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午三點多,無聊得令人抓狂的時刻。
隔壁烤麵包店麵包剛出爐,香得不得了,卻一點也勾不起他的食慾。
阿茶打了個呵欠關上收音機,門也沒鎖,騎著他年齡超過三十以上的舊款野狼一二五,啵啵啵地來到家附近的公園。
公園裡擠滿了閒閒無事的老人家,有人下象棋,有人泡茶聊天,樹底下陰影處全都給人佔去了。
阿茶努力擠進人群之中,其中一些老朋友看見他來,熱烈地打著招呼,他往那些人走去,棋搭子擺好了象棋,幾個人就這麼無聊地飛象過河廝殺起來。
「你今天來晚了,沒見到我跟老王的那盤棋。」阿茶眼前的光頭老人說著。「可精彩了,三個小時殺來殺去沒停過。」
「太忙了沒時間來啦!」阿茶隨便謅了兩句。
阿茶其實很閒,只是不想讓人知道。「我正在做幾個大櫃子,我孫子快升高三,就要考大學了,我要釘櫃子來擺他那些書。你知道讀書人書都很多,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在家裡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踢到那些書。」
「唉呦,你孫子要考大學了啊!長得真快,前陣子才這麼小一個。」那老人家比了比高度,欣羨得很。
「還馬上就要娶老婆了咧,等他考上大學我就幫他娶個媳婦回來。」阿茶得意地笑著。
「然後等著抱曾孫。」幾個老人家笑成了一團。
時間一眨眼就過,六點多太陽快下山時,公園裡的老人們漸漸散去,大家都回家吃飯了。
棋搭子們也揮別了阿茶,只留下一盤有汗漬的象棋和木頭棋盤給他。
阿茶是公園裡最晚走的一個人,他緩慢將棋子收好塞進榕樹間的夾縫內,拿起旁邊的掃把和畚箕將周圍掃了乾淨,跟著伸直腰搥了搥酸痛的部分,才又騎著他那台野狼機車,慢慢地啵啵啵──啵回家。
將摩托車停在家門口,火都還沒熄的時候,隔壁麵包店的自動門突然叮咚了一聲,麵包店的老闆娘惠美手撐著後腰,滿頭大汗、雙腳發顫步伐不穩地走了出來。
「阿茶叔……我好像……我好像……」惠美話語微弱,額頭臉上滿是汗水,她摸著腫得像塞進三顆籃球的大肚子,挨在門邊喘息著。
「要生了!?」阿茶放下機車,連忙走過去扶住惠美。
「好像……好像是……」惠美痛苦地擰住了眉。「我剛打了一一九,可是救護車還沒來。肚子……好痛……」
「唉呦喂,幸好我回來了,要不然妳就一個人生孩子了!」阿茶著急地說著。「我看我載妳去醫院,生孩子會要人命的,等救護車來就來不及了!」
阿茶鬆開惠美的手。他本來想回去牽摩托車,但又想到載惠美的時候如果惠美一個痛,抱不住他,從摩托車上面栽到馬路上,那他就造孽了。
「妳等我,我去打電話叫計程車。」阿茶衝進屋裡摳(call)計程車行派車過來。
等了兩分鐘以後,他挺著脆弱的腰,硬撐起一把老骨頭,用力把惠美抱進計程車裡面。
然後在後座拼命催促計程車司機:
「衝衝衝,衝快點。快生了、快生了!」
「歐吉桑,」司機從照後鏡看著頭髮斑白、臉上皺紋猶如風乾橘子皮一條一條縱橫交錯的阿茶。「前面是紅燈,沒兩千七衝不下去。」
「兩千七我給!給我衝就對了!」阿茶拍胸脯說著。
「啊──」惠美突然用力抓住阿茶的手,慘叫了一聲。
計程車後座頓時濕成汪洋一片,惠美的羊水破了。
「快點衝,要出來了!」阿茶睜大驚恐的雙眼,雙手攀住司機的肩膀,猛力搖晃著司機。
@@@
好不容易順利將惠美送進產房,阿茶累癱了,像顆洩氣的皮球癱軟在醫院病房外頭的椅子上,目光呆滯。
護士小姐走過來朝他笑了笑。「杯杯,我幫你打電話通知葉惠美的家人了。你做得很好喔,接下來就交給醫生了。」
聽完護士小姐的話,阿茶開始無意義地呻吟。
他又想起剛才在計程車上面,惠美腳開開對著他,拼命哀叫著小孩要出來了,他得馬上替她接生。
這輩子第一次在光線這麼充足之下看見女人那裡,他以前跟他牽手那個的時候連頭也不敢抬,都是躲在棉被裡暗暗來的。雖然生孩子緊急是無可避免,但見了不該見的地方,這樣他該不會衰一輩子吧!
阿茶抱頭,虛弱地呻吟。
護士小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杯杯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阿茶站了起來,走到外頭去,他的頭很暈,意識十分模糊,胸口悶痛,有些喘不過氣來。
惠美不知道怎樣了,他擔心得心臟噗通噗通跳得好厲害,手腳都變得冰冷了。
惠美是個單親媽媽,去年才搬到他家隔壁的。惠美她兒子跟他孫子澤方同年,念的也是同一間學校。惠美之前的男朋友在知道她懷孕之後就跑了,是個一點也不負責任兼無三小路用(沒什麼用)的東西。
他看她一個女人懷孩子還要撐一個家實在辛苦,所以只要是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辦得到的事,都會替惠美做一點。
像惠美麵包店裡的裝潢和擺麵包的木架,就都是他幫她特別釘上去的。
女人真的很脆弱,不好好照顧是不行的,尤其是在生孩子的時候。
他老婆當年就是因為替他生孩子才死掉的。
想起幾十年前的舊事,阿茶鼻頭一酸,眼眶就濕濕的。
「杯杯,你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護士小姐察覺阿茶的臉色有異,又青又白毫無血色。「我替你量一下血壓好不好?」她問著。
阿茶搖了搖頭,他只是在擔心惠美。
跟著阿茶僵在產房外,等了將近三個小時,椅子也不肯坐,又不肯給護士小姐檢查,直到產房裡面有了很大的聲響,門被打開了來,裡頭的護士小姐抱著一個哭聲響亮的嬰兒出來。
「恭喜恭喜,是個男孩!」
阿茶聽見孩子給順利生了,一時心頭大擔放下,整個身體就搖搖晃晃地,腳都軟了站不穩。
身後有陣跑步的聲音傳來,少年些微沙啞的嗓音喊著:「我是葉惠美的兒子,請問我媽媽怎樣了?」
阿茶轉頭,見到一個蓄著黑色短髮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跟他孫子差不多年紀,個頭稍微高了點,也成熟了些,細細的眼角下方有顆痣,就像電視裡走出來的明星那樣,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
轟隆地一聲,窗外劃過閃電,凶猛惡狠得連牆壁都顫動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落在初春的季節。
震雷驚蟄。
宣告著春天來了。
當他看到少年的那剎那,似乎也有什麼,從蟄伏已久的心底甦醒。萬蟲鑽動,讓他的胸口喘不過氣來,又悶又疼痛。
突然眼前一黑,他軟了腳。
「喂!」經過他身邊的少年叫了聲,伸手將他攬住。
阿茶失去了意識,陷入昏迷。
@@@
「蟬呢!」小男孩清脆的聲音在阿茶耳邊響起。
「你說要抓黑色的蟬給我,蟬呢!」
一隻腳踩上了他睡在床上的臉,阿茶痛苦地呻吟著。
「唉呦,大少爺,阿茶正在發水痘,您行行好別到下人房間裡來,這很危險的,要是您也被傳染就糟糕了!」阿爸的聲音響起,把那個任性的少爺抱了出去。
阿茶眼睛睜開一瞇瞇,看著那個穿著白襯衫打蝴蝶啾啾,梳著西裝頭的六歲少爺掙扎開他阿爸的箝制,又奔回床邊搖晃他。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答應我的蟬啦,我的蟬啦!」
阿茶被搖得很不舒服,嘔了一聲,他把肚子裡的東西全吐到大少爺燙得平整的衣服上。他想著大少爺的衣服都是在日本買的,貴得要死,然後軟回床上窩成一團。
他聽見大少爺用不清不楚的童音尖叫說著:
「阿茶吐我的衣服啦!」
他發燒熱糊塗了,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少爺的表情很好笑,便傻笑了起來。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大少爺。
因為隔天去日本的船遇上颱風,被浪打沉了。
他長水痘留在房裡,高燒一直都不退。
阿爸回來了,紅著眼眶。「大少爺上船前還一直跳,要跟你去山裡捉大黑蟬。早知道這樣,你就算發燒燒壞腦袋,我也會讓你跟他去。現在大少爺走了……心裡懸著東西……怎麼也不好上路……」
阿爸在他床前吸鼻涕,忍著不哭出來。
「走了……還會回來啊……」他燒得頭暈目眩,心裡也是惦著那個皮得要死的大少爺。「等他回來……我捉大黑蟬給他……」
「來不及了。」阿爸這麼說著。
@@@
做了個夢,阿茶悠悠轉醒。睜開眼觸目所及,是四堵水藍色的牆壁,他轉頭,見著那少年正在旁邊,直勾勾地盯著他瞧,而他也看了回去。
三秒鐘後,少年站了起來,往外頭去叫人。「護士小姐,歐吉桑醒了。」
阿茶深呼吸了兩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吸氣順暢很多了,但卻在同時發覺自己的手臂上被人打進了點滴的針頭。
「為什麼有這個?」阿茶盯著點滴管子看,想弄掉,卻不知從何著手。
「你心臟病發昏倒,醫生替你打點滴。」少年說。
「幫我把它給拔掉。」阿茶討厭點滴,討厭醫院,他想離開這張床,但是管子接著手臂,不停流進裡頭的液體讓他動彈不得。
「等護士來。」少年說著。
「你是惠美的兒子海淵對吧!」阿茶猜想。
阿茶沒見過惠美的兒子,惠美他們搬來之前,她就把兒子送進學校裡寄宿了,他的孫子也是寄宿的,惠美是工作忙沒時間照顧兒子,他是沒體力看著孫子。
海淵點了點頭。
海淵也是第一次看見這個老人家,雖然是鄰居,但他們卻從來沒碰過面。
「你媽怎樣了?」阿茶看著點滴,不曉得該拿這東西怎麼辦,一邊又擔心惠美,分神問著。
「不過是生小孩而已,現在沒事。」海淵這麼說,酷酷的臉上沒有笑容,他說完話雙唇合起來後,那對凌厲的眼睛和完美的五官帶給人些微壓迫感。
「什麼叫不過是生小孩而已,你知道生小孩多危險嗎?」阿茶瞪著海淵。「那是會沒命的,會沒命的!」他重複道。
護士小姐走進病房內,拿著塊板子,板子上頭放了張紙,笑嘻嘻地來到阿茶床前。「杯杯,你醒啦,我們來寫一下入院的資料好不好?醫生幫你看過,發現你心臟不太好喔,他希望你能夠住院幾天好好檢查一下。你民國幾年出生的,現在幾歲啦?」護士拉了張椅子坐下,笑容可掬地問著。
「唉呦,我沒有事,不要住院啦!」阿茶把手臂伸給護士。「妳快把這個東西給我拔掉,我要回家去,現在幾點了啊?」
「現在是早上九點半。可是你還不能回家喔,醫生有說……」
「不要就是不要,妳不拔厚?妳不拔我自己用扯的了!」阿茶作勢拉起點滴的管子。
「杯杯啊!」護士很為難。「不然我們等醫生來巡房,聽聽醫生的意見,再來看看好不好。」
「不好!」阿茶當下回絕。「我今年五十九歲,一尾活龍活跳跳啦!心臟好好的在這裡,等停了我就會來給妳看了啦!快點快點,把這個東西拔掉!」阿茶沒想到自己居然在醫院過了一晚,他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醫院,要不是惠美生孩子,他來這種地方總嫌晦氣。
護士拗不過阿茶,最後還是替他拆了點滴。
阿茶慢慢地翻身下床,但只是稍微動了動,胸口便覺得起伏激烈,好像快喘不過氣來一樣。
海淵一直看著他,什麼話也不說。
阿茶走下床,東倒西歪地步出病房,臨行前又回頭看了海淵一眼。他覺得這個小孩挺沒禮貌的,從他醒來到現在,就一直瞪著他。他是哪裡不對了嗎?
「如果你媽有什麼事情的話,就打電話給我。多晚都沒關係,有狀況一定要告訴我。」阿茶說。
海淵點頭,但對阿茶釋出的好意卻不是太有興趣的模樣。
「那我走了。」阿茶扶著牆壁死撐活撐,撐去搭電梯下樓。
海淵望著阿茶離去的背影,心裡頭滿是一種不知名的情感瀰漫。
那個人,那個老人家,他同學夏澤方的爺爺,自己也曾經從母親口中聽過這號人物。
一個年過半百,頭髮斑白,穿著洗到快破洞的汗衫、可笑滑稽的四角短褲,還有那雙白色塑膠的夾腳拖鞋的人。
明明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歐吉桑,海淵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昨天第一眼看到他之後,活像被雷打到,全身起雞皮疙瘩顫抖個不停。
這真是種叫他不快的情緒,他頭皮都發麻了,整個人一下子熱一下子冷,心裡頭亂七八糟、一直靜不下來。
@@@
私立新華中學男子宿舍
海淵將摩托車停在宿舍旁的小巷子內,拎著一包嬰兒用品,緩緩走進這棟屋齡起碼五十年以上的木製建築。
二樓走廊的木板被往來的學生踏得嘎吱嘎吱,讓人有種踩太大力就會踏破木頭直接空降一樓的錯覺。
海淵將水藍色的嬰兒搖籃扛在肩上,手裡那包紙尿布也特別引人注目。
「看吧,出事了!」走過海淵身旁的幾名學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海淵這個人平時不愛講話,就愛裝酷,愛慕他的學姊學妹多如天上繁星,又傳他的私生活極為不檢點,夜不歸營,這款的花心蘿蔔不讓女人懷孕才怪。
「千歲!」海淵一腳踢開房門,同寢室正在玩線上遊戲的顧千歲被他這麼一嚇,滑鼠飛了出去,人物血濺螢幕內,死掉出局被抬回醫院。
顧千歲瞇著眼,不甚滿意地以手指敲擊桌面。
「你不知道進房間不敲門直接踹門,是很沒禮貌的行為嗎?」顧千歲關掉線上遊戲的程式,轉過來笑著面對他的同班同學兼表哥。
「我媽生了,明天幫我跟班導請假。一個月左右。」海淵不理會對方的抱怨,逕自將手裡的東西放下,翻出衣櫃裡的旅行袋,把自己的日常用品塞大半進去。
「你事假跟病假都請滿了吧,沒假可以讓你請了。」千歲算了算。「再請下去,會被退學喔!」他說。
「那就請產假。」海淵丟下這句話,旅行袋揹起來,嬰兒用品拿了就要離開。
他轉身時,剛好撞上了個跑進寢室的少年。
和他身高相同的少年是飛奔而來的,衝得太猛,額頭剛好就叩上了海淵的額頭,發出了不小的響聲。
千歲的臉皺了一下,相撞的那聲很大,聽起來就是很痛的模樣。
「你是沒眼睛嗎?」海淵瞇起了眼,對這個撞到他的人有些不悅。
「我聽人說你買了娃娃搖籃,他們說你讓女人懷孕了,是不是真的?」有些嗲的聲音,出自一個比海淵稍微消瘦一些的少年嘴裡。
少年見海淵生氣了,緊張地十指交握著。原本略微陽剛立體的出色五官,也因那焦急而淚水汪汪的眼睛,化得些許柔媚。
「你三天沒回來,我真的很擔心你。」少年凝著淚水,癡癡地凝視著海淵。「你發生了什麼事?」
「海淵。」千歲手指叩著桌面,喊了他一聲。
海淵轉過頭去。
「到底是你媽生小孩,還是你馬子生?」千歲也滿疑惑的。
雖然海淵是他表哥,但千歲老是搞不懂海淵究竟交了些什麼朋友,在外頭做過些什麼事。或許是海淵那副原本就不愛說話的個性,讓人覺得他神秘莫測;再加上海淵心情不爽時,連教室都可以拆掉,老師都可以打趴,所以沒人敢惹他、或多問他一句話。生人勿近的恐怖性格,連自己這個當表弟的也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
「我媽。」海淵如是答道。
「可是……可是你……今天看起來明明就不太一樣……」千歲一字一句緩慢地說:「雙頰泛桃花,紅光滿面粉嫩嫩,紅鸞星大動。真的不是你馬子?」
千歲對命理面相這些東西稍有涉獵,總覺得隱藏在海淵那張酷酷面皮下的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
「紅鸞星大動!討厭啦,你不是說你沒有任何對象的嗎?」門口的少年聽千歲一說,慌張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你是跟誰、跟誰有的小孩?為什麼我都不知道?你明明說如果沒有對象,會試試看接受我的,為什麼現在變這樣啦!」
少年的聲音吸引了隔壁鄰居和走廊上來來往往的同學們。
「到底是誰啦,我要去跟他拼命!」少年跺著腳。
「吵死了!」海淵整張臉暗了下來,不甚愉快地回了句。
少年瞪大了眼,眼淚噗通掉了下來。
「應該真的是他媽生孩子啦!」千歲後來想起的確有聽過惠美阿姨懷孕的消息,他在後頭對少年說了句。
「真的嗎?」少年擦了擦眼淚,探頭往後問道。
「我回去了,千歲,記得幫我請假。」海淵不想多作停留,拎著他買的東西和生活用品,就往長廊走去,緩步下樓梯。
「等等啦,海淵等等我,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少年用濃厚的鼻音朝海淵嚷著,跟著轉頭對寢室內的千歲說:「千歲你也幫我請假,我要跟海淵一起回去。」
他穿著室內拖鞋,噠噠噠地跟著海淵跑去。
「你要請什麼假啊,夏澤方!」千歲在後頭喊著。
「跟海淵一樣啦!」少年的聲音遠遠傳來。
「海淵要請產假耶!」
「那幫我請生理假啦!」少年說。
這兩個人走後,走廊上的人又開始議論紛紛。夏澤方明明就有男朋友了,幹嘛老是對葉海淵糾纏不放。
@@@
阿茶不太懂女人坐月子要怎麼坐,他騎著摩托車來到小公園問老朋友,只是一大票歐吉桑沒半個生過孩子,誰也不懂得坐月子那種東西。
「唉呦,那種女人家的東西,我怎麼會懂!」光頭佬說。
「我聽我們家老婆子說不能洗頭,這個我很確定啦,我媳婦才剛生完沒多久,那頭臭頭真的遠遠聞到就知道她走過來了,夭壽臭。」老王拉了拉褲腰帶,回憶時還忍不住摀起了鼻子。
「那你幫我給你老婆問清楚要怎麼坐月子,問清楚點。」阿茶連忙說。
「啊不然我問一問,寫起來再拿給你。」老王說。
「靠夭,我不認識字,你寫給鬼看!」阿茶有些光火。「打電話啦,你不是有我家的電話,問完就打電話給我。」
「靠夭,誰有你家的電話,我有你家的電話號碼,沒你家電話啦!」老王不客氣回了句。
結果接下來,這兩個人就在公園裡靠來靠去,靠個不停。
旁邊圍觀一個老人家張口大笑了起來,牙齒全掉光的他,嘴唇往內陷,發出呵呵呵的聲音。阿茶和老王還是繼續靠過來靠過去。
最後兩個人也罵累了,阿茶的胸口又開始悶痛,大家覺得情形不太對,連忙扶阿茶坐下。
「啊你是有給醫生看沒有?」老友們擔心地問著,接著七嘴八舌談論誰誰誰又突然間挫起來(死掉),掰掰再見回老家了這樣。
阿茶喘了喘氣,揮揮手證明自己沒事,他想再吵,但人家卻已經擺起棋來了。休息了一下跟著下盤棋,天色也漸漸晚了。
黃昏的公園,老人們走的走散的散,公園外頭停著的BMW差不多都開走了,阿茶這幾天折騰也夠累,今天沒體力掃地整理周圍環境,他拿著鑰匙慢吞吞地跨起軟軟的步伐,就往摩托車走去。
「阿茶你臉色很菜,要不要我載你回去。」一台賓士五百開到阿茶身旁,車窗搖了下來,光頭佬探頭問了句。
阿茶揮揮手要他快點走,一臉嫌人家煩的模樣。
跟著他發動摩托車慢慢地騎回家,時速大概是三十吧,車子上頭的時速錶也壞了很久了,不過他覺得應該是這個速度沒錯。
年紀大了騎慢一點總好,比較不容易發生事情。
尤其他今年五十九要跨六十了,每次只要歲數逢九就很容易出事情。
想了想覺得不妥,便又把速度調降一些,二十比較妥當。
@@@
晚上六點天有些暗,似乎快下雨了,雷聲轟隆隆作響著。
車停好,把門口的紗窗門推開,阿茶突然發覺客廳裡的電燈全都亮了,而且還傳來陣陣的香味。
「啊咦?」究竟是怎麼回事?阿茶僵在原地。是因為他一直都沒在鎖門所以遭小偷,所以燈才全都亮了?可是小偷用他家廚房煮好料幹嘛?
「阿公你回來啦!」澤方戴著隔熱手套端著鍋熱湯,從後頭的廚房裡走出來。
「澤方?」阿茶看見寶貝孫子突然出現,高興地笑開懷。
「啊你怎麼會回來?」阿茶想了想,難道是心有靈犀,他最近這幾天心臟不太舒服,寶貝孫子感應到了,所以特地趕回家要照顧他。
「我這幾天放假。」澤方笑著撒了點小謊,不想讓扶養他的爺爺知道自己是跟著隔壁親愛的鄰居海淵跑回來的。
「煮了什麼東西?」阿茶探頭過去聞到魚湯香味。
澤方露齒一笑。「這是煮給惠美阿姨的啦,她剛生完小孩子要多吃些鮮魚比較好。我端去給她囉!」
「不是煮給阿公的喔……」阿茶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
只見澤方哼著歌端著鍋子,屁股一路搖啊搖往隔壁搖去,阿茶嘆了口氣,伸手壓住心臟的部分,覺得胸口好像隱隱約約又痛了起來。
「為什麼才剛回來就往隔壁去哩,阿公也知道去照顧你惠美阿姨很好,但是阿公也要澤方照顧啊,一回來就跑去別人家,就扔下阿公一個人啊……阿公從小把你捏捏捏,捏到大,啊你居然這樣對阿公……」
阿茶獨自在空盪無人的客廳裡碎碎喃念抱怨著。「我也要喝魚湯……我最愛喝魚湯、吃魚肚了……煮的魚肚只要加點醬油來配,就很好吃的哩……」
阿茶走進廚房內,發現還有個鍋子擺在瓦斯爐上,他以為澤方留了一點給他晚上下飯,於是很高興地跑了過去。
哪知打開鍋蓋,卻發覺裡頭早就空了。原來澤方整鍋都倒走端到隔壁去,連根魚骨頭也沒留給他。
阿茶氣得把鍋蓋用力蓋上,蓋一次還不夠,鏗鏗鏘鏘地蓋了兩三次,以發洩心中不滿。他隨後關了家裡的電燈,抖著虛弱的雙腳,慢慢爬樓梯上二樓睡大覺,連飯也不想吃了。
這幾天一直在打雷。
天氣在變,他這膝蓋天氣一變就發酸發痛,氣象台都沒他準。
就快下雨了吧!睡前阿茶這麼想著。
他的病痛這麼多,為什麼孫子都不關心他咧?
@@@
半夜,轟隆轟隆地直打雷。
隔壁惠美她家傳來霹里啪啦鍋碗瓢盆掃落一地的聲音,阿茶年歲有些大,老人家本來就睡得淺睡得少,加上傳來的哭喊聲,沒一會兒他就清醒了過來。
拿起床邊的鬧鐘仔細又用力地看,好不容易才從老花矇矓的視線中,看出現在的時間。半夜兩點,隔壁是在吵什麼?
他耳朵貼著牆壁仔細聽,卻只能隱約聽到孫子哭得悽慘的聲音。
澤方被欺負了!
阿茶當下第一個反應就是如此。這麼晚沒回來還留在隔壁,鐵定是惠美他那個長得兇狠的兒子把他們家澤方留下來當苦工!搞不好還叫澤方拖地洗衣服什麼的,所以澤方才會哭。
阿茶把汗衫和短褲隨便套了套,一邊走一邊拉褲子的拉鍊,心裡焦急著澤方的情況。
樓下的紗窗拉門被打開,澤方嗚咽地回到客廳裡,阿茶下樓正好見著他。
「唉呦,怎麼哭成這樣!」阿茶心疼地朝孫子靠過去。「是不是那個葉海淵欺負你,你跟阿公說,阿公去幫你出氣!」
「怎麼出氣啊!」澤方嚷了聲,跺著腳,哭個不停。
「來來來,阿公秀秀。跟阿公說發生了什麼事,阿公身體好得很,去跟他拼都不是問題。」阿茶好心疼,他的寶貝孫子被人欺負得這麼慘。
澤方撥動有些長的頭髮,將它們塞到耳後去,露出了屬於男孩的臉蛋線條。
澤方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臉,他常常夢想著有一天和學校的女同學一樣有張漂亮的臉蛋、柔軟的臉龐,和那種讓男同學看一眼就忍不住讚美嘆息的美麗外表。
但他每次照鏡子就會夢碎,他向來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子,而且睡醒了之後還會長鬍鬚!
天啊,這一切的一切真是傷透了他的心!
「阿公,你有很多錢對不對?」澤方哭問著,像個小女生似的。
阿茶雖然覺得孫子扭捏得不像男人,好像有哪裡怪怪的,卻也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裡。「有啊,你問這個幹嘛?」
「給我錢,我要去變性。」
「變性?」阿茶不懂什麼叫變性。「是什麼?新光三越在賣的嗎?」他知道孫子很喜歡去這間百貨公司花錢買貴得要死的東西。
「不是啦,人家要變性當女生!」爺爺的答非所問,讓澤方跺起腳來。
「當女生?啊你可不可以說清楚一點,講這樣我都聽沒有懂。」阿茶一張臉皺了起來,像捏扁的橘子皮一樣,深淺不一的皺紋在此時更加明顯。
「就是把喉結拿掉、下面切掉,挖個洞,然後上面裝ㄋㄟㄋㄟ啦!」澤方哭著說。「這樣你有沒有懂啦!」
「蛤?要切掉還要挖洞喔!」阿茶深吸了一口氣,叫了出來。「啊你是頭殼壞掉還是熊熊(突然)想到!切掉就沒了捏!」
突然無預警地,一個大雷打下來,轟隆轟隆地震動整間屋子,巷子裡車子的警報器全鳴了起來。
阿茶在心裡暗暗靠了聲,孫子給他的驚嚇加上這聲雷,讓他的心臟狠狠縮起來一下,差點停掉。
「阿公你這個笨蛋,跟你說你也不懂,我不講了啦!」澤方摀著臉由沙發上站起來,踏著小碎步往樓上奔去。
「澤方啊,啊你別說到一半就跑掉,回來跟阿公講清楚啦!你是要跑去哪裡啦?」阿茶不停朝著孫子喊著:
「你幹什麼要變成女生啦,你變成女生就不能給阿公生曾孫子,啊你不給阿公生曾孫子,我們家就沒了咧!澤方啊,下來跟阿公說清楚啦!」
阿茶一把老骨頭發著股嘰股嘰的聲音,他努力想跟上澤方,見澤方一路往樓上跑去,焦急地問:「你是要跑去哪裡啦,等等阿公啦!」
「我要去跳樓!」澤方的哭喊聲從樓上傳來。
「瞎密(什麼),跳樓!」啊娘喂,阿茶這一聽還得了,也不管自己的關節壞得差不多,心臟還怦怦通通要停不停,攀著樓梯木製把手踏著階梯就拼命往上爬。
然而等阿茶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樓頂,卻看見澤方已經站在頂樓圍牆外頭,盯著下面的馬路看。
「澤方、澤方,你別嚇阿公,阿公年紀大了,經不起嚇的。」阿茶慌亂得不得了,他的手腳不停發抖,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樣。
澤方可是他們家九代單傳好不容易才生出來的寶貝金孫,怎麼突然說要當女的,還要跳樓自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事情發生得太快,阿茶腦袋都僵了,完全無法跟上孫子情緒變化的速度。
「人家想當女的,不要當男的。」澤方往下望著馬路,幽幽地說。「阿公你根本就不懂當男人有多痛苦!」澤方哭了出來。
「阿公當了五十幾年的男人,也沒有痛苦到!你是哪裡在痛,你嘛幫幫忙先下來再說!」阿茶捧著胸口,覺得自己頭昏眼花,好像又要昏倒了。
澤方眼淚拼命落下。
「阿公,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女的你知道嗎?我喜歡穿裙子、喜歡抹口紅、喜歡做家事、喜歡男人。」
「蛤,你說什麼!?」阿茶張大嘴巴。他好像聽不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原本還肯勉強動一動的心臟,被他孫子這番話嚇停了。
「人家真的好喜歡、好喜歡隔壁的海淵。你知道嗎,從我在學校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他了。」
澤方說:「從那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可以變成女生的話,說不定能和他談戀愛,假如發展順利的話,我或許還可以嫁給他當老婆。」
阿茶已經震驚得無法開口說話了。
孫子喜歡男的,而且喜歡的還是隔壁惠美的兒子……孫子還要切一切變成女的,然後嫁給隔壁惠美的兒子當老婆……
阿茶的世界天旋地轉,完全無法接受這些事情。
澤方吸了吸鼻涕,繼續說:「但是……但是現在都來不及了啦!」他跺著腳又哭起來。「他剛剛居然跟我說,他有了喜歡的人,他愛上了別的人,要我別再纏著他了。他還說我很煩,我哪裡煩了啦,我還煮魚湯給他媽媽喝捏!」
「很危險……」阿茶走向前一步,圍牆外能站的地方很小,他真怕澤方跺腳跺一跺,會讓自己摔下去。
原本晴空萬里的天,不知從哪裡飄來烏雲,慢慢地暗了下來。遠方雲層裡隱約有響雷的聲音,隆隆作響,伴著細雨一起到來。
凹凸不平的頂樓水泥地上,很快地也因這場雨而積起了水窪。
「我死了會不會好一點!」澤方大吼地說著:「下輩子投胎當個女的,就什麼煩惱也沒了。」
「唉呦喂,別亂說什麼投胎啦,阿公才你這一個孫子而已,你走了阿公怎麼辦啦!你趕快先下來啦,要切掉是不是?那個都可以再來講的啦,你先下來,不管要切什麼、切哪裡,阿公都給你切啦!」阿茶緊張地說。
「真的?」澤方突然回過頭,眼淚驟然停止。
「真的、真的!」阿茶點頭。
「你要出錢讓我動手術,不後悔?」澤方擦了擦眼淚。
「不會、不會!」阿茶壓著胸口,一步一步地往孫子方向走去。「別給阿公嚇了,快過來。」看澤方似乎被他勸回頭,阿茶緊張地連忙要過去牽孫子過來。
「好……」澤方露出了一點點的笑容。
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又粗又急的雨絲打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
阿茶慢慢靠近孫子,正在將手伸出去的那剎那,腳下卻沒踩穩,就這麼一滑,平底塑膠拖鞋飛了出去,他也整個人翻過矮圍牆,往下面的馬路掉落。
「唉呦喂!」阿茶大叫了一聲。
「阿公!」澤方急迫間,想也沒想就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他爺爺的腰。
雨勢來得又快又急,雷聲轟隆作響,一道又強又亮的閃電打中屋頂旁的電線杆,霹里啪啦地電線燒斷了,掉落的電線往他們兩人身上盪過來。
阿茶心臟抽搐了一下,淺淺吸到一口夾帶雨水味道的空氣。
而後這陣子一直困擾著他的胸悶情況,突然消失了,他的胸口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整個人變得好輕鬆。
又一道響亮的雷聲打落下來,聲音近得彷彿就在耳邊。
轟隆隆、轟隆隆。
澤方抱緊阿茶。
在掉落地面之前,阿茶看見一道閃電籠罩他和澤方上頭,瞬間穿透他們兩人。
世界變成刺眼的銀白色,耳朵頓時失去聽覺,銀光之內什麼聲音都停止。
玉蟬……
阿茶看見他年輕時就過世的另一半,站在銀色的花海那頭,對著他笑。
玉蟬……妳在等我啊……我來見妳了……
他嘴裡喃喃念著。
第二章
阿茶睜開眼,刺眼的銀光突然消失了,四周的景象黑濛濛一片,另一半玉蟬也不知跑哪裡去。
他踏著有些虛浮的腳步,發覺腳下的地面軟軟地像鋪著棉花而不是柏油。
阿茶試探性地在地上跳了跳,發覺自己如同站在彈簧床上面一樣,一躍就可以跳得很高。
「哈哈,那欸安捏(怎麼會這樣)?」阿茶不停地跳著,腳上的夾腳拖鞋也拍打著腳掌,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
風吹起,傳來一陣熟悉香甜的茶香味。
阿茶覺得奇怪,因為那款茶現在已經沒人懂得做了,他認識的那個老師傅十幾年前掛掉的時候,連帶地也帶把那份製茶技術帶進棺材裡。
阿茶沿著茶香味走過去,發覺遙遠的地方有光,光裡有棵大榕樹,榕樹下幾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禿頭老人正在泡茶。
他看了看,其中一個不就正是那個翹了很多年的茶葉師傅?
阿茶記得很清楚那個師傅的長山羊鬍子,那片鬍子吃飯沾飯,喝茶沾水,中秋節吃烤肉時還會沾烤肉醬。
正想走過去打招呼,耳邊卻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阿爸……」
誰在叫他?
阿茶回頭,看見媳婦站在不遠的地方朝他招手。
他看見媳婦,心裡頭高興極了,心想兩人也不知幾年沒見,正要朝媳婦走去時,腳都還沒踏出,媳婦就已經來到他面前。
「喝!」當媳婦靠近時,阿茶打了下冷顫,覺得四周圍的空氣怎麼冰冷了起來,活像被關進殯儀館的冷凍死人櫃裡面。
媳婦微微地笑著說:「阿爸,你走錯方向了……」
媳婦跟著指著和白光相反的一端,阿茶往那裡看去,黑壓壓的深處裡,有著黑色的漩渦不停打轉。
「快走吧,不然要來不及了……」媳婦推了他一把。
當媳婦這麼說的時候,阿茶覺得自己的腳就像被裝了遙控器一樣,很神奇地自己動了起來。
而且,他的腳步還變得十分輕盈,就像年輕時骨頭勇健的樣子,走起路來一點也不會嘎吱嘎吱,也不會像生鏽的腳踏車一樣發出奇怪的聲音。
媳婦漸漸地離他越來越遠,揮手對他道再見。
他茫茫然地也舉起了手,自然而然朝著媳婦揮手,然而就在舉起手的時候,眼角閃過紅色光線,阿茶仰頭看了眼,才發覺自己的小拇指上頭,有一條大紅色的棉線綁著。
沒有結的紅線在小拇指上繞過一圈又一圈,垂下來的線落在地上,蜿蜒著直到看不見盡頭的遠方。
阿茶低著頭不清楚這條線是誰在什麼時候給他亂綁上的,他試了好幾次,也沒辦法把線從手指上拉開。
「快走吧……千萬別遲了……」媳婦的聲音輕輕響著。
「這是妳綁的嗎?啊你不幫我把它拆掉喔?」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阿茶怕媳婦聽不見,於是大聲地問媳婦。
媳婦笑笑地搖了搖頭,身影漸漸在空氣中模糊消失。
@@@
像做了個夢般,睜開眼的那剎那,眼皮感覺到酸澀。
身下柔軟的墊子不像他平日睡習慣的木板床,阿茶深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呵欠,聞到空氣中瀰漫的沉香味。
仔細看了一下,他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烏漆抹黑的狹小空間裡,光線從上方縫隙間淡淡地透進來,耳裡還隱約聽見師公拿著搖鈴鏗鏗鏘鏘、樂隊的西索米(嗩吶)吵死人的聲音。
阿茶伸手用力推開上方的蓋子,然後從小空間裡努力站起來,瞬間,他身上放置的金紙、銀紙、庫錢掉落一地。
客廳裡所有低頭默禱要他好走的人,猛然抬頭,大家都臉色驚恐地看著他,連樂隊演奏的歌曲也都停了。
阿茶看了眼四周,發現怎麼自家的客廳被布置成靈堂那樣,五院院長的白色輓聯掛滿四周,連總統跟副總統的都有。
他轉身往後一看,「喝,這是幹什麼!」靈堂中央,居然擺著他跟他愛孫澤方的彩色大頭照。
再低頭一看,「夭壽喔,是誰給我穿這個!」他身上竟然穿著死人專用的壽衣。
「澤……澤方……」拿著手帕正擦眼淚,卻被嚇到僵住的惠美氣虛地發出聲音。
「惠美妳在這裡幹什麼?」阿茶驚訝地說著:「妳怎麼沒留在家裡坐月子,生完小孩不能隨便跑啦!」
阿茶隨即左看又看,問道:「啊我家澤方咧?怎麼沒看到他?」
「阿茶……阿茶他孫子回魂了啦……」棋友老王突然站起來,往外狂奔。「阿茶他孫子沒有死,回魂了!」
老王這麼一喊,屋子裡所有的老人家都驚慌得往屋外跑出去,幾秒鐘的時間而已,屋子裡空蕩蕩的沒剩半個人,彷彿剛剛從棺材裡站出來的那個人,比鬼還恐怖一樣。
「靠夭!」阿茶被老友們的大動作嚇到。「我沒死啦,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被我媳婦叫回來了啦!你們這些人嘛幫幫忙,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啊不是都骨質疏鬆,怎麼跑起來像在飛一樣。」
惠美還留在原地,身旁站著的是她兒子海淵。他們兩個人都用一種受到驚嚇的奇怪神情看著阿茶。
阿茶也不以為意,見旁邊還有口上油上得滑滑亮亮的棺材,想那大概是他愛孫澤方,便跨出自己這一口棺木,跑了過去,興奮地用力將棺蓋掀開。
「澤方──」
阿茶心想自己既然回來了,乖孫子自然也應該跟著一起回來吧!
哪知棺材一打開,卻看見自己筆直地躺在裡面,不知道是誰化的妝,整張臉都是白慘慘的粉,臉頰紅紅兩坨像猴屁股,嘴巴也被抹上鮮豔的紅色。
阿茶張大了嘴。
怎麼很像照鏡子一樣,但是棺材裡面的這個不同,額頭以上塌塌的。他伸手摸了摸,整個頭皮竟就陷了下去。
然後這副軀體又不知道已經擺幾天了,就像馬路上被汽車壓爛掉的恐怖扁老鼠肉,蒼蠅嗡嗡飛過來再飛過去,那個味道真的不是普通難聞。
阿茶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睜得比牛還大。
「惠美、惠美現在是怎樣?」阿茶大聲地問著。
惠美從驚愕中回魂,緩緩地說道:「海淵發現你們的時候,你們兩個都已經斷氣了。你爺爺掉在摩托車上面,腦袋被機車的照後鏡切過去,腦漿啊什麼的都跑出來……」
惠美越講越傷心,又開始哭了起來。「幸好你醒過來,這一定是你爺爺冥冥之中保佑著你……」
「不是不是,不是問這個!」阿茶指著棺材裡面的自己。「如果這個是我的殼,那我現在是在哪裡?」
「澤方……」惠美顯得很疑惑。
「澤方?」阿茶深呼吸了一下。「妳叫我澤方?」
他看了看惠美,再看了看惠美的兒子,跟著又想起剛剛也有人叫他作阿茶的孫子。
「不可能吧……」阿茶嘴裡喃喃念著,頭緩緩左右搖晃,跟著穿越過老友們精心布置的靈堂,踏著僵硬的步伐慢慢往二樓的廁所裡走去。
他得要親自確認一下。
當阿茶打開廁所的門,看見廁所裡掛著的那面大鏡子,照出了不是自己,而是孫子澤方的臉蛋時,他無法控制地大叫了出來。
「哇啊啊啊啊──那欸安捏啦──」
世界突然間,又天旋地轉了起來。
他筆直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
醫生來了又走,仔細檢查確認昏睡中的阿茶身體以後,替他注射點滴打營養針補充體力,畢竟他沒呼吸沒心跳了將近十天才醒來,醫生不敢大意。
醫生也建議惠美等他醒了,記得要帶他去大醫院仔細檢查一下。
惠美點了點頭。
阿茶那群朋友走了又來。
他們想,阿茶的孫子醒來是好事,但葬禮總不能弄到一半就不繼續,於是膽顫心驚地互相約了一約又一起跑回來,請師公繼續誦經。到了吉時,就把裝著阿茶屍體的棺木扛去火葬場燒一燒,將骨灰罈擺進靈骨塔,也算是送完阿茶最後一程。
阿茶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不知道多久。
他睜開眼,看著天花板,然後深深吐了口氣。
眼前是個陌生的環境,牆壁的顏色是淡淡的鵝黃色,日光燈直接照射在他的眼睛上頭,令他覺得些許刺眼。
「你醒了。」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海淵發聲。
阿茶眨了眨眼,覺得現在應該是在惠美家裡。
他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自己的身體爛了也回不去了,他現在待在澤方身體裡,而他的澤方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澤方該不會是被媳婦帶走了吧,帶去團圓了?想到這裡,阿茶臉一扁、眉一皺,眼眶跟鼻頭就紅了。
他扯著手臂上點滴的管子說:
「為什麼又給我弄這個東西,把它拔掉,快點。」
海淵仔細觀察著這個有著他同學澤方面容的人,剛剛這個人昏迷的時候,明明就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澤方,怎麼醒來在講話的時候,卻成了ㄗㄔㄙ分不清的台灣國語發音。
海淵思索著不對勁的一切,並沒有理會阿茶的要求。
「這裡是哪裡?」阿茶問了句。
「我房間。」
「你媽呢?」阿茶再問。
「她正在睡覺。」
「睡覺啊,那別吵她吧!」阿茶撥弄著手上的點滴針頭,努力瞧了瞧,眼睛瞇了又張大,張大了又瞇,最後決定自己動手。
阿茶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半透明膠帶撕掉,然後將針管拉出來。皮膚底下有些微的刺疼感,針管拔掉以後,針管連接著的軟管裡的血隨即也冒了出來,阿茶愣愣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將針管隨手一丟,結果血灑了滿地。
「喂!」海淵臉色不是太好地朝他喊了聲。「噴得四處都是血,你要擦嗎?」
「叫你幫我拔,但是你又不幫我拔,我自己拔,所以就弄得都是血囉!」阿茶聳了聳肩。「我要回家去了,你記得跟你媽說要好好休息。」
「這麼擔心我媽幹嘛?」海淵問。
海淵印象中的澤方並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澤方只有需要的時候會對他母親猛獻殷勤,海淵一向不喜歡那種個性的人。
「你媽她一個人把你養大,現在又還得養第二個孩子。很辛苦的,能夠當鄰居說起來也是有緣分,需要幫忙的,以後就跟我說一聲吧!」阿茶說著:
「對了,我的葬禮……怎樣了……」
想起他跟孫子一起合辦的葬禮,阿茶眼眶鼻子就又紅起來。心酸酸啊!可憐的澤方才十七歲,就這樣再見了!
「那些老人家弄好了。」海淵說:「骨灰罈放在寺廟裡。」
「這樣真的很奇怪,我死掉了,可是我還在這裡,而且是用我家澤方的身體活起來。」阿茶念著念著,一路念到了樓下。
海淵原本並不想理會這個人,因為自己在學校已經被像小女生似的澤方纏怕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見這個人垂頭喪氣、走路還外八的背影,心裡就有種莫名的騷動。
從這個人醒來到現在,都一直說自己不是澤方。海淵隱約也有這樣的感覺,因為他認識的澤方性格並不是這樣。
澤方對他的房間向來興趣很大,更何況之前在宿舍的時候澤方只要躺上他的床,要趕澤方下床就得費很大力氣。
但是這個人……
海淵瞇了瞇眼。
阿茶走出房門時,覺得屁股癢癢的,伸手抓了抓,褲子下方繼而掉出了一小片金紙棉絮。
「唉……澤方沒了……接下來叫我這個老人家怎麼活啊……」阿茶自言自語地說著:「媳婦啊,怎麼不一起把阿爸帶走咧?留阿爸孤鳥一隻活著幹什麼?阿爸活了這麼久,早就準備好隨時可以走了,唉呦,叫澤方回來啦,我跟你們走就好,澤方明明就還那麼小!」
海淵瞧阿茶說話的模樣和動作,幾乎和他們第一次在醫院相見的模樣如出一轍,心底那種異樣的感覺又興起,令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海淵閉起了眼,琢磨著該不該相信澤方的身體裡頭,如今住的是另一個老年人。
這時,原本已經走到樓梯口的阿茶突然又跑了回來。
阿茶頭低低地盯著地上走著,一手還握著自己的右手小拇指,用種十分驚奇的語氣大喊著說道:
「有沒有看見、有沒有看見,有一條紅色的線在地上,還會動溜!」
海淵睜開眼,只見阿茶一臉矬樣大吼大叫,沒看見半條什麼紅色的線。
「我剛剛出去的時候就看到了,它一直動動動……」阿茶沿著紅線看過去,卻見到那條紅線從海淵的腳邊開始,慢慢地往他這裡的方向迅速消失,不到半秒的時間,連他手指上剛才明明還很鮮豔的紅色一下子全都不見了。
「啊咧?」阿茶甩了甩手,卻怎麼也無法再將紅線甩出來。「又沒了。」
「你有沒有看到?」阿茶疑惑地問著海淵。
「我只看到你跑過來又跑過去!」海淵搖頭。
隔壁房間傳來嬰兒的哭聲,哇哇哇地用盡吃奶的力氣拼命響著。
「連我弟都被你吵醒了。」海淵摀起耳朵,這孩子的哭聲分貝之高,除了他媽以外,沒人能受得了。
「拍寫(對不起、不好意思),我現在就回去。」阿茶有點過意不去。「那你有事情就來跟我講,我再過來。」
「這裡不需要你,有事情我自己能夠處理。」海淵說。「你照顧好你自己別煩到我媽就行了。」
「啊咦,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怎麼這樣!」阿茶對海淵的語氣不太滿意。
海淵對他幹什麼一直有敵意,不但愛瞪他,而且對他說的話也不愛搭理。惠美明明那麼善良親切,怎麼生出這個怪兒子來?
海淵一定是像他的親生老爸!對,一定是這樣!
阿茶這也想起海淵那個老爸,也就是惠美的第一個老公是混黑道的,於是乎,海淵那張不曾給人好臉色的死人面孔,也有了最佳解釋。
「我說話本來就這樣。」海淵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過阿茶身邊,往他母親的房間走去。「快走吧,礙眼的傢伙!」他不明白自己心裡那陣騷動從何而來,只曉得盡快趕走眼前這個人,就能盡快獲得清靜。
海淵進到了母親房裡。
「是不是要換尿布?」惠美的房間裡,海淵放低放柔的聲音隱隱傳來。「大便還是小便?小孩子真麻煩,吃完就拉……」
「你小的時候還不是這樣,拉得更多呢!」惠美輕輕笑了幾聲。
「我來換就好了,妳躺在床上休息。」
阿茶偷偷在房門外聽他們母子倆的對話。他感覺海淵其實也不是那麼冷淡的人嘛,啊為什麼說話老是要沒禮貌到叫人火大?
拿了被痾了便便的尿布出來丟,海淵一開門,就見到阿茶那張臉。
「你怎麼還沒走?」海淵不悅地問道。
「就走了。」阿茶笑了兩聲,轉身下樓。
阿茶猜測海淵莫非是那種,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為了保護自己所以用冷漠跟堅強來偽裝,讓自己不會被欺負的小孩?
仔細想想,有點像哦!
阿茶想,海淵如果心地真的很壞,怎麼會自己兩次昏倒打點滴,醒來海淵都在旁邊看著他?
惠美心地明明那麼好,她兒子應該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吧!更何況這場葬禮,海淵也陪他媽一起出席,搞不好他也有幫忙籌劃布置什麼的。
阿茶熊熊想起來,看人不能看表面。這點道理,活到五六十歲的人了都還忘記,真是糟糕。
@@@
佈置在大廳的靈堂已經拆掉了,剩下一些罐頭籃跟花籃靠牆擺著,沒人拿走。
阿茶自己一個人回到家裡,面對冷清清的四堵牆壁,又忍不住鼻酸起來。
只剩自己一個人了,他這樣想著。
連唯一的孫子也走了,如今就只剩下自己獨自一個人活在人世間。
阿茶走上二樓進了房間,房間裡的擺設都還是一樣。但當他打開衣櫃照著衣櫃門板後面的穿衣鏡,裡頭映出的卻是澤方的臉、澤方的身體。
澤方的身材算標準的男生體魄,肌肉也結實,眼睛大而有神、眉毛濃、睫毛密長,鼻子直挺挺,嘴唇則是不大不小剛好適中。
明明就是個很英俊的孩子,阿茶不懂澤方他爸都把他生得這麼帥了,為什麼澤方還會想變成女的。
如果不是這件事,澤方也不會想跳樓,如果不跳樓,他們也不會祖孫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面。
如果不是這件事,他更不會回魂回到孫子身體裡。
不過想想如果回到自己的身體那會更恐怖吧,腦袋都爛掉腦漿也流出來了,要真是那樣活起來,肯定會嚇死所有人。
到時那些替他辦喪事的老朋友,恐怕也會一起心臟無力陪他共同歸西了。
阿茶調侃了自己一下,嘴角上揚笑了笑,隨即又低頭嘆了口氣。
他從床下拿出一個生鏽了的大圓形禮餅鐵盒,坐在床上,將鐵盒的上蓋打開。
盒子裡頭裝著的是他的寶貝,他翻了翻,翻出了老婆玉蟬年輕時候的相片。
小小的黑白相片早已泛黃,是他跟玉蟬結婚時候去相館照的。玉蟬漂亮得很,家裡又有錢,那時候是村子裡的第一大美人,當她主動開始追他說要嫁他當老婆時,所有人都跌破眼鏡。
他有時會認為玉蟬是那年海難死掉的大少爺投胎回來的,因為任性的時候都一樣任性,喜歡的東西也一樣,就是愛夏天聒噪亂叫的蟬。
他對玉蟬說,有種黑色的大蟬像手掌心那麼大,張開的翅膀會閃七彩的光芒,而那種蟬的叫聲比其他的蟬更大更響,他曾經在山裡面遇過,如果他有再見到的話,絕對會抓一隻回來送給她。
玉蟬只是笑了笑。
那時候他的事業正在起步,每天都忙著替客人裝修房子修改管線,木工裝潢做不完、牆壁油漆刷不完,忙到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玉蟬也知道他的辛苦。
後來那年年底,玉蟬生孩子的時候,孩子留了下來,她卻走了。
他一直覺得對不起她,結婚以後的時間,他都沒有好好陪過她。
盯著泛黃的老照片,阿茶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老婆走了,兒子媳婦也因為車禍離開他,現在孫子也不在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孤單單地在這棟房子裡哭,沒人理會,也沒人安慰。
鐵盒子被打翻在地上,裡頭他視為珍寶的東西散落一地。
兒子的結婚照片,老婆的結婚戒指,孫子換牙時掉下來的第一顆牙齒,還有一個,黑色發亮,像黑曜石般美麗的蟬蛻……
玉蟬走了以後,他去找過那種蟬了,但在山裡待了整整七天,卻等不到任何蟬鳴出現。黑色的蟬冬天是不出現的,他們都在冰冷的土裡睡著。
從那天起,他的心也像被埋入了冷冰冰的泥土裡,每天都痛著、冷著,無法自己掘土爬出地面,只是瑟縮著……
瑟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