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玖這邊,今日一早便收到皇帝的詔令,她戰戰兢兢,揣著一顆不甚平靜的心替文哥兒和武哥兒梳洗,換了九成新的袍子,梳好髮髻,打理整齊;她自己則是穿上趙嬤嬤來京路上特意趕製的棉布靴子,準備進宮見駕。
儘管程安玖面上十分鎮定,可容徹還是看得出來她很緊張。反倒是文哥兒和武哥兒高興得跟過年一樣,嘰嘰喳喳討論個不停,特別是武哥兒,還說等他回到遼東府,要跟三牛好好炫耀一下皇城的模樣,讓他羨慕一番,惹得程安玖哭笑不得。
容徹低聲安慰程安玖,皇帝年紀比她還小,一點都不可怕。再說,一切有他在,就算天塌下來了還有他擋著,讓她放心放輕鬆。
話雖如此,可程安玖仍然忍不住想著,皇帝是這個時代的最高統治者,擁有至高無上的生殺大權,主宰天下蒼生的命運。雖然皇帝跟後世的國家領袖是同個性質,但真論起來還是不一樣,這裡可是封建皇朝,是好是壞,全憑皇帝說了算,她哪能不緊張。
趙嬤嬤將兩個孩子打理好後自個兒也換了一身新衣,她已經好幾年沒有穿過新衣裳了,好在今年過年的時候程安玖硬是給她裁製了兩身新衣,不然這會兒她還找不出一件像樣能穿出去裝點門面的衣裳呢。
見趙嬤嬤更衣出來,程安玖愣了愣,道:「嬤嬤,妳這是……」也要進宮的意思?
「老身不放心。」趙嬤嬤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幾分硬氣,她覺得要是自己不主動、態度強硬一些,玖娘鐵定不會帶上她,可她若不親自跟去瞧瞧究竟,真的放不下心。
趙嬤嬤並非沒有自知之明,更不是她僕大欺主,她只是想著,若皇帝和那什麼鎮北王為難玖娘,她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也要替玖娘辯上幾句。她們養了四五年的孩子,要是說搶走就搶走,那實在太殘忍了,她光是想像都受不了。
「嬤嬤,可是陛下……」程安玖想勸趙嬤嬤,容徹卻拉住她的手臂,對她搖搖頭。
「讓趙嬤嬤一塊兒進宮吧,也好幫忙看著這兩隻皮猴子。」容徹微笑的輕輕點了點文哥兒和武哥兒的小腦袋。
趙嬤嬤見容徹發話了,安心的鬆了一口氣,笑道:「容公子說得是。」
文哥兒聽見了,皺著眉頭小聲嘀咕道:「我不是皮猴子,武哥兒才是。」
「大哥你不仁不義啊!你不是皮猴子,我也不是,我是娘的暖心小棉褲,才不是什麼猴子呢!」武哥兒不滿的回擊。
程安玖聽著兒子們吵嘴,原本緊張的心情倏然輕快不少,可隨後她又染上幾分傷感,不知見了龍顏之後,皇帝會如何決定他們的命運?
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兒子們,她的心就忍不住揪痛起來。
一路沉默,原先吵個不停的兩個孩子也都安靜了下來,兄弟倆睜著圓黑的眸子來回打量母親和趙嬤嬤,見兩人都低著頭不說話,不由得看了對方一眼,以為是自己不乖,惹惱母親和趙嬤嬤了。文哥兒朝武哥兒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兩人默契的坐下,也不趴在車窗看街景了。
金陵城的官道寬敞又平坦,車輪飛快的軋過青石板磚鋪就的路面,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文哥兒和武哥兒靜靜坐著,很快就被搖搖晃晃的感覺拉進了夢鄉。
正當他們迷迷糊糊要睡過去的時候,耳邊傳來母親的聲音:「你們沒睡夠嗎?怎麼才一會兒工夫就睡著了?快起來,到宮門口了。」
話音方落,兄弟倆頓時像打了雞血似的,滿血復活,馬上睜開眼睛,爭先恐後的要下馬車。他們只聽倪老先生說過皇宮的氣派和恢宏,沒想到今日竟能親眼一看,怎麼能不激動?
「都別急,這副毛毛躁躁的樣子可不成,想不被打屁股,就得端正態度,走有走姿,坐有坐相,得規言矩步,知道嗎?還有娘早上囑咐的話,你們可都記住了?」程安玖彎下腰,一邊幫著孩子們整理衣裳,一邊說教。
「記住了。」兄弟倆異口同聲。
容徹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走到麟德宮門口,將令牌遞給一名衛甲士,衛甲士恭恭敬敬的向他施禮,然後讓開放行。
容徹昂首走在前面,一路都保持著清淺的笑意,時不時的給程安玖母子和趙嬤嬤講解各處宮殿的名稱和構造。
他以往進宮都是直奔目的地,表情不苟言笑,冷酷又傲慢,幾個認得他的宮人,從未見過辰王殿下笑意和煦,宛如春日暖陽的模樣,一時之間都不敢相信,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
程安玖一路心事重重,對於金碧輝煌的殿宇宮牆,她只是淡淡掃過一眼,全然沒有興趣,在前世時她沒少逛故宮,因此這些對她來說沒什麼稀奇,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時此刻看到的皇宮,比故宮多了一些人氣罷了。
至於趙嬤嬤,全程都是低著頭看著腳尖,皇宮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御林軍讓她從心底裡發怵,不敢抬頭四下亂看。進了宮門,她才知道公堂上的威嚴氣息遠遠比不過皇宮禁衛森嚴的萬分之一,壓迫的氛圍讓她覺得心頭惴惴,連大氣都不敢喘。
唯一覺得眼睛不夠瞧的,只有文哥兒和武哥兒了。由於謹記母親的囑咐,兄弟倆不敢大聲吵嚷,只能使勁兒憋著,偷偷咬耳討論讚嘆。
容徹和程安玖等人既是奉召而來,皇帝自是早有安排。待一行人抵達御書房石階下方,高德忠親自從石階上跑下來,一張擦得粉白無鬚的老臉擠出熱情的笑容。
行禮之後,高德忠捏著尖細的嗓音對容徹道:「殿下,陛下正在裡頭和幾位大人商議朝事,您與幾位先到偏殿喝茶,一會兒奴婢再來引您過去。這邊請。」
「有勞高公公了。」容徹語氣輕緩客氣,說罷回頭望了程安玖一眼。雖然沒有言語,可那雙如墨色暈染的眸子,卻彷彿帶著某種安定的力量,讓程安玖緊張的心緒慢慢平緩了下來。
高德忠在容徹回頭看的時候,偷偷瞥了一眼讓他深感好奇的奇女子程安玖。日光照耀下的女子,高挑纖細,落落大方,姿容不算豔麗,卻讓他有些驚訝。
程安玖雖然來自北方,但不像北方女子粗獷壯實,相反的,她的膚質白皙細膩,在日光下盈盈閃動,竟不比任何京都出身的閨秀娘子差。再仔細瞧她眉眼間的神韻,非是尋常女子的溫柔謙卑,而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一股勃發英氣,給人一種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的印象。
高德忠暗暗的點點頭,明白為何辰王和周世子都對這位姑娘心動了。
此時偏殿已有來客,當容徹一行人出現在偏殿門口,殿內等候皇帝召見的兩人倏然抬起頭,目光如炬,緊緊的鎖住了來人。
「鎮北王和周世子,比辰王殿下您這邊早到一會兒。」高德忠讓容徹等人入殿,順帶向殿內的兩位通報一聲。對於雙方的身分,高德忠自然無須介紹,想必他們熟悉的程度比他了解的還深。
鎮北王父子起身與辰王打招呼,雖然雙方在這件事的立場對立,可該有的禮數都不能廢,互相見禮坐下後,鎮北王的視線自然而然的落到一對孩子身上。
那就是他的兩個孫兒嗎?都已經這麼大了。
也許是血脈相連的關係,鎮北王眸光灼灼盯著兄弟倆看的時候,文哥兒和武哥兒亦有所感的抬起了頭,三人的視線在空氣中無聲的碰撞在一起。
「大哥,那個人是誰啊?怎麼一直盯著咱們看?」武哥兒被鎮北王眨也不眨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怵,朝文哥兒靠過去,嘀嘀咕咕的嘟囔道。
文哥兒心思一貫細膩,他不害怕,也不顯驚慌,黑亮的眼珠子在鎮北王和周允承臉上來回掃動,很快就得出了結論:「他是那個周世子的父親,兩人長得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才不像呢,哪像了?我們是雙生子,趙嬤嬤、娘還有馮叔叔他們都說我們長得不一樣,一眼就能辨出來,他們跟咱們能比嗎?」武哥兒噘著小嘴說著,末了還下個結論:「跟咱們比不了。」
文哥兒翻了個白眼,無法理解弟弟的神邏輯。
另外一邊,周允承從程安玖一進殿,目光就未移開過,牢牢鎖著佳人。看著她與辰王親密無間、攜子帶僕的進來時,他的心就像被鈍刀劃過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他忽然對自己失去了所有信心,挫敗感如同潮水慢慢漫上心頭,彷彿隨時要將他湮滅。
如果今天皇帝下旨,將玖娘許給辰王,那麼他就該徹底死心,灑脫放手,退出這場三角關係,他已經做到自己能堅持的程度,足夠了。
雖說周允承做好了心理建設,可表情仍是矛盾痛苦。他的兒子、他的愛人,若是真的失去他們,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孩子,過來。」鎮北王刻意壓低自己的聲音,一張刻劃著歲月痕跡卻依然威嚴凜然的面容上,努力擠出他認為已經足夠溫和的笑意,朝文哥兒和武哥兒招招手,「過來讓祖……」話突然一頓,假意咳了兩聲掩飾尷尬,接著說:「過來讓本王瞧瞧。」
你叫我們過去就過去?我們不認識你啊!
文哥兒和武哥兒相視了一眼,杵著不動。
鎮北王見狀,有些尷尬的放下手臂,屁股離開椅子,朝兩兄弟的方向走了兩步。
文哥兒和武哥兒本能的往程安玖的懷裡躲,他們有些害怕,覺得這個大爺的眼睛太可怕,就跟村裡大壯家的狗似的,盯著他們手裡的食物不放。好在鎮北王不知道兄弟倆心裡是怎麼想他的,要不然得鬱悶死,竟然拿他跟狗比較。
「孩子們怕生啊?」鎮北王呵呵的笑了笑,終究是沒敢再往前湊。
「文哥兒和武哥兒不輕易跟陌生人搭茬。」趙嬤嬤繃著臉插話,她心裡雖然懼怕鎮北王父子倆,可面對想要奪走孩子的人,她的反感多於恐懼,因此沒細細尋思自己不經大腦的回話會不會招惹麻煩,一時之間只顧著自己痛快。
在她眼裡,鎮北王父子只是陌生人,或者說是仇人也不為過,想想他們家素娘是怎麼死的?年紀輕輕的就被人糟蹋,為了給周世子生孩子,命都搭上了……
想到這裡,趙嬤嬤的眼眶忍不住紅了。這兩人為何還有臉要孩子呢?憑啥啊!
鎮北王有些反感一個下人這般不知輕重的插話,只是尋思著這是在宮裡頭,趙嬤嬤也不是他手底下的士兵,跟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婦較真,有失身分。
他輕哼一聲,斜睨了程安玖一眼,見她一手摟著一個孩子,眼神茫茫,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剛剛那老婦僭越不敬,不禁搖搖頭,這樣的女子,也值得他那傻兒子執迷不悟?
鎮北王心底對程安玖不滿,對兒子喜歡這樣的女子更加不悅,唯一能讓他覺得有點期待的,只有與他們周家血脈相連的孩子了。
他的目光不自覺變得慈愛柔軟起來,看著孩子們那酷似周允承的小臉蛋,恍然間想起了周允承幼時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追著跑的模樣,耳邊彷彿還迴盪著他奶聲奶氣的聲音:「父王、父王,您慢些,承兒都追不上您的腳步了……」
鎮北王仔細盯著文哥兒和武哥兒,心想這兩個孩子被婦人養得太嬌氣了些,等接回王府後,就扔進軍營跟士兵們一起訓練,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
就這樣,大家各懷心思沉默著,直到皇帝忙完正事,高德忠過來傳話,讓眾人進御書房見駕。
程安玖壓抑著緊張情緒,替孩子們再次整理衣衫,牽著孩子亦步亦趨的跟在容徹身後,一路像是踩著棉花一樣,腳步虛浮。
「臣叩見陛下。」
「民婦叩見陛下。」
「民女叩見陛下。」
仁宗低頭看了一眼跪在御案前的眾人,態度上並無親疏遠近的分別,一視同仁的揚聲道:「都起來吧,看座。」
「謝陛下。」
眾人叩首起身,鎮北王率先在御案左邊下首處落坐,周允承緊隨其後,容徹則選了另一邊,程安玖領著趙嬤嬤和孩子們跟在他後面。
文哥兒和武哥兒這會兒也不敢亂看了,他們發現容叔叔、娘、那個眼睛犀利的大爺,以及聲稱是他們親爹的周世子,都要給上面坐著的皇帝下跪,可見皇帝的地位有多高。
仁宗的目光淡淡的掃了一眼程安玖和孩子們,沒多餘的廢話,開門見山的問道:「妳是程氏對吧?今日既然到了朕這裡,朕就替周世子和辰王問一問。你們的事我已經派人調查清楚了,辰王不清楚過往諸事,而周世子又因四年前意外中箭墜馬,造成記憶全失認錯人,但程姑娘妳沒有吧?在誤會發生之時,妳為何不解釋清楚,反而含糊不清的摻和其中,冷眼看著事態發展?妳是有意還是無心,或者妳還有其他目的?」
程安玖原本就緊張,想著皇帝日理萬機,為了國事天下事操勞不已,還得抽出時間替他們做主亂七八糟的私人感情糾葛,挺難為他的,可不想皇帝第一個就拿她開刀,問話擲地有聲,語氣凌厲,直接把她給震懵了,但她怎麼一句話都聽不懂呢?
什麼認錯人?要她解釋什麼?她從來沒有含糊不清的拖著雙方啊!她最瞧不起在感情上拖泥帶水的人,因此在對待周允承糾纏一事上,她的態度一直是堅定且冷硬的,皇帝憑什麼將這樣的屎盆子扣在她頭上?難道因為她是外人,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就活該如此?
程安玖臉色有些難看,要是在現代,就算再高階的上司這般不由分說的訓斥她,她肯定不會悶頭承下,可眼前這位可是萬萬人之上的皇帝,她不敢臉紅脖子粗的跟他叫板。
程安玖從座位上起身,而後從容的跪了下去,額頭叩在鋪著鮮紅毛氈毯的地面上,緩緩道:「陛下,民女有罪。」
不管有沒有罪,態度一定要對,程安玖在心底讓自己穩住,不要激動,不要浮躁,且再聽聽皇帝的意思。
容徹不知仁宗為何突然對玖娘發難,他本想起身替她說話,可尋思既然此事皇帝已經出面解決,他若是胡亂出頭只會添亂。
文哥兒和武哥兒害怕極了,看著母親跪在那裡,本能的就要撲過去,卻被容徹拉住。
「別怕,有容叔叔在,你們娘親不會有事的。」容徹安撫著兩個小傢伙。
文哥兒和武哥兒到底是孩子,癟了癟嘴,含著淚點點頭。
此時此刻,對於仁宗的問話,只有趙嬤嬤聽懂了,可是皇帝沒有問她,她也不敢像剛剛在偏殿時隨意開口替程安玖解釋,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朕以為,大家都是明理之人,與周世子有情且生下一雙孩兒的人是程安素,若程姑娘妳一開始便言明,表明立場,周世子不至於如此苦苦執著不願放手。」仁宗眸光犀利的盯著程安玖,審視著她。
原本他對這段三角關係感到煩心,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可他既然已經答應辰王要替他做主,那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就該徹底查個清楚分明。可這一查他才發現,原本就是再簡單不過的關係,與周允承生下孩子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安玖,而是其同胞姐姐程安素。周允承失憶不記得可以理解,辰王不清楚內情也可以理解,但做為知情人的程安玖,卻不將事情講個清楚明白,簡直就是居心叵測。
因此仁宗有理由懷疑,程安玖從一開始就是動機不純,她兩頭搭線,搖擺不定,才造成周世子和辰王今時今日的難堪。
身為主角的程安玖在聽完仁宗的指責後,震驚的抬起了頭。而同樣有此反應的人不止程安玖一個,包括周允承和容徹在內,三人的臉色可謂是變幻莫測,精彩至極。
「陛下……」周允承臉色發白,不敢置信的道:「您……您是說,臣由始至終都誤會玖娘,她……她不是……」
趙嬤嬤這會兒真的是再也忍不住了,就算是豁出這條命不要,也不能任由皇帝這麼誤會誣陷玖娘。
她一個箭步上前,在程安玖身側跪倒,叩首後道:「陛下明鑒,我家玖娘一貫潔身自愛,從未對周世子做出什麼讓人誤會的曖昧之舉,反倒是周世子,他禍害了素娘不說,還來招惹我家玖娘。陛下,這些年玖娘獨自一人扛起這個家,她多不容易啊!素娘生產時遭了大罪,挺不過難關,留下一雙嗷嗷待哺的孩子就撒手人寰了。
「玖娘將兩個孩子視若己出,怕孩子們被人嘲笑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她自願當孩子們的娘,就算外人誤會是她不懂事犯了錯,她也不解釋,為的就是給孩子們一個名分。陛下,文哥兒和武哥兒還小,玖娘本想等孩子們再大一些才告訴他們真相,她真的不是故意隱瞞的,否則也不至於好好的姑娘家蹉跎至今,求您明鑒啊!」
面對著眾人質疑的目光,程安玖一臉懵懂,她什麼也不知道。穿越重生後,她完全沒繼承原主的記憶,哪裡知道這其中還有這樣曲折的緣由。文哥兒和武哥兒居然不是原主的親生兒子,而是原主姐姐程安素和周允承所生?為何趙嬤嬤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為何周允承幾次三番上門糾纏的時候,她也沒提醒自己呢?
程安玖心底五味雜陳,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到底是怎樣的滋味。
在得知自己跟周允承完全沒關係的那一刻,她是如釋重負的,彷彿心口壓抑已久的巨石被挪開了,內心從未有過的敞亮。然而短暫的欣喜後,她就開始慌亂了,文哥兒和武哥兒既然不是她的親生子,那麼她僅僅做為兩個孩子的姨母,就更加沒有立場和身分抓著孩子不放了,她還能用什麼理由和藉口攔著孩子們認祖歸宗呢?
程安玖回眸望向兩個孩子,文哥兒和武哥兒也正在看著她,兩雙濕黑清潤的眼眸含著淚水,有些無助、似懂非懂的看著自己,彷彿無聲的質問:娘,這是真的嗎?我們不是您親生的孩兒嗎?
她頓時紅了眼眶,她想開口對兒子們說些什麼,可不知道為何,嗓子像被堵住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仁宗還在等著程安玖表態,可一看到她迷茫的神色,英挺的俊眉不由得一蹙。
「陛下,玖娘在半年前頭部曾受過重創,醒來後一度失憶。」容徹趕緊出列替程安玖解釋,「玖娘的記憶一直沒恢復,她忘記過去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所以……」
「所以,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孩子們的親生母親?」仁宗似笑非笑的接話,道:「既然她失憶忘了,那其他人沒有失憶吧?怎麼不提醒她?」
聽了這話的趙嬤嬤身子晃了晃,她一直認為玖娘的失憶只是短暫性的,看她生活當差都一如往常,並無任何異樣之處,所以她以為玖娘早就恢復正常了,怎麼……怎麼這孩子竟是從未恢復呢?真是冤孽啊!
「陛下,都是民婦的錯,玖娘為了撐掌門庭,以一介女流之身入衙門當差,幹那些大老爺們才幹得起的差事,成日水裡來火裡去的衝鋒陷陣。那日為了抓賊被打破頭,當時大夫直接就說人沒用了,好在玖娘命硬挺了下來,只是醒來後不記得許多事。
「民婦以為玖娘失憶只是暫時的,養好身子就能恢復,豈料這孩子一直沒恢復記憶,還自個兒承受不透露給民婦知道,嗚嗚……民婦不知道這孩子誤會自己是兩個孩子的娘啊!陛下,不知者不罪,她就跟周世子一樣,是忘事了,真不能怪她,還請陛下明鑒。若您一定要治罪,就請治民婦的罪,民婦絕無怨言。」趙嬤嬤聲淚俱下的磕著頭。
仁宗犀利的眼眸掃視著眾人,在每個人的臉上看到了不同的反應,而這些情緒反應看起來都挺自然的,不似作假,心底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裡頭的誤會,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啊!
既然是誤會,那就好辦了,解開了就是。然而,直到一行人離開御書房,關於孩子們的歸屬問題還是沒有確切的決定。
程安玖在短暫的失神後,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即使文哥兒和武哥兒不是她親生的孩兒,可在她心底依然當他們是她的孩子。
既然真相揭開,她的「姐姐」程安素年幼產子,為了替周允承生子而丟了性命,他們周家就沒有什麼要說的?一個女人為男子未婚先孕,受盡白眼嘲笑,身心靈受盡了屈辱和摧殘,最後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男方難道不該給個合理的說法?
程安玖不知道程安素在竭盡最後一絲力氣生下孩子、當生命一點一點流逝的那一刻,她有沒有後悔過?但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替苦命的姐姐討一個公道。
要兒子可以,周家必須給程安素一個光明正大的身分,以世子夫人的身分追封程安素,娶她進門,公開孩子的身世,讓他們名正言順的認祖歸宗。
然而,程安玖的要求,遲遲得不到鎮北王的回應。
就私心而言,鎮北王是不願意的,如果程安素尚在人世,他同意讓兒子納她進門,世子夫人的位置不可能,但當個姨娘還是可以的。程安玖的要求在他看來,實屬過分無理取鬧,他絕不同意。
至於在得知錯認愛人,且心愛女子已經不在人世的消息後,周允承就彷彿失了魂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外界的紛紛擾擾,再與他無關了。
他腦中不斷的浮現那張與程安玖如出一轍的面孔,那些潛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驀地如同雪片一般紛沓而至,漸漸的,他的眸子赤紅一片,抱著腦袋,跪坐了下去。
事情發展出乎仁宗的預料,他準備好的「結案陳詞」沒能適時的派上用場。他原本還想問問兩個孩子的意思,可文哥兒和武哥兒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嚇,蜷縮在趙嬤嬤的懷裡不敢動彈。
由於涉及鎮北王的家務事,仁宗沒有再干預,恰逢高德忠進來稟報遲夫晏求見,仁宗微不可察的鬆了一口氣,藉著處理政務的由頭,打發雙方暫且退下。
甫出宮門,文哥兒和武哥兒突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兩人緊緊揪著程安玖的手,兩雙濕漉漉的眼睛裡滿是驚慌無措和受傷。
「娘,您不能不要我們啊!」
程安玖的心隨著孩子們越來越大的哭聲被撕成了碎片,她忍不住跟著掉淚,一手摟著一個孩子,哭得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