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最重要的旅法中國作家,《巴爾札克與小裁縫》作者最新力作!
月黑的一夜,我彷彿看到了自己耗盡此生追尋的那件寶藏,它就好似黑暗中的一道微光,悠悠照亮了我心中那揮之不去的你的身影、與我們的哀傷……
一名法國女子在北京學習中文時,認識了中國男子『圖穆疏克』,就在文革灰暗的氣氛中,兩人成為愛侶。圖穆疏克是一個已消逝的古王國,而擁有這個美麗名字的他,從小就納悶自己外表混血特徵的由來。在尋找身世的過程中,圖穆疏克發現迫使父親與自己分離的,竟然是一幅流傳千年的珍稀殘絹經文,而身為知名東方學者的法籍父親,更曾經為了這幅絲絹將妻兒交易了出去?
就如同追隨著親生父親的腳步,慢慢地,圖穆疏克也開始為這幅殘絹經文深深著迷,並不遠千里定期探視被囚禁在勞改營中的父親,向他學習早已失傳的古圖穆疏克語。然而勞改營中的一場意外,卻讓圖穆疏克決定再也不回北京、再也不說漢語……
法國女子就這麼失去了情人的音訊。為了更接近圖穆疏克,她決定也踏上尋覓這幅殘破絲絹經文的漫長旅程……
作者簡介:
戴思杰Dai Sijie
一九五四年出生於中國四川成都。一九七一至一九七四年被下放到四川雅安接受『再教育』。一九七六年毛澤東死後,他進入南開大學研讀藝術史,後又轉至電影學校學習拍電影。他因為所拍攝的影片得獎,也為他爭取到出國深造的機會。
一九八四年,他前往法國留學,輾轉進入法蘭西藝術學院。一九八五年,他以學生身分所拍攝的短片『高山廟』,榮獲了威尼斯影展青年導演短片大獎;後又於一九八九年,以長片『牛棚』榮獲尚維果獎。一九九四年和一九九八年,他再分別拍攝了『吞月亮的人』和『第十一子』等兩部長片。
他直接用法文寫作的小說處女作《巴爾札克與小裁縫》,甫上市便造成轟動,旋即躍登法國暢銷排行榜,並贏得法國最著名的讀書節目主持人畢佛的極力讚賞。《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法文版銷售迄今已突破七十五萬冊,美國版亦超過三十萬冊,並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停留二十三週、在Book Sense排行榜上停留三十七週之久,且被譯成四十種語文版本,還榮獲魁北克圖書獎、地中海俱樂部國際文學獎、小說的春天文學獎、金石堂年度最具影響力的書等多項肯定。這本小說的成功,也使戴思杰成為繼高行健之後,最重要的旅法中國作家。二○○一年,他更親自執導,將《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拍成電影,並入圍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及坎城影展『另一種注目』單元。
他的第二本法文小說《釋夢人》,以幽默的筆法周旋在西方心理分析和中國文化之間,廣獲好評,不但一出版便即高踞法國暢銷書排行榜,也為他贏得同時入圍法國四大文學獎的其中三項:費米納獎、龔固爾獎和麥迪西獎,並榮獲了費米納獎。
二○○六年他推出了第五部電影『植物園』。
譯者簡介:
梁若瑜
東吳大學心理系畢業。以翻譯為職,以文字為樂。譯有《那隻見過上帝的狗》、《韃靼荒漠》、《綠色企業力》、《管他的,就去做吧!》、《艾可說故事》、《某夜,月未升…》、《被切除的人生》、《然後呢…》、《找死專賣店》、《機械心》等。
批評指教請來信:escadore@gmail.com
章節試閱
小天竺街位於我的大學校園的西邊,它順著灰磚的校牆,攀上一條平緩的小坡,小坡的另一邊是一排的小生意:有雜貨店、糕餅店、張家姊妹的縫紉用品店、裁縫舖,還有一間中藥店,中藥店總散發著一股茴香果皮、乾藥材、桂皮和麝香的氣味,櫃臺上總擺著兩個泡著酒蛇的大罈子,這些蛇被囚禁在這濁綠色的玻璃海裡,褪色的皮上幾乎看不見原本的幾何花紋了。
小坡的最頂端矗立著一座毛澤東的石雕像,從前是白色的,如今已被油煙和灰塵染黑,他穿著一件長風衣,衣擺被東風吹起,象徵著政治風暴,頭上寬鬆地戴著一頂列寧式的帽子,那契合他頭圍的帽沿十分寬大,以致有一天竟然有隻燕子跑來築巢孵卵。
燕子從這座十二公尺高的雕像看下去,可以看到許多毫無特色的行政機關平房:一間派出所,裡頭偶爾會傳出一、兩聲絕望的淒喊聲,就像從前的精神病院一樣;一間郵局,每個月底都會通知我去領取微薄的助學金;一間小醫院;街道辦事處,是建立所有戶政檔案的地方,那裡陰陰暗暗的,有時會出現在我的惡夢裡,我時而夢見自己結了婚、去替自己的孩子報戶口,時而夢見別人去替我開死亡證明書;人民銀行;公安局;文化館;一間改為政治研討室的舊圖書館;共青團委員會。
出現在毛澤東帽子上那隻大逆不道的燕子遭到槍殺,牠的巢也被剷平;反革命的燕子唾液和糞便米白色痕跡,原本像河流般刻劃出一道縱線,不知好歹地一路流到偉大領袖特長的下巴,這些全都被仔細清理乾淨,但根據坊間傳言,燕子死後化為陰魂,彷彿死亡讓牠縮了水似的,牠體型變得比生前稍小一些,不論冬天或夏季仍時時於夜空盤旋,並發出尖銳鳴叫聲,就像生鏽鋸子的磨音般折磨著失眠者的耳朵。
越過這個政治意味濃厚的坡頂後,小天竺街進入下坡路段。那裡有兩間面對面的餐館:右邊是『北京館』,菜單叫我看了就怕:香烤蠍子、油炸肥腸……,左邊則是『京城館』,菜色有香烤蠍子、清蒸下水……;接著是一間賣鹽、醬油和醋的舖子,肉舖、染房、書店、自行車修理店,最後才到了通往北京市中心國道的交叉路口,那裡有兩個藉由販賣配給券給黑市而大發利市的商店,中間夾了一間蔬果行。
每天天黑後,這間蔬果行總會進行一項奇特的儀式。要不是一九七八年春季的一天,梅雨中斷了我的散步,迫使我到自行車修理店的遮雨棚下避雨的話,我永遠也不會發現這件事事情。傍晚七點鐘時,率先打烊的是酒行,然後是菸行,書局。我看著店舖的燈光在雨中晃動,然後一一熄滅,這條發光的蜈蚣越變越短,終至完全消失。修理自行車的老闆嘴角叼了根菸斗,他讓車輪空轉,仔細聆聽是否有任何的嘎吱聲。
馬路對面的蔬果行平時再普通不過了,此時卻彌漫著一種不尋常的氣氛而深深吸引了我:乍看之下,那些矮小駝背的店員們,極像一群抬頭挺胸坐在教室裡的小學生,可是再仔細一看,卻叫人毛骨悚然。他們的體態比平常人矮小,在天花板赤裸裸燈泡的刺眼光線下,他們的臉孔彷彿有上百歲那麼老,皺紋深鑿,活像刻在岩壁上的面具。我心想,我大概永遠不敢走進這間店,這些老頭的眼神令人不安,負責販售的人圍著白色圍裙,負責搬貨的人則套著骯髒的藍色圍裙,他們湊在一起簡直像黑社會的一群烏合之眾。
他們個個屏氣凝神,直盯著當中一個最年輕的戴了眼鏡的男子(或許這是他們當中唯一個懂得會計和識字的人?)。他站在燈泡下,從抽屜裡拿出一把鈔票和零錢,把它們堆在桌上,開始算錢。看起來還真像一群偽裝成蔬果商的土匪在分贓,不過那其實只是他們一天下來,為他們的老闆『國家』所賺到的微薄利潤。一疊硬幣在重力作用下坍塌了,有如默片電影似的,無聲地滾到地上,他們趕緊把它們撿起來,並取下掛在牆上的刀,用刀鋒把卡在地上的泥土地縫裡,或卡在被歲月鑿出的洞裡的硬幣挖起來。其中一人佝僂著背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門邊。他站在門口,啐了一口痰,痰呈拋物線混入雨中,然後他拉下鐵捲門。他像座雕像一動也不動,帶著一種霸氣的傲慢,身體重心稍微放在健全的那條腿上,然後和他的同事們一公分一公分地消失在嘎吱下降的鐵捲門後面,直到只剩下緊貼著地面的一道細細光條。忽然間,裡面的燈熄滅了。(是誰關的?戴眼鏡的男子嗎?)門檻和鐵捲門之間的金黃光芒不見了。
正當我還在納悶著他們能在一片漆黑中幹什麼勾當的同時,燈又忽然亮了,鐵捲門隨即跟著上升,開門的人仍是剛才那個悠哉悠哉的跛腳老頭。關燈關了多久時間?十秒?二十秒?最多三十秒。實在叫人猜不透剛才熄燈的三十秒,在這間舖子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再度呆坐在那兒,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坐在紙箱上或花菜蘿蔔的簍筐上,彷彿中場休息過後回來的舞台演員一樣,在閃爍的燈泡光線下,時而清楚明亮,時而稍暗些。剛才好像不曾發生那段插曲似的,他們全都回到原來的位置:硬幣又在桌上堆得整整齊齊的,戴眼鏡的年輕人繼續算帳。由於距離太遠,我無法看清他眼珠是什麼顏色。(儘管日後我得以近距離觀察,但他眼珠的顏色常隨光線的不同而變化,因此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
大多時候介於深邃的黑色和明亮聰慧的褐色之間,但也有時候鏡片上累積的油污太厚,以致改變了甚至幻化了他的眼神,使他眼睛呈現別種色澤:嫉妒的情人的綠色、溫和迷霧的灰色,或很多其他種顏色,不過從來沒有藍色。)我從馬路的這一邊聽到他低聲唸著金額,即使相隔一段距離,他的聲音仍令我著迷,既像教授又像巫師,帶有一絲嘲諷的味道。他下巴出奇的長,頭形也怪異,但最叫我驚訝的還是從他同事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它有一種溫柔的異國韻味,宛如鳥兒鳴唱,宛如遙遠戈壁沙漠或北方大漠上的一粒沙被風吹起,被豪雨颳向天際,四處飄盪,最後才輾轉落入我耳廓。雖然似乎很不可思議,我嫉妒他,這個戴眼鏡的青年,他竟有一個這麼美的名字:圖穆疏克。
我的直覺果然是對的。
圖穆疏克:巴利語(佛陀最初講道時使用的語言)稱其為『圖姆蘇克』;梵文為『圖姆蘇克』;蒙古語為『杜姆儲克』,它們全都是指『鳥的嘴喙』。圖穆疏克曾經是古代一個王國的名字,它的版圖極小,形狀也與鳥喙相似,可謂名符其實。到了西元八一七年,歷經了戰爭、外人入侵、內亂和乾旱後,存在了十餘世紀的圖穆疏克被一場沙塵暴徹底淹沒了。
摘自:保羅•德•安貝爾,《馬可孛羅東方見聞錄注》。巴黎,索邦出版社,第五一八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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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想過小天竺街上,我下課後越來越常去的那個蔬果行,竟然讓我人生徹底地改變了。這些平凡廉價、散發著腐敗氣味的蔬果,若說我對它們的關愛好比稜鏡,那麼它們便是折射出鮮豔色彩的彩虹,把光譜的各種顏色展露無遺:豌豆的寶石綠、辣椒的鮮紅、南瓜的橙黃透紅、茄子的靛藍……就連角落裡身軀胖如東北大豆的那些蟑螂,在我眼中都披著煤玉般的黑絨衣。一九七八年三月某天傍晚,我來到能俯瞰紫禁城的山丘頂上,(圖穆疏克對我說:『在這裡等我。』然後就跑向故宮工作人員宿舍:灰色護城河旁,灰色城牆下的那些灰磚老房子,他母親就住在那裡。)我看到夕陽沉入由宮殿屋頂所組成的海浪——圖穆疏克把這稱為天地的交配——真是美不勝收,當時我無可救藥的滿腦子都是蔬果,所以這時浮現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也不例外:我看到無數玉米粒朝我而來,在金碧輝煌的屋瓦上映出無盡的倒影,等大紅太陽被低空的雲朵半遮之後,這些玉米粒再形成圓潤茄子彎彎的形狀,靠近蒂的一側變成捲捲曲曲的蔓條,最後越來越細、越來越細,直到化為絢爛的長長豆苗。在這陰陽交配的過程中,太陽溶解了,漫射開來,用它深紅色、閃閃發光的液體浸沐所有的屋瓦,而作為底色的金黃色仍依稀可見。
中國的一位才子,據稱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文豪錢鐘書,在他唯一的小說《圍城》中,有一句話被他說中了,他以特有的嘲諷口吻告訴我們,借書是中國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哪怕借的只是一本日語文法書、縫紉編織書,或甚至是修理自行車要用的說明書。所以多年前當我決定查證事實的真相時,果然發現全中國上下,只要是識字的人,沒有不這樣展開戀情的,就算是知識程度不高的餐廳女服務生、火車站大廳的小遊民,或小學徒等等也一樣,只有我是例外,我談戀愛的引子是一顆枯黃的花椰菜,菜葉裡好像還躲了一條菜蟲,它是小天竺街蔬果行店員圖穆疏克慷慨地,或不屑地送給我的,對他而言,當時的我仍只不過是個北大的外國留學生,一隻小兔子的飼主。
我把牠取名叫『白毛』,是我在假日市場裡買的,我還替牠在後院靠著斑駁的水泥牆旁,用木條和粗釘子,上面覆蓋了一片生鏽的鋅板,釘了個兔棚。除了幾隻蚊子和一隻常在我床上跑來跑去的長腳蜘蛛外,白毛是我漫長又冰冷的夜裡唯一傾訴心事的對象。牠最愛的食物是菜葉,因此我每天都會去小天竺街上的蔬果行討一些回來。這個習慣很快就促使我和圖穆疏克熟識,我甚至漸漸認識了他那些大多都是跛腳的同事,還差一點獲准參加他們的黃昏儀式,差一點看到那個油膩膩的錢櫃在它的木槽裡吱吱嘎嘎,搖搖晃晃。
偶爾在貨源匱乏的時候,圖穆疏克會用自行車載我到鄉下採野菜,以代替他所謂的『社會主義菜葉』,並等下班後陪我回留學生宿舍,宿舍裡總有不懷好意者在偷窺我們的一舉一動。他的自行車是一輛五○年代東德製的老車,煞車和今日的車不同,是連在踏板上的,也就是說,若想要煞車就必須先往後踏,然後機輪就會發出長長的嘎吱聲,並滑行好幾公尺,這個過程危機四伏,每一秒鐘都有可能發生車禍,後輪剎住了,又滑了半公尺,前輪才不動了。『這是我唯一的家產,』圖穆疏克俏皮地跟我說,『每個零件都很珍貴,因為都已經停產了。』龍頭握把、前後車叉,以及一些地方都綁了紅色布條,隨著時間而變得有點黑黑的,使車子遠遠看來有點像匹蹣跚的馬,身上許多傷口即使用布包紮著還不斷滲血。當他騎車,而我坐在那生了鏽、一顛簸就嘎嘎響的行李架上時,這車不但能前進而且沒有半路解體,對我而言真是一大奇蹟。
若要形容我在北京這段日子的心情,『疲憊消沉』還不算貼切。我出來散步時,常覺得自己在學校餐廳的花椰菜湯裡游泳,而當我喝著學校餐廳裡的花椰菜湯時,又彷彿從中看到北京的影子,兩者實在太像了:湯碗裡的東西,和紫禁城護城河裡的東西同樣都是灰濛一片,解凍後更浮起一股噁心的淤泥的味。我學校裡情況更糟,空蕩蕩的,在這個中國的最高學府裡,沒有真正的大學生,能進校園裡來的學生是由革命農民、勞工和軍人所組成。
我和別人沒什麼往來,在文學課堂上唯一學到的就是毛語錄;我能完整背出一些段落來,包括一些像迷宮似的又長又拗口的句子。還有一些革命歌曲,我大概每天和別人一起唱過太多次了,以致有時我竟會下意識地哼給那隻小兔子聽。早上醒來躺在床上,我常想像自己得了絕症,即將嚥氣,而著手寫自己的訃文,標題為:北京太陽照耀,一隻學舌的革命鸚鵡。晚上我關在房裡,往往睡上十個鐘頭或更久,因為這裡沒有任何夜店、演奏廳,沒有一家不放革命影片的電影院……整個北京城裡沒有一間餐廳營業時間超過晚上七點。一道覆滿雜草和青苔的高牆矗立在中國和我之間。不論哪個季節,但又以冬季為甚,每當夜裡我內急時,就必須從頭到腳著棉褲、大衣的全副武裝,然後手裡拿著手電筒,穿越冰冷、空曠又漆黑的內院,因為路燈的燈泡都被砸破了,然後長途跋涉終於來到位於大院的另一側、同樣也一片漆黑的公廁。
挑戰的第一階段已經成功,現在進入第二階段:腐爛的木板在我腳下晃動,從更下面的肥水坑竄上來的是天底下最古老的氣味;我害怕但毫不意外地聽到自己的屎騰空掉落的聲音,經過宛如永恆的半秒鐘後,從萬丈深淵傳回一聲不成比例、虛幻的、充滿威脅的回音,使我背脊發涼。(『如果兩個字的讀音相同,那麼它們之間一定有著神秘的關聯。』有一天,我的北京髒話和俚語老師圖穆疏克這麼告訴我。『好比糞屎的「屎」和開始的「始」唸起來就一模一樣。』)好不容易完成這項夜間挑戰後,要等回到房內我才能稍感勝利的驕傲。偶爾,我會半途停下來,繞到屋子後面一根電線桿旁的樓梯下面,去看看我的小兔子。在我手電筒的照耀下,我從菜籃裡拿起嫩草和菜葉,再穿過欄杆,塞到籠子裡,推到兔子面前。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在北京唯一的樂趣,就是觀看這個小朋友夜裡咀嚼嫩草,聆聽牠溫柔規律的嚼聲,融合著拂動電報線在風中嗡嗡作響的聲音。
有天晚上,圖穆疏克把自行車停妥後,進了我的宿舍,若我記得沒錯的話,他是來我房間裡教我寫功課,之後我泡了杯西式咖啡給他,並放法文歌錄音帶給他聽。出門時,我們發現他的自行車翻倒在地;車輪的充氣孔蓋不翼而飛,警告意味相當濃厚。圖穆疏克不得已只好推車,在暮色中笑笑吹著口哨遠去。他另一次來的時候,車鈴不見了,後來又是龍頭握把和紅絲帶失蹤,最後是座椅,逼得他只好站著騎車,驕傲地向世人展示自己結實的小腿肌肉和跨國情人。東德早與中國終止貿易往來,我們根本找不到可以替換的座椅。行李架上載了我後,我們駛過小天竺街,成為最令人矚目的一個節目,直到有一天:我們晚上回到宿舍,發現我的小兔子被人殺了,牠死在兔棚裡,鮮血仍沿著牠垂垂的長耳朵流下來,流得一地都是,顯示虐殺過程有多麼殘酷,牠身體癱在殘存菜葉上,仍有餘溫,牠心臟在我手心裡停止跳動。
這個卑鄙事件的接下來幾天,圖穆疏克繼續來看我,以向暗藏的兇手表示我們的決心,但一切都變了,白毛彷彿沒有離去,陰魂不散,氣氛變得很怪。我的法文歌錄音帶聽起來像喪曲,而且還老是卡帶,使屋裡一片漫長的寂靜,寂靜中好像還聽得到這個已故小朋友咀嚼菜葉的聲音。咖啡也失去了原有的香醇,我們再也無法像小學生般天真爛漫地專心作我的中文文法功課。為了避免沉溺於無盡的低落感中,圖穆疏克提議去他那裡寫作業——去他店裡。他每天晚上總是把一張竹蓆鋪在辦公桌上,睡在上頭,到了早上再捲起來藏在一籃籃的蔬果後面,被他充當床鋪的桌子上則積了各式殘渣、蔬果皮和污垢。『我太愛錢了,』他開玩笑說,『所以我都睡在辦公桌上,每次一翻身就能聽到抽屜裡的硬幣滾動的嘩嘩的響聲。』
就這樣,蔬果行徹底把我吸住了。每天下課後,到了它打烊的時間(我最喜歡的時間),我就帶著兩個從學校餐廳買的晚餐便當,像個小孩似地奔向它。吃飽後,圖穆疏克常常會說故事給我聽,我聽得上癮,而他也說得上癮。有時他一面喝著高粱酒,一面粗略講起他小時候的事,但也有時他說故事說得太起勁,便越講越細直到深夜。我一面聽他說話,想像他小時候上學的模樣,一面聯想到康拉德(譯註:Joseph Conrad,一八五七∼一九二四,波蘭裔英國作家。)的小說《黑暗之心》裡躺在星空下老船甲板上的主角馬羅,我已分不清聽到的字句究竟是出自馬羅之口或圖穆疏克之口,他們同樣都訴說著令人難以承受的沉重事件,那虛幻的嗓音掐著你、麻醉你的感官、麻痺你的四肢,讓你頭暈目眩,把你整個淹沒。『漸漸地,』馬羅說,『黑暗中出現發光的眼眸盯著我,彷彿從另一個國度冒出來的。』白毛慘死的模樣在我心中依然鮮明,外界只要稍有風吹草動,譬如流浪狗嚎叫、汽車緊急煞車,或鴿子咕咕叫,都會令我驚跳,彷彿聽到警察的靴子踢在鐵捲門上一樣。
小天竺街位於我的大學校園的西邊,它順著灰磚的校牆,攀上一條平緩的小坡,小坡的另一邊是一排的小生意:有雜貨店、糕餅店、張家姊妹的縫紉用品店、裁縫舖,還有一間中藥店,中藥店總散發著一股茴香果皮、乾藥材、桂皮和麝香的氣味,櫃臺上總擺著兩個泡著酒蛇的大罈子,這些蛇被囚禁在這濁綠色的玻璃海裡,褪色的皮上幾乎看不見原本的幾何花紋了。小坡的最頂端矗立著一座毛澤東的石雕像,從前是白色的,如今已被油煙和灰塵染黑,他穿著一件長風衣,衣擺被東風吹起,象徵著政治風暴,頭上寬鬆地戴著一頂列寧式的帽子,那契合他頭圍的帽沿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