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商店
*把你想要的說出,有時候得到,有時候不。許願是立於不敗之地的騙子。
舊城區一條石板巷弄的左手邊,一間看似有點歷史的小商店。深桃紅色的木窗框和門感覺溫潤低調,門上的玻璃用優雅的書法字體寫著:許願商店。
推開門看到約十五坪的空間,展示著各種可供許願的物件,角落一株許願樹,架子上有聖母像、水晶、礦石,挑高的天花板垂下來一輪新月,還有流星雨、彩虹,走進最裡面,還有個可以丟銅板的許願池。
這家店給人一種安靜,讓人就像來到許願的那一刻,充滿期待的闔上雙眼,因為幻想著美夢實現而幾乎上揚著嘴角,為了虔誠不自覺壓抑呼吸。仔細觀察的話,會注意到這家店生意相當好,但不擁擠,靜靜來去的人流不絕,步伐有種喜悅的焦急。
可是,許願商店一開始並非這麼受歡迎,很長一段時間曾經乏人問津,冷清清。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某天黃昏,難得有位客人上門,一名穿著長褸戴軟帽的中老年男子,站在門外盯著玻璃上的店名,好一會兒才推門進來。他環顧檢視每一項商品,目光最後停留在年輕老闆的臉上。
男子猶豫片刻,眼神閃過一抹善意,發出低沉的嗓音向老闆說:「你想要生意變好嗎?還是沒有客人也沒關係?」
年輕老闆說:「我當然希望生意好一點!明明店裡的東西都是精心挑選,價格也公道,服務很用心,可惜生意就是做不起來,好幾次都想關掉算了,卻又捨不得。」不知不覺他就對著眼前的陌生男子傾吐起來。
「如果你願意,只需把店名改一改,保證生意興隆。」男子看著他。
「要怎麼改?您是算命老師嗎?請指點一下!」
「那我問你,為什麼店名叫『失望商店』?」
年輕老闆誠實的回答:「因為我這裡賣的商品,都能用來聆聽人們心底的欠缺和失落。像生日蠟燭、聖母像、流星、月亮,我希望能夠賣給心靈需要慰藉的人。客人帶回家,就能向它們訴說內心深處最渴望卻又無法滿足的事,說完就能舒坦自在。所以叫作『失望商店』,因為這裡每件貨品都像是傾聽的耳朵,專門承載殘缺人生的失望。」
男子輕輕點頭,彷彿頗為這位年輕人的初衷感動。「我明白了。更覺得你的店應該換一個名字,讓更多人願意進來得到幫助、買到安慰甚至快樂。」
「要叫什麼名字呢?」
「改作『許願商店』。」看見年輕老闆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男子耐心解釋:「我不是叫你欺騙顧客。你賣的東西的確用來背負失望,例如生日蠟燭,許下的願望可能到下次生日也未能實現;聖母像聽了無數的祈求告解,也沒有改變已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事;流星雨一次上萬粒碎石傾灑下來,凝視夜空的九千九百個人內心的呼喊最終還是沒有成
真 ⋯⋯沒錯,確實如此。可是,大家享受傾吐願望的剎那,也是真的。叫作『許願』甚至比『失望』更貼切,許願是當下的動作,至於事後是否失望,也不該由你去預設
或定論,你說對吧?」
年輕老闆被男子說服了,把店名改作「許願商店」,從此生意止跌回升,最高興的是不單單顧客變多,且每個進來買東西的人,莫不帶著滿足愉快的心情離開,一切遠比單純想要安慰人心失落的原意更好,現在他出售「希望」儘管許願之後的結果未必⋯⋯呃,那不重要。著眼當下不去臆測未來,即使心裡有數也不說破,各得其所、皆大歡喜,世人要的是這個。
小獸
*想像力最終的功能,是找到一個地方安放自己的魂。
這天,小學校來了一位獸醫,他把一群小獸分配給每一個小孩,說:「牠以後就屬於你,每一隻小獸都是獨一無二,可以陪伴你們一輩子。如果把小獸照顧好,困難時牠就能幫助你,平淡時帶給你歡樂。」
孩子們也沒問為什麼,只管開開心心收下,有的把小獸藏進口袋,有的抱著,有的牽著,自自然然的就視小獸為最親密的朋友,此後不管到哪裡都形影不離。
半年後,獸醫來替孩子們的小獸檢查。一個男孩已經把小獸養成一隻巨大的劍龍;一個女孩的小獸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綁著辮子像個迷你的她;另外還有長了尖角的粉紅長毛象、開動便會噴發彩虹的戰車、有手腳和尾巴的香軟毛毯,還有更多無以名狀的型態。醫師稱讚道:「你們的小獸都養得很好啊,牠們有聽話嗎?和牠一起玩得開心嗎?」
一個小孩率先分享:「牠常常肚子餓,餓了要吃超級旋風,我會騎著牠飛向太空找食物。」
另一個說:「牠開心時會散發果汁糖的香味,帶我去了很多漂亮的地方。」
有個小孩接著說:「我這隻會變成恐怖的大怪物,晚上,我一個人睡的時候,會把我帶去黑漆漆的房屋,還想吃掉我!」
醫師關心的問:「那你當時怎麼辦?」
孩子說:「我哭,叫外婆,她進來幫我開燈,陪我睡,怪物就慢慢變回乖小狗了。」
醫師說:「是這樣沒錯,牠會帶人到最美麗的地方,也帶人到最可怕的地方;會讓人開心,也會教人恐懼。如果牠老是嚇得你很害怕,請記得你才是主人,無論牠變得多麼巨大,你都有能力馴服牠,千萬不要被牠打倒。如果牠不乖,你找些事情做,例如唱歌、找人玩或說說話,都可以,小獸立刻就會漸漸安靜下來。」
醫師說完,轉頭看見一個男孩身邊沒有小獸的蹤影,便問他:「你的小獸呢?」
男孩打開書包,抽出課本翻開來,小心地把已經被壓得小小扁扁、奄奄一息的小獸捏出來。
醫師看著他的動作,問:「你不喜歡牠嗎?」
男孩說:「媽媽說牠髒,不能養,要我丟掉。但牠還是偷偷跟著我,我只好把牠藏進書包。」
醫生憐憫的撫摸小獸:「牠好像很久沒吃東西,餓扁了。」
男孩難過起來:「牠會死嗎?」
醫生:「你希望牠死嗎?」男孩搖頭。「你平常有沒有獨處的時間?很短也可以,你會自己洗澡嗎?可以把牠藏在衣服裡帶進浴室,在浴缸跟牠玩;你會一個人上下課嗎?可以在校車上放牠出來,一起看外面的風景。或是跟大人吃飯時,悄悄讓牠在餐桌下出來透透氣。」
男孩又搖搖頭:「媽媽替我洗澡、開車載我上下課,車上幫我背生字或問我功課、吃飯時我會和爸爸說今天學校教了什麼,還有明天的功課。」
醫生緊追著問:「睡覺前呢?大便時呢?週末放假的時候呢?有沒有只有你自己一個人、沒有其他任何人的時刻?一下下也可以。」
「睡覺前媽媽陪我聽故事或音樂 ⋯⋯還有,我大便都很快,不然他們會逼我吃很多青菜。」男孩緊張的笑了笑,低頭看看乾扁的小獸,又抬頭問:「我是不是真的不可以養牠?有些小朋友可以,但我不能?」
醫生說:「沒這回事,每個孩子都應該擁有自己的小獸,把牠養成自己獨特的樣子。即使有些長得特別強壯,有些比較瘦小,但沒有人不能養。你需要一點幫忙,這樣吧,以後你帶牠來找我,我教你照顧牠。爸媽那邊老師會跟他們說,別擔心。」
獸醫跟老師商量後,藉口男孩適合上創作班,說服家長讓他每週兩次下課後留下。那兩個時段男孩會帶小獸到診所,獸醫讓他放出小獸,抱在懷裡,請他隨意回想近來看到、聞到、嘗到、聽到或想到什麼,然後讓他一個人靜靜的發呆。經過兩三個星期後,男孩的小獸長成胖胖壯壯的娃娃,有點像熱氣球,有點像大雞蛋,笑起來一臉和氣憨厚。
就這樣又過了兩個月。
獸醫欣慰的說:「你的小獸現在很健康了,你喜歡牠嗎?」
男孩說:「我很喜歡牠,牠也喜歡我!」
醫生點頭:「練習了一陣子,你現在懂得怎麼照顧牠了吧?無論如何都要為自己找一點機會,放鬆心情,什麼也不做,這樣就能養育小獸。你以後年紀越大,應該就越能為自己和牠找到時間和空間,聽說媽媽現在會讓你自己洗澡了,是嗎?」
男孩笑:「對啊,我都帶著牠玩泡泡!」
獸醫說:「那真好。幻想獸願意守護人們一輩子,牠是你一個人的,只要你不遺忘牠、餓死牠,沒有任何人能夠奪走。若能一直把牠養得好好的,最後,當你走到人生盡頭,牠也有辦法讓你免於恐懼,帶你前往比人間更美好的地方。」
男孩抱著他的小獸問:「牠會帶我去什麼地方?」
「一個世世代代、無數人的幻想獸共同創造的地方,那兒叫天堂。」
信任失蹤事件
*身邊的世界隨著信任消失而瓦解。
我的生活中常有一些人忽然失蹤,不告而別,留下我獨自困惑。
例如一個跟我借錢的老同學,又例如一個被我發現劈腿的女朋友。本來以為他們的消失,就是以行動說明答案,一個不想還錢、一個就是不再身邊的世界隨著信任消失而瓦解。⋯⋯傷心之餘,我也只好接受。
後來發覺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有次接到詐騙電話,本來打算假裝上當捉弄對方,但是話筒那邊話才說了一半就靜默下來。不是掛線,我對著電話不停「喂?喂?」像個傻子。
也許這勉強說是線路問題,卻無法解釋另一次我路過一家傳銷公司,一名業務在門口
拉著我推銷神奇養生保健品,就在我正想禮貌回說我不需要時,他竟憑空在我眼前消失!我差點想轉身去精神科掛病號,懷疑是自己工作過勞產生幻覺。
又有一次經理叫我進他辦公室,把一個全公司認為燙手山芋的爛計劃交給我負責,還說若我表現得好,會跟老闆推薦我升副理。一聽就知道他只想找我當替死鬼,正思考著該怎麼應對的當兒,經理,就在我面前,他椅子上,瞬間消失!我用力闔上雙眼再睜開,椅子上仍是空的!當下我只能強裝鎮定,拿起文件對著空椅子說謝謝,便退出經理辦公室。
歸納這一連串消失事件,發現共同的交集就在於「信任」。似乎某人一旦讓我懷疑和不信任,就會消失不見,而且是不由自主,即使想再見面,也無法接觸到失蹤的他們,最多只能從第三者口中打聽消息。實在沒辦法這樣在公司工作下去,最後我胡亂編了個理由,辭職。
找新工作之前,我回了家一趟看爸媽。跟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時,不免心驚膽戰,就怕爸媽說了什麼讓我內心存疑的話後,也突然消失了。還好沒有。顯然還有家人能夠相信,這讓我安心多了。後來,我又約了老同學和前同事喝酒,盡量什麼話題都聊,只為觀察「信任」在我內心和人際互動間的運作。我發覺只要交流不深,避開任何利益衝突就安全。若是嗅到似乎對方正在敷衍我或有所企圖,便立即轉移話題或離開,以免生活中又莫名失去一個人。
新工作的形式不太需要團隊合作,我小心翼翼做好分內事,對待公司上上下下一概客氣而淡薄,自始至終不投入、不深交,避免信任破滅的機會。不過,還是想再交女朋友,聯誼遇到有興趣進一步發展的女生,我便放膽約會,這時反而覺得有內建的「直覺」真好,對方一旦讓我不信任就會消失無蹤,既乾脆又省事,再試另一個,多輕鬆。
「你啊,怎麼最近好像跟很多女生交往?不要太花,遇到不錯的就專心發展下去,年紀不小了。」有一天,媽媽突然問起我。
「不是我花心,是有些人交往之後,直覺不值得信任,就算了。」
「什麼直覺這麼厲害?短短一兩次約會,就知道不值得信任?」
「我要像妳跟爸一樣,互相信任,才可以一起四十年。」
「四十年來發生多少事情,你知道嗎?你爸曾經賭錢欠債、曾經在外面鬼混不回家,我也想過離開他,但每次又回頭原諒他,想說再給自己和這個家一個機會看看。信任不是必然的,甚至是靠許多不信任建立起來的。」
聽完媽媽的話,我心裡隱約有一股不安。想到前女友連解釋的機會也沒有就消失,兩年的關係一點修復的機會也沒有。若是關係中必然存在一些不信任,那我豈不是一輩子也無法擁有永遠的伴侶?究竟我的「信任」機制是天使還是魔鬼?會不會其實是自己承受不了被背叛?玻璃心無法接受任何打擊?是精神病?是瘋子?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似乎正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