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雨之夜。
車燈照射下的水幕厚重密集得如瀑布一般,不停搖來搖去的雨刷對改善視線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葉理歎了一口氣,再次減慢車速。
無論如何緊急,安全總是第一的。三年前車禍的舊傷仍使得他腰部時常作痛,可不想再重來一次。而且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如果這時候自己再出點什麼事,恐怕真會要了她的命。
路上交錯而來的車燈越來越少,漸至於無。看來沒多少人像他這樣命苦,非得在這種壞天氣大老遠地往回趕。可今天是未婚妻曼湘的生日,若拋下她一人不管的話,會鬧好一陣子彆扭呢。,
想起曼湘,葉理微微笑了笑。雖然性格強悍了一些,但她真是一個好女人。當初認識她就是由父母介紹的,當然很受家人的歡迎。她那樣漂亮、能幹,卻死心塌地地喜歡自己,不知道是由於緣分還是自己的福氣。
安全地轉過最危險的一個彎,前面是一個高級的別墅區。平時這裡總是燈火輝煌,舞會、酒宴、沙龍什麼的一天也沒有斷過,可今天拜天氣所賜,黑烏烏的一片。
雨似乎小了一些,葉理踩了踩油門,車速卻沒有隨之增加。再踩踩油門,車身顫動了幾下,引擎「突突」地發出雜音。換檔,再加油,車子最後向前滑動了幾米,徹底停了下來。
葉理試了幾次,始終發不動車,也不知是哪裡壞掉了,再好的二手車畢竟還是二手車,專挑最不該出毛病的時侯罷工。
拿出手機想撥給曼湘,一直是嘟嘟的聲音,仔細一看,居然沒信號。
無意識地向黑漆漆的四周看了看,竟驚奇地發現不遠處一幢別墅宅院竟亮著燈。看看錶,晚上十一點,雖然有點打擾人家,但也不算完全不宜拜訪的時間。總得想辦法給家裡打個電話,否則曼湘還可以哄,兩位老人家瞎擔心出點什麼事就不好了。
葉理打開車門,冒雨向那幢豪宅的門廳跑去。
看起來不遠,跑過去還真費了點時間,身上的衣衫早已濕透,按門鈴時手都冷得發抖。
門很快就打開了,快得讓葉理嚇了一跳。柔和的燈光從屋內洩出,罩住他全身,讓他忍不住瞇起了眼睛,不自禁抬手擋在眼前。
雙手同時被握住,向前一拉,整個人立即被裹進一個健壯的懷抱,微微發顫的聲音在耳邊道:「冉冉,你回來了……」
葉理萬分尷尬地意識到兩件事。
第一:屋主在等人。
第二:屋主認錯了人,以為他就是在等的那個人。
費力地從那個緊緊的擁抱中掙扎出來,葉理急忙讓自己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之下,結結巴巴地道:「呃……我……抱歉……」
的確該抱歉。葉理一低頭,發現自己已被拉進鋪著雪白長毛地毯的室內,滿是泥濘的雙腳已在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地毯上踩了好幾個黑黑的腳印。
被推開的屋主人怔怔地盯著葉理。那是一個約莫二十六七的年輕男人,高大健壯,有著一張帥氣而又冷峻的臉龐,黑黝黝凝望過來的眼眸深處隱著濃濃的憂傷。
葉理不知為什麼胸口一窒,忙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等著屋主人朝他發火。
少頃短暫的沉默後,那男人伸了一隻手過來,輕輕撫弄著他的下巴,柔聲道;「冉冉,你變了好多……不過,你再怎麼變,我都認得你………」
啊?!葉理一時回不過神來,人已經再次被攬進懷裡。
「怎麼都濕透了?啊,外面在下雨……你該叫我去接你的……」那個男人快速地將他安置在沙發上,「我去給你放洗澡水,你坐一會兒。」
葉理還來不及阻止,男人已消失在廳口。
無奈之下茫然四顧。這麼大的宅子應該有僕人吧,只要找一個明白人立即就能解釋清楚,多道幾次歉應該就可以走了吧………
剛剛站起身來,那個男人已出現在身邊,輕輕擁著他的肩膀,一邊溫柔地說「水放好了」,一邊引領他到浴室去。
只是一間浴室而已,就已有葉理家整個客廳那麼大,綠瑩瑩冒著白霧的熱水還在超大的浴缸中輕輕漾著。
葉理歎一口氣,再次試圖向屋主人進行說明,但嘴被手指輕輕地封住,男人低聲懇求道:「你現在全身冰涼,會生病的,有什麼話泡完澡再說好嗎?求你了……」
葉理的記憶中還從沒被人求著去洗澡過,自然不知如何拒絕,只得呆呆地點點頭。
男人非常開心的樣子,聲音也一下子歡快了起來:「要換的衣服我放在這裡了,我幫你擦背好不好?」
「不好!!」葉理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叫出了聲。
男人喃喃道:「我只是問問……你不要生氣……」
葉理感覺臉部肌肉有些發僵,勉強笑了一下,男人這才依依不捨地走出浴室,輕輕帶上了門。
葉理跳過去確認門已鎖好,回頭看看誘人的熱水。
算了,一不做二不休。
洗完熱水澡,換上準備好的乾爽睡衣,葉理走進大廳,準備認真地跟屋主人談一下。
那個男人一看到他就跑過來,拉著他的胳膊帶到餐桌旁,高興地說:「你餓不餓?我一時只能準備這些東西,還有什麼想吃的我立即叫人送來。」
葉理看了看擺得滿滿的桌面,一時說不出話來。
男人捧過一杯鮮奶,遞到他嘴邊,哄道:「你的胃不好,先喝一口這個……」
葉理輕輕推開面前的玻璃杯,示意男人坐下。
「先生……我很抱歉打擾了你,但我不是你要等的人,我的車壞在路邊上,我只是想進來借打一個電話……」
啊?電話!!葉理突然跳了起來,現在幾點了?十二點?還是凌晨一點?爸媽會急壞的。
「借一下你的電話好不好?」葉理抓住男人的肩膀。
「電話?你要打給誰?」
「我爸爸媽媽!」葉理大聲道,自己跑到沙發旁邊,捉起茶几上的電話筒。
手被整個兒地握住。
男人用憂傷的眼神望著他。「冉冉……我知道你難過……可爸爸媽媽都已經死了……」
想要掙扎,身體卻已被緊緊地抱住,一隻手輕輕地拍著背部,有火熱的唇在耳後印下一個淺淺的吻。
「啊,」男人突然又放開他,「你的頭髮還是濕的,會著涼的,我來給你吹乾。」
仍然來不及阻止,男人再次消失在廳口。
葉理趕緊趁這個機會撥了家裡的號碼。響了三聲後,爸爸穩重的聲音響起。
「爸?我是葉理……」
「小理!!你在哪裡,我們快急死了,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我的車壞了,現在在………總之沒事,明天我就回來,代我告訴曼湘一聲………」
吹風機的聲音突然響起,葉理嚇了一跳,忙掛上電話。
男人什麼也沒問,只是輕柔地幫他把頭髮吹乾。
空寂的大廳裡迴盪著「嗡嗡」的聲音,很有靈異的恐怖感。
但不知為什麼,葉理並不覺得害怕。
「這個傷疤……當時一定很痛吧……」男人用指尖撫弄著瀏海下的一道長長的傷疤,那個車禍留下的痕跡。
「冉冉……你以後再也不會受傷了…我絕不會再讓你受傷了……」喃喃的話音,聽起來像是咒語一樣,讓葉理覺得無法抵擋。
關上吹風機,男人用手在他額上試了試溫度。
「果然有點燒了,叫京生來給你看一看吧。」男人皺著眉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京生?是我。……我知道很晚了……你聽我說,冉冉回來了,好像有點發燒,你過來看一下,馬上過來。」
放下電話,男人蹲在葉理面前,溫柔無比地道:「冉冉,你一定累了,到床上躺一躺好嗎?」
葉理現在已放棄再向他說明什麼,反正等一會兒可能有一個醫生要來,應該不至於又是一個糊塗人吧。
順從地被扶上二樓,頭真的有些暈暈的了。
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男人坐在床邊,一手托著葉理的頭小心地調整枕頭的位置,想讓他睡得更舒服一些,一手慢慢將被單拉上,蓋住他的胸口。
指尖被握著,那男人連掌心都是冰涼的。
全身都沐浴在陌生男人深情的目光中,神經再粗的人也沒辦法睡著,何況葉理還算是一個比較敏感的人。
「…先生……」葉理艱難地再次開口,「我真的只是一個路過的人,以前我們從未見過的……」
男人的眼中浮現出痛苦的神色,但聲音仍輕柔地像羽毛一樣:「冉冉,你忘記我也沒關係,我記得就好,只要我們能重新開始……」
葉理將頭偏向一邊,他不得不停止這樣的對話,否則就像在一點一點刺探著他人內心的隱秘一樣。
門鈴適時的響起,葉理暗中鬆了一口氣。
「你躺一躺,我去開門,好不好?」男人低低地詢問。
這是他的家,他要做什麼葉理根本沒資格准許與否,但鬼使神差的,他居然點了點頭。
從床上坐起來,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上樓梯,門再次被推開。
「冉冉,你怎麼起來了,頭不會暈嗎?你一發燒頭就會暈的。」男人焦急地奔過來看視,「京生,你快來看一看。」
葉理滿懷希望地將視線投向房中第三人。第一印象精明能幹又穩重,一副從來不犯錯的樣子。看來有救了。
「這位先生,我不是……」
後半段話被醫生打斷:「今天晚上吃東西沒有?」
「沒有,只喝了兩口牛奶。」那男人急急地代他回答。
怎麼沒吃,他是吃過飯才往家裡趕的,但現在顯然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
「暗紫,你去煮點米粥,冉冉等會要吃藥。」醫生冷靜地吩咐。
男人飛快地領命而去。
葉理幾乎想要尖叫地直起身子:「我不是什麼冉冉,我只是一個倒霉的來借電話的人,為什麼你們不肯聽我說,我真的不是冉冉……」
那個名叫京生的男人用毫不動搖的視線注視著他,表情就像凝固了一樣。
葉理的臉漲得通紅,神經也似乎已快達到繃斷的臨界點,大聲道:「深更半夜打擾你們我很抱歉,但我不想攪進完全與我無關的事情中。我再說一次,我、不、是、冉、冉!!」
「我知道你不是。」京生平靜地說
葉理一下子怔住。
京生的聲音彷彿被削薄了一樣:「我知道你不是……因為冉冉……已經死了三年多了……」
葉理輕輕吸了一口氣:「那……我很抱歉,可是能不能請你……還有那位先生,他……」
京生伸出一根手指撥了撥他的瀏海:「你只是一個無辜闖入的路人……但你已經闖入了……」
葉理聽不懂,呆呆地看著他。
京生抿了抿嘴,唇角現出一道筆直的線條。他轉身走到室內的一張桌子旁,拿了一樣東西遞給葉理:「請你看一下……」
葉理接過來,才看了一眼,臉色便發白。
那是一幅嵌在鏡框內的彩色照片,一個神情明亮的俊美青年溫柔地微笑著,也許稍微年輕幾歲,也許氣質上略有差異,但那張臉,長得與他一模一樣。
「這是……冉冉?」葉理結結巴巴地問。
京生點點頭:「要不要看相簿?暗紫把冉冉所有的照片都整理得很好,從小到大,每一張都是他的寶貝。」
「暗紫先生…是冉冉的……什麼人?」葉理實在忍不住不問。
「你覺得呢?」
「兄弟?」剛說出口,葉理自己都搖頭,不像,一點都不像。
京生挑挑眉毛,冷笑了一聲:「實際上你早猜出來了吧。」
葉理低下頭:「是戀人吧?」
京生在床邊坐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說:「暗紫是冉冉從街上撿回來養大的。」
葉理吃驚地啊了一聲,又覺得失禮,忙閉上了嘴。
「冉冉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不太普通的事就是從街上撿回七歲的暗紫,那一年他十二歲。冉冉父母同意收養暗紫,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四年後冉冉父母意外死亡,他靠一點賠償金和課餘打工的收入供養自己和暗紫,兩個人相依為命,清貧而快樂。暗紫是個天才,他很快白手起家,事業越做越大;但是從兄弟一樣的關係進展到戀人,對冉冉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不過暗紫從不放棄。過程雖然無比艱難,但他最後終於成功了。甜蜜、幸福、彼此相愛,本以為可以從此平靜快樂地生活……本以為……可是……」京生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漸至於低不可聞。
「可是冉冉死了?」葉理輕輕地問,「怎麼死的?」
京生深吸一口氣:「也是意外,他乘船去離島,出了事……太突然了,暗紫一直不肯相信,他總覺得冉冉是順利地到了目的地,只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所以這麼久沒回家……他認為只要他等下去,就一定能等到冉冉回家……」
葉理的心跳有一瞬間停止了跳動,不自禁地抓緊了床上的被角。
京生抬頭深深地凝望他,彷若耳語:「到底上蒼對你說了什麼……你要來按響這個門鈴?既然被他看到……你就再也不是毫無牽扯的路人了……暗紫不會放手,他從不知道什麼是放棄……一個傻男人……」
葉理瞪著他,無意識地搖著頭。他只是一個想快點回家的平凡人,他只是想進來借打一個電話,為什麼一定得要在這樣的暴風雨之夜,聽如此淒涼無奈的故事,還必須要被硬生生地,拉進這個與他絲毫沒有關係的故事,承受隨之而來的麻煩呢?
兩人沉默地對峙著,室內的空氣彷彿要凝固了。隔音效果極好的窗戶把狂風大作聲變得隱隱約約,但劇烈搖擺的樹影仍表明惡劣的氣候毫無好轉的跡象。葉理咬咬牙,跳下了床。
門恰好被推開,那個男人端著擺滿清粥小菜的托盤走了進來,看到葉理下了地,立即大皺眉頭。
「為什麼要下床?你想要什麼叫我去拿就好了,快躺下來。」把手裡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上,暗紫走過來想扶住葉理,但後者立即閃躲開。
「冉冉………」深邃如海的目光漾動著,隨著低沉的音調傳遞過來的還有無法抗拒的無奈與悲傷。
葉理用手按住胸口,強迫自己轉過頭去。他是一個理智的成年男人,他不能因為同情和莫名的感動就犯下低級的感性錯誤。
京生的雙眼中射出強烈的阻止的目光,踏前一步抓住葉理的手臂。
「你失去戀人我很抱歉,先生,」葉理甩開京生的手,但仍是無法直視暗紫的眼睛,「但你確實認錯了人,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那位名叫冉冉的先生。我叫葉理,出生在離島,父母仍健在,有一個未婚妻,計劃明年秋天就結婚,這是我的身份證,你要看嗎?」
暗紫靜靜地站著,屋內像死一般沉寂,只有樹枝敲打窗櫺的聲音。過了好久,京生才走上前來,接過葉理捏在手裡的身份證,看了一眼。
「你二十八歲?」
「是啊,怎麼啦?」
「冉冉也是二十八歲。」
葉理覺得一股無力感再次湧上:「天下二十八歲的男人多得數不過來吧?」
「這證是新辦的?」京生再問。
「有關係嗎?只要這證件不是偽造的就行了吧?」葉理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現在只希望能快一點離開這幢屋子,尤其是剛剛在一個絕望的男人傷口上灑了一把鹽之後。
京生閉上了嘴,將手裡的身份證遞給暗紫,但被一個輕微的搖頭動作拒絕了。
「我不用看。別人我都可能會認錯,但是冉冉,只有你,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認錯的。」男人凝神望著他,用溫柔得可以滴下水來的聲音說著幾乎讓葉理發瘋的話。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沒認錯,因為這張臉嗎?」葉理抓起剛才丟在床上的相框,「其實這才是整件事裡最荒唐的部分。我的確長得很像這個冉冉,但絕對沒有像到讓一個戀人都會認錯的程度,只是因為我出過車禍,臉部受傷整過容,也不知醫生是鬼使神差還是參考了什麼東西,才把我整成現在這樣子。好笑嗎?我最像冉冉的就是這張臉了,可惜卻是假的,其他的,神情、習慣、言談舉止,我像嗎?像嗎?我也希望冉冉真的沒死,希望他能回到你身邊,回到你的家,可是抱歉,我不是他!」
這一長段話說得又快又急,一口氣接不上,頭好像又暈了起來。
「冉冉,」一雙手臂適時地扶住他,「先別急,喝點粥,吃了藥睡一會兒,明天就會清醒一些。」
「我現在很清醒!」葉理火大地推開他,看看湊在面前的這張寫滿了擔憂與愛寵的臉,再看看冷眼旁觀的京生,認命地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可能真的走不了了。
因為一連被抗拒了兩次,暗紫順從地不再親密碰觸葉理,只是在一旁注視著他自己爬上床,靠在枕頭上喘氣。
「喝粥、吃藥、睡覺,明天會更好,」京生調侃似地說,「你身體不舒服是事實,別再做無謂的掙扎了。」
葉理狠狠瞪了這個明知真相卻不肯幫他澄清一句的人一眼,無奈地劈手奪過暗紫捧過來想餵他的粥碗,喝了幾口,再接過藥片和清水,吞下肚去。
暗紫輕柔地把被單拉到他胸口蓋好,用指尖飛快地摸了摸他的額角,唇邊展開一抹舒心微笑,心滿意足地低喃:「冉冉,你終於回來了………真好……」
與睏倦感同時湧上來的,是心底濃濃的酸楚,曾有一瞬間的恍惚,想著這個痛苦的男人,如果真能得回所愛,如果真是他企盼歸來的所愛,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