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大師。三片草
來到城裡五年了，我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工作環境。
公司就座落在市中心，雖然如此，老闆還算是有品味的人，辦公室裡有著一片綠意盎然與天然香芳，總是讓我想起家鄉的氣味。離鄉背井來到這樣的都市裡面生活，對我來說，其實不是件尋常的事情。常常，當我走在這個大都會的街頭，某個瞬間，我會忽然恍神，心中響起一道聲音，像是自己在詰問著自己：我，怎麼會在這裡？我當初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會來到這裡？
不過，每次升起這樣的疑惑，只要一踏進辦公室，見到我的老闆，也就是我的老師，人稱大師的「三片草」，我就茅塞頓開了。
是的，我來這裡，就是要學習他；我來這裡，就是要成為他，取代他。
「三片草」當然是他的筆名。而愚蠢的我，竟然曾經問過大師這樣的問題。
「老師，為什麼你的筆名叫做『三片草』？」
「你認為，四片會比較好嗎？還是五片？六片？七片？」
「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回答我的問題，三片，是不是比較好？」不知怎的，通常這時候，老師的音量會沒來由地大了起來。
「是。」然後，我就語塞了。
當然，我想問的問題並不是為什麼是三片、四片或五片，我想問的是，為什麼要和「草」扯上關係。只是跟著老師的時間一久，老師是什麼樣個性的人，我也很清楚，當他不想說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就會用這種奇怪的邏輯搪塞你。
習慣就好。
三片草的作品，從開始的第一本書就一炮而紅，而在那之後，他十年內出版了將近百本書，雖然稱不上本本暢銷，但整體來講，平均每五本裡面，都會有一、兩本「大賣」的作品。人家說，老師的愛情作品影響了這個世代裡橫跨將近二十歲間距的愛情觀，由這一點就可以知道老師的文字功力。然而，當我進入這間工作室之後，我卻發現，除了前面的三本書，他後面的著作都只是掛名而已。在我之前還有好幾位寫手，甚至也有外包的兼職者，都在幫老師代筆。總之，從某個角度來看，我認為「三片草」這個人，根本就只是個欺騙讀者的傢伙。
關於這件事情，我也問過老師。我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是有點活得不耐煩了，只不過，我並不是正面質問老師。
「老師，你好聰明，你怎麼會想到要找寫手來幫你寫作賺錢呢？」我相信，這是我能說出最委婉的話了。
「你是認為我在欺騙讀者，對吧？」老師似乎根本不在乎我話中的委婉，只顧著自己腦海中解讀過的意思。
「我沒有啊……」我一臉尷尬。
「這是哲學問題。」老師回答。
「欺騙讀者是個哲學問題？」我有點傻眼。
「如果有一個人快要死了，他認為，只要能夠吃到他最喜歡的食物蘋果，他就可以活過來，然而，你的手上只有一顆芭樂，你會怎麼做？」
「我……」我猜想得到老師接下來可能要說的話，可是我不太認同，因此我的嘴巴猶豫了起來。
「餵他吃芭樂，然後告訴他，這是一顆蘋果，這樣一來，他就會好起來了，不是嗎？哈哈哈哈。」這就是老師的習慣，自己講完話後，自己大笑，或是自己大怒。
「這種事情不太像是可以拿來和欺騙讀者一起比較的。」我說。
「愛情呢？你認為愛情要誠實嗎？」老師停頓了一下繼續說：「男人真的不會對別的女人產生其他念頭嗎？男人的身體，只會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有反應嗎？你會誠實告訴自己的女朋友說，不管在任何場合裡，只要有穿裙子的女人蹲下時，我的眼神就會瞄向她的三角地帶，看看是否可以找到神祕的百慕達；或者告訴她，只要有穿著低胸裝的女人彎腰時，我的眼神就會飄到那條海溝，搜尋裡面的小丘？哈哈哈哈。」每當他說出這種歪理，卻讓人聽起來依舊流利而有趣時，我才會真的認為，老師確實是個有才華的人。
「你一定要知道自己相信的是什麼。就算是假的，就算是看不到的東西，但是只要你相信了，你就不會在乎你看到的東西是什麼……當你看到書封印著『三片草』三個字，你就會把它當作是我的書來閱讀，即便那些內容並不是我寫的。你選擇了相信，那麼，這本書的價值就出來了……」只要說到這種話題，老師就會滔滔不絕。
「後覺，你有看到老師的愛情嗎？」老師最常問的問題。
「沒有。」我說。
「但我和我的女朋友都看到了，我們之間的愛情……它的外型精美，顏色時尚，大小適中，完全符合我和我的女朋友心中的標準。」
「嗯。」我心裡想的卻是，「哪個女朋友呀？」
「如果有個東西，每個人都看不到，只有你看到，那種現象叫做什麼？」大師接著問，毫無停頓。
「妄想症？幻覺？」
「沒錯，只不過，愛情原本就是虛幻，看不見的。你認為，看不見的東西比較沒有價值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如果今天，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飛碟，你認為飛碟還會是有價值的東西，或是值得研究的現象嗎？」
「嗯。」我只能附合。
「所以，我的結論是，越是看不到的東西，越是珍貴。」
坦白講，我算是認同這套「愛情理論」，但是這件事情和「欺騙讀者」，絕對是不同層面的問題。這時候的我，只能在心裡面不停告誡自己：「我將來，絕對不要，成為像三片草這樣的作家。」
話雖如此，事實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還是希望可以成為像老師這樣的暢銷作家。在我的心中，他的生活，或許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境界。
就外型來說，老師是極其有品味的。他蓄著長髮，後腦杓的地方還綁了個小馬尾，要不是有著深邃迷人的五官，絕對不適合這樣的髮型。另外，老師有著一八○的好身材，年過四十了，皮膚還是吹彈可破。他穿衣服自有一套哲學，不會穿上任何有花紋的服飾，那幾家標榜剪裁、強調布料、重視簡單設計的世界級品牌，全都是他衣櫃中的收藏品。更重要的是，老師懂得在簡單的打扮當中，加上一些饒富特色的飾品，讓他看起來顯得格外有風格。
這樣的老師結婚了沒？答案是，結過一次，而目前他的感情狀態，十分難以解釋。因為就老師所說，他只擁有一個女朋友，但是這位女朋友被他分成了四份。
聽起來有那麼點像是「分屍案」的恐怖感覺。
「你知道，『四股』是什麼意思嗎？」某一次我和老師聊到女朋友這個話題時，老師向我說起這個理論。
我搖搖頭。
「你知道『二股』嗎？」老師繼續問。
「我知道『八股』。」我在心裡這樣回應他，但嘴巴根本不敢出聲。
「二股，hutamata，在日文中是劈腿的意思，它本來指的是大腿兩邊的內側……」對，老師的日文很好，這也是我羨慕的一環。
「那『四股』是？」我在想，應該不會就只是「同時劈腿四個女人」這麼膚淺的涵義吧！
「同時劈腿四個女人。」老師得意地說，我則是失望地聽著。
「這樣，好嗎？」其實這個問題，是我剛進工作室的時候問的，只不過到了現在，我已經大致上認同老師的理論。
「這樣很好。我告訴你，一個人的感情，不管是女對男，或者是男對女，基本上都可以分成三個層面。一個是『身』，一個是『心』，一個是『靈』。『身』不用我多說，指的就是身體的和諧度，性愛的契合度，有些人要求得更多一點的，還包括走在一起，要挽手的時候，兩個人的手臂長度……」老師邊說邊比劃著。
「『心』就很重要了。通常可以滿足男人性愛的女人，會讓人懷疑她對這方面很在行，或者她的需求特別大，這麼一來，你就不會相信她是那種會和你一輩子至死不渝的女人。這時候，你需要一個安定的力量，一種會在家裡煮飯，幫你洗衣服，讓你一回到家，甚至是一想到家，就有一種安定感的女人，這就是『心』……
「最後，『靈』的部分也很重要。通常懂得做愛的女人不太有腦，可以給妳安定感的女人懂得又不多，可是像我們這種藝術創作者，需要一個女人可以一起激盪，也許是針對你的書批評建議，也許是討論現在的新聞事件，還可以拉著你去看一些平常不見得會去看的展覽、電影、表演等等。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你會覺得有說不完的話，這部分自然是人生中不能缺少的……」大師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我很少看見他在講道理的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
「老師，那為什麼要有第四個女人呢？」我以為大師停頓的目地，是希望我可以接話。
「第四個女人存在的意義……那就是真正的人生了……」三片草大師說完這句話之後，有如電影《食神》裡面的大師，就這麼幽幽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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