音蓋下去。深沉的簫音如月光下的大海,琴音如海上飛舞怒叫的精靈,然而無論琴音如何高昂激越,簫聲始終平和沖淡,將琴音中的暴戾之氣絲絲化去。海面飛舞怒叫的精靈漸漸低伏,化成了海上飄流的小舟,隨著海波的節奏起伏,漸漸平和。
琴簫之聲漸低,終於不可再聞。
好一會兒楚狂歌才如夢初醒,發現自己竟沉醉在琴簫合奏中。剛才的殺伐琴聲恍如夢幻,林中萬籟俱寂,連夏蟲吟唱之聲也沒,只見月照花林,萬里長空皎無纖塵。太靜了,叫人覺得詭異,楚狂歌心知是剛才的琴聲殺伐氣太重,林中鳴蟲都被震暈才會這麼靜。幸好林中的都是武林高手,若有不懂武功的人在此,聽了剛才那琴上魔音只怕要狂性大發。
楚狂歌正在沉吟,聽到一個聲音在下面道:「哪裡來的妖人,在這裡壞大爺的事?」粗暴剛硬,正是燕正甫。
楚狂歌暗叫不好,俯身衝下去,長劍疾刺,彈開射至燕正甫的三點寒星,揚聲道:「我這朋友行事莽撞了些,攪了兩位的雅奏,還請見諒。」
一個少年男子的聲音冷冷道:「什麼凡夫俗子,也配聽我的琴,白白糟蹋了。」接著一聲大響,似是琴被摔到地上的聲音。楚狂歌心道:「好大的脾氣。」
那少年的聲音雖然冷冰冰的沒有溫度,卻十分好聽,聲音稚嫩,想必是一名年方弱冠的少年。聽那聲音少說也在七、八丈開外,剛才那三根銀針的力度卻甚為強勁,楚狂歌心中微微訝異,暗想江湖上當真是臥虎藏龍,四大世家裡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自以為了不得,眼長到頭頂了,有一天死了只怕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他正胡思亂想,燕正游高聲道:「在下是燕世家大太保燕正游,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此?」
林中幽寂,再無回應之聲。略使眼色,燕家十三太保向前方掠出去。楚狂歌心知奏琴之人必是離去了,他們去了定然什麼也找不到,有心回頭去尋齊天然,想到剛才那浩緲如波的簫聲,終究有些放不下,於是也跟了上去。
密林掩映處是一座殘破的小樓,似是多年未有人跡的樣子,樓上房內點了燈,透出淡淡的光暈,燈光如夢,幾乎叫人要疑心裡面會有一名豔絕天下的鬼狐。
燕正甫喝道:「什麼人在裡面?」
聽不到回應,他縱身掠了上去,楚狂歌眼尖,警告他:「地上有針!」燕正甫人在空中,急切間翻不得身,楚狂歌聲音到,人也到了,提著燕正甫衣領放到安全處。燕正甫恨極楚狂歌,腳一落地,隨手一劍刺了過去。楚狂歌反應雖快,臂上仍是被割了道口子。
燕正甫一時魯莽,忽然想起剛才是楚狂歌救了他。看看剛才落足處數根閃著寒光的細針,再看看楚狂歌流血的手臂,臉騰得紅得豬肝似的。
楚狂歌摀住手臂歎道:「幸好幸好,幸好我知道燕世兄慣於恩將仇報,剛才加了小心,不然這條手臂不是要廢掉?可見救人之心可以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燕正甫臉色這下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
楚狂歌、燕正甫、燕正游從窗子跳進房內。房內凌亂不堪,堆滿雜草,一盞小燈擱在骯髒的桌面上,桌上有一個酒壺,三個杯子,其中一個杯子裡的酒還滿著。酒香淡雅甘醇,竟似是宮中貢釀。地上拋了一張做工上佳的七絃琴,琴身碎裂,弦斷了兩根。
燕正游雖然惱怒,還能控制情緒。他知道楚狂歌素來多智,道:「楚世兄,咱們不久之前明明聽到有馬蹄之聲被引至此處,這裡卻沒有馬。你說那騎馬之人會不會是胡素發,若是胡素發,他去了哪裡,剛才彈琴吹簫的人和胡素發有什麼關係?這裡有三個酒杯,剛才那人會不會是以琴聲向胡素發示警?」
楚狂歌還未答話,遠處傳來一聲馬嘶,剛才那個少年的聲音笑道:「多謝楚公子贈馬,咱們後會有期。」
楚狂歌和燕家十三太保一齊躍出,閃電般朝聲音來處奔去。這時天色已清亮起來,遠遠瞧見兩匹馬並轡而去,其中一匹正是楚狂歌所騎的追風。
馬上少年回頭笑道:「楚公子千金所購的追風馬腳力果然不錯。」淡淡晨光中,好一張俊秀的少年面孔,只是言笑間邪氣橫生。
楚狂歌心中一凜,暗道:「他怎麼認識我?」嘴裡卻笑道:「小公子音韻鏗鏘,怎麼卻是個偷馬賊?」他運全力飛掠,登時將燕家十三太保盡數甩在身後,長時間奔馳人比不過馬,短時衝刺追風卻不及楚狂歌。少年吃了一驚,奮力鞭馬。眼看楚狂歌就要追上馬尾,少年手臂一揚,兜頭一鞭抽了下來。楚狂歌抓住鞭稍往回一拉,少年「哎喲」一聲被拉得往後仰來。
楚狂歌心中剛一笑,忽覺腕上一麻,不由得鬆脫了手。他眼光犀利,於電光火石的剎那看清襲擊他的是另一匹馬上乘客手中的一管竹簫。楚狂歌手臂暴張,屈指在竹簫末端一彈。簫管猛地一震,並未如楚狂歌預料飛出去,卻隱入了那人袖中。楚狂客行走江湖多年,甚少有人能讓他著道,似這次連對方出手都沒看清、犀利反擊又被對手接下更是從所未有。
他微噫了一聲,不由朝那人望去,只見那人一身藏青的布衣,頭上戴了只斗笠,輕紗自笠沿垂下直遮到頸下。他打量對方,對方也正打量他。
快馬奔騰中帶起狂風,那人的面紗倏的被捲起,陡然間,楚狂歌只覺如月照積雪、優曇怒放,那乍然一現的冷峻風華似夢似幻,雌雄莫辨,哪裡是人世間能有的?楚狂歌如遭雷擊,呆呆望著那已被輕紗重新遮住的面容回不過神來,恨不得重新撩開好好看看對方究竟是男是女,究竟是什麼樣貌。
就在他失神的剎那,竹簫自那人袖中矯龍般電射而出,楚狂歌下意識地伸手抓去,驚覺簫管上力度驚人已晚,被簫管帶得朝後翻了個跟頭才站住,抬頭望時,兩騎飛馳而去,只剩遠遠的一個背影兒。
楚狂歌呆了良久,低頭看去,紫竹簫管上裂了條長長的口子,想必是剛才那一擲之力過大,竹管承受不了而裂開。此時回想,隱隱覺得那一擲中含了怒氣,忽然警醒,難道是我呆呆看著他不轉眼,他因此發怒?
楚狂歌心中一動,這副被人窺見容顏就生氣的脾氣……那人身邊的少年能叫出他的名字,還知道他所乘的馬叫追風……勾走齊天然魂兒的是一對主僕……追到揚州就失了齊天然的求救印記……線索一點點彙集到一起,楚狂歌不由吸了口氣,露出一絲苦笑,喃喃自語:「原來我千里追蹤追的就是你,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齊天然會為你如此著迷,別說是他,普天下任何一個人男人若是那麼看上你一眼,都會要了命的……
燕家十三太保追上來時,看到的是手執簫管微微苦笑的楚狂歌。
燕正游看了看楚狂歌手裡的簫管,道:「楚世兄追上他們了,可有問清楚與他們相會的可是胡素發?」
楚狂歌搖頭道:「我沒有來得及問,他們就走掉了。」
燕正甫道:「楚二公子手底下也有人能走掉?」頗有幾分興災樂禍。
楚狂歌歎了口氣,道:「燕世兄有所不知,我楚狂歌其實是一欺世盜名之輩,外面名頭響,實在沒什麼本事,可惜剛才燕世兄不在這兒,燕世兄若在,一定能手到擒來,將那兩人擒下好生問問他們是什麼人,和胡素發是什麼關係。」
燕家十三太保輕功不及楚狂歌,都落在了後面,只有楚狂歌一人追上對方,燕正甫出言諷刺楚狂歌當真是自取其辱。燕正游知道論武功口才十個燕正甫也不是楚狂歌對手,再爭執下去徒惹人笑話,遂道:「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追上他們再說!此事關係重大,楚世兄的馬也被他們奪去了,不如同行。」
比武大會上他與楚狂歌交過手,深知楚狂歌武功的可怕,那兩人能從楚狂歌手中走掉,其武功必然深不可測,若是平時,為了顏面他必然不會向楚狂歌求助,但事關胡素發那淫賊,不得不求取萬全。這一回獲知胡素發南下的消息,他一時貪念,想將這件功勞獨吞,也不知會旁人,領了十三太保私自行動,本想大出風頭,誰想先後殺出楚狂歌和那神祕人兩路人馬,局面完全失控,燕正游現在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能早點兒取了胡素發的命,就算是功德圓滿。
無論是為了馬,還是為了胡素發,或是為了齊天然,楚狂歌都沒有不去的理由,心底深處更有一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纏綿思緒,那一點纏綿思緒藏得深深,不願深想,也不敢深想。他爽朗一笑,道:「一起也好,我一走六年,很想念諸位世兄,正好把酒言歡。」
燕正甫聽了,氣得眼珠上翻,嘴快咧到耳朵後邊去了。
往前趕了一段路,遙遙看見一片樹林中拴了幾十匹馬。燕家十三太保行動向來是每人帶兩匹馬,輪換騎乘,如此日夜兼程,全力奔馳時一日一夜間能行七八百里,因此十三太保又有「狂風十三太保」的外號。燕正游把自己的一匹馬讓給楚狂歌,一行十四人追蹤著那兩人的蹤跡往南追去。
此時天已大亮,奔出去四、五里遠,只見前方江流如帶,朝霞映在林木和江水上,煙林生靄,波光如醉,一座古城立在江邊,正是瓜洲鎮。
入得鎮去,沿途打聽,問出那兩人行蹤。楚狂歌與燕家十三太保飛撲懷月樓。問清楚那兩個神祕人在三樓雅間,楚正甫立刻就要上樓,被燕正游拉住。燕正游道:「我與楚世兄上去,你們在樓上少等。」燕正甫不敢違逆燕正游,只得答應一聲走下來。
燕正游與楚狂歌拾階而上,走到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中間,聽到一個低沉清柔的聲音歎了口氣,低聲吟道:「揚花過江來,疑是龍山雪。惜此林下興,倫為山陽別。瞻望清路塵,歸來守寂寞。」
一個清脆的少年聲音道:「大哥,這詩是什麼意思?」正是林中那少年的聲音,但在林中時他聲音冷得冰一般,這時卻飛揚跳脫,如一般人家的少年一樣。
「沒什麼意思,」那個低沉清柔的聲音似是笑了笑,「你看楊花點點,飄來舞去,不是像雪一樣麼?」
少年道:「大哥你說什麼守寂寞,大哥你寂寞嗎,你寂寞的話我陪你說話好不好?不然咱們回揚州待幾天,我聽人說那裡很好玩兒。」
那個清柔的聲音中笑意更深,「回什麼揚州,你難道不知道三春的鯽魚是瓜洲一絕?現在這時候晚了點,也還算是時候。一魚兩吃,一半清蒸,一半紅燒,各有滋味,我多年前吃過一次,那滋味一輩子都忘不了。」
楚狂歌笑著接口:「要是再配一壺瓊花露酒,才真正是神仙般的享受。七年前我為了這一味三春鯽魚在瓜洲鎮住了兩個月,吃到鯽魚味道全變時才離去。」
那清柔的聲音淡淡道:「凡事不可太盡。凡事太盡,緣必早盡。」
楚狂歌正色道:「是,楚狂歌受教。」
少年剛才和他「大哥」說話時飛揚跳脫,一對著楚狂歌和燕正游立刻又變得冰一樣冷:「你受了我大哥的好處我們也不要收你的謝師禮,你就快滾吧。」
燕正游道:「這位小公子說話也太無理了。你可知道跟你說話的是四大世家中楚世家的狂歌公子,楚二公子十七歲揚名天下,連少林武當的前輩見了他都頗為禮讓。」
少年笑道:「四大世家是什麼東西,我可沒聽過。至於你說的少林武當的前輩,你可知道他們見了我都要下跪的?」
燕正游冷冷道:「四大世家不是東西。」
少年訝然道:「原來是真的,大哥,我還以為那些人在騙我。咱們前幾天吃飯,聽到幾個江湖上的少俠說起四大世家,其中一個說起四大世家三年一度舉辦比武盛會的時候到了,旁邊有人道,『四大世家的比武盛會,嘿,他們算什麼東西,自己在家裡小打小鬧也沒什麼,還弄出個比武盛會的名堂,不嫌丟人』另一人就說,『四大世家是什麼東西?四大世家什麼東西也不是,他們根本不是個東西』——大哥,我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四大世家若不是東西,那是什麼?」
楚狂歌向來不以四大世家為意,聽得好笑,忍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燕正游卻是自小以身為四大世家中的一份子為榮,當即一腳踢開雅閣的門,厲聲道:「閣下一再出言侮辱,想來身負絕技,在下就領教一二,稍候再問二位與胡素發那淫賊的關係。」
靠窗位置,一名布衣男子背對他們而坐,正向江上望去,後面這麼大動靜,他連頭也不回。一名相貌俊秀的少年面對他兩人坐在桌前,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長眉飛揚,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繞著楚狂歌和燕正游骨碌碌打轉,顯得甚是慧黠動人,拍掌笑道:「你們是強盜還是大俠?要是強盜踢壞了門不用賠錢,要是大俠踢壞了門是要賠的。」
燕正游森然道:「你這胡攪蠻纏的招對付別人或許管用,在我面前可派不上用場。」
「那你到底是賠不賠門錢?」少年仍然在笑,黑亮溜圓的眼睛中晶光閃動,透著一股子陰冷的邪氣。
燕正游冷哼一聲,忽然欺近那少年。少年也不知怎麼樣一縮,忽然躲到燕正游身下,燕正游慘叫一聲退了回來,肩上多了個血洞,鮮血汩汩直往外冒。
楚狂歌心中微冷,出手封住燕正游數處大穴,轉頭看向那少年,只見他左掌上儘是血跡,扯起桌上鋪的襯布擦了擦,笑道:「其實你不用跟我急,我們付給小二的賞錢足夠買兩扇門了,不會扣下你不許你走的。」他言語天真,若不是滿手鮮血,真會叫人以為他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
聽到燕正游的慘叫聲,下面的十二太保都湧上樓來,一見這幅景象都抽出劍來,一時間寒光閃閃,群情激昂,那少年毫無懼意,仍是滿面透著邪氣的天真微笑。
楚狂歌笑著走過去,淡淡道:「小兄弟,你的手髒了,我幫你擦那些髒東西。你年紀還小,沾這種東西不太好,我要是你爹爹,一定會狠狠打你屁股。不過我不是你爹爹,只好幫你擦擦手,給你弄乾淨。」
少年吃過楚狂歌的虧,對他頗有俱意,一下子蹦到窗邊那布衣男子身邊,叫道:「大哥。」
那布衣男子淡淡道:「你不該把手弄髒,就讓這位楚大哥幫你擦一擦。」
少年驚疑不定,道:「大哥,我、我、我……他不是好人,我不要他給我擦手,我要你給我擦手。」
布衣男子似是笑了笑,轉過身來。楚狂歌進門時見他的斗笠放在桌子上,一見他轉身,心裡微微一動,滑過一些極綺麗曖昧難言的思緒,然而轉過來的卻是一張極平淡的男子面孔,倒彷彿清晨林中楚狂歌所見的是個夢幻泡影。楚狂歌不由一怔。那布衣男子拉過少年的手,拿自己衣袖替他擦拭。
少年驚道:「大哥,你的衣裳髒了。」
布衣男子淡淡道:「髒了可以洗。」
少年道:「血沾在衣裳上洗不乾淨。」
布衣男子輕聲道:「你以為沾手上就洗得乾淨?」
少年似是怕到了極點,微微發起抖來,哀聲道:「大哥,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胡亂出手了,你饒了我這一回。」
布衣男子不再言語,細細將少年的手擦試一遍,從桌上拿了杯酒倒到他手上,又擦了一遍,如此足足擦了五遍,方道:「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什麼?」
「再敢胡亂出手,就把我的手折斷……」少年小聲道。一句未了,忽然慘叫一聲,腿一軟,跌進那布衣男子懷裡,他渾身劇烈顫抖,將頭頂在布衣男子胸膛前悲聲嗚咽,似是痛楚到極點。布衣男子臉上沒有表情,動作溫柔地揉了揉少年的頭髮,揚聲喚道:「小二,取兩塊木板來,有人手骨折斷,要捆紮一下。」
燕家十三太保都被這變故驚得說不出話來,楚狂歌也露出驚異之色。
少年手腕軟軟垂著,竟然真的被折斷了。布衣男子替少年敷上藥,用木板固定好,以帶子捆紮完畢,問:「疼得厲害嗎?」
少年疼得額上儘是冷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神態卻比剛才乖覺多了,小聲說:「大哥,好疼。」
布衣男子冷哼一聲:「知道疼就少惹禍。」
少年委屈地垂下頭。
事情弄到這一步,燕正游吃了大虧,也不好再追究,燕正甫卻不依,大聲道:「傷了我大哥,折斷一根手腕就算了嗎?想活命的將那隻手斬下來!」
布衣男子淡淡看了燕正甫一眼,「不如你來動手。」
燕正甫道聲「好」,搶步上前,燕正游已吃了虧,知道燕正甫上去也只有吃虧,厲聲道:「退下。」這聲警告卻遲了,那布衣男子凌空斬落一掌,血光爆開,燕正甫怒叫一聲往後跳開,一隻手掌齊腕斷開落在地上,仍在抖個不住。燕正甫痛得嘶聲慘叫,折騰了幾下暈了過去。
布衣男子掃視眾人,淡淡一笑。仍是那張平淡無奇的面容,突然生了冷傲攝人之態,令人不敢輕意仵逆。
燕正游命人為燕正甫他止血,轉頭憤憤地瞪了楚狂歌一眼,冷冷道:「楚世兄明明能擋他,為什麼不擋?」
楚狂歌奇道:「我為什麼要擋他?」
燕正游怒道:「你明知道他不是那惡人的對手,為什麼不擋?」
楚狂歌淡淡一笑:「人在江湖,不過是殺人與被人殺。要去斬人家的手,就要有被人家斬了手的覺悟。」
燕正游氣得臉色鐵青,剛要說「我找你們楚家宗長說話」,忽然想起楚狂歌多年前就已不受楚家宗長約束,一時拿他無法,哼了一聲,向那布衣男子道:「閣下武功高強,燕某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們兄弟追蹤截殺胡素發多日,定要將他尋到。你今日若不說出胡素發的下落,我們只好並肩齊上,將你兩位留下了。」他急於追胡素發,此時顧不上追究燕正甫被斬於一手之事。
少年痛得蜷在布衣男子懷中,聽了這話,嘿聲笑道:「要找胡素發,去陰曹地府找吧。各位請,不送。」
眾人皆是一驚,燕正游喝道:「你說什麼?」
少年道:「胡素發已被我大哥殺死了,屍身就埋在那座小樓下面,你們難道沒看見?他人死了,鬼魂這時大概還在望鄉台上,你們去瞧瞧,或許能尋見。」
燕正游臉上變幻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告辭。今日與兩位好朋友相見甚歡,還沒有請教兩名尊姓大名。」
少年道:「我們的尊姓大名又尊貴又重大,本來不便相告。但我不告訴你,你一定說我怕了你們,所以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訴你,我尊姓顧,大名單字一個秀。我大哥的名字上天下逸,但你記住,見了我大哥不能叫名字,要叫顧先生。」
燕正游冷笑一聲,也不與楚狂歌告辭,拂袖而去,燕家十一太保抬著燕正甫跟在後面,轉眼間走得一個也不剩。馬蹄聲自樓下滾滾而去,很快消失不見。
楚狂歌毫不客氣地在桌前坐下,取了個杯子自斟自飲。
少年默不作聲地看了他許久,忽然問道:「他們都滾了,你怎麼還不滾?」
楚狂歌道:「因為我不是圓球,也不是車輪。」
少年眼珠轉了轉,笑道:「原來他們是圓球和車輪。」
楚狂歌道:「他們走我卻不走還有一個原因;他們要找的人有下落了,我要找的人還沒有下落。」
少年的眼珠又轉了轉,
楚狂歌正要問齊天然的去向,卻見那叫顧秀的少年一拍額頭,歎道:「哎唷,大哥我忘了一件事。胡素發衣服上有毒,他們走的時候,我怎麼忘了交待他們不要碰胡素發的屍體。這可怎麼是好?」
楚狂歌心想:「你哪裡是忘了,分明是故意整他們,說不定胡素發屍身上的毒就是你下的。」要問的話也來不及問,翻身衝下樓去。燕家十三太保將馬全帶走了,楚狂歌的追風騎卻在,楚狂歌翻身上馬朝來路衝去,心裡祈禱:「可千萬不要來不及。」
顧秀將頭伸出窗子,望著楚狂歌一人一騎消失在長街盡頭,眼角那抹邪氣益發陰冷,輕聲道:「大哥,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若再胡亂出手,就不要再跟著我了。」顧天逸淡淡道。
「我忍不住,我只是一時忍不住……」顧秀喃喃,忽然折身衝進顧天逸懷裡,用沒有受傷的左手環抱住顧天逸的腰,「大哥,你不要趕我走,我以後都乖乖聽你的話……我以後都會乖乖的……」
顧天逸揉了揉顧秀的頭髮,久久沒有出聲。
懷月樓位於瓜洲鎮臨江之處,站在樓上向遠處望,只見大江奔流,萬頃波濤浩浩蕩蕩向遠處的藍天盡頭奔騰而去。大江對面是秀麗的金山,北面曲江心中焦山雄峻,剛才樓裡熱鬧喧天還不覺知,此時樓中靜下來時,隱約聽到江風送來的奪奪鈴聲。
顧天逸輕輕歎了口氣,拉著顧秀在桌前坐下,看了看門外伸著脖子張望的小二,淡淡問道:「我們的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